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月度归档: 2025 年 2 月 Page 1 of 6

放肆诸天 Chapter 22 六趣无界

无极海记事 C22 六趣无界

路辰又在泡茶,茶香袅袅,勾着我的馋虫,我看得见吃不着,他倒是好整以暇地一杯一杯拿给我看,还不忘附上解说:“瓜片醇厚回甘,提神醒脑,小孩子最喜欢喝这个,”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只是容易喝了之后难以入睡,以至于让照顾的人心力交瘁。”

我默默地点头,感觉他有点含沙射影……但那个笑容太温柔艳丽了,多看一秒也是好的。

“凤凰茶汤透亮,形同琥珀,又称‘焙火茶’,香气繁复,”他又端来一杯,柔柔地笑着,“如食瓜果……我帮殿下尝尝吧。”

他轻抿一口茶水,点点头:“还不错,兰花带蜜糖,很是香甜。”

我瞪着他不说话,他也不恼,将手中茶盏放下又去煮新茶,不消片刻煮好了,又捏着盏沿递向我眼前,语气带笑:“祁红蜜香浓郁……”

我一拍桌子——只是装模作样,力道却收着了——大喝一声:“够了!”

茶案和桌上杯盏被我震得齐齐一跳,发出一点清凌凌的声响,路辰愣了愣,故作惊讶地笑出声:“殿下怎么了?我本来想说,祁红温和暖身,是最适合你每日补养的……”

“太过分了,”我愤怒地揪了一把他牵着我的那只手,自从我这次来了冥河,他不管做什么,都这样牵着我,怎么都不放开,哪怕是泡茶的时候,他也甘愿麻烦一些,只用一只手煮水拈茶,我控诉他,“冥河主人真是铁石心肠,总叫人抓心挠肝,却不给人半点好处!”

他十分愉悦地笑着,将我的手轻轻一吻,眼神又像丝丝缕缕云霞缠绕在我身上织就成网,把我笼罩着,逃也逃不开,他诱哄一般地道:“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好处?路辰都会为你做到。”

我又败下阵来,小声认输:“算了……喝不到就喝不到……看美人喝茶也挺赏心悦目的。”

“你喝吧。”我大方地点点头。

“嗯……”他歪了歪头,将我的手拉得更紧了些,神力从相牵的手心渡越,穿透肌体魂身,没入我身体最深处缝缝补补,“总不能让殿下心里憋着烦闷,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冲我来。”

“我没有……”我狡辩了一句,慢悠悠地趴在桌案上,又看了一眼他拉着我的手,叹着气问,“怎么这样黏人?”

他一边取水泡茶,一边捏了捏我的指尖,轻轻淡淡地道:“黏人些,不好吗?”

“我这样黏人,总好过殿下一声不吭就要丢下我。”他转头冲我一笑,明明是调侃语气,我硬是从他微微皱着的眼眉,浅浅抿着的嘴唇读出了一点委屈,他的表情说着相反的话——你怎么狠心丢下我那么多次呢?

我再次一败涂地,只能当做没看懂他的表情,认真去看他泡茶。

但他的手势姿态、一举一动也极其潇洒好看。

美人白骨,一视同仁,我闭上眼自省。

我听到他轻轻笑了笑,牵着我的手像是要确认些什么,用力握了握,耳边一时只剩下茶盏碰撞和水沸低鸣声。

“殿下在我面前不必遮掩,”他静静地坐着,茶具都已收好,笑容敛去,“不管你心里有什么事,我都愿意听。”

我挠了挠头:“没有啊……”

但他的目光又像冥河的风一样清浅悠游地巡视过来,那是另一张将我捆得进退维谷的网。

我叹了口气,指尖动了动,他的戒指出现在我掌心,我递给他:“你的法器,物归原主。”我犹豫着解释:“之前一直在烛龙身上,事情太多,我忘了早点还你。”

他没有动作,过了半晌手一挥,戒指消失不见,他转过头去不看我,手倒是还牵着不放。

我蹭了蹭下巴,小心翼翼地道:“要不……你先放开我?”

“不放,”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坚定有力地说,“是你允许我抓着的,现在不能反悔了。”

……我默默地闭了嘴。

一步退步步退,这个亏真是吃大了。

“我坐累了,”憋了一会儿,我终于想到一句话,“我想去看看地狱海。”

他的手动了动,将我抓得更紧了:“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抽皮扒筋、流血飘橹的场面,不好玩的……但你坐累了,我们可以去走一走,”他又温柔地安慰着,“冥河有一处花海,你想看的话,我陪你去。”

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妖冶、孤傲、灼目、凄绝无二。

红、红、红。

那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红得滴血的茫茫花海, 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燃烧的烈焰,也像是一片红灯笼聚成的大洋,带着不可抗拒的张扬扑进我眼底,我被一捧新鲜热辣的血糊了满脸,整个心神都被染红了。

“这是‘无忧花’,”路辰轻轻触了一下手边的花瓣,神情怜惜,“凡人称它作‘死人花’,我不喜欢。”

无忧花的花瓣层层回旋、徐徐绽放,并不温柔俯首,反而将花蕊花心都对准了我,纤细轻盈的花瓣也显露着交错的傲慢。我俯身看了看,花瓣独茎,一片叶子也没有。

我拽了拽路辰的手,指指花苞底部:“花叶不相生,很是少见。”

他笑着低头,鼻尖在我指尖柔柔地一蹭:“嗯,无忧花开时无叶,整个极乐天也只生着这一处花海。”

他的红衣几乎要与满地红花融为一体,或者说,他像是一株化形的无忧花。我瞥了一眼他牵着我的手,转过头去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会没有叶子呢?”我半蹲下去,撑着下巴观察,眼角余光看到他也蹲了下来。

“……总是这样好奇,”他无奈地化出两只小凳子扶我坐下,手指抚过饱满的花苞,温柔地说,“花开时无叶,长叶时无花,是这种花的特性。”

“冥河只生着这一种花?”我问。

“嗯,只这一种。”他淡淡地答。

“怎么生的?”我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眸很少见地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花朵出神,我有点疑惑,“和轮回生死有关吗?”

他微微偏头,极光在他眼眸里一闪即逝:“更准确的说法是,”他轻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与六道地狱天罚有关。”

“想听故事。”我大言不惭地提要求。

“也许……这个故事不会很愉快,”他笑道,“还是要听吗?”

我点点头。

他微笑着,也撑着自己的下巴,眼神将我俘获:“说来也很简单,入了地狱海,如果有哪一刻决定不再入轮回了,就会化成一株无忧花,从此驻守在冥河,无知无识,自然无忧无怨。”

一点森森的微风穿过我的身体,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害怕了?”路辰的神力威压十足地没入我眉心,稳定神识,“别怕,有我在。”

我摇了摇头:“没有怕。”

“只是觉得……一直留在这里,应该会很孤独,也会很难过吧。”我的指尖想要落在花苞上,又无声地收回手。

他轻笑了一声,拖长了音调慢吞吞地应着:“是啊,一个人留在这里……是真的很孤独,也很难过。”

我眨了眨眼睛,假装没听懂。

“你之前说,”我盯着无忧花心,试图转移话题,“地狱海很不好看。这些花是因为受不了地狱海的……考验,所以决定不入轮回了吗?地狱海的考验是什么?”

“很难看,”他淡淡地给出结论,又温和地解释,“六道地狱海对应六种考验,有人自愿放弃,也有人受不住苦楚被迫放弃,入不入轮回不是只靠自己决定的。”

“我想去看看。”我坚定地说。

他盯着我的眼睛,将我轻轻往他身边拉了拉,垂落的眼睫像鸟雀的羽毛,扑簌簌地四散而去,他的声音轻柔婉转:“殿下可以不去吗?”他脸上又浮出一点不明显的委屈,让人心痒又愧疚:“我不希望你去……我不想吓到你。”

我歪着头观察了他几秒,他蹙起的眉峰如同一座遥遥青山,山后藏躲着无数他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不去了。”

他的头发在我身上滑过,手臂将我轻轻拢住了,是一个很依恋的姿势。

“我因你而生,殿下,”他呢喃着靠近我,“你喜欢我这张脸、这具身体,或者你想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但我也有私心,我想要你只看着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恍惚了一瞬——贪心,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本能吗?

我也曾经,暗暗地期待某个人完全地护着我,也是贪心吗?

我们都错了吗?

“……等等,”我挣扎着辩驳了一句,“我没有喜欢你的脸和身体……”话音在他偏头与我对视的那一刻自动消弭,那对清透的、绿莹莹的眼睛把我从冰封的湖水里提取出来,托着我攀上摘星楼最高处,将漫天星辰都收拢进我怀里,极光的裙摆做了我的滑梯和吊床,一方天地是我的游乐场,我喃喃了两声,“怎么可以这样……”

他的笑声真是魅惑,他的眼神都是引诱,如此直白赤裸,如此难以抗拒。

我转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那双莹绿的眼珠在我心海里扎了根,我看这一株无忧花像他,看河岸边静静守望的灯塔也像他。

神魂颠倒的刺激引得我像一条不知餍足的野犬,明知道美味之下全是锋利诱饵、舌头舔上去就是满嘴自己的血,还是忍不住尾随那一角缠绵衣摆,还是抗拒不了那一泉流转秋波。

……死就死了,我想。

我回头看他的眼睛,那对瞳仁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盛放的妩媚?

指尖无意识地去探索那对绿水晶,我放任了理智崩塌,沉沦进一汪碧水,身侧无忧花灼灼韶华,良辰美景,何必虚度?

他的眼睫在我掌心扫了扫,无声地笑着亲吻我探求的手,耳侧金发垂落在我手上,像一道光割破了冥河的昏沉,一万三千年前的一段眸光将我关进了走不出的囚笼,我没有出路,眼前只有一朵天灵地秀的无忧花。

我抚过无忧花的嘴唇,是温暖的,我抚过他的颈项,灼热的,我抚过他的胸口,炽烈的。

我的手颤了颤,那颗心在暴烈地燃烧,烧得他微微颤抖——他抓住了我的手,闭目调息一瞬,又睁眼看我,笑容狡猾灵动:“殿下刚刚说什么?嗯……不喜欢我的脸和身体吗?”

“……”

我默默地把手抽回来,被他截在半路,他在我手腕上悠然落吻,带着一脸得逞笑意:“没关系……殿下喜欢的,我都会双手……奉上……”

这般温柔攻势勾得我色授魂与,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几乎要举手献城,溃退千里。

然后我眼一闭,心一横,手大力一抽,几乎把他拉得踉跄,差点要扑到我怀里,我眼疾手快地撑住他,他伏在我肩膀上笑得停不下来,我运足全部耳力去辨认他在说什么,他一边笑一边叹息道:“殿下真是……真是……可爱得叫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看你……每个表情都怜爱,殿下,”他微微摇着头,又像是在自嘲,“每个动作都让我止不住开心,殿下……”

“殿下……”他的身子更重地压过来,我晃了晃,被他揽着腰压在了无忧花丛里,他贴着我的侧颈呓语,“你是我的心……我的魂,我的神明……我唯一的神明……”

我茫然地看着头顶黯淡天幕,又瞥了一眼身侧开得正艳的无忧花,我觉得路辰可能是……入障了。

我也入障了。

来冥河,本来是要……

我顿了顿,把心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地打包扔去角落,在路辰的体温里思考打算。

我要还给他戒指和魂魄……已经还了,干干净净。

他的体温为什么如此鲜明灼人?我的身体为什么也在战栗?

我还要……我要把我的一缕魂给他,这个不急,走的时候再挑明就好。

他是不是哭了?我的侧颈怎么有点凉?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他的手搭在了我腰上……他在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要……做什么来着?

他满身升起皎皎星光,那是他的神力,太过庞大纯净的力量被糅合成无数个光点从他体内生长而出,绕着我的魂体悠游往返,又一点点没入我身体最深处。

我被满眼星芒闪昏了头,轻轻拥抱住他,陷入昏沉睡眠。

梦中世界无边际,我变成一株无忧花静静地等待。

等一个人,我这样想。

等谁呢?

不知道。

孤独吗?

有一点。

难过吗?

嗯。

我来陪你,好吗?

别,别过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想你,很想很想。

我会回去的,等我。

我皱着眉醒来,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迷蒙的雾,手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抬不起来,低头一看——被路辰紧紧抓着。

我叹了口气。

路辰眼睛弯弯地看着我,一开口就撒娇:“殿下睡得好香,我叫了你好多次,你都不肯醒来。”

头顶刚好是那盏朦胧的提灯,我盯着灯看了一会儿,里面没有烛火,只有一点细微的神力痕迹穿梭,如果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分辨。

我坐起身,手稍稍动了动,被路辰抓住了。

“路辰,”我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开口问他,“你之前在冥河见过另一个‘我’吗?”

他的笑容没变,只是温和地道:“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殿下,哪里来的另一个你?”

他话里有话,又是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昨天短暂的沉迷让我恍然若失,我回想起那一刹那的眼波流转,感觉魂魄都在星辰交错中被撕碎又拼凑起来了,忍不住又似诘问似抱怨地说了一句:“你引诱我,路辰。”

“嗯,”他又在浅笑,把我的手放在他脸侧轻轻蹭着,“是我引诱殿下。”

“你故意的。”我叹着气问责。

他点点头,眼神又灵动地飘了过来:“我故意的。”

拳头打在棉花上,我憋了一会儿,一伸手,利落地切下一分魂魄递到他面前。他抓着我的那只手紧了紧,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我的魂魄,那个安静的眼神看得我有点心虚。

“我要走了……”我十分委婉地解释,“能不能请你帮我护着这一分魂魄,等我回来了,我来找你取。”

“去哪里?”他嘴角勾着,声音却没什么笑意。

“……人间。”我眨眨眼,还是老实回答了。

他偏头去看冥河里的人形,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犹豫着答:“嗯……不清楚。”

“什么时候走?”他又问,并不看我,侧脸线条清晰明艳,面无表情。

“……今天?”我试探着抽出手来,挣不脱。

“不准走,”他说,他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我,又把我的身体锁在怀里,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不准你走。”

我为难地皱了皱眉,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撒娇。

“我去人间,是去找一个答案,”我试图讲道理,“答案找到了,我就回来。”

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殿下。”

“……”我感受到他压在我肩膀上的重量,斟酌着哄他,“你知道,风凌是从人间来到极乐天的,我现在没有一点线索,总要去看看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了,就会回来了。”

“不要走,”他说,语气很平静,揽着我腰的力道却大得很,“我帮你去——轮回门由我掌管,我去更方便。”

我沉默着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就代表拒绝,他也知道。

他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我刚想出声让他松手的时候,他放开了我,我从他的拥抱和抓握中抽身,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个魂体……真是单薄。

“殿下总是很好奇,来到冥河,也把地狱海当做一处玩乐场所,”他笑了笑,恢复了那副荣光艳绝的样子,“我可以带殿下去,你想看看吗?”

我迷茫地点点头。

他指尖轻轻一弹,我那分残魂倏忽飘进头顶灯盏,然后伸手揽着我的腰,却没有再靠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穿过了那扇紧闭的门,六道地狱海在我面前依次排开,我站在冥河主人的位置,与他一同俯瞰腥风血雨。

眼前血肉横飞肢体、此起彼伏惨叫让我皱紧眉头,我挤出一句话:“六道地狱海,就是六个杀人窟?”

路辰冷冷地摇头道:“是审判之地,刑罚之所。”

他伸手一指,第一道地狱海中正张嘴嘶吼的一名幽魂被他隔着虚空提起,他甚至让那道人影稍稍后退了些,像是怕吓到我,他没什么情绪地道:“殿下看不到他的罪孽,我却可以,就让路辰为殿下描述一下吧。”

“忘恩负义,杀人越货,其罪一;”他慢条斯理地说,“奸淫掳掠,虐待老弱,其罪二;我罚他在生死之间往返千万次,让他自己也受尽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受过的苦,殿下觉得,我判得重了吗?”

他轻描淡写地一甩手,那个人形被他砸回原地,他偏头看了我一眼:“这是第一道,生死境。”

“第二个……”他的视线随意飘了飘,提起另一个挣扎的人形,“挑拨离间,亵渎神明;贪污受贿,欺君罔上;我要他在污秽之地沉浮受苦,直到满身皮肉被血水侵蚀腐烂,以偿还他诸多罪行,殿下觉得,我不该罚他吗?”

“第二道,流离池。”他挥了挥手,幽魂坠落下去,被黏稠血水瞬间吞没。

他再次伸出手,提起一个已经不成人形的残魂,若说我身化千万之后还留有一口气,这片残魂就是连半口气也没有了,路辰微微摇了摇头,遗憾地道:“滥杀生灵,贪得无厌,谋害异族,无情无义;我叫他赤脚爬刀山、焚身三千次,殿下你看,他快要受不住了……我判错了吗?”

他冲我笑了笑,眼眸里闪过一点碎掉的星光:“第三道,哭死峰。”

“殿下还要继续往下听吗?”他问。

我闭了闭眼睛,点点头。

“好,”他回过头去,从第四道地狱海里揪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影,身上带着许许多多的尖刺,他虚弱得抬不起手,路辰冷漠地继续:“挑拨离间,妖言惑众;煽动军民,投敌自保;几十万人被他出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我让他攀爬铜烙铁树十万丈,每爬一丈算他抵命五人,殿下……我判得过了吗?”

他并不需要我即刻回答,随意松开手,那幽魂砸在树上,颤抖得叫人不忍直视,他面无表情道:“第四道,枉生臼。”

最后两道地狱海挤满了人,他的视线掠过去,摇头不语,随意抓着一颗人头将它提起,下半身已失踪影,那残魂居然还能挣扎着在空中挥动手臂,似乎要挣脱路辰的掌控。路辰歪了歪头,语气接近憎恶:“心思歹毒,谋妻害子,搬弄是非,侵吞财产,自私自利,不忠不诚……我要他被拔舌剪骨,挖心分尸,生死债连同情义债一起偿付,不到心生悔意,就不得往生,免得他再轮回害人。殿下,”他垂了眼,质问一般,“这样无心无肝之人,你觉得我这么罚他对吗?”

“第五道总是人满为患,”他漫不经心地点评道,“妄虚鼎炼人不停,但从来没有炼完过。”

我呼出一口气,他转头看来,似乎想伸手牵住我,但手臂动了动,又放下了。

“第六道比较特殊些,”他的语气放轻了,“我不罚他们,他们便自罚在此,不肯重入轮回。”他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面壁思过的人形:“受了蒙骗,杀了无辜之人,后来手刃了罪魁祸首,又自尽谢罪,我试过说服他早点转生,他只是摇头不肯,”他叹息道,“空无界没有刑罚,但无来无去,留在这里,就是永恒折磨。”

他笑了笑,长长地吁气,看着我,开口之前又缓缓后退一步:“殿下都看到了,六道地狱海不是考验试炼,是剥皮抽筋、自作自受之地,有人受住了我的判决,我就送他去轮回门,给他一个新身份;有人受不住,就化作无忧花,不害人,也不被人害,皆大欢喜——不是吗?”

我沉默着去牵他的手,他站得有点远,我的手伸过去的时候他微微躲了一下,最后还是让我抓住了。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我不能否认我的震惊,林林总总、罄竹难书的罪行把我的大脑打成一团浆糊,我还未能从乱麻中捋清思绪,最先能抓住的一点念头是路辰,我握紧他的手,“你……是不是很难过?我觉得……”

他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我看着他痛苦地抚上自己的额头,那对流光溢彩的瞳仁被遮蔽在他纤长眼睫下,我看不到,他喃喃自语着:“殿下,殿下……你就是我的劫数,我怎么能……”

他张开双臂拥住了我,力道冲得我后退几步,又被他轻轻揽回去,我偏了偏头,去听他的心跳。

那跳动的韵律很缓很沉,像一只自由的鸟背负着满身石粒,去做填海的精卫。

“我不能离开你,殿下,”他的手落在我脑后,像禁锢又像保护,“你去人间,要面对这么多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我怕……我怕你难过,我怕你会哭,我怕我不能保护你。”

“带我走吧,这次我还是和你一起,殿下。”他轻吻了我的额头。

放肆诸天 Chapter 21 别后相思

无极海记事 C21 别后相思

“我以前一定很爱你。”我平静地说。

叶瑄正站在桌前认真地将仙草果实摆成可爱的形状,有时是我的小龙,有时是一朵花、一片叶、一只小猫头、一个圆滚滚的球,似乎他希望我看到这些会舒缓些许不快。

他正在摆弄一条船,今天的造型非常别出心裁,也很难实现。

我的问题让他停顿了一下,但他只是笑着继续手上的工作,温和地道:“你一直是个直接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让我心口刺痛了一下——我曾经被他视为这样柔弱可怜、需要照顾的人吗?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走近一点去抓他的手,他很顺从地被我牵着,抬眼看我,“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的我,是谁?”

他的骨节也很纤细,几乎让我想到沈凌,肤色雪白,和身后雪山几乎要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紫水晶一般的眼眸流转着千思万绪,让他像个活人。

他小心地拂了一下我垂落的头发:“头发有点乱……等下吃完饭,要不要帮你扎起来?”

我用力抓紧他,试图抢夺他的注意力,他低头看了一眼我抓着他的手,又看进我眼睛里:“还是这样任性。”

“当时惘然,何必追忆?”他说。

这是他对我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关于“我是不是爱过他”。

“水穷云起时,方见自由身。”他摇了摇头,平静地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关于“我是谁”。

我笑了一下,松开他的手:“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谁,”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很正常。”

“正常吗?”我迷茫地问。

人立于世,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正常的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的,”他收手继续去搭建一条懵懂的小船,语气淡淡的,“你总要花时间去认清自己——哪怕一直认不清也没关系,做当下的你就好,不是吗?”

“如果我想要一个不该要的东西,”我又向前一步靠近他,差点要贴上他的后背,我几乎有点激动,“这个东西可能会要了我的命,也可以吗?”

他将最后一颗果子放在小船里,这颗小小的果实被船身包裹着、承托着,在船舱里骨碌碌地滚来滚去,他轻声道:“做出决定之前确认过代价,并且愿意接受,自然是可以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如果最后能活着,当然很好,”他静静地看着那颗果子,“但如果你觉得死去比活着更好,那也是一种选择——我当然也希望你活着,但你并不需要为了我或任何人活,那样太累了。”

我呼出一口气,后退了几步,腿磕到了桌边,我顺势坐下去,这几日我在忘乡待着,这个位置基本成了我的专属,叶瑄耐心地准备好许多餐食,看着我坐在这里将它们一点点吃下去。

我撑着脑袋发呆,指尖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敲打旋律,曲调一点点从我喉咙里游出来,那是艾因唱过的古战歌:“我心纵死犹不悔,百战回首……”

最后几个字出口之前我将它们吞了回去,但叶瑄已经听见了。

他将碟子放在我面前,温柔地点点头:“唱得不错。”

我拈起小船里躺着的那颗血色的果子,它的红色浓艳馥丽,像是用力挤挤就会流出血来,叫人不自觉地开始想象将它咬开嚼碎之后的情境,齿间嘴角也会像茹毛饮血一般残暴吗?

“战歌虽然轩昂,但并不适合多唱,”他轻轻点了点桌面,“如果你想听,我可以为你弹几曲古乐。”

我眯着眼笑:“好呀。”

叶瑄的琴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出尘悠远、无欲无求的气息。

我一边吃果子一边看他弹琴,他垂在身侧的头发是一袭月光瀑布,从天边倾泻下来,将他包裹住,成为一颗厚实紧密的茧。渺渺琴音传至我耳边就化为絮絮低语,清冷高远、捉摸不透,几乎像是哄睡。这一缕万年不归尘纵横穿梭三千重天,只在此处一人隐居。

我慢慢睡过去,琴弦振了两声,将最后一点孤傲的余音送进我神识,四下无悲愁,往来皆寂寞。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了——比我预期要离开忘乡的时间推迟了一日。

叶瑄雷打不动地站在桌前搭果子,我走过去看,他今天将很多果子都切了片,正在努力搭起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圈子,唇角挂着一抹笑,感觉到我的响动,他站直身子,微微偏头看了我一眼,温和地道:“醒了?”

我点点头,坐在他旁边问:“今天要做个什么?”

“这是你以前……”他指指已经建成的底座,又换了一种说法,“这是我以前搭过的一个小房子,你应该会喜欢。”

他修长手指在果实的壁垒之间穿梭,窗外一点微弱天光直射在他指尖,造就一种目眩神迷的美丽,我以前一定也为这样的美景美人、温暖亲近氛围而深深着迷,我想。

天光渐渐倾斜,他终于站直身体,转头冲我笑了笑:“过来尝尝喜不喜欢吧。”

我默不作声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将果实薄片做的小小屋舍放在我面前,屋顶有一颗硕大的银色果实,完完整整,被叶瑄当做装饰一般轻轻搭在了最高处,像一只阅览天下的眼睛。

碟子落座的时候微微磕了一下,那只眼睛也轻轻颤动着。

“我明天就离开了。”我轻声说。

叶瑄没有说话,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平稳地坐下来,还在他惯常坐的位置。

那只眼睛抖了几下,骨碌碌从屋顶滚落,砸进碟子,又跳出小房子的庇护,一路跳远,最后坠落在地面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叶瑄瞥了一眼地上的果子,又转头无奈地看着我,解释道:“太久没有做这样的……食物,技艺难免生疏。”

我点点头,默默地开始吃,其实每天的果实总不外乎是那几种,为了滋神养魂,也谈不上什么特殊口味,无非是有的清凉点,有的粗糙点,但他总是想尽办法让它们看起来好吃些,所以我每次都能吃完。

他安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一个真正看惯了离别和生死的神明一样接受一切。

“你不留我吗?”我把最后一颗果子吃完,碟子往他面前一推,淡淡地问。

他看着我的那个眼神,那个……我知道我会在以后的千百次回头里想起它然后痛哭的眼神,它那么博大宽容,它把我完整地包进去了,它说——天地之大,你走到哪里,都在我的庇护里。

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地答道:“你有自己要走的路。”

“我留不住。”他起身收走碟子,站在桌前把其他的果子挑挑拣拣,不再回头看我。

我的嘴唇好像颤了颤,垂下眼笑了笑,不愧是无情仙,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个答案。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我低声开口。

他转过身来,手微微撑着身后桌面,点点头:“你说。”

切割神魂对我来说实在太熟练,以至于我伸手触到眉心的那个瞬间就将分离的操作同步完成了,那点魂魄透体而出落在我指尖,又落在他的手心。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为难你,”我看着那片残魂,微笑着认错,“无情仙裂魂夺魄,没有要你助我守魂的道理,”我吸了一口气,“可我……看不见前路,不知道下一次死去又是什么时候,或者因何而死。”我抬起头看他,“你帮我收好这片魂,如果我侥幸没有死,就回来找你,如果我死了,它应该也会自如消散,不会妨碍你。”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点点头,声音古井无波,也一闪而过:“好。”

我摆摆手,起身往内室走,分了魂,就是应该立刻休息,我也该学乖了。

叶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窗外微弱天光照得我好冷。

我从沉睡中醒来,神魂再次被修补完整——叶瑄来过了。

时空之杖出现在我手中,将眼前空间掀起一角,我叹了口气,缓步前行,要投入另一口命运的井。

“连道别也不愿意说吗?”叶瑄的声音轻飘飘的,响在我耳边。

我无声笑了,坚定地跨过了那扇由我自己开启的门,通道在我身后缓缓闭合,我回身望去,那对雪青色的瞳仁逐渐消散在一片茫茫光宇之中,他手上还拿着一碟果子。

冥河的风真冷啊,冷得我一阵一阵地打颤。

我伸手抚了抚胳膊,随即又想到一个魂体能感知到什么冷热呢?我又低头笑起来。不断离开,不断哭泣,不断伤害,不断改变,冥河白昼消残,暮色也退隐,目之所及只有静谧的朦胧和凝固的堤岸。

一股磅礴神力没入我眉心,带着万年生灵浸润的生机冲得我闭上眼睛往后倒下,被一双手轻轻接住了。

“殿下今日……怎么来冥河了?”路辰托着我身体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飘摇如絮,摸不到实处。

我转过身轻轻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胸前没有说话。

“……”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似欣喜又似惊讶,但很快又牢牢地拥住了我,他的手臂绕过我的后腰将我死死地锁在怀里。

死神的温度此刻真正是热烈灼人的,即使我说过的话曾经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他也会赤身裸体地从尸山血海中走向我——我现在知道了,爱原来是等待、是守望,也是挽留、是放手,是我无法捕捉的风,是冥河里挣扎着伸出的手,是我看着那双眼睛,就知道哪怕我死去,我不再存在,月光也会洒遍我的来路,星辰指引我的归途,海浪托举我,太阳照耀我,前方的旗帜鼓励我,死亡和生命与爱恨无关,血液滚流生生不息。

这条路上有人会离开,有人会后退,有人会偏离,有人会背叛,可那些曾爱过、恨过、怀念过的脉脉温情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坟墓里没有遗骸,心海里弥漫着终年大雾。

路辰的力度让我快要无法呼吸,爱原来是庇护,也是危险,是愿意为我护住一片残魂,也狠心将我的身体熔尽变成另外的模样。

……这条路再难再远,我都只能自己走下去。

他颤抖得好厉害,像是全身的骨肉体肤都在这一个拥抱中被点燃,又在爆裂的火焰中挣扎嘶吼着化为飞灰,就这一瞬的相依相守,其他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彼此是真实、是存在。

“路辰,”我拍拍他的脊背,脊骨在我手下温顺无害地动了动,他微微躬了躬身子,将我抱得更紧了,我的腰几乎要弯出一个奇异的弧度,还好魂体柔软,倒是任他揉搓,我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先让我坐下好不好?这样站着有些累。”

他的头在我颈侧蹭了蹭,缓缓松开我的架势居然生出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态。

脱离了拥抱,他往下一探,牵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我的肩膀,带我移到他的茶案边,茶案后的大树仍然高大繁盛,树冠郁郁葱葱,最长的一根枝干上挂着一盏幽幽的灯,用一点雾蒙蒙的光点亮了这方小天地。

他把我安顿在坐垫上,顺势跪坐在地上伸手去泡茶——只伸了一只手,另一只一直紧紧地牵着我。

但他又突然停下来,身子转向我,抓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侧,轻柔地蹭了两下,温和柔静地道:“忘记了殿下如今是魂体,饮不了我的茶……抱歉。”

冥河的水瞬间开始翻腾奔涌,从广袤河面上跃起无数晶莹剔透的光点,四处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流光璀璨的河流,整个世界被这条河点亮,我看到远处模糊的轮回门和六道地狱海,它们原本隐匿在昏暗角落,此刻在光河下现出原形,如同深渊尽头张开的血盆大口。

那条光河停顿了一瞬,随即转头以势不可挡的力度冲我当头撞下。

“……等等!”我大惊失色,身体猛地挣了一下,想要挣脱路辰的手抵抗这样的气势,但他抓得太紧了,我抬起的另一只手也被他温柔又强硬地制住,他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仍然迷离缱绻:“别怕,殿下。”

绵延无尽的灵力之河奔腾不休,汇入我眉心将我的神识狠狠一撞,又不可抗拒地将它,乃至我的整个魂体完全包裹覆盖,千万种生灵气机充盈我每一寸魂魄,失魂丢魄的无力、萎靡、死气被一扫而尽,我睁开眼看向路辰,他如玉面容,纤长眼睫,以及那双溢彩流萤的眼眸都在亮如白昼的灵光下融进了我清明心海,像星辰向着我的方向坠落,坠进我身体深处,成为我的某个脏腑,从此同生共死,不提去留。

他轻笑了一声,眼角微微耷拉着,将我两只手分别放在自己两侧脸颊,以一种似撒娇似控诉的姿势和语气轻声道:“殿下居然以为路辰会伤害你……真是有点让我伤心了。”

“我不是……”我张了张嘴,把后面的辩解截停在嘴边,无奈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这样。”

他偏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腕,抬眼看我的眼神旖旎难言,带着未尽依恋蹭我的手心,语气变得平静:“冥河最不缺的就是生气,以我富余之物为殿下提供些许助力,实在算不得‘这样’。”

我投降地笑了笑,被他的温柔刀逼得节节后退:“好吧……谢谢你,路辰。”

他无声地笑着,几乎叫我错觉那个笑容里带着某种得逞的快意、餍足的欣悦,他慢慢地将头搭在我肩膀上,却刻意控制着身体的重量,只接近,不压迫。

除了微笑……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形容此刻的感觉。

有点麻,有点痒,又有点想哭。

他安静地靠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将手臂围拢,松松地将我环住,明明只是一个象征的拥抱,却莫名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垂下眼,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开口:“上次……我没想那么多,抱歉。”

他顿了顿,手臂再次收紧,搭在我肩膀的力度也沉沉地压下来:“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殿下,”他重复着,呢喃着,气息像一种无形的绳索从我的耳朵里钻进去,潜进我心海之中,绕着我的魂魄一圈圈收紧,我被名为“路辰”的缚神索五花大绑,绳索在我身上缓慢地书写情意,“只要你好好的,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我茫然地抬眼,视线落在那盏安静守望的提灯,那点朦胧光线在光河退去后居然让人心生侥幸——光明光暗,总有一点光驻守此处。

“殿下许久不曾看我一眼……”他轻轻地说,将我死死锁住无法挣脱,“我还以为,殿下是讨厌我了……我想了好久,怎么能让你再看我一眼——只要你再看我一眼,你总能看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这颗心还在跳,你想不想……听听我的心?它只为你而跳。”

这样交杂着爱与痛的深情刺得我苦不堪言,我兵败如山倒,踉跄后退的时候被他坚定地拦下了,他抓着我的手放在胸口,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并不平稳,它激动地、堪称急躁地跳跃着,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他的胸膛里挣扎着涌上喉咙,又从嘴里逃出来,逼着我吞下去,变成我的一颗心。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眼神从渴求转为执着,又转为欢喜雀跃,他带着我的手一路上移,附上他的脖颈,手心传来微微的振动,他在说话,轻柔地、不可抗拒地:“这是我的命门……殿下知道了我的命门,如果我要死,也只会死在你手里。”

我有点头痛,叹了口气安抚他:“好,我知道了,我都记住了。”

“躺一会儿吧,好不好?”我拽了拽他的手臂,眼神往身侧地毯上扫了扫。

“好。”他沉默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放开我,金发长长垂落,冥河里唯一的光盛放在我眼前。

我躺倒在地,精神被万灵生气滋养得兴奋无比,一点睡意也没有,心却蜷缩着,被自己的手攥成了一团。身侧有什么东西拱了拱,我转头看了看,路辰也躺了下来,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应,不再特意接近我,只是躺在我身侧,将头尽力靠向我,身体却离我很远。

我犹豫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他笑得很开心,两只手把我的手包起来放在胸口,额头轻轻抵住了我的肩膀。

这就是他最后选定的靠近了。

我闭上眼睛假寐,感觉他的脉搏顺着相牵的那只手一路传至了我心里,一下、一下,像时间在计数,生命被心跳划分成一段段故事,每个故事都没有终点。

“冥河的时间……是什么样的呢?”我轻声问。

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是想再靠近我一点,但又只是摇了摇头,长发扫过我的肩膀,如同一泓清泉淌过,触感由重到轻,又慢慢消失,他也轻声答道:“冥河的时间是静止,无始无终,不来不去。”

他修长的指尖柔柔一点,远处轮回门洞开,刺眼的光从未知深处喷薄而出,冥河在光里猛然亮起,河里沉浮着无数幽魂,既无形体,也无面容。

“遗弃之地,自然没有出路。”他淡淡地说。

我沉默着思考,过了一会儿又问他:“时间是出路吗?”

“流动才是出路,”他在我指尖落下一个吻,体温灼人,气息却冷了,让我愣了一下,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冥河底亿万幽魂都想要早入下世轮回,可在这里,不被六道地狱海剖开看过,是进不去轮回门的。”

“若是我进了轮回门,会怎么样?”我盯着那盛大的光亮,随意和他搭话。

“我不会让殿下死去,自然不会有转世,”他又亲了亲我的指尖,我的手被他一个又一个吻缠得酥麻,他的五官都极致漂亮,专注看向我的时候,我不由得坠入流溢的情感里,像萤火光点被极光盛景冲击得辨认不出自己,他轻声细语,“轮回门只是一个法阵,将魂魄投入凡间,没有什么好玩的。”

我闭着眼不看他,美人白骨红颜老,骨肉皮囊俱化尘,在心里念叨几遍才将一点理智捡回来,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你的意思是,地狱海更好玩?”

他轻叹一声,很无奈地将我的手按在他胸口,腾出一只手来搭着我的眉心,神力被他渡进我的魂体,也同样盎然生机——身为死神,却满身生气,生与死共同为他定调,他在黑白两端都格格不入。他的声音也是温柔无奈的:“殿下莫要贪玩……地狱海不过是审判之所,其间刑罚奖赏各有不同,但总归是不好看的。”

“好吧,”我喃喃了两声,“你……”

我顿了一下,指尖在眉心点了点,一点几近消散的魂魄从我额间溢出,晃晃悠悠地被我的一点神力护着飘到路辰眼前,我有点愧疚地道:“我找到它的时候它还没有这么虚弱,但在我的魂体里待久了,可能需要你养一养。”

他没说什么,只是随手将自己的残魂收起来,又轻轻靠住了我的肩膀,但没过几秒,又用极大的力气将我紧紧地拥住了,我被他翻了个身,整个上身靠在他胸前,紧得我几乎要感觉窒息——但还好魂体没有气息,因此我只是略微难受地挣了挣,挣不开也就随他去了。

“你知道……这点魂不算什么的,我不该让你去……”他的声音像是一种小兽的呜咽,其中悔恨、恐惧、自怨浓稠得像三股苦涩浆水,交叉覆盖成了一根粗壮的鞭子把他的心勒得动弹不得,他颤声道:“殿下……我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我差点就……”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探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宽慰他:“乱想什么呢?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你。”

他的下巴在我耳边蹭了蹭,没说话,显然不赞同我的调侃。

我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老实巴交地道:“好吧,我认错,我下次不贪玩了,看到什么东西我会好好考虑再去试探,嗯……试探之前我也会想着你的。”

“你……”他像是被我气笑了,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又突然截断,“我拿你没有办法……殿下,”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你求生赴死,都把我带上,就够了。”

放肆诸天 Chapter 20 盈虚有数

无极海记事 C20 盈虚有数

烛龙睡得越来越久了。

我的指尖点上他额心,潜入神识去找他。

茫茫神识之海居然那么像忘乡,雪山森林,阡陌桃花,我走走停停,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是觉得好热,阳光太烈,烤得身体直发虚。

我停下来喘了口气,望了望身后走过的路,已然看不到来处了。

这里没有烛龙的影子,可他沉睡着,意识不在心海,会在何处?

阳光烧得我心焦神急,我四处张望着,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询问、或者可以沟通的生灵,这个地方几乎像是死地。

从烛龙的神识中脱身后,我把他抱在怀里静静地思考。

我要送烛龙去长梦池,神识空寂,日光炙烤,怎么看都像是神识之海正被惊扰,不得安宁清净。

司岚几乎陷入了一种和我冷战的状态,他按部就班地每天为我拿来滋养的灵果,用神力安抚我的魂体,但并不看我,像是对待一个萍水相逢的、需要他帮助的、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

但……

我站起身去司岚的居所找他。

他不在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似乎又出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在另外一张坐榻上坐下来等他,如果是以前,我会占据他的那把椅子,这样他一回来我就可以抓到他,让他帮我做这个或做那个,但他最近很明显不太想接近我的样子。

也许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等我把必要的事情做完。

我叹了口气。

不息山的时间过得好快,我在天光明灭中等到疲惫睡去,都没有等到司岚回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托起了我,我模模糊糊地伸手抓了一把,喊了一声:“司岚……”

这一声把自己喊醒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清明无比,马上睁眼看向眼前人,司岚的袖子果然被我抓住了——以前我在他这里睡着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将我送回我的小吊床。

我默默地松开手。

他顿了顿,身下托着我的神力又轻轻将我放在了坐榻上。

然后他后退了两步,微微低下头看着我的手问:“殿下过来这里,是要找我帮忙做什么事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请你送我去一趟长梦池吧。”

“好,”他沉默了一瞬,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手轻轻一挥,空间破开,“一切小心。”

他偏了偏头,时空之杖和他的一股神力都落入我手心,他低声道:“你可以直接用他回来……或者去什么别的神界,我把他的空间禁制对你解开了。”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法杖在我手心微微发烫,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他,又看向怀里的烛龙,冲司岚点点头:“谢谢……我会尽快回来的。”

“嗯,”他并不看我,侧脸上泪痣几乎要融化滚落,他淡淡地应着,“珍重自身。”

我一进入长梦池,罗夏就感知到了,他在一个呼吸间落到我眼前,自然地来牵我的手,要落下一个礼貌的吻,但这只手在看到我怀里昏睡烛龙的时候就改了方向,伸手把烛龙从我怀里抱走,低头看了一眼,指尖溢出金色神力没入我眉心,语气几乎小心翼翼:“小龙不会有事的,小殿下……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摸了摸烛龙的小脑袋,“他这样睡了很久……我觉得你会有办法。”

“我确实有,别担心。”他轻轻贴了贴我的手背,微笑着说。

长梦池似乎一如往昔,神仙街仍然熙熙攘攘,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去逛了,回去吧。”

黄金殿也没有改变,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我有点累,进殿之后随意找了个坐榻躺下就不再说话。罗夏坐在我旁边,担心地问:“小殿下好像很不开心?需要你的罗夏帮你做点什么吗?”

他这样说着,指尖神力已经缭绕氤氲将烛龙的身体浸没了,赤红龙身在神力中缓缓旋转,却始终不醒,罗夏冲我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神识有些波动,只是需要点时间调养。”

我点点头:“你和他关系很好,是不是?”

“……”他拂了一把额边的头发,无奈地道,“确实关系不错,小殿下怎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照顾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的动作停滞了,转头看我:“去哪里?你自己去吗?”

那是个夹杂着担忧、恐惧、偏执、绝望的眼神,仿佛我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我愣了一下,笑起来,拽了拽他的头发:“想什么呢?我不是要自毁,”我又拍拍他的手,“我要去趟人间,不知会去多久,也不好带着烛龙,所以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吧,无极海……没有人陪他。”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过了很久才缓慢地点了下头:“没问题,但是你要回来,”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杀了他。”

我揪了一下他的脸,笑道:“还挺会现学现卖的,对我的小宝贝开刀?”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神情认真:“我说的是真的,我会和他一起等你,直到等到你。”

“好,”我点头,赌誓一般地回应,“我会回来的。”

他挥挥手,把烛龙送去了身侧另一个坐榻上睡觉,回头问我:“小殿下要什么时候去?”

“尽快吧,”我盯着面前一块地面,不是很确定地答道,“我想尽快去。”

“你以前……”我思考了一阵,还是决定开口问他,“长梦池是不是出现过另一个‘我’?”

他微微皱起眉:“什么意思?”

“没有吗……”我轻叹一声,解释道,“比如说,这一万三千年,我有没有什么时候再次回来过这里?”

“除了上次你来,我没有见过其他的‘你’。”他答道很快,也很坚定,眉心却皱得更厉害了。

我垂下眼,伸手点上自己眉心,一点神力没入魂体,将这片神魂切下了不大的一分,痛得我微微颤抖,咬着牙才将这块碎魂递给他:“前路不知几多危险,还想请长梦池主人护住我这一片残魂,千年万年,我都会回来的。”

他在我动作的时候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却没有出声制止,现在也只是用一种极度心疼的眼神看着我,那块残魂被他流转神力护着,如同一朵金莲中长出的清苦莲子。

他掌心神力汹涌而出也将我包裹了起来,一遍遍抚过切割残魂的伤口,他低低地道:“小殿下总是这样狠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给自己一刀,就是在割我的骨头。”

“你知道我是必须为自己留后路的人,”我拍拍他的胸口,“谢谢你……等我回来。”

他点点头,紧紧地盯着我挥手破开空间,眼睫闪了闪,露出一个明亮光华的笑容,消失在空间的另一端。

独生塔的气息仍然冷冽,我在原地站了站,远远地从我身前越过几个仙人,却没对我动手。

眼前红影一闪,艾因的神情很是惊喜,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我身前,微微笑着看我:“你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指指独生塔,示意我们进塔再聊。他拢住我的肩膀,我眼前一闪而过结界禁制,站在我之前听他絮絮吟唱的地方。

我沉默着坐下,先干脆地切了一分神魂下来,一边将残魂递给艾因,一边撑着脑袋开口:“我要去一趟人间,辛苦你帮我护着这一片残魂,我不知道会去多久。”

“你……人间没有那么危险。”他叹着气,却小心地用神力将那片残魂包裹起来,轻轻送进自己胸口,以战神躯体做了护佑的鼎炉。

我笑了一下:“风砚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他摇了摇头,在我身前坐下:“我已经不让他出去了,他在这里还是很安分的,之后我会再看看。至于他说的另一个‘你’,我调查过了,是真的。”

“猜到了。”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本身已经是残魂,又硬切了两分下来,虚弱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似乎这样想想,也能理解风砚为何一定要修炼自保,参不参与争斗是一回事,有无参与争斗的实力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我之后回来,变成另一个人,你会怎么样?”我噙着笑看他。

他轻笑了一声,指尖神力在我眉心一触即走,却强行拔了一下我的精神:“这有什么,我从人间回来,也变了一个人,适应了好久,才习惯的。”

我敲了敲手下地面,慢慢地说:“等到我回来,也许极乐天已经变了,你也变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艾因看着我,温和地说,“但我会一直与你站在一起。”

我托着下巴笑了,是真是假是敷衍,此刻都可以不管,只要听到这句话本身,就抵过一百个不清不楚的眼神。

空间在我面前破开,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艾因,转身离去。

忘乡的气息仍然与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我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叶瑄没有出现,想来又去代天行罚了。

我在忘乡急速地穿梭,想找个舒服的休憩之地——司岚不在,便要自己来做这件事。

我抚了抚胸口,有点疼,我的魂体支撑不住了。

眼前那座几乎称得上童趣的小木屋吸引着我落在它面前,我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视线四下扫了扫,叶瑄的战袍挂在屋内深处,身周各式用具以一种有条理但不过分严谨的状态随意放着,似乎这屋子的主人不久前还在使用他们。

这是叶瑄的居所。

我松了口气,强撑着走去里间的床铺,疲惫不堪地倒下睡去。

梦里我总是在不断地失去又拿回,醒来时却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又拿回了什么。我在漫无边际的星海里孑孓独行,我轻声呢喃着几个名字,细细听来都极为熟悉,但其中居然没有我自己。

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我没有名字——我把自己丢掉了。

眼泪滚落,流不出这场梦,它越落越多,脚下汇集起一条泪河,又蔓延成一汪湖泊,顺着我的身体爬上来,没过我的口鼻。我拼尽全力地打水自救,可温度突然降低了,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将我冻成了一块坚实的寒冰。刺骨的寒气从身体的每寸皮肤渗透进来,如同千万根针将我穿进又穿出,像惩罚又像修补。极度严寒中我的泪也被冻结了,流不出也收不回,凝在我眼眶里成为一粒万年的水晶。

我被困在这无法呼吸的冰湖里,千年万岁,将世间生灭一一看尽。

意识逐渐沉沦进虚无,我在梦里闭上眼睛,在梦外醒来。

眼前那个朦胧的身影是……叶瑄,他微微倾身,指节拂过我的眼角,轻声开口:“别怕,我在。”

银白月华一般的长发坠落在我身上,几乎像千百束蚕丝将我包裹了起来,我笑了一下,伸手抓了抓他的发尾。

他顿了一下,又温和地笑,容忍了我的胡作非为。

“怎么过来了?”他问。

我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才迷糊着说:“来看看你……”

他指尖光华闪了闪,神力涌入我眉心,将神魂从上到下查看了一遍,另一只手探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神力化成水流漫过我整个魂体,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摇了摇头,叹息着:“神魂残损成这样……还敢跑出来。”

“还好,”我漫不经心地应答着,盯着他的脸,他眉峰微微蹙着,两弯细眉从平直弧度变成了微微上挑的凌厉,眼神却是哀怨的,分外好看,我喃喃了两声,“叶瑄……真美。”

他抓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瞥了我一眼,眼神在我唇边重重一落,神力抚过我刚刚切魂的伤口,我感觉有点像是用盐水浸过那处魂体,疼得颤了一下。

“无情仙是要……惩罚我吗?”我哑声笑道,“我做了什么触怒天道的事?”

“别动,”他轻声道,“忍一下就好了。”

那道伤口在神力的抚慰中慢慢变得圆润光滑,等他放开手,魂体至少是完整的,不再有一个缺口了。

他平静地松手,伸手在我额心轻轻一触:“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睡醒再来吃些东西。”

“好。”我垂着眼不看他,又把身子转向了背对他的方向,眼泪无声无息地滑入身下床榻,我看不到,他也看不到。

我没有睡着,只是睁着眼睛听他在室外走动来去,偶尔有各类用具碰撞的声音轻轻响起。明明是个神明,却过着凡人一般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他近乎无声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握了握我的肩膀:“起来吧,去吃点东西。”

我闭了闭眼睛,翻身坐起来看他,他换了一身衣袍,现在看起来更加温润柔和。

他知道我的魂体尝不了什么食物,所以把一些灵果仙草摆弄着装盘,组成了一条小蛇的形状,蛇目异色,一墨一金,我低下头笑了笑,他早就看出来烛龙不在我身边,难为他想出这么个可爱形状。

“把这个喝掉吧。”他递给我一杯蓝色液体,闻起来沁鼻醒神,似乎是某种神树的汁液,“帮你稳固神魂。”

我没说什么,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静静地看着我把小红蛇一点一点吃掉,我吃完最后一口,他才点头道:“我这里清静,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什么时候想离开了,再走不迟。”

“嗯。”我吃完了,靠着身后墙壁微微闭上眼睛放空。

我记得他说过的话,无情仙只杀破坏天道之人——我什么都不做,他就不会伤害我。

这里是我选定的、暂时的、被护佑着的巢。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他突然轻声问了一句:“你身上……好像有我很熟悉的气息?”

我睁开眼,勾了勾手指,那块灵体浮现在我手中,泛着莹莹光华。

他疑惑地看着这块灵体,想了想,又伸手碰了碰,灵体在他触碰的那一瞬晃了两下,像是在抗拒他的接近。

他收回手,摇摇头:“也许以前是我的法器之类……你收着吧。”

“……我收着?”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你的东西。”

“既然抗拒我,想必缘分已尽,”他平静地说,“他在你身上被养得很好,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就把他毁去也无妨。”

我沉默着把这块灵体收起来,没有回应他。

“这些果子,你最喜欢哪一种?”他点了点桌面上空荡荡的碟子,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刚刚吃得心不在焉,委实没记得味道,只好老实交代:“……忘了。”

他点点头:“忘乡广袤,你若喜欢,到处逛逛也可以,远处有雪山小径,或许你会觉得平静,近一点,”他指指小木屋后,“也有湖泊小舟,随你玩耍。”

“大都是仿照人间各处景色所化,”他的指尖在膝上蹭了蹭,“想要什么其他的,都可以告诉我。”

“好……谢谢。”我低声说。

他一定已经看出来了,我此刻满身狼狈,不见前路。

我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壳,所以他什么都不问。

他起身离开,我又喊停他:“叶瑄。”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杀了我的人,”我说,胸口有点堵,但不妨碍我清楚说话,“万一我是来杀你的呢?”

他的视线将我温柔地束缚住了,他用一种和善的、温婉的语气道:“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如果你真的成功了,那也没什么好后悔或怨恨的,随你喜欢。”

我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想要杀我,随时都可以来,”他指指我的眉心,“但你还是应该先把神魂养实在一些。”

他离开了,我占据了他的居所,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另外找一个地方休息。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这次没有着急醒来,只是放任自己一直睡下去,睡到这世界上仅存我一个,仅有的一点记忆都在混沌之中胡乱崩碎了,世界初始只有我,终止也只有我。

我从未感觉这样孤独过。

一开始我遇到沈凌和风凌,同魂之人也同死。

后来我信任烛龙,但他现在神识已失,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要靠罗夏把神识一点点拼回来。

再后来我和众神都或多或少有了接触与交锋,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司岚当成锚点,最终发现他原来也有自己的立场,是我贪心太过,以至于一叶障目。

迢遥极乐天,我居然只能相信,在此刻这种状态下,最无情之人反而最温柔待我。

一直活在梦里的不是罗夏,是我自己啊。

我睁开眼睛,轻轻笑了笑,抹了一把眼睛,无声地坐起来。

这里真是安静。

“韶光。”我呼唤他。

他从臂钏里跳出来,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声喊我,只是委屈地抱住了我的胳膊嘟囔着:“姐姐……”

我把他抱在怀里柔柔地拍了拍,我知道他为什么委屈:“抱歉,之前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那么久,别怕,现在我在这里了。”

“我不会让你……”我话说了一半,又下意识地停下来,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我的承诺——我真的可以保护他吗?

我只是紧紧地抱住他,像是抱紧一块海上的浮木。他的头埋在我肚子上不出声,把我的魂体都抓痛了。

我摸摸他的头,问他:“来看看……你认识这里吗?”

他抬起头四处看看,不太确定:“气息好像很熟悉,但是……”

“没事,”我抓了抓他肉嘟嘟的胳膊,“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先回去吧,我会一直在,别怕。”

他回到臂钏里,我起身向屋外走去。

叶瑄指向的那处湖泊果然景色怡人,远处是皑皑雪山,近处是一望无际原野,色彩分明,气息洁净。我伸手去推湖边小舟,没推动,低头看了看,叶瑄大概很久没有动过它了,船底与岸上沙草糊在一起,看着不太好挪动。

我刚想用一点神力助力自己玩乐,一缕轻柔但凛冽的月光就无声地覆上船舷,将陷在泥里的部分轻易托了起来。

回头看去,叶瑄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神情温和地冲我点点头,意思是“去玩吧”。

我登上小舟,没有拿桨,只是推了一把湖岸,任由小舟将我飘摇着带向湖心,叶瑄的身影逐渐远去,变成一个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点。

我静静地躺在小舟里,变成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忘乡的天空蔚蓝纯净,我张开翅膀扑进这一片蓝色的圣域,我坠入进去,辨认不出自己的样子。

时间真是容易将人改变,神明也不例外,我在时间里停得太久了。

三日之后,我要离开忘乡。

放肆诸天 Chapter 19 兴尽悲来

无极海记事 C19 兴尽悲来

风砚走后我懒散躺倒,艾因好笑地看着我,我指指自己:“女?”

他点点头,我又指指他,他又点点头:“男。”

“除了这个,”我揉揉眼睛,把困劲儿都揉走,“你和我还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我和其他神君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神明没什么不同,凡有区别都是凡人和飞升上来的仙人胡说八道而已。”他拍了拍我的手,安慰着。

我看了他一眼:“是吗?”

“同样是神君,各自执掌一方神界,可是他们好像不怎么尊重我啊……”我看看自己的魂体,喃喃自语。

艾因没有回答,只是同样躺倒,说:“愚人自娱而已,你不必理会他们。”

我盯着头上穹顶看了一会儿,平静地问艾因:“风砚说的那个‘我’,你有什么头绪吗?”

艾因无意识地蹭过自己的下颌,谨慎地道:“这件事我不知情,我会去查清楚,倒是这件事,我觉得他没有欺瞒或者虚构的必要。”

“你信他吗?”我闭着眼睛问。

“至多五分可信,”艾因的声音不大,却叫我听得清晰直接,想来是侧身在看我,“死到临头才肯开口,若不是你步步紧逼,他怕是半分真话都不会说。”

我微微点头:“你以前应当也怀疑过他,怎么后来没处理?”

“一开始只是觉得可疑,他修为不错,没必要给自己肩上安重担,后来他不生事,我又……”他慢吞吞地说,“就懒得去管,随他去了。”

“艾因,”我指尖敲了敲地面,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动,“仙人若是杀了我,也会拿到我的力量吗?”

他了然嗯了一声,又惊讶地问我:“原来你那么咄咄逼人是担心这个?”他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带着温暖柔和的温度:“他破不开不息山主人的法器,不用太担心,我以后不让他离开独生塔就是了。”

“说起来,”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为什么允许他自由出入独生塔?”

他眼睫闪了闪,避开我的眼神看向头顶:“嗯……我让他去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他的动作有点可疑,我支着脑袋半坐起来看他。

“……”他挣扎了两秒,低低地道,“……糖。”

“……什么?”我怀疑自己陷入幻觉,下意识地想要确认。

“糖,”他说,“在人间的时候,很喜欢吃一种叫‘龙须酥’的糖。”

我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烛龙——龙须?

“原来是这样,”我挥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喜欢吃糖,长梦池有仙人做这个,无妨,我也不觉得他能伤到我。”

“……你怎么知道风砚那天也在的?”他顿了一下,果断地开启了新话题。

“那天啊……”我摸了摸鼻子,“你没感觉到还有另外一个人没现身?我离开的时候刺了他一剑,”我托着下巴看他,“他一见面就说什么‘神君初醒’,知道我初醒的人不外乎是几大神君,他既然知道,总是有原因的,我就随口猜了一句,毕竟除了长梦池和这里,其他神界也没有仙人。”

他转过头来看我,视线却又稍稍偏了一点,盯着我的头发轻声道:“当时光顾着看你……没注意。”

我笑了一下,又躺回去,懒洋洋地叮嘱爱吃糖的小战神:“这个人心思深沉狡诈,但我没有时间帮你处理了,你以后还是要多留心。”

他没说话,我偏头看了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上我的视线才道:“你要走了吗?”

“嗯,”我看了看塔外天色,“再过一会儿,不息山主人应当就来接我了。”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他犹豫地问。

“在极乐天还有一些问题要问,然后……可能去一趟人间吧。”我笑了笑,伸手看看自己魂体,随意答道。

他不说话了,我闭上眼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的衣服窸窣动了动,似乎是坐了起来,一阵轻灵琵琶声传入耳中,我睁眼看他。

他随手弹拨琴弦,眼神却定定地落在我身上,琵琶哀怨缠绵,余音如泣如诉,在清冽琴声中他絮絮唱起:

“仙幻温柔,好梦难留;

岁年倥偬,纵马平生不负人,谁问止休。”

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让琴音也打了个诡异的转,听着几乎凄凉悲苦,但马上又调整了自己的手法,和缓唱道:

“月影凭栏,红尘结怨;

飞鸟彷徨,光景西流曾自由,浮生静候。”

他赤瞳黑发,低吟浅唱,我几乎错觉眼前人是露水玫瑰所化,要伸手去摘,便扎得我鲜血淋漓。时光如水亦如歌,在我伸手掬捧之前就悄然逝去,往来一万年,光阴恨回首。

我眼前空间无声破开,司岚没有出现,只有他为我开启的通道静静等候。我起身看向艾因,他仰着头,眼中是一团火,身上灌满了风,眼神缱绻留恋,指尖击弦不停,手下琴弦在他的揉捻中游曳,听得人一颗心也忐忑上下。

“再见不知何时,”我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保重。”

空间裂隙在我身后悄然合上,司岚很贴心地将它开在了森林里面,我一回来就滚上了小吊床,把烛龙抱在怀里开始哄。

他本来在睡觉,硬是被我叫醒了。

我贴贴他的头,又摸摸他的尾巴,低声下气地认错:“好烛龙,我知道错了,下次……下次不这样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被我摸得浑身鳞片炸开,蛇信子嘶嘶作响,看着有点想咬我一口。

我当做看不见,反复认错:“我错啦我错啦,态度很诚恳,你还是让我摸的对不对?还是最爱我的是不是?烛龙是最好最好的小龙……”

“殿下再这样摸下去,他怕是往后几天都要躲着你走了。”司岚带笑的声音响起,时空之杖从我身上脱离落入他手。

我慢吞吞地放开烛龙,瘫回小吊床,等着法杖再去告状。

司岚点了点法杖,没说什么,法杖也不再骨碌碌地转了,变得异常安静,让我有点奇怪,忍不住看了司岚一眼,刚好撞上他探究一般的视线。

他轻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法杖:“在疑惑他今天怎么没有告状?”

我老实地点头,毕竟我早就做好了回来又要被司岚强制睡去的准备。

“一个原因是殿下在独生塔的所作所为,也许不需要他来复述,我已经是眼见为实,”他在我旁边坐下,伸手搭住了吊床轻轻摇晃,“另一个原因是,”他无奈地抚了一下法杖以示安慰,“独生塔内他被战神压得灵识沉睡,殿下没发现吗?”

我在吊床轻柔的晃动中沉默着点头——我确实没注意,但这也确实是艾因会做的事。

“睡一会儿吧,”司岚伸手触了一下我的额头,微微摇头道,“每次回来神魂都不稳,在养好之前不要想着再去探险了。”

我闭上眼,又瞬间睁开,抓住他还未完全离开我额头的手,盯着他问:“司岚……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不挣脱,也不回应,只是温柔笑着道:“睡吧,我在这里。”

我安静地睡去,司岚的神力如海包容,如天广阔,在海天之宽里我可以自如地休憩养神,做完一个又一个糊涂的梦。我梦到我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前行,身侧同伴的身影像风化的石头一样一个一个远去,我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手逐渐滑落的沙子。

我又梦到我被许多丝线束缚着,身边同样或坐或站着许多人,但他们不是在给我输送力量,反而从我身上取走一件又一件东西,我的身体逐渐变冷变硬,又变成一堆细散沙砾,大风吹过,我的身影也消散无踪,再也没有人看得到、找得到。

最后我在刺眼的爆炸中遮住眼睛,手臂的重量压得脸庞沉沉欲坠,我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头顶星芒闪得我几乎要流泪,这一觉睡得意识更昏沉了。

司岚的长发漂浮在我眼前,我伸手去抓,被他轻轻拦下,往我手里塞了个果子,温和地道:“把这个吃了再继续睡,殿下。”

我顺手把果子往嘴里一塞,又去抓他的手,嘴巴鼓囊着问:“路辰……没有来吗?”

我似乎是抓住了他,又像是抓住了我自己,触感润滑又微带粗粝,我拈了拈手上的东西,又沉沉昏睡。广袤大海托着我向远处一个小岛游去,但那个岛总是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海潮的力量温和稳定,但无法将我送去岛上。

大海太广阔深远了,海水恒温,但一股一股的暗流从我身下荡过,带来间歇却没有尽头的冷意,我挣扎着从随波逐流中醒来,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指节嵌入我的,手心相对,像是给了我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我睁开眼,原来我还躺在小吊床上,司岚的身影如影随风,飘飘荡荡地远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

“……司岚?”我轻喘了一口气,想留下他。

“殿下再休息会儿吧,”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是平和的,“我需要离开一会儿。”

我迷茫地坐起身,森林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烛龙也还在我身边安稳地睡着,出什么事了吗?

可他刚刚……那个握手的力度让我没来由地心悸。

我跳下吊床,顺手抄起烛龙,他迷糊地看了我一眼,熟练地盘在了我手腕上。

我向着司岚离开的方向匆匆追去,但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稀薄,如同风吹薄雾,一下就散了。

我打了个寒战,停下脚步。

“司岚!”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前方广阔,我听不到回声,也听不到回应。

“司岚!”

“司岚!司岚!”

我着急起来,向前奔去,道路畅通无阻,我要找的人就在前方,他……是我的锚点。眼泪不知为何就落了下来,我边跑边哭,却不知道我在为谁流泪。

“司岚!”

我颤抖着抹了一把脸,把脸上遮挡视线的泪珠都抹掉,任何东西不能妨碍我找到他。

眼前雾起云涌,什么都看不到了,我试探着迈出一步,却一脚踩空,身体陷落入无尽深渊,我狠狠地挣了一下:“烛龙!”

但他没有出现,我凝神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没有小红蛇。

我伸出手去试图抓住身侧的什么东西,深渊崖侧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攀附,或者阻挡我的下坠,哪怕一秒!

我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手的主人紧紧地抓着我,温润声线刺破天光将我从迷惘中带离:“醒醒,殿下。”

我颤抖着从梦中醒来,司岚的面容离我很近,他的长发垂落在我脸侧,带来一点清新的气息,眼角泪痣鲜明地像是第三只看过古今的眼睛。

他轻轻拂过我的脸,拭去落下的眼泪,声音更轻柔了:“做噩梦了吗?别担心,我在这里。”

我一把抓住他落在我脸上的手,意识到我还在轻轻颤抖,抓着他手腕的力度不由我控制:“我梦到……”我没有把话说完,不知道该怎么说。“司岚,”我看进他眼睛里,气若游丝地问,“你会……不,神明……会死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他温和地笑了笑,眼神怜惜:“这个问题,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他扫了一眼我的魂体,“一魂一魄若不好好珍惜,可是会真的消散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被逗笑了,松开他的手又抓住他的袖子:“别走。”

“我不走,”他拍了拍我的手,神力没入我额心,“我一直在这里。”

我抓着他的袖子又闭上眼睛,手四处摸了摸,摸到烛龙的身体,他挪了挪,脑袋趴在我手上不动了。

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恐惧之外的另一种惊慌浮上我心间——我在依赖他。

在梦里我直白地将这句话化为身体语言,不管不顾地去找他,我说,他是我的锚点。

这样不应该……也不安全。

他的袖子一定被我揉皱了,现在摸着比丝绸还柔滑,几乎就像流动的水,从我指缝间悠悠滑过。

我不该……

极乐天杀机四起,我什么时候在他身上寄托了如此深厚期冀?

还有烛龙……

坠落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要他救我,当他不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应当自救——这段日子过得太舒心,太堕落了。

极乐天几位神君之中,无情仙、罗夏、艾因都与我有旧情,路辰执着守候,多半也逃不开,只有司岚,他像是已经释然一切,此刻的庇护是慈悲、也是放下。

可这样摸不着掩不去的痕迹让我心乱如麻,身负混沌之力,我收到的善意、好意、爱意,到底是冲着力量权柄而来,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极乐天无人可信。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司岚。

他嘴角微微提起,这副悲悯情态像是已经维持了上万年,让人想要将它打碎,撕开,露出底下真实的、直接的色彩来。

我犹豫了一下,重新抓住他的手,做了一个我在梦里做过的,与他五指交叉的手势,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了,却没有说什么。

“司岚,”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你会伤害我吗?”

他沉默了几个瞬息,轻声道:“我不会轻易伤害任何人。”

他没有回握我的手。

我闭了一下眼睛,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又问:“你以前……伤害过我吗?”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从我手中挣脱,但随后只是说:“万年不过眨眼,我从未主动伤害过殿下。”

我垂下眼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把他拽了过来,他的头发晃了晃,垂落在我身侧,像一匹倾泻的天幕,另一只手略显慌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稳定身躯,最后只能紧紧地抓住了我耳侧的吊床。我偏头看了看,这片布料被他攥得几乎要发出哀号。

“时空神君好像很紧张。”我碰了碰他的泪痣,这个角度看他真的很美,是和叶瑄、艾因都不同的秀丽,他像一面水蓝色的镜子,剔透晶润,我的手放上去,不会割伤,只能映出我错乱掌纹。

他的脸慢慢红了,淡淡的绯红色绕了他眼周一圈,如同朝霞跃出地面,映衬着蓝天白云。

“只是稍稍试探,就这么紧张,”我眯了眯眼睛,又凑近他一点,温声细语地道,“定力不足,道心有失啊……神君。”

他与我对视了几秒就败下阵来,微微偏移了视线,低声道:“殿下……又任性了,请放手吧。”

“我不放,”我的手指勾上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他的脸越来越红,我平和地回答,“但你可以挣脱。”

他的手颤了颤,只是把头偏得更远了些,闭了闭眼睛道:“殿下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会回答的——没必要这样。”

我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我只是想亲近你。”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几乎让我觉得是眼花了,那张脸上除了一片旖旎霞红,连一丝多余表情也没有。

我想了想,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得离我更近,拙劣地模仿了曾经见过的,我对叶瑄做过的事情——我轻轻吻了他的脸颊,低声道:“是风动还是心动,司岚分得清吗?”

他猛然转头看我,眼睛睁得比平常更大,眼角泪痣如此不可忽视,声音像是从肚腹深处挤出来的:“你……”他话没说完,身子已经大力一挣,挣脱了我的手,站直了后退几步,但仍然说不出话,“你……”

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又后退一步,眉头紧皱,眼神似震惊又似痛苦,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几秒身形一闪,不见了。

我笑了笑,把头埋进吊床里,嘴角又耷拉了下来。

……对不起。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在极乐天如履薄冰,不得不筹谋算计、步步为营,连司岚也……

我抱了抱烛龙,他还睡得迷迷糊糊,身体却是温热的。

一连好几天,司岚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抱着烛龙发呆,顺手啃着总是在我醒来就凭空出现的果子,叹了口气。

时空神不想让我找到他,我就不需要花费精力,六大神界、三千重天,哪里都任他藏躲。

我把果子吞了,嘟嘟囔囔地躺下,烛龙趴在我身侧又在睡——最近他睡得越来越多了,一天中不见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但看着又没什么异常。

但我并没有睡着,只是微微闭着眼睛,强撑着精神等神出鬼没的“果子神”出现。

他果然来了。

林中风声倏忽一变,如同流畅韵律被突然切入的节拍打乱,我身后传来一点足踏枯叶的细碎声响,衣摆摇曳摩擦的轻微声响,我黏在脸上的头发被轻轻拨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道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很久很久,叹息了一声,似乎就打算离开了。

“司岚。”我睁开眼睛。

我转过身,他站在我身侧,神情隐晦无奈:“……我早该想到殿下会给我设下陷阱的。”

“为什么不来见我?”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吗?”

我歪了歪头:“你不想见我吗?”

他不说话了,微微偏头看着森林深处。

“不想见就算了,”我平静地看着他,“但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殿下请说。”他转头看着我低声道,顺手把果子递给我,递完又后悔,手顿了顿,收回去放在身侧不动了。

我不客气地接过果子啃:“我要去秘境遗迹,请你送我去无极海。”

他皱了皱眉:“去做什么?那里已经坍塌了。”

“我的法器失落在那里,我要去把它找回来,”我把果子吞了,“现在就去吧。”

“你可以用我的……”他停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瞬间居然变得痛苦,闭上眼睛停顿了几秒才道,“……我陪你去。”

“不用,”我跳下吊床,摆摆手,“你送我到那里就可以了。”

“我送你去,”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没什么商量余地,“我在遗迹外等你,不进去,”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好理由,“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我再带你回来。”

我看了他一眼:“好,那走吧。”

时空神操纵空间的能力委实叫人艳羡,他破开界域让我看到眼前废墟的时候我由衷地感叹。

我进入遗迹前转头回望他,他颀长身形模糊了天光,像是整个人要融进混沌雾海中去。

韶光在我崩碎肉身的时候被留在了这里,我一踏进遗迹,就看到闪烁着莹莹光点的臂钏落在地上,像是无言地守候了我很久,他感应到我的气息,晃晃悠悠地浮起来,落在我伸出的手心。

这才是我的法器,不是时空之杖,不是独生塔主人的长枪。

我四下看了看,找到了我杀死“叶瑄”之后他留下的灵体,我同样把它收起来。

还有那一团活着的迷雾,他变成了一颗透明灰色的琉璃珠子也静静地躺着,等候一个人来将他带走,我承接了他的命运。

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这里是一切的开端,我的生死轮回之地,这满地的尘灰怕都是我过往的骨骸,我与混沌、与命定的敌手争斗的一切痕迹都在这里。

我终究还会再回来的。

这里那股隐藏的法则力量仍然存在,如同头顶有一双神秘眼眸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我的求索与反抗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戏剧,我在璀璨的舞台上声嘶力竭地演出,台下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看,都知道我最终会走向那个结局。

我走出去的时候司岚还站在原地,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身后遗迹显露着一种随心所欲的傲慢,我没有进犯,他就不驱逐,只是任我来去。

“我找到了,回去吧。”我淡淡地提醒他,没有再抓他的袖子。

他茫然了一瞬,无声地点点头,空间破开,不息山的点点星芒也像无数双眼睛将我审视一遍又一遍。

我走进空间通道前回头看了看司岚,他平和的目光又将我包容进去了,可那里没有他的心,我轻声问他:“时空神君还记得一万三千年前的事情吗?还是已经修行到了天人合一、无我无执境界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中神力光芒却闪了闪,微微笑着答:“时空来往之重,足以将万物都卷入其中绞碎重组。我境界尚浅,我执俱在原处。”

放肆诸天 Chapter 18 胜负早分

无极海记事 C18 胜负早分

艾因果然说到做到,我和他连战三场,尽数落败。

他随意换了三种武器,我只用刀,刀刀取他要害,但没有一刀能落在实处。战到后来我急了,直接扔掉长刀徒手搏杀,反倒让他吃了好几次亏。

我停手思考,他慢悠悠地晃到我身边:“还是太克制了……”

攻其不备!

我一掌劈向他咽喉,同时飞起一记膝击,他下意识格挡,我猛地一扑把他扑倒,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翻滚中我窜到他背上,手脚并用锁住了他上半身。他挣了两下没挣开,笑了一声拍拍我的胳膊示意我放手。

“我赢了。”我说。

他笑道:“突然偷袭也算?”

“兵不厌诈,”我坚定地说,“和你拼武技我没什么胜算,但你没说不能用计谋。刚刚锁了你半身,我要是再狠心一点,你的颈骨已经断了。”

“嗯,”他笑得很开心,“下次记得狠心一点,征战即是拼死,你把我们的争斗当切磋,可见没有用全力搏杀。”

“你不也没用全力吗?”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你总说我不够狠心,我以前吃过很多心软的亏?”

他微微偏了偏头,垂下眼道:“单论这种切磋,你已经因为不够狠输给我无数次了。”

我顿了顿,听出来他的意思是,其他严肃时刻我也吃过更大的亏。

我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锁链,心想下次可以拉他的锁链看他会不会痛,痛了就会影响行动,但又指了指锁链问他:“这个限制会不会影响你对战?万一极乐天有人要来杀你呢?”

他视线往胸前一瞥,不在意地道:“不会,”转头看到我的眼神又笑了,“极乐天能与我一战之人没几个,无情仙勉强能与我打个平手,杀我更要费尽力气;全盛时期的你算一个,但你输是早就注定的,不够心狠、不懂杀伐;其余人各有优势,但若真能杀得了我,这独生塔也不会让我呆了这么久。”

“那他还来独生塔杀你?”我皱起眉。

“天道如此,”他淡淡地道,“他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而且他也不是来杀我,”他伸手把黏在我脸上的头发拨走,“不如说借与我一战助我卸去暴走的力量,我意识清醒后他就离开了。”

我愣了愣,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无情仙并不是只会杀人的。

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比武台,这是艾因的幻境,与我们打的第一场是同样格局,两边兰锜又是一片狼藉,与上次不同的是,艾因的兰锜也乱了,这让我有点暗暗的得意。

艾因显然也看出来了,他戳了戳我的额头:“累了吗?回去休息?”

我点头,他轻轻一挥手,我们又回到了众仙营地的大试炼台上。我往前迈了一步,三场对战果然有些超负荷了,感觉下一秒就要昏昏睡去。

视线扫过周边仍然在切磋比试的众仙,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指了指最近的一个试炼台,上面两个仙人正在你来我往地比划,我问艾因:“你说独生塔的仙人都会受到塔和你的影响,变得好战,但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亢奋,招式都很稳。”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神色,听到我的问题才移开视线,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道:“因为这里有一个老好人。”

我疑惑了一秒,因为他的意思像是在说,这里有一个人可以平衡众仙受到的影响,但战神的影响是那么容易调和的吗?

艾因用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我看,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施施然站着个修长的“人”。

那个“人”像是魂体状态,又像是本体就无定形,勉强看得出四肢五官,却比幻形还模糊。他飘了两下,站在我面前,温和地道:“仙灵风砚,向混沌神君问好。”

“仙灵?”我看了看艾因,他没说话。

“神君初醒,不知道这些也正常,”那个“人”说,语气柔和安定,“人修仙飞升,是为‘仙人’,灵修仙飞升,便称‘仙灵’,灵的修炼比人困难得多,因此仙灵极为少见,我不巧得道,让神君见笑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和交头接耳传入我耳朵,视线往身周一扫,四下里不少仙人围拢了过来,几乎把我们团团围住。

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咧咧地说:“神君怎么带女人来营地了?军中无女,唯妓……”

他话没说完,艾因的枪尖已经到了他咽喉,那仙人的头发衣衫被长枪罡风激得四散,神情惊恐地看着艾因要将他一击毙命。

我手一抬,时空之杖冲出狠狠地将艾因的枪撞开,随后静静地停在那仙人咽喉前缓慢旋转。

四下惊呼声起,有人悄悄地后退几步,但不敢离开。

艾因竖起眉毛转头看我,眼神像是再说“这样你都心软?”

我微微摇了摇头,法杖略往前移了移,只差一毫就要洞穿那根脆弱喉管。

“你刚刚说什么?”我平静地问那仙人,“说完。”

他的五官不受控制地皱成一团,轻轻吞咽着,张了张嘴又不敢出声,眼神却还是不服气、不认输、甚至鄙夷的,我的杀机没有改变他的想法,他只是暂时屈从于死亡的威胁。

“说完。”我重复了一遍,艾因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法杖在他身前颤动,仙人盯着杖尖哆哆嗦嗦地开口:“军中……军中无女……唯……妓……置营……”

我偏了偏头,问:“什么意思?”

艾因的手轻颤了一下,将我的手更紧地包住了。

仙人的眼神四处游移,落在身周观望的众仙身上似是求助,又落在艾因身上似是求饶,但没有仙人愿意为了他挑战艾因,而艾因盯着他的眼神比我更暴怒狠厉。他终于绝望地看向我,破罐破摔一般:“军营中……只有……营妓随军,其他良家女是不能……不能入营的。”

我转头轻声问艾因:“是很严重的侮辱?”

艾因没有转头看我,他的眼睛里跳着两团火,火焰燃尽那仙人的傲慢愚蠢,他短促地点了下头:“嗯。”

我笑了笑:“那杀了吧。”

时空之杖回到我手中,我不会用司岚的法器杀人。

艾因的枪比我的话更快,穿透仙人喉管的时候我的尾音还未消散。

“挑衅主君,不敬神明,”我拍拍艾因的肩膀,“死有余辜。”

艾因的视线四下扫了扫,很不客气地赶人:“在这看什么?给他收尸?哦,没有尸——都滚开!”

那仙人的魂魄已散,战神出手哪有余地。

我转了转手上的法杖,时空之杖精巧繁复,却不让人看着浮夸,也许要倚赖法杖主人的温和性情,将整根法杖都打上了一层温润的珠光。

艾因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放开,反而转过头来垂下眼不说话。

我把手抽出来,转身看向唯一一个没有离开的风砚。

他无奈地笑了笑,战神暴起杀人,他既不惊讶,也不恐慌,站在那里像一株坚韧的草,风吹雨打都不能让他失色。

“仙灵?”我问。

他点头确认:“是。”

我的魂体此刻已经接近脱力,三场大战和刚刚的闹剧掏空了我的精神,因此我没有评价什么,直接确认最关键的问题:“你可以调和艾因的战意?”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慢慢显出一个清晰人形来,一眼看去与其他仙人没什么不同,但腰极细,显得非常弱柳扶风,他温温柔柔地道:“我的本体是一株合欢花,万年修炼成仙,一身术法也主要是用来医人救人,解郁安神的。”他伸出手轻轻点在我手背,一点淡粉色痕迹显露,像是手背上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我瞬间感觉神识如同被拉下了遮光的帷幕,眼前慢慢黑下去,下意识地伸手喊了一声:“艾因……”

艾因眼疾手快地接住我倒下的身体,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陷入昏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以后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警惕才好……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我硬逼着自己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眼前是艾因的侧脸,他正垂着眼,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在我手上轻轻敲击,带着某种奇缓的韵律。

他低下头看我,眼睛睁大了一瞬又弯起,像只餍足的猫,轻声道:“这么快就醒了?”

我揉了一把脑袋,把自己揉清醒了,坐起来问:“那是什么……那个仙灵的术法?”

“一刻也闲不住,”他轻叹道,偏了偏头,“你自己来解释吧。”

我转头看了看,风砚正站在身侧,我们已经回到独生塔内了。

烛龙慢悠悠地从我手腕上游到我脖子,重重地咬了我一口,我皱了下眉,忍住了没叫出声,摸索着摸了摸他的头,他趴在我脖子上不动,也不撒娇,不蹭我脖子了。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艾因盯着我的脸,嘴角勾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回来的时候看到你的……宠物?他在塔外趴着没什么精神,看到我把你抱回来,差点要跟我动手,我就放他进来了。”

我又摸了摸他的小蛇头。

他怏怏地趴着没反应,我先转头看向风砚,他正一脸歉意地看着我,接到我的眼神后眸中歉意更重,温声道:“原本只是看殿下心神紧张,过于戒备,想着我的术法可以稍为殿下放松心神,不曾想殿下魂体过劳,倒显得我术法有了长进。”

这个仙灵讲话和风细雨,不但不引人讨厌,反而让人挺舒服的。

我好奇地坐近一点观察他,他眉尾果然有一朵小小的合欢花印记,显得这张秀丽脸庞愈加妩媚。

艾因拉了拉我的手,我随手拍拍他,问风砚:“那你现在还能让我沉睡吗?”

“恐怕困难,”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在我手背上又轻点了一下,粉色小花一闪而逝,“我的术法还是对仙人比较有效,先天神的魂魄意识都太强大,不容易影响。”

我晃了晃脑袋,果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

“你在独生塔多久了?”我坐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他走了两步,同样在我身边坐下来,艾因又拉了拉我的手。

风砚慢慢地道:“万年前众仙大战,我就来了……自此以后就一直在这里。”

“你的术法能影响很多人,甚至能抗衡战神的影响,想必成仙很久了,”我撑着脑袋看他,“众仙大战的时候你是那几个试图稳定众人情绪的仙者之一?”

他眼睛微微睁大,过了几秒又笑道:“没想到神君对万年前的事情也了解得清楚,不错,我的本性与术法是天然安抚战场的良器,当时的情景……我不出面,实在难辞其咎。”

我看了一眼艾因,他也不看风砚,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的手,我对风砚点点头:“后来你就直接跟着艾因来了独生塔?”

“是,”他伸手做了一个柔软的姿势,手上浮现出一株小小的合欢花苗,“打得最凶的一批仙人都来了这里,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着的地方。”

我出了一会儿神,又问他:“你平常在独生塔都做些什么呢?”

他微微笑着,没什么犹疑地答:“大部分时间都在安抚众仙的情绪,战神的影响从不终止,越是后来的、或者实力不够的仙人越容易被改变,而这些人往往又是最容易惹事,也是最危险的,”他叹息着道,“我用自己的法器护住了那片营地,那是独生塔唯一的平和之地。”

“为什么我没有被影响?”我指了指自己。

“神明与天同寿,自然强大,”他微微低头,双指点在自己眉心,一点粉色灵力从他眉心跃出落于指尖,又随着他指尖移到我手心,他的笑容很委婉,几乎看得出心不甘情不愿,“以我本体灵识对神君施术,可能才会有一点作用。”

灵力落在我手心,我眼前一黑,用力抓紧了艾因的手,他马上反手把我抓得更紧。

这一下晕眩不过刹那,我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看到风砚正把那点灵力送归额心,他无奈地笑着解释:“神君魂体不全,若是神魂完整,断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这样,”我无声地点头,“你其他时间会去做什么?出过独生塔吗?”

“偶尔空闲,有时会出去,但不多。”他轻声道。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轻轻挣脱艾因的手,随后一指风砚,指尖神力簇拥环绕着时空之杖出现在他面前,他脸色微微一变,鬓角刘海被罡风吹散了,露出光洁额头和那一朵眉尾的合欢花来,我温和地命令他:“让我看看你的本体。”

他叹息着:“神君实在……雷厉风行,要看我的本体,这个要求虽然称不上君子礼节,但您既然开口,我也会遵从,您没必要这么……粗鲁。”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了两步,身体逐渐变化,显露出植株形态,粗壮的花茎在空中浮起,根系无土无水,如同仙人不再依赖五谷杂粮,已成为天灵地宝本身了。

他的脸被簇拥在茎叶花苞中,仍在微笑,十分温和无害的样子:“我说过的,本体是一株合欢,解郁安神。”

我挥了挥手,时空之杖戳了戳他的花茎中部,他笑出声来:“神君原来是要试探我会不会觉得痒?那我可以直接投降,我是会的。”

艾因试探着抓住我的手腕,轻轻捏了捏。

我又把法杖立在他眉心,支着头看他现在的形态,虽然那张脸确实美貌,但与他本体一处展露,总叫人觉得像一株诱惑的食人花。

我慢吞吞地开口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神君何出此言?”他挑了挑眉,一脸惊讶地反问,“我十分礼貌、尊敬众位神明。”

我笑了笑:“一位只凭法器就能安抚一整片营地的仙人,在我神魂疲惫时能轻易令我昏睡的仙人,偶尔会从独生塔离开的仙人,总让我感觉不安,”我操纵着法杖对准他的脸,花心即是命门,“不如你说说,我刚来独生塔的时候遇到众仙的挑衅,你作为万年的‘调和者’,为什么没有出现?”

他沉默了一瞬,又笑起来:“神君附身法器,难免叫人疑虑,众仙试探一下也正常。”

“答非所问,”法杖离他的脸更近了些,我也笑道,“我问的明明是你不出现安抚的原因。”

“我的法器在一处,便只能让那处维持平和,”他淡淡地说,“神君有神器傍身,总之不会出事,我何必出现?”

“那你当时在哪里呢?”我睁大眼睛问。

他垂下眼睛,声音轻细:“我在远处观望。”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笑着看了一眼艾因,他捏着我的手腕,眉头却微微蹙起,“你和战神君一样,是在看我会不会杀仙立威?”

他无奈笑道:“神君恐怕早将我定罪,还需我再辩解吗?”

“别这样说,”我站起身朝他走近一步,“显得我多蛮横无理一样,你若有得辩解,大可说来听听,战神君会为你主持公道。”

艾因面无表情地点头:“你想说什么就说。”

他露出一个不太流畅的笑容,却不说话,像是放弃辩白,迫于我的淫威认罪了。

“好吧,”我收回时空之杖,把他立在我身后做个支撑,身子靠上去才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偶尔离开独生塔,去了哪里吗?独生塔‘只进不出’,你怎么出去的?”

“那个……”艾因轻咳了一声,偏过头不看我,“是我允许他出去的。”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话,仍然盯着风砚:“那就只回答第一个问题好了,你去了哪里?”

“主要是去了长梦池,”他微笑着答,花瓣轻轻摇曳着,平和舒展,“有时也会在极乐天各处闲逛一下,但我不能离开太久,否则独生塔就要生乱,过往万年,这里都风平浪静。”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抬起手,指尖神力凝聚成剑向着风砚直刺而去,艾因微微睁大眼,却没有出手阻拦,风砚急速后退,声音倒变得着急了些:“神君这是要将我即刻斩杀?”

“是啊,”我凝聚无数剑锋对准他的脸庞,平静地回答,“此刻杀了你,总好过你满嘴谎言、遮遮掩掩。”

“我并未遮掩,我……”风砚腾挪身形躲避我的剑尖,但我每一击都意在封死他的后路,他从塔中心逐渐退往边缘墙壁,直到退无可退,身体再也逃不开,艾因抬起手再次树起结界,防止他逃遁。

我的剑锋“锵”地一声撞上了他的花瓣,他四周花瓣合拢,将脸庞包裹住,硬受了我一剑。

我默不作声地继续刺,瞥了一眼艾因,他嘴唇微微抿着,安静地看我。

剑尖与花瓣相撞发出的声音类似于一种铁器的敲击,柔软的花瓣如何能抵抗我的杀意?

风砚终于一侧身避开我的下一剑,他伸展细长如丝的花瓣化为尖刺袭向我魂体,在我动用时空之杖前,艾因一枪斩断了所有的尖刺,枪尖升起火焰。

“你看,”我心情很好,轻巧地道,“合欢花也不只是用来解郁安神的。”

风砚苦笑着重新展开花瓣,身体晃了晃,又变回人形,摊开手示意认输:“神君一怒,烈火便要燎原,我都承认行不行?”

我笑着点头,伸手握了握艾因的手腕,他看了我一眼,把枪收了起来,向我走近几步。

风砚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战神自囚于独生塔万年,其实很久都没有管过栖身神界的众仙了,”他勾了勾嘴角,慢慢从墙角走回来,“所以上次神君现身的时候,您大概也没兴趣看过。”

艾因皱了皱眉:“上次现身?”

我放松地坐下来,眼睛却没有离开过风砚的脸。

“距今不过几日,”风砚缓步走到我身前,微微低头审视地看着我,“神君像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确实没有,”我迷茫了一瞬,老实答道,“那不是我,你直说吧。”

他也蹙起眉头,停顿了一会儿才道:“那位‘神君’,实力很是不俗,和现下神君的身法、神力、法器都毫无二致,闯进独生塔被拦下,将两名仙人的魂魄几乎打散,又瞬间消失,再也不见,”他欠身道,“我远观神君,一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战斗能力,二也是想看看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并不是有意试探。”

我看了一眼艾因,他也皱着眉看向我,微微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看的?”我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那天我和无情仙大战,惊动了整个极乐天,你不是也在?”

风砚抚了抚头发,苦笑道:“倒是没料到神君连这个都猜到了……您那一剑可是伤得我不轻。”

我瞥了他一眼:“我倒是没猜到这个,是诈你的。”

“您……”他似乎有点气结,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艾因无声地笑了笑,但不过一秒,就又深深地皱着眉思考。

“你的‘战斗能力’,”我指指风砚,“我不好评价;但你远观的解释我不信。”

他长叹一声,拍拍自己的衣摆,在我面前坐下来,语气堪称苦口婆心:“神君天生高位,自然不会同情我们这些历经万载千劫才飞升成仙的凡胎俗骨。我自然知道无极海主人也是先天神明,但与其他几位神君不同,这万年来极乐天从来没有您的消息,”他仿佛头痛一般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心,“几日前您刚在独生塔大闹一场,如今您又过来,挑衅您的几位不在营地内,本身实力也一般,我作为唯一一个能保持清醒的人,既要做见证者,也要做报信人——倘若您真的大开杀戒,我是那个唯一能提醒沉睡着的战神的人。”

“我不远观,难道您要我这朵没什么杀伤力的合欢去和您对战吗?”最后他摇着头叹气,“您的法器我也破不了,怕是要被您一刀斩断美人头……那我这万年修炼可就化为飞灰,再无价值了。”

“好像挺有道理的,”我随意点了点头,转头看艾因,“要不杀了吧?”

艾因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手心长枪一挥,烈火从枪尖爆射向风砚。

“等等……等等!”风砚大惊失色地起身躲避,但在艾因的火焰里无处容身,“神君!主君!何须如此!”

“我想看看……”我慢吞吞地看着他闪躲,把每个字拉长到极限,“你这么重要……独生塔没了你……是不是会血流成河……”

“我……”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又被艾因的火逼回了肚子里,我冲艾因点点头,他心领神会,枪尖火焰暴涨,带着吞没一切的力道扑向风砚。

“住手!住手!我说!”他一张脸被火熏得通红,眉尾那朵妩媚的合欢花愈加鲜艳,媚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我说!”

艾因收手挽了个漂亮的枪花,抱着胳膊看我,眼尾微微上扬,一副看足了好戏的样子。

风砚黑着脸走过来,也不讲究仪态了,胡乱在我面前坐下,微微垂着眼,沉痛地道:“神君别玩了,我都承认。”他一边叹着气,一边往我身前又凑近一点,被艾因拽着头发往后扯,才委委屈屈地道:“合欢花修炼,确实是修解郁安神之术,只是这种术法是要靠吞食嗔、怨这类念力进行……我的本体就是在一个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化形的。”

我愣了一下,面不改色地点头:“继续。”

“从化形到现在,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到处找战场,”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战场上死人、伤者太多,游离幽魂也多,是最适合我修炼的地方。飞升之后,我就找不到怨气嗔念那么多的地方了,直到众仙大战,我稳定许多仙人的情绪,自身也受益不少。”

“后来就跟着他们来到了独生塔,”他摇了摇头,“我在独生塔万年,主君知道的,我从来没做什么伤人事。”

艾因无声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敲了敲膝盖,慢慢地道,“你放任那些仙人攻击我,暗中偷窥众神会面,都是为了找机会助自己修炼?”

“是,”他诚挚地看着我,“我确实伤不了人,但修行有成能让我自保。”

“听起来好像很合理。”我看了一眼艾因。

他还没说话,风砚就插了一句嘴:“神君不会又要……我说的都是真的!”

艾因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也笑,扯了扯风砚的头发:“别紧张,到此为止,你回去吧。”

放肆诸天 Chapter 17 琵琶击水

无极海记事 C17 琵琶击水

艾因倒提长枪,不看任何人,只是一步一步地又走向新的独生塔。

我摸了摸烛龙,他一头将我的手撞开,我来不及跟他解释,匆匆跟在艾因身后进了塔,他微微偏头,应该是听到我进来了,长枪轻轻点在地上,新的结界升起,隔绝了一切外物和窥探。

长枪无力脱手坠地化为烟雾没入他身体,他晃了晃,我伸手去扶,被他一同拽倒,只好做了他的肉垫,他重重地砸在我身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肩膀被他战甲磕到,疼得我直打颤。

“……小疯子……”他呢喃着摸了摸我的脸,“……我想你了。”

那双赤色眼眸在我怀里闭上,他脸上纵横交错伤痕裂痕在神力的奔涌中逐渐愈合,粗粝肌肤显现出如玉光泽,我摸了摸他额头,又叹了口气,也闭上眼睛。

也许是因为魂体吸收了足够神力,我躺在他身边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睁眼看看,艾因还没醒。我轻手轻脚地坐起身,观察他的身体。

他身上伤痕已尽数褪去,只剩破碎战袍还留有一点大战的痕迹,墨黑长发垂坠在颊侧,衬得那张脸更加凛然生威,我伸出手去想戳戳他已经恢复了一点肉的脸颊,又怕打扰他休息,默默地收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但穿过他锁骨的锁链并没有取下,我仔细看了看,那两根锁链从手腕粗缩成了手指粗,但仍然卡在他骨头里,甚至从前到后绕着他的身体围了一圈,如果不是因为我看过他被锁得动弹不得的可怖场景,几乎要以为这锁链是一种装饰。

战神的恢复能力自然是强的,这么一会儿过去,身体已经逐渐在修整了。

我叹了口气,支起腿撑着脑袋发呆,感觉身上有点冷。

初进独生塔的时候,我试探他说“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混沌秘境”,他默认了。

刚刚我问了他那么多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反驳,那就是说……我全都猜对了。

一万三千年前我和他是神侣。

我的死因应该就是我在混沌秘境里看到的那一幕——他狂暴战意失控,我试图唤醒他,最后死在他手里。

和路辰的说法也对得上,他也是在一万三千年前成为死神,自那以后一直等我。

罗夏说,他几万年的执念都是我。

我最后一次死去是一万三千年前,第一次死去是什么时候?

司岚知道我的死因吗?他看过我的过去和未来,试图救过我吗?

我的视线愣愣地落在艾因脸上,那是一张很俊美的脸,和叶瑄的出尘不染完全不同,更像是在血火里淬炼出的花,带着逼人野性撞进我眼睛里,也像一团沉静燃烧着的火,不猛烈,但所有人都知道火焰伤人,只可远观。

“……你在看什么?”艾因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很自然地来牵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他的手僵了一下,眼神徘徊扫过自己和我,偏了偏头,把手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平静地看向我:“……谢谢。”

我从游离中回神,摇了摇头。

他指尖转起法术,身上战袍被缓慢修补清洗,一点神力绕上我的衣摆将不经意染上的血迹拭去。

“我……”他犹豫着开口,“我想看看你的魂体。”

我默不作声地伸出手,他没有接,只是用两指轻轻捏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点在我眉心。战神之力霸道刚猛,渗进我神识的姿态却柔软温顺。

那点温柔神力轻轻碰了一下我的神识之海,激起一点涟漪就退出去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无奈地笑了笑,松开我的手:“我的神力……有点凶,不太适合你现在的身体。”

“本来想帮你淬炼一下,”他嘴角微微撇着,“以后不要随便这样信任别人,别的神也……最好保持警惕。”

我默然一瞬:“艾因,”他转过头来,我看了一眼他的耳尖,没发红,“别的神怎么了?有人会对我不利吗?”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来闯独生塔……”

我歪了歪头,意思是“有话直说,别打机锋,会挨揍”。

“……”他叹了口气,指指我身后独生塔入口,“你知道,极乐天六大神界主人,各自执掌一种力量吧,比如我是战神,掌管征战之力。”

我点点头:“大概猜出来了,那些仙人恐怕是醉心术法,特地来你这里接受……淬炼的。”

“先不提他们,”他说,指尖点在我掌心,轻轻刺了我一下,“神明之间,力量是可以继承的。”他指尖神力将地面熔化,随手画图,极乐天是一个大大的圆,无极海悬浮在最上层正中心,独生塔远离各界雄踞南方,冥河占据极北一片地域,长梦池在西方营造了一座永不黯淡的日光城,不息山稳坐东方,疆域极广。

“忘乡呢?”我问。

他顿了一下,随便挑了个位置画了个小圆:“忘乡比较特殊,它是无定之地,或者说,几乎没有人能找到它。”

我有点惊讶:“没人去过忘乡?”

“非要说的话,”他撑着脑袋想了想,“不息山主人哪里都能去,他应该去过。你……”他甩了甩头发,“你肯定也去过,无情仙不让谁去,都不会不让你去。”

我皱起眉头,被他一番介绍弄得更疑惑了。

他摆摆手:“先说极乐天格局,”手指稳稳地点在正中的无极海,“我就直说了,杀了你,就能得到你的力量和身份,你手上的混沌法则也会随之易主。”

我几乎感觉自己身上毛发猛地一炸。

“你现在这个状态,”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如果有人想对你做点什么,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但你还好好的,不息山主人的法器在你身上吧,他有意庇护你,暂时不用太担心。”

净土极乐天,原来时刻暗藏杀机。

他又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温和道:“在来我这里之前,你应该已经去过其他神界了。”

我点点头。

“你了解这件事就好,不息山主人和我都明确表示会庇护你,其他人想动你也要仔细思量。神权更替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手段下作,无情仙也会出手阻拦,”他嗤笑一声,“叶瑄为虎作伥,只有这一点上还有点用。”

“这些年,有人来挑战过你?”我再次点点头,视线落在南方的独生塔神界上。

他的声音里笑意多了些:“当然。”

我了然地逗他:“想必都被战神君一枪戳跑了,神君好威武。”

“你……”他偏了偏头,我看到他耳尖泛起一点红色,可爱得很,他轻咳一声,“好好说话。”

“哦,”我笑着点头,“总之就是你现在还是独生塔主人。”

“总有人不自量力,”他摇摇头,又转回来看向地图正中的无极海,“你的无极海广阔神秘,这是他们不敢动你的另一个原因,作为唯一一个‘小极乐天’,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忌惮。”

“艾因,”我打断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之前你一直不开口,你从来没说过,天道是什么。”

他垂下眼,沉静地在地图上极乐天外加了一个大大的圆,指尖点在圆上,肯定地道:“这就是天道。”

“比极乐天更广更高的存在?”我思索着。

“可以这么说,”他摇摇头,“天道就是主宰整个极乐天,包括六大神界、三千重天所有存在的法则。”

“天道是一种固定的法则?”我确认道。

“也许不是固定的,”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地图,“我觉得更像是一种游离的态度,附着在看似固定的法则之上。”

我沉默着思考,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转回之前的话题:“你说无极海是‘小极乐天’?”

他偏头瞥了我一眼:“你应该知道无极海的前身是混沌秘境,”我点点头,他继续道,“混沌秘境的前身是什么没人知道,但现在的无极海是混沌秘境坍塌后被极乐天剥离的,它的混沌之力很诡异……我以前和秘境打过一场,没赢。”

“没赢?你和一个秘境打架?”我挑了挑眉毛,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他轻笑一声:“没赢也没输,对我来说也是输了。”

“我现在的神力,”我伸出一只手,淡淡灰雾在我指尖缠绕流转,“就是混沌之力吗?”

“嗯,”他点点头,“混沌是始也是终,所以没有定形。你以前……”他顿了顿,“你可以试试自己去找到最顺手的战斗方式,你的神力本身是没有限制的。”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我不问过去,但是我会听你的建议。”

他笑了一下:“这样很好,你自由自在的,就很好。”

“我好像很喜欢和你这样聊天,”我支着脑袋说,思绪越飞越远,“让我觉得很……刺激?”

“小疯子确实最喜欢聊打架,”他狡黠地笑了笑,“真打起来的时候又会觉得更刺激。”

“……”我瞪了他一眼,指指他身上的锁链,“怎么不卸掉?”

“不能卸,”他低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我也怕我一没了限制,顺手就杀几个神立威。”

我笑着点点他的肩膀:“不想说就不说,偏偏要故意吓人。”

“好吧,”他说,头歪了歪,“确实是为了限制,现在还不到卸掉的时候。”

“会疼吗?”我抿了抿嘴。

他瞥了一眼肩上两个血洞,摇摇头:“没什么,这点痛……忽略不管就好。”

“难怪在幻境里跟我打架的时候下手狠绝,”我感叹道,“怕是平常硬受了不少疼痛,打架的时候就要让别人也吃吃苦头。”

“……不是这样的,”他似乎想辩解,张了张嘴又不说了,只憋出几个字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疼你的。”

我摆摆手,笑眯眯地看他:“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可是最后把你斩首的人。”

“扯平了,”我点了点地上地图,“极乐天还挺好玩的。”

他笑出声,片刻后又摇摇头,视线往身周一扫,皱了皱眉,手轻轻一挥,塔中出现一堆极高极盛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点亮整座塔。“你应该比较喜欢这样的塔。”他注视着篝火轻声道。

我随意点头:“还不错……比刚刚的塔舒服多了。”

“以前你……”他开了个头,又顺滑地换了个说法,“怎么不问我以前的事?”

“问了你就会说?”我反问。

他垂下眼,无言地点点头。

我眯着眼睛想,诸位神君对于过去的态度真是各有说法。“既然已是过去事,”我转头看向塔外茫茫平野,“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

“是吗?”他茫然地看向我注视着的方向,声音失落。

我看了他一眼,他嘴唇紧紧抿着,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像一只伤心的小兽,我补充了一句:“而且别人告诉我的,终究不可全信,我不如自己去找答案。”

“是不是?”我戳了戳他的脸,他恢复了一些,现在的手感很不错。

“……嗯。”他抓住我的手,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制止我的冒犯,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回手看着未知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手一伸,他的琵琶落进他怀里,被他顺手一拨,轻灵音符从琴弦上跳下来,在地面上绕着我跳舞。

他用一种缥缈又空灵的声音吟唱,琵琶利落节律又将迷离歌声一下一下从天边扯着触到坚实地面,自由的风看到了锚点,但地面无法长久留住他。他徐徐开口:

“梦中此身化火,

人间百草为萤。

天涯相逢不晚,

此时山月楼明。”

他唱了几句就不再唱,只是微笑着弹琴,绸缎一般的长发衬着深深眸色,几乎显得温顺,锋锐眼神盈满一池春水,侠骨柔情,我沉醉进去,只听得见琴音铮铮绕梁,空寂高塔此时自得其乐,我听他用旋律说话。

“你去过人间?”最后一声琵琶的轻鸣收音,我撑着脑袋看他,他缓缓收手,琵琶化为烟雾没入他掌心。

他点点头:“人间……还是比神界要好玩些。”

我挥挥手,篝火被带起的风带得摇曳,在周边,以及我和艾因身上投下明暗光影,我问他:“人间的仙修,有什么必须要进入极乐天的理由吗?”

他迷茫地看了我一眼:“仙修飞升?一般只有执念很深的仙修才会‘必须’进入极乐天吧,大部分凡人修炼只是为了延年益寿而已。”

我点点头,两只手掌轻轻搭起来,做了一个小兽头,但魂体半透,打不出完整的阴影。

艾因的手伸过来,做了个同样的手势,比划了一下位置,篝火将两个人的手势投影到一处,是一个凶狠的兽头,张大嘴像在嘶吼,又像在呼唤同伴一同作战。

我笑了笑,和他贴了贴手背。

“说起来,”坐得有点久,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问他,“外面那些仙人,为什么见面就打我?我的魂体很可怕吗?”

他偏过头轻笑了一声:“没有……魂体挺可爱的。”

我瞪着他,他才好歹忍住了笑意道:“我这里客人很少,但凡来一个就是要挑战我的——你也知道,飞升得道的那些人,大多都是人间翘楚,难免不服气我的名号——他们估计以为你也是要挑战我,所以先给你一个下马威。”

“都解释了我不是来挑衅的,”我皱眉反驳,“我觉得下次还是不必讲道理了。”

“讲道理确实不必,”他摇摇头,笑容敛去,换上一副认真表情,“你是先天神明,地位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这些人寻常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所以我说你太克制了,而且,”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又指指塔顶,“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他安静地看向我,眼皮却微微耷拉着,“我这塔中存放着三千重天万千战意,加上我自己,神力难免外泄,仙人抵抗不了,自然会受到影响,变得好战偏执。”

“所以我这个神界与其他神界也不同,”他也站起身,手上随意转着一小束火苗,边走边道,“独生塔只进不出是铁则,想出也可以,”他偏头冲我笑,看着有点嚣张,“打败我就行。”

我看着他手上火焰,点头:“原来如此……那就算恩怨两消吧。”

他笑道:“还想着报仇?”

“也不算报仇,”我随意答,踢踢踏踏地绕着篝火转圈,“只是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奇怪,好奇而已。”

“……跟我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示意我跟着他。

我脚步一转跟上去,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身形一隐一现。

无垠原野在眼前一闪而过,我低头看看脚下一片众仙聚居之地:“来这里干嘛?揍人?”

他瞥了我一眼,眼眸里掩不住笑意:“带你看看独生塔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挣开他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四处看了看,点点头:“原来独生塔是个军营。”

“军……”他噎了噎,转头闷笑,“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形制倒是规整,”我从南到北看了一圈,摇了摇头,“原来也不算军营。”

前方营地只是看起来对称整齐,但无壁垒,无角楼,仔细分辨只是一些按序放置的驻点,用来短暂休憩。正中一座巨大的试炼台,四周大大小小无数小的试炼台将整块营地包围,将此处原野变成了一个征战杀伐之所。

我指了指正中那座试炼台:“小试炼台是仙人之间切磋比试用的吧,那个大的呢?”

“自然是为了争出个名头,”他懒懒地化出长枪躺了上去,微微眯着眼睛看我,“仙人嘛,从人间飞升上来,总有些你争我抢的毛病,打一架,分个胜负,总要有人作见证。”

我点点头:“凡人七情六欲,成仙了也放不下。”

“不止七情六欲,”他闭上眼睛,“争权夺利、蝇营狗苟,哪个能放得下?”

我看了他一眼,向前走了两步,轻飘飘移去大试炼台上方,这里可以完整地看到每个驻点和小试炼台的情况。有不少仙人正在周边比试,但看着更像是点到为止,半分杀气也无。

艾因走到我旁边,与我一同俯瞰这里众仙和天地。

“小打小闹都算不上,”他摇了摇头,“儿戏不值一观。”

“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在我和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想了想,问道。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远处天际:“也不算救,毕竟你本来也没打算真杀。”

我笑了笑。

“手上沾了蝼蚁的血,于你自身无益,”他漠然道,“真正该杀的人,你敢下手就足够了。”

“配让你动手的人不多,”他回头一笑,“我勉强算一个。”

“我想看看他们真正的试炼,”我说,眼神掠过几个身法实力都不错的仙人,“不一定要分生死,但最好认真一些。”

“……我很少出手,”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不同方向,“以前有几个实力确实可以的都被我打服了,后面来挑衅的都得先过他们那关。”

我点头道:“我来吧。”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你要动手,找我就可以了……和我打一场抵得过和他们打一百场。”

“我只是觉得……”我慢吞吞地说,“我这个半魂之体和你打,有点蚍蜉撼树。”

“原来你还想用神力?”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点点头,“也无妨,你有不息山主人的法器,他们根本伤不了你,没必要试。”

他指指远方:“能破你身上法器的只有几大神君,但现在你面前只有我,你和我打就足够了。”

时空之杖骨碌碌出现在我手心,我低头看了看,法杖上层叠护盾套得严严实实,足见主人珍视,我借了人家法器,还是不好肆意挥霍,我把他又收起来。

“算了,”我拍拍艾因的肩膀,“要打就还是老样子,你别占我便宜。”

我落在大试炼台中心,冲他招手:“来。”

他转头偷笑,又转回来看我:“要在这里打?打完你可能要被我抱回去了。”

“说的也是,”我想了想,摆摆手,“能回去就成,兴致来了,开始吧。”

“好,我不让你。”他眼睛亮亮地说。

放肆诸天 Chapter 16 高塔旧闻

无极海记事 C16 高塔旧闻

眼前擂台倏忽散去,连同刚刚搏杀流血痕迹一同消失不见。

我晃了晃脑袋,感觉到烛龙又舔了我一下,我摸摸他:“没事。”

艾因的声音渺渺然传来:“你赢了。”

我一抬头,他分身已经退去,从塔顶垂下一根极粗的链子,滚滚血红神力缠绕其上,几乎显得邪诡。

“上来见我吧。”艾因重复道。

我皱眉道:“你不能下来见我吗?”

“……我下不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惜字如金地解释道。

“来见我,我在这里等你。”他又重复一遍。

我叹了口气,其实身体已经软了,一场幻境对决对这个半残魂体还是有些过量,但还是伸手抓住那条链子缓缓升上塔顶,穿过那团笼罩塔顶的浓雾的时候感觉身体一紧,果然是一层结界。我低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塔底了。

链子缓缓退走,我站在原地缓了几口气,感觉意识已经有点不清醒,但晕去之前我得先找到艾因。

我跌跌撞撞地前行,一边走一边挥去四处游走的黑雾,它们看起来似有意识,不想伤我,只是随着我的脚步微微翻涌,我耳边传来一点絮絮低语,听不太清。烛龙在我手上吐了吐信子,又缩回去了。

“艾因,”我嘶哑地喊,“我来了,你出来。”

“往前走。”他说,声音清晰了些。

我皱眉看了看,正前方一片漆黑,不是昏暗蒙昧,是完全的一片黑。我伸出手去探了探,什么都摸不到,只有一点潮湿的水汽氤氲着沾湿手指,我隐隐闻到一点接近腐烂的霉味。

我一步一步地走进去,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亮起一点烛光,在黑暗中投出一个人的影子。我眨了眨眼让自己适应,看到道路尽头坐着艾因。

但他……

我快走向前几步去看他,一脚踏进没膝深的水里,我停下脚步,借着幽明烛火看清了——这分明是个水牢。水面过膝,冰冷刺骨,宽广水面一眼望不到头,水牢正中漂着一座石台,艾因就坐在石台上。

我定神望去,他不是坐在那里,是被锁在那里!

两条比我手腕更粗的锁链从他两处锁骨穿过,连接着他身下石台,让他连起身都不能,森森黑雾和赤红色神力在锁链上游走穿梭,像嬉戏又像争斗,这是个活着的刑场——

我往前冲了一下,冰水被我一脚踹开,我走了两步,先喊他一声:“艾因!”

从我进来这里,他的眼神就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如同一把钝刀割我的手,其中多少执拗倔强我看不明白,我只是觉得他很疼。

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刻才微微垂下眼睛,手心溢出一点神力将我托起送至他身前。

我踉跄落地,跪倒在他面前,伸手去碰束缚他的锁链,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问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我头晕得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挣出来片刻清醒。

“没事,”他偏了偏头,那双血色眼眸里露出一点笑意,语气还是淡淡的,“是我自己穿的,”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已经不疼了。”

我轻轻碰了碰他,这具躯体与分身不同,已经像路辰、罗夏那样是个身形高大的神明了,他的脸庞线条也锋利成熟,看向我的那一眼带着不可阻挡的战神锋芒。

但他的身体……皮包着骨,骨戳着肉,枯槁破败,不存半点威严,这具身体是一座他为自己建的坟墓,他活生生把自己绝顶战神之身折磨成了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我又深深吸气,不这样压制不住心里突生的愤怒,声音沉下去才能发声:“……为什么?”

他笑了笑,温和地回答:“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我点点头,又突然一摆手,精疲力竭地倒下,脑袋磕在他腿上又弹开,我努力蹦出几个字:“让我先休息一下……”

眼前真切地一黑,我陷入这么久以来最虚无且无知的一场大梦。

水流潺潺作了我梦境的背景音乐,但梦里翻涌的却是滚烫岩浆,将我全身脉络和骨骼寸寸焚化,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又双臂一张,铺展身体直直地坠入熔岩之中化为飞灰,飘飘荡荡中视角一转,我还站在最高的火山口沉静观望大地被岩浆吞没,生灵涂炭。

我揉了一把眉心,指尖神力狠狠一刺,硬是强迫自己从昏睡中醒来。

一睁眼,刚好对上艾因那双赤色瞳仁,一点烛光飘摇着掩去了眸中锋锐,居然显得柔情似水。

他轻声笑了:“小疯子还挺能睡的。”

“……我睡了多久?”我没计较他的玩笑,揉着眉心坐起来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锁链轻轻一动,我猛然回头,他偏过头去不看我,“这里哪算得清时间。”

一股无名火又从我心底升起,我伸手想要抓着他,又发现他身上斑驳破碎,除了手腕哪里都不好抓,但抓了手腕必然会扯到锁链又多添他一分痛苦,只好悻悻地垂下手瞪着他。

还听什么故事——我咬着牙想。

瞪了他半晌后我问:“我没死之前,和你很亲密,是不是?”

“当然,”他唇角微微一钩,头发轻轻甩了甩,“你我联手,无人能敌。”

“我信,”我点点头,又问,“这一万三千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真冷真黑,我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他看了我一眼,指尖一动,一点火苗出现在我身前,逐渐燃成一片火堆,带来光,也带来热。

我抬头看折磨着他的这条锁链,将自己的手腕与锁链比了比,那链子比我的腕骨要粗上整整一圈,我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冲入我大脑,让我更清醒了些。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我的眉毛一定沉沉地压着,因为艾因往我身边蹭了蹭,没碰到我,但无奈地开口:“真的已经不疼了……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冷着脸答。

他默默地闭了嘴,呆呆地看着水面,像只迷路的小猫。

我一边生气一边想起之前看到的分身艾因,神明化身一般是形同本体,他却只能化成少年模样,触感也接近幻形——分明是虚弱至极,连分身也维持不住了。

又想起幻境里他凛凛挥枪的英武模样,倘若是在幻境外身负神力,他一招一式都毁天灭地,何至于被困成这副样子?

还有我在秘境地底看到的,他真正散发战意的那个眼神,那双眼是淬金真火,随意的一瞥就叫人心惊胆战,他身怀齐天手段,心生比天战意,有什么东西能……

天道——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他突然一伸手,一把通体赤红的琵琶出现在他掌心,他偏头避开锁骨处的锁链,随手一拨,琴音滚落一地玉珠,跳跃着没入周边深水,传不出这座水牢。

他一边随意拨弄琴弦,一边缓声低吟浅唱着一首古战歌,声音悠远低沉,听不出跌宕起伏,只有风化的记忆阵阵扑上我面门,尸山血海在他的唱词里缭绕又解脱:

“烟云袅袅兵戈起,

弱水汤汤战鼓鸣;

古血凄凄丹沙墨,

星月萧萧雨中灯;

我心纵死犹不悔,

百战回首俱成空。”

我皱眉听着,这词……太不吉利了。

神仙不像凡人迷信星象占卜,但没有人愿意听不祥谶言。

琵琶铮铮悲鸣两声,余音打着转儿没入我耳朵里,我抚上额头,感觉大脑里也有一根弦被艾因拨痛了,现在它正跳跃震动着将我的神识冲击得濒临破碎。我努力将全身神力往眉心聚集,听到锁链轻轻一动,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去看艾因的情况,就有指尖轻轻点上我额心,浩荡威武神力一拥而入,将颤抖的神识之海瞬间镇压,我打了个冷颤,同样倒了下去。

一朵灼热的云将我缓缓托起,悠悠荡荡地落在了艾因膝上。

他身处水牢万年,指尖却仍然火热灼人,温和地点在我眉心刺了我一下。

“醒醒。”他说。

我茫然睁眼,那双烈焰赤瞳正注视着我脸庞,眸中盛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像是觉得可爱——就像我觉得他的分身可爱一样。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叹息道:“吃了多少亏,还是改不了心软柔善的毛病。”

我挣扎着从他膝上下来,跪坐在他面前严肃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眼睛闪了闪,移开视线,小声问,“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我看了一眼他泛红的耳尖,沉声道:“是很难看。”

“……”他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眼睛垂下去了。

我不理他,盯着他问:“我今天又吃了什么亏?”

他转回来看我,又笑了一下,狡猾地道:“你猜?”

“我不猜,”我直接驳回撒娇,“你说。”

“……”他又偏过头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转回来看了我一眼,下巴指指远处众仙聚居的方向——他懒得抬手,或者说抬手会痛——低声说:“你今天要是心狠一点,揍得再重一点,我会更早出现。”

“哦,”我冷冰冰地接话,“我还应该在你把他们从我眼前丢开,救他们一条小命的时候就和你打一架。”

他轻咳了一声,还是点了头:“……嗯。”

“而且,”我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把你打趴下了,不应该犹豫手软,最好的战斗是生死定输赢。”

“……嗯。”他垂下眼不看我,但执拗地点头。

我冷笑一声:“最重要的,不应该这么相信你,你要看我的魂体就给你看,你要我上来我就上来。”

他又偏过头去,头也不点了,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生气了。

“看着我。”我沉沉地说。

他象征性地看了我一眼,身子都挪得离我远了些。

“艾因。”我眯了眯眼睛,又喊了一声。

他倔得很——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赎罪吗?”我最后问了一句。

他猛然回头看我,眼神是不可置信,又慢慢转为悔恨。

“你不是要给我讲故事吗?”我撑着地面慢吞吞地说,“我准备好听了。”

他低低地道:“……我不想讲了。”

“你不想讲,”我漠然道,“可我偏要听。”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都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你总是这样……这样逼我,我……”

最后他轻轻笑了一下,却道:“过去的事情知道了没有意义,对你没有好处,我不说了。”

“没关系,”我挪了挪,凑近他,伸手摸了摸垂下的锁链,链子太重了,我只是这样稍微碰一下,他就皱起眉头,我松开手,“我帮你讲。”

“我没死的时候,和你是神侣吧?”我平静地问,盯着他晦暗赤瞳不放过。那两簇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偏过头去晦涩地道:“……别说了。”

“我应该很爱你,”我撑着额头,“你也很爱我。”

他闭上眼睛像是拒绝听下去。

我要说的这些都是我猜的,可我要从他嘴里诈出答案来。战无不胜的神明把自己囚困在这里,不是太可笑了吗?

“但你在混沌秘境里杀了我,也许是神志不清,也许是受人操控,然后我死了。”我慢慢地总结着:“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再也不出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我神魂碎裂的疼。”

“别说了,”他的语气近乎呻吟,“你去过遗迹了……我早该想到了,你都知道了。”

“艾因,”我卡着他的下颌把他的脸掰向我,那双赤瞳里永不熄灭的战火此刻被汩汩流泉扑得摇摇欲坠,我加重语气道,“我是不是那个人?”

他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想起很多人,我恍惚了一瞬,想着为什么神明也有如此强烈爱恨,像司岚那样沉静超然才对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无声地落着泪,那张原本英武俊秀脸庞已经被万年的刑罚折磨得不成人样,眼泪流下来,从颧骨处就匆匆坠落,他痛苦地呢喃,“你很像……可我分不清,我杀了你,我亲手……我看着你死在我手里,我……”

我的手紧了紧:“听着,”他下颌骨几乎要割痛我的手,我又稍微卸去一点力道,只是掐着他的脸,但那张脸连一点肉都掐不出来了,我放缓语气,“如果我是那个人,我现在已经回来了,神明是不会死的,这只是一场离别;如果我不是那个人,也没关系——我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一万三千年前你杀了我,两万六千年前可能是别人杀了我,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真正要我死的人不是你。”

他情绪太激烈,以至于锁链被他拉扯着颤抖,又加重了他的痛苦,我伸手轻轻抓着一条锁链,试图让它减少一些压迫他的重量。

艾因的瞳仁里火焰越烧越旺,终于在某个瞬间将他彻底吞噬,漫天火焰从水牢边缘猛然攀升,顺着黑色水面席卷向我们栖身的石台,与此同时他七窍中、掌心里、心口处同时暴起烈焰,整个人被生生点燃,变成了一束肆意燃烧的火炬——和我在秘境里看到的极像,但暂时没有那么遮天蔽日。

“走……”他咬着牙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到让我错觉他的喉管已经在烈火中被熔尽了,“……走!”

满头黑发轰然四散,一股猛烈罡风扑向我面门,我飞身后退,烛龙瞬间化为人形大小将我护在了背上,我看向石台中央,那里锁链剧烈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被他崩断。

我伸手轻轻一弹,水面一震,神力汇聚成一块浮冰,我从烛龙背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冰面上,随后一抬手,时空之杖应声而出,我将变回小蛇的烛龙一把丢了进去,他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尖叫了一声,等一切结束后想来又要不让我摸了。

我向着塔外一指,法杖还在犹豫着不肯走,我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出去。”

他骨碌碌转了一圈,又跳了跳,像是很生气,我再次指了指塔外:“最后一遍,出去。”

将司岚的法杖和烛龙赶出塔外,我回头看向那个痛苦挣扎的人形,他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了,那根本不是一个神明,不是睥睨众生、所向披靡的战神,不是能与我携手登上伐天路的同伴。

“艾因,”我平静地坐下来,沉声开口,“你控制不住你的神力,今天就要再杀我一次——比上次还简单,我只有一魂一魄了。”

那束火焰中心几乎要烧成浓黑,在我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又蹿起十丈高的火苗,石台周围蒸汽腾腾,四面黑水都被他身周烈火瞬间蒸发成水汽,水面下沉了一大截。

“……走啊!”他嘶吼出两个字,漫天烈焰微微塌陷了一下。

我漠然摇头:“我不走,你可以来杀我。”

一声极其沉重的落地声响起,石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被艾因狠狠锤了一拳。

“你这一万三千年到底有没有长进,今天就见分晓,”我句句紧逼,“你说以前和我联手无人能敌,可是你现在连自己都胜不了。”

我叹了一口气,又收拾精神继续刺他:“我要走的路必然千难万险,你控制不住神力,对我就是大威胁,我早晚还会再死在你手里,一万三千年前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我的吗?”

他不再说话,一拳又一拳砸在身下囚牢,石台一下一下地晃动,我看得清楚,这石台原本应该是他的法器,可能是天上地下唯一能困住他的东西,但在他暴怒疯狂战意中也开始微微颤抖,细微处裂了一条细细的缝。

“你的法器要被你砸碎了,”我淡淡地提醒他,“没了法器,就没有什么东西能限制你,更方便你过来杀我。”

他停下手,果然还有理智,只是被冲昏了头,以为自己也是只知杀戮的一只野兽了。

一声撕裂长空的长啸压过一室狼藉,震得整座独生塔摇晃不止,一点烛光挣扎了两下,无声碎去,那个影子站直了,塔中只剩他身上冲天烈焰,那是一束仅存的光明。

“我只救得了那些没有被注定毁灭的人,”我最后说,“前提是这个人足够勇敢。”

我静静地等一个结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苦中作乐地想,烛龙又要不让我摸他了,时空之杖又要去跟司岚告状,路辰又要气急了找司岚吵架,神明的七情六欲比起凡人也一点不少。

又一声啸鸣,又一声,又一声。

独生塔簌簌颤抖着,一万三千年的恐惧、愧疚、自责、痛苦都顺着战神的长啸远远地传遍这个世界,我听到烛龙也在塔外愤怒又焦急地长吟,他声嘶力竭,几乎要挣破喉咙,我愧疚地想以后要少让他见到这种场景。

一声声嘶鸣将这个神界搅得天翻地覆,也冲击得我神魂微微发疼,我伸手按了按额头,刚刚在不息山养得完整些的魂体又受摧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劳碌命。

一道白光精准劈开独生塔结界,我猛地站起身——

那是叶瑄的剑光。

无情仙从结界外一步步走来,他身上战甲轻薄,却显得郑重,视线扫过塔中,落在我身上,微微皱了皱眉,嘴唇无声开合几下,像是在说“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又摇摇头,像是了然一般转头看向石台上的艾因。

他一步踏出,落在艾因身前。

“战神失控,神界不存,”叶瑄平静地说,“你无法掌控意志之塔,我就只好杀了你。”

艾因微仰着头,他身上的火还在烧,眼神已经看不出悲喜,只剩下一身战意纵横,满眼争胜执念,脸上四分五裂,神力几乎将他的身躯烧裂了,像是一把瓷器扛不住淬炼的火,碎了诸多裂缝。

我的手微微攥紧,死死盯着刚从万年自罚中站起来的那具破败的身躯。

艾因转头看向我,缓缓笑了笑,他一伸手,神力凝结成一支红缨长枪被他狠狠一挥,他跳起来,枪身带着毁天灭地气势砸向叶瑄。

叶瑄一抬手,掌间万千光华穿透空间与艾因的长枪相撞,轰地一声将我掀了个踉跄,差点栽进水里。

银白和赤红神力一左一右托着我,互不相让又极其默契地将我远远送出塔外,准确地落在了烛龙背上。

烛龙的长尾猛然回转,将我牢牢锁在了怀里,巨大的龙头转过来,一声长吟饱含着气愤、怨念、心疼余音绕梁,龙息喷在我脸上,冲得我睁不开眼。

我摸索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含糊不清地认错:“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向高塔,万年结界将一切争斗的痕迹都遮掩得不露半分痕迹,只能通过塔身震动和摇晃得知这场对战尚且激烈,双色神光偶尔从塔几近四散的身躯里逸散,彼此纠缠,各下杀手。

时空之杖突然旋起飞离我手中,身化百万丈将独生塔整个笼罩住,间歇泄露的神力被时空结界挡下,不至于再误伤他人。司岚的长发飘飘摇摇地到了我手边,他神情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却无奈,手一抬,汹涌神力没入我额头,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又偏了偏头,路辰站在离司岚不远的地方,看向我的眼神永远是怜惜的,但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又会微微一变,回复一点平静,他轻轻点点头:“殿下。”

这场大战惊动了整个极乐天,我视线往远处一扫,果然看到罗夏骑着布虎虎在更远处观望,他拍了拍布虎虎的头,一人一虎奔至我面前,他从虎背上下来,笑容明媚,温和地执起我的手,光明神力顺着他指尖没入我魂体,他低头在自己食指上落下一个吻:“小殿下最近过得还好啊?什么时候再来找我玩?”

我拍拍他的手心,笑了笑,视线仍旧落在独生塔上,这场决斗仿佛没有尽头,从刚开始到现在神力的碰撞居然显得专一,塔身的晃动倒是越来越大,我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打算三日后再来接殿下回不息山休养,”司岚似笑非笑地看我,“不曾想刚过一日就不得不来插上一手。”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塔身轰然炸裂,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在空中一触即分,艾因负枪,叶瑄执剑,遥遥相对,两人的长发都在身后翻卷不停。

司岚一伸手,时空之杖化为原身归于他手中,他又轻轻递给我。

我拿走法杖,低声道谢。

“独生塔已倒,”叶瑄身上战甲裂了好几处,雪色衣袍上也多是血迹,不知是两人中谁的血,他仍然平静,面无表情地道,“战神兴许要重新炼化法器。”

艾因身上黑红交杂的战袍看不出血迹,但胸前甲片已碎,持枪的那只手上护臂破裂,再深一厘就要断他手腕,他冷哼一声,枪尖一指地上石台,原本囚困他的牢笼在刹那间变化成为一座新塔,他对待叶瑄的态度极差:“无情仙审查结束,便尽早离开吧,不送。”

叶瑄漠然转身,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一步走到我面前,皱着眉看我,半晌才问道:“去秘境了?”

我点点头,有点心虚,又觉得心虚得很没有道理。

他叹着气,伸手拉我手腕也来渡我神力滋润魂体,我手一缩一抓,反而把他的手腕抓在手里,紧紧地盯着他,这样近的距离让我看清了,他和秘境遗迹里的那个“叶瑄”,确实有些不一样。他更像个真正的无情仙,那个“叶瑄”的眼神太深沉痛苦了。

“怎么这样看着我?”叶瑄低声问。

我摇摇头,放开他道:“没什么。”

他看了一眼司岚,司岚冲他微微点头,他似是一切明了,最后看了我一眼:“若是有事要找我,就随时来忘乡。”

他消失在一片剑光中。

放肆诸天 Chapter 15 输赢手段

无极海记事 C15 输赢手段

“艾因以前和我有仇怨吗?”我抓住司岚的袖子,他正在看书,被我拉得身子一歪,书页不堪重负地哀哀哭了一声,我讷讷松手,“……抱歉。”

司岚笑了笑,轻轻把书放下:“何出此言?”

我轻手轻脚地坐在他旁边,他让了让,为我留出一大块位置,我愁眉苦脸地看着他:“那天见到他,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我以前是不是揍过他?”

他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伸手抚了一下我额头,一点神力没入我眉心探知神识:“也只有殿下会这么想,我实在是忍俊不禁,殿下见谅,”他收回手,点点头,很满意我的休养成果,“仇怨大约是没有,”又摇摇头,“纠葛多少是有的。”

我偏头看他,他笑得明白,我也笑眯眯,指指他身边旋转的时空之杖:“所以……”

他手指轻轻一勾,法杖乖顺地飞到我身边,我伸手去拿,被他轻轻拉着手腕又渡入一股神力。

那股神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体肤没入魂体,只是浅浅地停留在我掌心,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独生塔于我也是陌生之地,”他点点我的手心,接收到我的视线又无奈解释,“战神不喜外来打扰,你若是去了,我大约是没办法看到独生塔内情况的,”他温柔地一挥手,时空之杖落入我手心旋转,“这点神力足够你驭使我的法器,有备无患。”

法杖在我手心骨碌碌旋转,看着很机灵,我指尖溢出一点神力试了一下,他果然变大变小跳起舞来。

我沉思了一会儿,严肃地问司岚:“所以我在长梦池的三日,你都一直看着?”

“……”他轻咳了一声,偏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独生塔与其他神界略有差别,战神的性子也是很……独特,你要小心。”

“哦……”我瞥了一眼他有点泛红的侧脸,眯起眼睛思索,“战神啊……听上去很嚣张。”

他溢出一点轻笑,点点头道:“嗯,是很嚣张。”

我被迎面而来的一道剑光晃了眼的时候,脑子里一瞬间浮现了司岚的话——独生塔果然与其他神界有差别。

距离我来到独生塔不过短短半刻,已经身陷争斗不得脱身了。

但攻击我的是两个仙人,我不太想和仙人动手,于是尽量好声好气地说话:“我是来找战神的,不惹事,两位收手让让。”

拿剑的仙人笑了一声,我听出了满满的嘲讽。

拿链的仙人也笑,却恶毒开口:“栖身在法器里,可见宵小之姿!我是为战神护卫神界!”

剑光凛冽,链走如龙,一左一右袭向我,时空之杖受激自发反击,宽大伞面撑开,将我牢牢护在了伞下,结界不紧不慢地旋转,将攻击的力道都一一卸去。

司岚的法杖果真好用,下次可以试试其他的法器,我忍不住想。

烛龙从梦中醒来,在我腕上游走试探,我摸摸他:“没事,先别动。”

“我不喜欢仗势欺人,”我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和他们讲道理,“但你们也看到了,我无意冒犯,你们也打不过我,不如让个路,让我去找战神他老人家聊聊?”

两名仙人神色不善地盯着我,过了几秒,那恶毒猜测的仙人长啸一声,声压滚滚向远处弥漫,似是召唤,我看到天边数不清的光点向此处快速移动。

他冷笑道:“敢来独生塔的人哪个不是要找战神?但你要挑衅战神还不够格,先过了眼前这生死关吧!”

众多仙人将我团团围住,各个手里都持着法器,四下光芒闪耀,刺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耳边偶尔听到一两句疑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是什么法器,为何如此宏伟”,但更多的人只是严阵以待,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是要挑衅……”这句解释被堵在喉咙里,那仙人大力一甩,手中法器如蛟龙出水,从下往上狠狠击向时空之杖——倒是眼力不俗,能看得出我身周结界薄弱处——他厉声呼喝:“愣着作甚!合力擒下鼠目宵小!战神威严岂容亵渎!”

我又叹了口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往死里打。

虽然我神魂有损,但栖身法杖之中,倒也不用担忧受伤,我看了看身周,这里众仙实力不低,但司岚的神力明显技高一筹,他珍视法器,层叠护盾还稳固护着法杖本体,我是足足可以仗势欺人的。

我摸了摸烛龙的小尾巴,叮嘱他:“等他们都被我揍遍了,你再出声。”

他无声地点点头,蛇信子吐了吐。

我一头撞出去。

法杖本体并不大,因此行动起来既迅捷又隐蔽,我尽量避开众仙无数攻击,实在避不开也就随它去,落在我身上不痛不痒。我冲着那个先是恶毒挑衅,又挑唆他人的仙人一路追打,他不得不将法器化为护体屏障试图躲避,我手一抬,司岚的神力与时空之杖呼应,将他身周时空短暂冻结了一瞬,我操纵着法杖狠狠敲上他的额头,“砰”地一声,他仰头倒下去,身周屏障闪了闪,散了。

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别人出手,实在不是神仙道理。

我对其他人也一视同仁,法杖穿梭在各个法阵中乒乒乓乓地敲打,时空之力浩荡延展,不可一世众仙被我打得抱头鼠窜——他们自然是想反抗的,可力不能敌,还手毫无作用,我的攻击又堪比戏弄。

我不介意教教他们怎么做仙人。

失了神躯,我也还是我,怎么就是宵小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后时空之杖停在那个恶毒仙人面前,杖尾指向他鼻尖, 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倒是仍然不服气,凶狠地瞪着我,嘶哑道:“不过是仗着法器便利……呃!”

我又给他额头来了一记。

法杖重新抵着他的鼻尖,我笑着问他:“你说什么?”

烛龙在此刻冲天而起,一声龙吟盖过满地呻吟,远远地传遍整个神界,哪怕战神本人在天涯海角躲着,也该听见了。

我眯了眯眼睛,心想,艾因再不出现表态,我可从来没说过,我不开杀戒——无情仙我都敢杀。

烛龙落回我身边,亲昵地将大脑袋靠在我身上,我摸摸他的胡子,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

“你,”我戳了戳仙人的鼻头,它被我戳扁又回复原状,想来很疼,因为他一脸痛苦地想伸手去护着鼻子,我默许了,只是好奇地问他,“我可是有神兽神器护体,哪怕你不认识我,也不好说我是宵小吧?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不说话了,瞪着眼睛视死如归。

我无奈地想了想,要不杀了吧,免得生事。

法杖狠狠往下一戳,被一道暴起音波瞬间格挡。

我稍稍收手,回头看向琴音传来的方向。

艾因——艾因的分身——那个孩子抱着琵琶显露身形,先是环视一圈身周乱七八糟躺倒一地的仙人们,皱了皱眉:“真是废物……”又伸手一抓,将他们提起来往后一扔,漠然道,“该养伤养伤,没养好别出来丢人现眼,”最后他看向我,神情睥睨,“你来了。”

我从法杖中脱离,笑眯眯答:“我来了。”

这副模样真是太可爱了……我是真的忍不住笑意。

他皱起眉头,像是知道我在笑他,警告道:“这只是我的分身,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你的肉身呢?”

“我不得意忘形,”我笑着应道,“我就是来见你的。”

“见我干嘛?”他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却补充道,“这个方向走到尽头,你就能见到我。”

我招了招手,烛龙盘回我手腕上,轻轻舔了我一口,我疑惑地低下头,他很少这样亲近我,但舔完又闭上眼睛休息了。

我回身看了一眼众仙离去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他们的一个休养聚居之所。

艾因走得很快,但仍然留下了让我追上的影子,我笑笑,跟了上去。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塔。

以一景代指一界,似乎是极乐天惯例——所以不息山果然是山,无极海果然有海?

艾因的身影消失在塔中,我摸了摸下巴,魂体回到法杖中慢慢飘了进去。

塔里很黑,但有盈盈烛光四散分布,我往前走了两步,憧憧影相在塔身四壁倒映摇晃,时而有森森黑线从眼前一闪而过,我伸手抓了一把,但它如烟如雾,被瞬间打散又聚集掠走。

我讶然四望,塔身六围,从宽至窄,层层叠落,每层都与上一层错开角度,盘旋升起,从塔底向上望去,几乎像是置身星海之中,一不留神就会失去方向,但这也意味着,想要走到塔顶,就只能紧紧盯着最高处。

艾因的声音传来,沉沉的,很疲惫:“我就在塔顶,你若是能上来,就能见到我。”

我站在原地想了想,温和地问他:“不如你下来见我?”

他轻笑了一声,我听到一点器具碰撞的声音,他说:“你来独生塔找我,自然是来找答案,想要答案,就要付出代价。”

“说的也是,”我赞同地点点头,“听你的意思,你很明了我想要找的答案是什么。”

“当然,”他毫不犹豫,语气简直像是施舍,“但你不愿深入虎穴,如何能猎得猛虎?”

“上来见我。”艾因重复道。

我笑了笑,踏出法杖站定在原地,仰着头看向塔顶,那里一大片浓郁雾气将塔尖笼罩得严严实实,我只能偶尔从涌动的雾气中瞥见一点火红色流窜的神力。

我抱起双臂靠着时空之杖,懒懒地道:“我要是不上去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独生塔不欢迎外人,你不上来,我就会送你离开。”

“是吗?”我歪了歪头,有趣地问他,“你要怎么送我离开?用你的分身吗?”

塔内安静下来,我间歇听到一点烛火毕剥燃烧的声响,但转头观察,蜡烛的形态却没有丝毫改变,这些蜡烛只是幻象,不是真的。

“罢了,”他叹息一声,“肉身已失,想来也是上不来的。”

面前人影闪了闪,他的分身再次出现,血红色瞳仁在烛火中悠悠燃烧。

我微微俯身看着他,他并不躲,反而顺手将一把枪垫在身下,同样懒散地躺了下去。

战神果然独特,我笑起来,开门见山:“我是谁?”

他头都不抬,闭着眼睛道:“你就是你,还能是谁?”

“嗯?”我挑了挑眉,走近他一点,一低头,刚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下,密密的像一把小扇子,“他们都认为我是什么‘殿下’,你觉得我不是吗?”

他睁开眼,赤瞳深处火焰撞进我眼睛里,几乎烧得我有一瞬失神,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漠然道:“你不是那个人。”

我唤来时空之杖,支撑着魂体坐在他旁边,他身量未足,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圆圆的脑袋,但忍住了没有冒犯,我撑着下巴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

“……你不够疯。”他坐起来,稍微离我远了些,不屑地回答。

我皱了皱眉。

“哼……”他冷笑一声,眼神扫过我身后法杖,又瞟了一眼塔外众仙退避的方向,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才傲慢地开口,“先天神杀后天仙……无情仙都不会多说一句,你却要和他们讲道理——愚蠢。”

我愣了愣,支着头想了几秒,好像是这么回事。

“你说的有道理,”我点点头,“下次我会揍得更狠一点。”

他嘴角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又问回第一个问题:“你的肉身呢?”

“如你所见,肉身损毁,只剩魂体了。”我摊开手。

他扫了一眼我的手,皱起眉:“失落在哪里?”

“秘境遗迹。”我淡淡地回复。

“哦,”他愣了愣,转过头去正视前方,“你已经去过那里了。”

“是啊,”我接过话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里。”

他垂下眼,不知为何看着有点伤心:“嗯,”又放轻声音,堪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魂体吗?”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指尖搭上了我掌心:“你现在对谁都这么信任吗?”

一点金红色神力从他指尖流出,顺着脉络向上攀爬,一路游走到我眉心,在神识心海处轻轻一碰,像是完成了一场相遇,又缓慢退走,各自离去。

“当然不是,”我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脸皱得像包子的小孩,“但是艾因会伤害我吗?”

他瞪了我一眼,眼神凶狠,眸底熊熊烈火烧得猛烈,只可惜这张脸看起来杀伤力不足,他低声反驳:“我可是战神。”

“你惹我生气,我就会杀了你。”他补充道,放开我的手,又偏头不看我了。

我抿唇笑了笑,这句话的威慑度也实在有限,我轻轻拽了拽他小战甲的护臂:“战神君可以带我去见你吗?”

分身果然承载不了多少神力,我拈了拈碰过他战甲的指尖,触感在实在与虚无之间。

“不可以,”他又瞪我一眼,“不付出代价是找不到答案的。”

我凑近他一些,歪着头看他:“可是你刚刚已经回答过我了。”

“……”他嘴唇抿了抿,似乎有点后悔,片刻后点了点头,决然道:“你说得对,我不该破例。”他站起来伸手一挥,塔中一暗又一亮,从昏暗密室变成一座擂台,左右两侧各伫立着一座宽大兰锜,上面铺陈各类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影子一闪,站定在离我稍远的兰锜前,冷然道:“你肉身已失,神魂不全,我不占你的便宜,我们就用武技来说话,”他指指我身后各式兵器,“随你取用,生死不论,打败我,你就能见到我。”

我叹了口气,冲他摆摆手:“你确定我会用这些?”

从醒来到现在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打架的时候有没有运用过纯粹的武技。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又温和又冷酷:“你会不会用,自己知道,你若是真想见我,自然是会的,”他从兰锜上拎出一把红缨长枪,随手挥了挥,空中留下一道红影,与他的眼眸相映成辉,他盖棺定论,“再说,生死面前,你不会也得会——”

枪尖一闪,直冲着我面门,半点情分都不留。

我揉了揉眉心,绕到兰锜后抽出双头戟格挡,戟尖有钩,艾因枪出如电,锐不可当,我要挡下他必得先借助兵器之利。

艾因唇角微微上扬,似是赞许,我一眼掠过,不得不把精神全部集中在他的攻击上。

双兵相击,嗡声作响,我手臂被震得发麻,略退一步卸去力道,手腕一转削向他颈项,他微微一偏头,长枪倒转将我击退。

他立于原地摇了摇头,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平静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我是战神,你想要蒙混过关,是没有机会的。”

我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心想,一个小包子下手也这么狠,倒是名不虚传。

他再次出手,这次冲着我肚腹,是一个开膛破肚的姿势。

我侧身躲避,戟钩落向他枪尖,想要借助兵器打断他攻势,但被他飞起一脚踢开,那一脚直直向我额头而来,简直像是要为那个被我暴揍的仙人报仇,我只好回手防御,他一枪一脚同时落在我戟身,我被猛烈的冲击逼退好几步,戟身狠狠撑了一下地面才稳住身形,掌心一阵刺痛,感觉已经磨破了。

我把手心血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免得影响抓握,抬起头盯住了他。

我承认我确实有些生气了——或者说,我被挑衅了,这不能忍。

艾因微微偏着头看我,他团团肉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像是炫耀又像是嘲讽,他站在那里,明明是孩童身躯,却比天地高大。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旋身而上主动出击,长戟打了个转绕过他的枪击向他手腕,同时也飞起一脚冲着他枪身——有样学样,艾因显然也看出来了,他笑意不减,一抬膝与我的腿硬碰了一记,长枪脱手将我的戟钩砸开,又迅捷地冲我肩膀落下一肘。

我只来得及将长戟倒转扔向他,双臂回拢护在胸前,硬吃了他一记肘击。

这一击将我狠狠地推倒在身后兰锜上,架上兵器叮呤咣啷一阵抗议。我伸手一撑站直了,随手抽出最近的一把斧头,跳起来扑向艾因——我此时怒发冲冠,誓要暴揍他一顿不可——斧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轨迹,准确地落向他的枪身中段。

欲破其利,先断其器。

他一侧身,长枪换手点向我肩头,一记飞踢要落在我斧头上。

我果断松手,斧头冲着他胸膛坠落,我一把抓住他踢向我胸口的腿,脚踝刚好被我掐住,我猛地一拉,他被我拉得身形不稳,往前一扑,我一膝一肘同时出手毫不留情击向他胸口和下腹。

他反应很快,长枪往地上一插,身体一旋,用手臂和大腿挡下这套连招,伸手一抓,长枪又从我面门削过,我不得不后仰躲避,同时踹出一脚缓解他正面进攻。

我退了好几步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从兰锜上抽兵器,欺身而上毫不停歇,半途才看清这是一柄长剑,于是立刻从劈砍改为穿刺,直取艾因咽喉。

剑光冽冽,与他枪尖几点星芒应和着相撞,剑尖点在他枪尖,带着我冲过去的力道将他逼退一步。

他向后一仰,剑尖顺着枪身滑了出去,我落在地上,回身又是一剑——我意识到我用剑比其他兵器顺手,至少很熟悉——艾因的长枪凌厉横扫,将长剑荡开,又一抽手,枪杆向着我砸过来。我被迎面砸中,剑尖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我振了一下剑身卸去冲击,略吸了口气。

气没喘匀,艾因的长枪又如风似火地旋了过来,一道枪尖的闪光刺得我闭上眼睛,我急速后退,他把我从兰锜旁逼开,我收手退向擂台中央,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看清他的攻势提剑格挡,又被他击退几步,离我的兰锜越来越远。

“你要输了。”艾因面无表情地挥动长枪,一枪一枪刺向我,同时冷淡地宣布结果。

“输?”我把剑当斧头用,狠狠劈开他的枪尖,咬牙切齿地道,“未见生死,怎么就输了?”

我跳开几步,从侧面刺向他颈项,同时脚尖在地上一点,从平刺转为下刺,他扫来的枪尖被我一脚踏下,我跟上一步,长剑从他面门横削隔绝他视线,要逼他松开武器。

他果然松手,却同时膝击我腹部,手一抬抓住我执剑手腕,另一只手直取我咽喉。

我躲避不及,只能伸手挡在咽喉前,硬受了他一膝一掌,手腕被他捏着一甩,长剑脱手,我倒跃两丈,半跪下去发出猛烈咳嗽,腹部如同火烧烟燎,倘若这是一具凡人肉身,此刻已经脏腑俱碎。

我抬头死死地盯着他,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他的武技显然远胜于我,而且他了解我,至少了解“我”之前的战斗风格,用司岚的话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又全都不占。

那我有什么?我占了什么?

他枪尖又无情点向我颈项,我飞身后退,“砰”地一声撞上他的兰锜,此时远远伫立着的我的兰锜歪斜倒下,其上兵器已缺一半,他的兰锜却完好无损,仅用一杆长枪就逼得我退无可退。

我在满架兵器上旋身一滚,躲开他的又一刺,绕到兰锜后拎出一支又一支兵器扔向他,他不慌不忙,将它们一一荡开,一步一步逼向我,最后一记横扫带着猎猎风声扑向我面门,几乎要将整架兰锜拦腰折断。

但我还留下了最后一柄长刀,这记横扫一出,他就无法回手,我像只豹子一般蹿了出去,长刀附于肘下,这一击要定生死。

我撞进他怀里,小小一具孩童身躯几乎被我抱住,我手中长刀即将划过他胸腹,他反应迅捷,立刻松开手中武器,回手抓住我肩膀与手肘,以绝对压制力道按住了我的刀。

我一咬牙,手肘猛地一挣,骨节咔嚓断开,同时头往前死命一撞,他被我这一头槌撞得往后一仰,我长刀出手,将全身的力道压了上去落在他颈侧,狠狠地把他按在地面上,刀刃距他咽喉不过毫厘——“我赢了。”我说。

他睁开眼,似乎是从晕眩中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小疯子……”却又补充道,“但我还没死。”

“你……”我有点颤抖,他在逼我杀他——为什么?叶瑄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让我习惯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里不过是拟来玩乐的幻境,”他笑着弹了弹颈侧刀尖,眼眸深深,泛着漫天血色,“你要是连这样都不敢下手,要我怎么判你赢?”我将身子又向下压了压,刃尖几乎就要割破他喉咙,他一开口,鲜血破开肌肤滑落至地面,“或者,你希望我缓过来,面对你这具骨肉俱损的身体,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你?”

我手抖了一下,一把将刀身死死按下去,他的颈间血扑了我满脸,顺着头发淌下去坠入地面,与我的血流在了一起。

“我赢了。”我低声说。

放肆诸天 Chapter 14 大梦谁醒

无极海记事 C14 大梦谁醒

整座白玉宫在嘹亮龙吟中颤抖,殿外远远传来一声虎啸,布虎虎风驰电掣地冲进大殿扑到罗夏身边,用头拱了拱罗夏的身体,看到主人面如死灰地躺倒在地上,一转头盯着我,目露凶光,利齿显露,面容狠厉地伏低身子,随时要扑上来将我这虚弱魂体撕碎嚼烂。

烛龙踏前一步,身形再次变大,尖利的指甲避过了罗夏的身体,却深深地扎进了通体白玉的地面,他满身鳞片微微颤抖,冲着布虎虎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身子同样低下去与眈眈虎目对视,尾巴轻轻环过我的身体,将我护在了怀里。

两头神兽各自拼尽全力护主,真相从来不重要。

罗夏手心禁制剧烈地颤抖,在挣扎了几秒后忽然熄灭散去。

我摸摸烛龙的脊背,示意不要动手。

“你信不信,”我指指远处宝石王座,对布虎虎说,“你敢动我一下,你的主人会让你重新做回一只没有意识和灵力的禽兽。”

罗夏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圆形穹顶出神。

布虎虎额间花纹闪闪发光,似乎因为我这句话更加愤怒,我绕过烛龙的身体,走到罗夏身边坐下来,冲布虎虎笑了一下:“这座白玉宫现在是我的,你能进来……”我指指殿门,“是因为你的主人在这里,否则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前爪动了动,紧紧地蜷缩起来,露出一种下一秒就要将我喉管狠狠咬断的暴戾姿态。

我不理他,低头去看罗夏,他眼睛里有一种如梦初醒的迷茫,却水盈盈的,像是日光被打碎了揉成一地水晶。

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布虎虎喉间滚动着嘶吼,脑袋凑过来向着我的手指,似乎想要将我一头撞开,不许我触碰他的主人。

“布虎虎,”罗夏突然开口,布虎虎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低下头去蹭他的脸,又舔他的手,把他的手拱到自己脑袋上撒娇,罗夏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地说,“我没事,你去玩。”

布虎虎呜咽了一声,却没有走,而是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老虎,把自己缩进了罗夏手心。

我伸出手指也摸了摸他的头,他似乎想甩开,呲了一下小尖牙,又不敢真的咬我,委屈地往主人手心又缩了缩。

“要是我真的揍他一顿,”我问罗夏,“你会怎么样?”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把布虎虎放在自己胸口,偏过头看我,神情显得柔软宁和:“布虎虎不会伤害小殿下,小殿下也不是霸道无理的人,打不起来的。”

“太久没有看到小殿下这样威胁人——威胁虎了,”他蹭了蹭布虎虎,“他胆子很小的,小殿下吓到他了。”

我无奈地笑笑,轻轻碰了碰布虎虎的耳朵,那对圆圆的耳朵扑闪了一下,不动了。

“没办法啊,”我支起一条腿撑着脑袋看向罗夏的眼睛,“光明神君不讲道理,要把我关起来……我只好对你的小宝贝开刀。”

他笑起来,声音放松了些:“小殿下还是这么狡猾。”

烛龙盘上我的脖子,也蹭了蹭我的脸,我摸摸他,他乖乖地趴着不动了。

窗外天光明明灭灭,我们各自安抚着一龙一虎,安静地等待时间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烛龙和布虎虎都睡着了,罗夏慢慢坐起身来,先是看了一眼大殿深处的王座,又回头深深地凝望我,眼睛里藏了太多我看不懂、只能去猜测试探的东西。

他一手撑着地面把自己支起来,一只手轻微地往前探了探,似乎想牵着我的手,又默默地收回去了。

“罗夏,”我歪着头看他,平静地问,“我没有死之前,是不是爱过你?”

他的眼睛闪了闪,瞳仁里水光潋滟,像是化成了另一座长梦池,将我的魂魄拖拽着往更深的池底坠落,池面被他自己打破了,他唇角动了动,最终提起一个不小的弧度,轻声回应道:“我爱你,小殿下。”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我都一直爱着你。”他说。

没有回答我是不是爱过他。

我轻轻皱了一下眉,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路辰绝望的眼神,想到他说“十万年,一百万年我都愿意等你”,我心下茫然,这种浓烈的情感让我无所适从,无从抵抗——或者说,无法体会。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死去的时刻想来并不合时宜。

我犹豫着开口:“即使我现在不是那个人了,你也会同样爱我?”

他也慢慢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和我一样的姿势看着我,笑容平静:“小殿下觉得自己不是那个人了,那你是谁呢?”

“我是……”我想要回答,又找不到出路,挣扎了几秒之后闭了嘴,也算是体验了一次被堵嘴的憋闷。

“小殿下就是小殿下啊,”他轻叹着道,“你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他闭上眼喃喃颂念:“万年不改人如故……”

声音消散在风里,我听得浑身发冷。

我伸手抚了一下眉心,感觉头有点痛,他终于坚定地探过身子,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那是他的命门,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满身神光从他胸口喷涌而出,几乎要凝固成实体将我覆灭,在温暖到灼人的光明中我变成一只被定格在琥珀里的小虫,翅膀被黏稠沉重的树脂凝固,再也无法伸展。

我狠狠地颤抖了一下,用尽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他不说话,也没有制止我,只是微笑着看我,神力翻涌不止,依旧没入我魂体每个角落。

我深深地呼吸,意识到这是他在再次用神力滋润我的神魂。

他收回手,温和地看着我。

我扶着脑袋笑了一声,懒懒地躺在了地板上,盯着穹顶问道:“我第一天看见你,你说你有帮我找回记忆的方法,是指长梦池吗?”

“是,”他动了动,也一样躺在我身边,疲惫地说,“我记忆里有你,如果你需要,我会告诉你。”

“可是路辰说,他不能告诉我过去的事情。”我说。

身侧没有声音,我转头去看他,他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无声地勾起唇角道:“他可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吗?”我收回视线,仍然盯着头顶华美浮雕——路辰的原话是,如果其他人都没有说,那他也不能说——我淡淡地回应他,“是因为我死了太多次,不知道怎么描述吗?”

“你不用逃避,”我随手拍了拍他落在我手边的胳膊,“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逼你。”

“我看到小殿下已失肉身,就知道我不用说了。”他低声道。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承认自己不在做梦了?”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道:“对不起。”顿了两秒又补充,“我不是故意……”

我打断他:“好了,到此为止。”

我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魂体,一魂一魄挣扎着聚成人形,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一具神明体魄,我慢慢地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你们见到我的那天,都称我为‘无极海主人’,后来又开始叫我作‘殿下’,我不知道‘殿下’是谁,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也知道‘无极海主人’不是过去的那个‘殿下’,知道我只要死去就会失去记忆……”

“我死了不止一次,”我平静地告诉他我的猜测,“死去的原因,还可能和五大神君有关。”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烛龙和你很熟悉,但据沈凌说——是我的侍从,被无情仙杀了,所以我才和他打起来——烛龙在我沉睡的时候一直待在无极海,”我不看他,只是一点点抽丝剥茧,“所以你和烛龙的关系,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建立的,”我想了想,补充道,“这么一想,让烛龙献上忠诚的到底是‘殿下’还是‘我’,也不好说。”

烛龙原本盘在我脖子上,此刻迅速地游到我胸口,眼睛瞪着我,张嘴发出一声埋怨的鸣叫。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关系,现在你只会保护我,足够了。我不在意这个答案。”

他怏怏地趴下去,脑袋熟练地蹭上我的脖子。

我继续冷静地同罗夏说话,也许是同我自己对话:“从见面第一天,你就一直在提醒我,我们以前关系很亲密。我来到长梦池,你给了我好几个梦境,让我在梦里看到以前和你亲密无间,你想看看我是不是能想起来,会不会因此留下来,”我站起身,慢慢往那个王座走去,听到身后衣饰响了响,罗夏的脚步跟上来,我一边走一边说着,“你知道我不会留下来,或者说,你已经用这种方法拦过我很多次了,包括这座宫殿,”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的视线扫过殿内华丽内饰,“这是一座你为我建起的监牢。”

“你囚禁过我,”我指指几步之遥的宝石王座,“那是我以前坐过的位置,你或许是用梦境,或许是用一套禁制,把我留下来,”我转过身完全面对他,一字一顿地说,“坐在那个王座上的人,是被光明神君囚禁的死物,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你为我准备好的一切,和独属于、代表着罗夏的黄金殿。”

他嘴角轻轻上扬,弧度没有丝毫改变,那双眼眸里长梦池水愈泄愈深,最深处的痛苦如同海底火山爆发一般层层翻涌上水面。

“我哪里猜错了吗,光明神君?”我轻笑了一声,歪着头看他。

他垂下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但我想你应该不是我死去的直接原因……你说你爱我,我是相信的。”

他的衣带在晃动,他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在我碰到他的那一瞬抓紧我,力气大得让我忍不住皱紧眉头,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又马上反应过来松了力气,却没有放开我。

“别紧张,”我用另一只手拽了拽他的头发,“现在醒了吗?”

他颤抖着点头,嘴巴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神仙街是梦还是真实?”我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用神力所化……是那些人记忆里的人间。”

“你的记忆也在其中,是吗?”我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

“是,”他把嘴唇贴在我指尖,光明的源点此刻一片刺骨寒凉,“我是神仙街的背景。”

我揉揉他的头发,没有再继续逼问。事已至此,我想要的答案都已显露真身,长梦池主人没有沉沦长梦池,只是将自己变成了整个梦境。

他慢慢跪下去,一开始只是扶着我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又张开双臂将我死死抱住,他的鼻息喷在我腰侧,带得我也微微颤抖。

“我只是想……”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想再看着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抚摸他,桀骜的金发从我手心缓缓流坠,质感温柔顺滑,如同上品丝绸。

“别担心,”我轻柔地安慰他,“我会知道自己是谁的。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

太阳融化在我怀中,窗外永不停歇的笙歌逐渐淡去了,天光变了颜色,原来此刻已是清晨,我被晨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身子晃了晃,无声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又隐隐作痛,我抚了一把额头试图缓解,却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挡住了,罗夏正用一种与之前一样的姿势将我抱在怀里,温暖神力流淌进我眉心,我闭上眼调整呼吸。

“好点了吗?”他撤回手,身子稍稍离我远了一些,眼神又愧疚又心疼。

“没事,”我笑了笑,“毕竟还是魂体,稍微用点心神就容易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的回答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三日之期已到,殿下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我愣了一秒,从罗夏怀里挣出来,一眼就看到司岚的长发飘飘荡荡,他神情平静,眉头却皱着,与我对上视线,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三日过得好快……”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冲罗夏点头道,“我确实该走了。”

“殿下本该好好休息,却疲惫多日,”清丽嗓音响起,我转头找到路辰,他幻形略微模糊,但面容仍显得气恼,讲话如同吃了火药一般,“长梦池主人不会照顾人,就别强留了。”

罗夏站起来,走近两步,语气也是同样嘲讽:“冥河主人掌管众生轮回,现在连小殿下的来去都要插上一手,未免管得太宽。”

我揉了揉眉心:“够了。”

路辰本来要继续说点什么,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司岚温和地低头问我:“下一步,殿下打算去哪?”

我思考了一下,摇摇头:“先回不息山吧。”

“好。”他没有多说什么,手掌轻轻伸展,空间破开,露出我熟悉的满天星子。

我转头看了看罗夏,和他道别:“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罗夏注视着我,眼睛里不舍与怀念化成水将我淹没,但最后他又露出一个明媚不羁的笑容,点点头道:“我会的,我等小殿下……再来陪我玩。”

布虎虎在他肩膀上安静地看着我,我摸了一下他的小虎头,笑着转过身去。

路辰的幻形在森林里闪了一下,确认我回到了不息山就再次销声匿迹,我甚至没来得及同他说上一句“不要走”。

司岚轻轻叹了口气,隔着很远的距离将神力又渡进我魂体,顺手把烛龙从我手腕上拉下来,柔柔地放他去吊床上面睡觉。他伸手一点,时空之杖从我身上脱离,落入他掌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法杖,笑着看向我:“看来殿下这场梦做得很稳妥。”

“是啊,只是要个答案,”我慢吞吞地爬上小吊床,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拼命。”

他轻笑了一声,法杖骨碌碌地转到我头顶,看得我眼晕,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可是他在和我告状——说你和长梦池主人差点打了好几架,还有你们的神兽——”

我打断他,瞪着头顶的法杖:“你怎么这样!”

“殿下总是任性,”司岚摇摇头,收起法杖,“你的魂体这三日都没有休息好,还是先入睡吧,”他指指睡得正香的烛龙,“你的小龙都累成这样了,你自己没感觉吗?”

我无言以对,也没办法说我其实休息得很好,只好闭上眼睛,司岚的神力无穷无尽将我承载,我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奇怪,我在看不到什么东西的海面上起起伏伏,海潮涨落不停,却只是将我温和地托着,不叫我沉下去,也不让我有力气挣扎。

我在头痛欲裂中醒来,一眼看到头顶星点光芒,那是三千重天中某个世界的投影,多少爱恨来去,都在那一个小小的光点里。再一转头,就看到路辰的背影和司岚飘荡的长发,路辰刚好挡住了司岚看我的视线,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殿下这三日挣扎,时空神明明看得清楚,”路辰说,“却半点不插手,不觉得自己无情吗?”

司岚温和,也不辩解,只是说:“这是殿下必须自己走的路。”

路辰似乎有点激动,他踏前一步,几乎显得咄咄逼人:“你总是这样说,你知道她都睡了多久了,她的魂魄已经不是一开始的样子了!”

“我插不上手,”司岚打断他,声音仍然平稳,但能听出无奈,“你也一样。”

“你……”路辰像是气急了,他手一抬指向我,司岚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轻咳一声。

路辰把没说的话吞了回去,转身看我,却没有靠近,反而后退了几步,低声道:“……我先走了。”

他离开的速度堪称迅猛,我一个“别”字噎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我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吊床柔软,不好使力,我又躺了回去。

司岚淡淡地看着我,伸手探了一下我神识,点头道:“现在的状态好很多了。”

我有点心虚地偏过头,叹了口气。

“怎么这样叹气?”他笑着递给我一个果子,烛龙晃悠悠地落在他肩膀。

我三两下把果子吞了,莹润光华没入我口中,化为滋补灵力落向魂魄边缘修修补补。

他温和地看着我,伸手轻轻摇着吊床,三日疲倦后我总算敢安心地休息片刻。

我又叹了一口气。

“殿下劳累这几日,看来有了不少收获和感悟。”他笑道。

我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摊开手:“一身情债,满手因果啊……时空神君。”

他的笑容收了收,又温柔地笑起来,慢悠悠地回应着:“都是命数,不必挂心。”

“我想挂心,怎么办?”我伸手去抓他的袖子,扑了个空。

他果然故意不让我抓到,似笑非笑地把袖子收走,又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想或不想,都只是殿下的决定而已,你已经站在这里,便有此处烦恼;等到你走得更远,”他偏头看了一眼远处茫茫光海,“自然会有更多需要做决定的时刻。”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先问其他的问题:“不息山是仙人禁忌之所吗?”

他点点头:“我这里太特殊,不能让他们进来。”

“路辰的冥河呢?”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感觉又有些困,看来真是累狠了。

“正常来说,”他无奈道,“能去到冥河的,除了冥河主人,就只有要入轮回的众生魂魄。”

我眨了眨眼,没出声。

“但要是有神明不守规矩,偷偷溜去,在无情仙看来,可能也算不上触怒天道,”他看了我一眼,唇角勾起一点笑意,“仙人进不去,神明却不妨碍。”

我笑起来,撑着脑袋慢慢思考:“罗夏说,有两个神界,仙人是可以进去的,另一个是……艾因?”我点了一下头,确认自己的猜测:“无极海肯定不可能,连神明都只有你和无情仙能出入;忘乡……”我想起叶瑄面对路辰时的愠怒,再次确认,“更不可能,也许只有你和我能偶尔造访。”

司岚唇角笑意不减,默认了我的想法。

“艾因为什么用分身出现?”我喃喃自语着,又瞥了一眼面前清风朗月神君,“司岚好像也是用化身来见我……那天。”

他笑了笑,神力又覆上我魂体,我有种干枯植物正在大口吮吸甘霖的错觉,迷迷糊糊地又闭上眼睛。司岚的声音朦胧传来:“独生塔主人自然有自己的原因,殿下休息好再去探究谜题吧。”

放肆诸天 Chapter 13 沉沦此间

无极海记事 C13 沉沦此间

我坐起身来,揉了揉他的头。

四下看看,他居然在长梦池幻化出一把躺椅,就半躺在池边等着我。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回去聊?还是你想在这里聊?”

他笑笑,语调平静:“都可以。”

我转头看了看,先问了他一个问题:“长梦池可以看到已死之人的梦吗?”

“可以,”他点点头,恢复了平常那种潇洒随意态度,轻轻靠在躺椅上,半闭着眼,“但需要至少有一缕魂魄,哪怕是微不可见的一缕——魂飞魄散之人,是没有梦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无情仙杀人,基本都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笑了一下,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告诉我。

“回去吧,”我伸手拉他起来,“我有点累了。”

他睁开眼,轻轻护着我的腰,神力先将我魂体细致抚慰一遍,才微笑道:“小殿下这个表情……是要罚我,还是在想我?”

“我不知道,”我平静地说,“我只是来要个答案。”

他轻轻歪了歪头,像是自嘲又像是疑惑,随后身周景色变幻,他托着我一直上升,升到满眼珠光之中。

黄金殿广阔璀璨,我的视线转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最近的巨大坐席躺了下去。

他无奈地看着我,随手勾来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

我闭着眼躺了一阵,睁眼时发现他还坐在旁边默默守候,却像是恪守着什么规矩,没有靠近我一分一毫。我看了他一会儿,懒懒地翻了个身面对他,笑着问:“今天呢?还打算把我关起来吗?”

烛龙绕着我手腕缓缓游动,我听到蛇信吞吐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也显得威慑十足。

“我不是……”他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又默默把它吞了回去,“我不会的。”

“别,”我伸手一指,把他定在原地,他的视线落在我指尖,我隔空点点他的脑袋,笑道,“有话就说,我们今天有大把时间,不急。”

他垂下眼,半晌才道:“那只是个禁制的术法,不会伤害小殿下的。”

“我知道,”我撑着脑袋笑,“烛龙闹腾的时候你花了不短时间才过来……去哪了?”我指指地面:“池子里?”

“……”他偏过头去,盯着远处窗格镶嵌着的硕大的祖母绿发呆。

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说话,我笑了笑,懒洋洋地趴下去:“我还以为光明神君是惯会哄人的,没想到这就翻脸不认人……”

他睫毛轻轻一颤,嘴巴动了动,忍了又忍才回过头来想要说点什么,但一眼看到我趴在榻上,又担忧地伸出手将温暖神力渡入我眉心。神力汩汩涌动,金色的太阳再晃眼夺目,也没有灼伤我。他一边抚慰我魂体一边委屈地道:“我是在池子里,你让烛龙闹起来的时候我急死了。”

“就是要让你急啊,”我拽他的头发,狡猾地笑,“不急就出大事了。”

他皱了一下眉头,又自己缓缓舒展开,无奈道:“小殿下真的……太坏了。”他收回手,声音低低的:“我以为……昨天是在做梦。”

“我想着,这个梦很新鲜,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他抬头看了看高耸穹顶,像是在确认当下真实,“这么生动的小殿下,我一定要留住。”最后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轻声说:“我感觉到烛龙发怒的时候就知道我做错了,提心吊胆地过来认罚,小殿下却要故意折磨我。”

“做错了就要罚,”我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捏了捏,“至于怎么罚,当然是我来决定。”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顺从地任我抓着他手腕揉捏,没再说话。

“去池子里做了什么?”我仔细观察他掌心纹路,漫不经心地问。他掌心纹路清晰简洁,神力在纹路中隐隐流转,让躯体显出一种诱人光泽。

“没做什么,”他有点不自在地答道,“只是习惯。”

我一把抓紧他想要偷偷缩回去的手,抬眼看他的眼睛:“习惯睡在长梦池里?”

那双灵动的眼眸轻微地转了转,连同满头金发都动了动,似乎又想偏头装傻,我加重语气:“罗夏?”

他最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解脱一般吐出来,反手握紧我的手,一边缓缓摩挲,一边沉声道:“小殿下也看到了……长梦池为众生造梦,心有执念之人,便有机会沉沦美梦之中,不再醒来。”他笑了笑,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辩解:“你不能让我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仙人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留下来的,”我轻轻拍拍他的手,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神仙街是众仙,包括光明神君在内做的一场大梦。”

“嗯,”他点点头,“反正他们也都很开心……人间多少恩怨纠葛,哪怕飞升得道之后也还惦念着,活在梦里,皆大欢喜。”

我捏捏他的掌心,一字一句地问出下一个问题:“那光明神君的‘执念’,是什么呢?”

我的指尖点在他掌纹交汇处,一点神力没入他皮肤,他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又在看到我的眼神之后硬生生把自己按在了原地,眉头皱起来,先是委屈地溢出几声疼痛的喘息,才闭上眼坦诚相告,话音几近破碎:“……是你啊,小殿下,”他死死地抓紧我的手,把我也抓疼了,他颤抖着将脸埋在我手心,呢喃着重复:“我这几……万年的执念都是你啊。”

我默默地看着这个张扬肆意的小狮子被逼入绝境,神仙梦长,世人梦短,成仙成神,真的能找到归途吗?

人间爱恨,极乐纠缠,不可计数执念,如何才能放下?

我撤回折磨他的神力,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思绪远远飘逸,逃回万年前,又奔向万年后。

那场万年来反复上演的傀戏,藏着的是谁的执念呢?

万年前众仙大战,却只惊动了六大神界中五位神君,没有被惊动的那个是谁呢?这位神君没有出现,是因为避世独居,还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可有些话不能说,不能提,提了也没用,问了也没有答案。

他在安抚中慢慢止住颤抖,眼泪已经落了我满手。

他深深地呼吸,抽了抽鼻子,再次抱怨道:“小殿下真是太坏了。”

“嗯,我最坏了,”我又摸了摸他头顶乖顺的发旋,顺嘴认下这个指控,“我不该欺负你。”

他蹭了蹭我的手,慢慢直起身子,放开我,去整理自己的仪容,眼皮还耷拉着,委屈得不行,头上耀眼金发都暗淡了。

我笑着看他,金发碧眼美人,哪怕不说话,只是这样无声注视,也是赏心悦目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我,似乎想要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却因为情绪还没完全回复,显得这个笑容有点滑稽,我没忍住笑出声,他轻叹着伸手碰碰我的头发,也不说话了。

我侧躺着,视线落在他腰际衣带上,月白色暗纹衣带上有金线刺绣,但光线迷乱,我看不清刺绣的样子,我向他伸出手:“衣带给我看看。”

他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耳朵慢慢红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解下来递给我。

我觉得奇怪,看了他一眼,认真地研究这块衣料。光明神君的衣饰繁复华贵,质感却极舒服,我摸了摸,丝绸手感绵密温软,和白玉宫衣橱里的那些衣裙像是同源材质。衣带上刺绣图案是各种奇怪姿势的小兽,颈项处一圈圈浓密的鬃毛,应该是狮子,我想。衣料暗纹是银色圆盘,我努力地联想了一下,指指这些图案,问他:“这是什么……狮子捞月?”

他凝滞了一瞬,绝望地点点头,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又摸了两把,手感确实好,然后把衣带抛回给他,随意问了一句:“白玉宫衣橱里那些衣物也是一起准备的?”

“是,”他慢慢地系好衣带,扯了扯衣摆,安静地回应着,“不过不是同一批,分了好多次。”

“白玉宫、黄金殿,”我眯着眼睛看他,“建成多久了?”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带点苦涩,轻声道,“太久了,算不清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和……睡在长梦池里的时间一样吗?”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衣带,眼神有点茫然:“……不记得了,也许吧。”

窗外天光好像又要散了,我瞟了一眼远处的白玉宫穹顶,摸了摸下巴,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转头笑嘻嘻地看回他,他眼神一变,身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警惕地道:“小殿下你……又想做什么?”

“我有个问题,”我严肃地说,“希望光明神君能如实回答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我什么时候不如实回答了”,又默默地吞回去,无奈点头示意我问。

“昨天的评书很有意思,”我逗他,“不过让我有点好奇,想占光明神君便宜的都有谁啊?”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崩溃控诉:“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趴在坐榻上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伸手抚了一把头发,从早上发现被锁住就一直强忍着发酵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泄去了。惹了我生气,就承担后果,有借有还,今日事今日决。

大狮子真的很会哄人。

他温柔笑着看我,掌心神力又涌入我身体,我呢喃了两句困,感觉他似乎是把我抱起来,轻轻安置在床铺里,像是为风中落叶收殓遗骸般轻柔。

我沉沉睡去,在梦里见到了另外一个罗夏。

但这个地方似乎是忘乡,远处山峦丘陵、雪山湖泊,都分外眼熟。

罗夏正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他的金发已经很长了,时而从背后垂坠到胸前,他不得不一手抓着发尾,一手继续他的创作。

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树枝随手一抛,兴高采烈地来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将草地上大大的两个小人指给我看:“小殿下快看!我画的是不是很可爱!”

我被他从老松树下的悠闲坐姿拉扯成了站在雪地图前的点评站姿,很配合地点头:“嗯!很可爱!只有我的罗夏能画出这么可爱的雪地小人!”

“小殿下真是霸道……”他眼睛亮亮地凑过来,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总是在强调我的归属……”

我捧着他的脸威胁:“怎么了?你不喜欢?”

“喜欢……”他找到我的嘴唇,呢喃着吻下来,“小殿下可要记得,只许对我一个人这么霸道……”

我在温柔却逐渐深重的亲吻中笑着揉他的头发,顺手把散落的长发收拢,用一根老松枝松松挽起,他咬了咬我的鼻尖,不满道:“小殿下这个时候还分心,是故意的吗?”

我捏捏他的脸,又勾着他下巴调笑:“美人如斯,怎会分心?”

霎时暴雪突起,扑了我满头满脸,我一手拂过罗夏身上雪尘,一手拍落自己身上积雪,风雪越来越大,我挣扎着伸手去抓罗夏,却扑了个空。

我从梦中惊醒。

烛龙安静地趴在我怀里,小蛇头蹭过我的脖子,带来一点雪花侵体的微微寒意。

我静静地躺着,头顶华美浮雕细节繁琐,看久了让人眼晕,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场梦……真的醒了吗?

我还是要找到罗夏。

我起身往殿外走,烛龙温顺但懒洋洋地盘上了我的手腕,还在睡梦中不愿醒来。

殿门轻易被推开,我一眼看到远处神仙街仍然灯火通明。

我从街头一步步往街尾走去,吃食、玩艺、傀戏、斗兽,这里的人们每晚都纵情欢笑,不醉不归。明日醒来,又渴望着街头巷尾的熟悉记忆。

昨日讲故事的仙家还在同样的位置摆开斗兽台,我经过的时候他犀利地认出了我,热情招呼着:“神女今天也来逛夜市……不对不对,是神君,”他笑呵呵地纠正了自己的口误,伸手想来拉我坐下去下注,“神君今天要押左还是押右?今日天星高悬,运势正好!”

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了,今天只是来逛逛。”

“哎哟,”他笑着站起身向我走了两步,亲切地继续撺掇道,“光明神君今日没有陪神君来逛啊……神君别伤心,自个儿逛也显得无趣,你要是有兴致,老朽对这长梦池的青年才俊们熟识得七七八八,神君也可以认识认识、熟络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他向我探来的手被截在半空,那只轻描淡写就将他死死制住的手上金光流转,我顺着手臂向上看去,罗夏的脸色冷淡,身体微微向我倾斜,把我护在了身后。

“昨日可能是我忘性大,忘了说,”他随手将热络的仙家甩回他的庄家坐席,声音平静却震得桌面上的杯盏轻轻晃动,杯中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他环视一圈热闹的街面,冷笑道,“混沌神君是我万年白玉宫之主,罗夏一生所系都在神君身上,若是有人想从旁作梗,不妨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够不够我的老虎一口吞了。”

这条街道从他身上涌动神力的瞬间就静止了,来往千百个仙人都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地听他训诫,那名开设斗兽的仙家更是战战兢兢地向我作揖,一边行礼一边颤巍巍地解释着:“老朽实在不敢冒犯神君,只是俗人愚见,想尽力让神君玩乐欢喜,神君莫怪,莫怪老朽自说自话……”

我拍拍罗夏的手臂,示意可以了。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尊敬地伸手向我,要引我走向前方。我拍了两下他的掌心,越过呆立的人群向远处走去,罗夏紧跟着我,身后传来众仙拜别:“神君寿永……”

我一边走一边偏头看了他一眼,从来都笑着戏谑众生的光明之神此刻脸上一片冷肃,我觉得可爱,拽了拽他头发笑问:“生气啦?”

他犹豫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吻上我的指尖,又轻声叹息着笑答:“小殿下总是……慈爱,但你知道,有些人其实不值得你这样宽容的。”

我在他额头弹了一记,他吃痛放手,我有趣地看着他:“光明神君倒是对人性看得透彻。”

他自知失言一般,垂下眼不再回答,掌心神力又将我包裹住缓缓抚慰,我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收手,低声问:“小殿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答非所问道:“我想去白玉宫。”

“好,”他愣了愣,但毫不犹豫地答,“我陪小殿下过去。”

白玉宫在夜色中巍然伫立,远远望去像一颗巨大的珍珠,是整片灯红酒绿幻境唯一的白。

殿门在我靠近时自动打开,我走进去选了个最近的坐榻又懒懒地躺下去。

“小殿下若还是困的话,这里的床榻也都很舒服,你知道的,”他担忧地俯身看我脸色,“我送小殿下去休息吧。”

我盯着那双湖水碧眼眸,他的眼神清亮,但还能分得清梦境与真实吗?

他伸出手似乎想抱我去休息,我拽下他的衣领,随手掸了掸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制止他起身。他愣在原地,慢慢伸手撑住我身下坐榻,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白玉宫主人……”我慢条斯理地开口,微微笑了,“想问光明神君一个问题。”

他没有说话,视线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划过,又转回眼睛里与我无声地对视。

我瞥了一眼远处的王座,紧紧地盯着他道:“这座白玉宫,我要,”我换了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光明神君现在想要反悔也晚了。”

“我不反悔。”他沉静地答。

“神君之前说过,长梦池永远不对我设防,”我的眼神在他领口转了转,那里没有被衣物遮盖,神力在肌底一闪而过,“我听者有意,不知说者是否有心?”

他另一只手也撑在床榻上,将我困在了他双臂之间,哑声道:“自然有心。”

我轻笑了一声,松开扯着他衣领的手,在他胸口拍了拍,低声问:“若我要做长梦池主人呢?神君也会将神界拱手奉上吗?”

他脸色神情变了变,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最终自嘲地摇摇头:“我早该知道……”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眉毛,指尖在我脸上一触即走,又几近无感地点了一下我的嘴唇,闭上眼又睁开,沙哑出声:“小殿下喜欢的,罗夏都会给你。可小殿下总是喜欢问这些……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挣开我的手站直身子,身影萧条,殿内明明无风,却好似他凭栏遥望,被夜风吹皱了肌体。

我皱起眉,少见地觉得自己心里空落了一块。

为什么?

他此身执念恐怖如斯,真的能叫人让步到这种程度吗?

一座万年珍贵宫殿,一个与天同寿神界,一位睥睨众生神明,都愿意在美梦成真的幻觉里彻底拜服。

“罗夏,”我坐起来,再次拉住他的手腕,犹豫再三才问出声,“你现在……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他转头看向我,笑了,但眼神毫无温度:“小殿下或许是在梦里,我却一直醒着。”

“小殿下总是忘记,”他蹲下身仰头看我,“长梦池主人是掌控梦境的人,只有我知道你是梦是醒。”他掌心涌出金色神光,慢慢向我蔓延而来,我瞥了一眼这个明显的禁制术法,轻声问他:“你又要把我关起来吗?”

他不言语,只是深深地注视着他心中的“奇珍异宝”,眼神那么真挚忠诚。

我点点头,烛龙已经在我手上缓缓游动,下一秒就会化身百丈将这个梦境砸得天翻地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示意稍安勿躁,我看着罗夏的眼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前拦过我很多次,也是这样做的吗?把我关起来?”

他的手轻轻一颤,还未成型的禁制摇晃了两下,我盯着他,又问:“你拦下我之后……我死了吗?”

烛龙从我手腕上脱离,身形瞬间变大,狠狠地将罗夏一头撞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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