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月度归档: 2025 年 2 月 Page 2 of 6

放肆诸天 Chapter 12 梦中旅人

无极海记事 C12 梦中旅人

我在天光沐浴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比以往更沉更长,我迷迷糊糊地捞了一把身旁的烛龙,他缓缓舒展身躯靠在我脖子上,丝绸般的鳞片贴着我的皮肤磨蹭,显然也不太想起床。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烛龙被我吓了一跳,轻轻咬了我一口。

我把他抱在怀里坐起身,昨晚逛得太久,精神困顿,随便找了一张床就睡下,此刻才有心思去仔细观察殿内设施。

此处风格与主殿相近,尤其与主殿王座相得益彰,各类温润宝石玉珠将墙壁床榻层层包围,窗外日光洒在精致玉石上,荡起一层又一层七彩光晕,几乎叫人目眩神迷。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是个守着宝物半点不愿离开的吝啬鬼。

我揉了一把眉心让自己清醒,跳下床把白玉衣橱打开,里面各类珠宝配饰、衣裙战甲满满当当,甚至连烛龙的额心坠都占据了满满一格。衣橱右侧梳妆台上妆奁华美繁复,我随手翻了翻,玉石水晶、珍珠玛瑙制成的各类发簪头饰没有留下任何收纳空余。

烛龙懒懒地趴在床上不动弹,我抱起他转身往外走,一点新鲜气息从殿外渗透,天色极亮,已然不早了。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主殿,伸手去推大殿殿门。

推不开。

我皱了皱眉,又用力推了推,还是纹丝不动。

再试一次,依然无济于事。

我叹了口气,手掌覆上殿门,一点微弱的神力涌动,在触碰到殿门的那一瞬触发了这座宫殿的禁制,神力如同涟漪层层荡开,沿着廊柱穹顶蔓延——金光法障以殿门为起点,瞬间笼罩了整座宫殿——我被困住了,倒是不很意外。

殿内寂静无声,我抬头看了看,法障的星点光芒缓缓浮动,映得大殿如同一片亘古星河。

烛龙的呼吸拂过我的手,他仍然睡得很沉,我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走回王座安稳坐下。

无数思绪在我眼前飘飞回旋,我把记忆一点点拆开,头顶星河缓慢旋转,在我的沉思中渐次隐去痕迹。

我把烛龙唤醒,摸摸他的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晃了晃脑袋,把自己晃醒了,软软地趴在我腿上看我。

我指指殿门,那里是法障核心,太危险了:“小心不要碰到那里。”

他转头看了看,点点头。

我做了一个把整个宫殿包圆的手势,“其他地方,你都去撞一撞,碰一碰,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他歪了歪头,尾巴甩了两下,表示不解。

我摸了一把他的龙角,低声解释:“我被罗夏关在这里了,你只要闹的动静足够大,告诉他我醒了,就足够,不要伤到自己。”

那双异瞳龙目从听到第一句话就开始闪烁寒光,瞳孔反复收缩,尾巴重重地摆了两下,我话音落地,他化为龙身冲上穹顶,龙尾狠狠一甩,与金光禁制硬碰硬地来了一记,炸起无数星芒。我点点头,他强横龙爪如同闸刀,毫不迟疑地切入禁制一角狠狠划过,将禁制撕了一个口子。

那道裂口在他离开后又迅速回复原状,厚重古老的龙吟从他喉咙里迸发,震得整座宫殿都颤抖不止,远处又传来无数灵兽的应和与反驳,岁月静好的世界被瞬间掀翻。宏伟神力禁制只限制,不伤害,他反复撞击在穹顶和四周墙壁,庞大龙身灵活穿梭,将整座宫殿变成了一间试炼场,我也乐得让他找些乐子,所以安静地坐着,等此地主人现身。

我并不担心罗夏会伤害我,或者说,即使他想要伤害我,烛龙会拼死护我,司岚的法杖仍在我手中,时空神也会按照原定的三日之期来接我。

这只是又一次验证而已。

穹顶法障被反复的撞击冲得瑟瑟发抖,我摇了摇头,指指四周墙壁,示意烛龙从那里入手。

神兽躯体强硬难摧,从四周墙壁擦过时如同粗粝石片划过丝绸,法阵本无意识,却激起一阵剧烈颤抖和光芒闪动。

我看着这摇摇欲坠大殿,心想罗夏再不来这座宫殿怕是今日就寿命到头了。

烛龙突然向我的方向扑来,四爪踏上我身后墙幕,玉石浮雕发出碎裂声响,又被一声龙吟彻底盖过,他全身鳞片炸起,冲着殿门的方向愤怒长鸣。

殿门缓缓开启,罗夏颀长身影从光明的雾气中显现。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

“来啦。”我微笑着同他打招呼。

他在台阶下站定,微微仰着头看我,半晌才叹了口气,笑道:“只要小殿下一醒,我这长梦池就天翻地覆。”

烛龙从墙幕落下,盘回我手腕,身体却在缓慢游动,蛇信吞吐,紧紧盯着罗夏。

我敲了敲白玉扶手,伸出手,笑着问他:“我的罗夏——今天打算陪我去哪里玩呢?”

“……小殿下想去哪,罗夏自然就去哪,”他慢慢走上来,牵起我的手,引我走下王座,“哪里都可以。”

“那就去看看能让众仙‘自愿’留下来的东西吧,”我笑眯眯地转头看他,“不知道我的罗夏会不会对我设防呢?”

他勾起嘴角笑了,眼皮却微微耷拉着,不肯看我,只是盯着眼前地面:“小殿下想要的,罗夏都会给你,光明神的神界永远对你敞开。”

悠长时光里我们一步步穿过纵横的天台和花园,回到罗夏的宫殿。

这里还是一样奢华迷乱,也一样孤清冷寂。

我在大殿中心停下脚步,将这个穷奢极欲的牢笼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转头问他:“这座宫殿叫什么名字?”

“黄金殿。”他轻声答。

我笑着摇摇头,指指脚下地面:“寂寂黄金殿,”又指指窗外远远看到的纯白穹顶,“遥遥白玉宫,”我捏捏他的手心,“黄金殿主人的一场长梦此刻才算醒了。”

他轻轻一颤,却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慢慢转过头来,笑容虚浮,伸手揽上我的腰,低声道:“长梦池在虚无之所……冒犯了。”

他身上神光磅礴倾泻,将两个人包裹在里面,坠入一口空井。

在无尽坠落中我盯着他碧水双瞳,那里藏着万年的寂寞。

眼前景色变幻,我们站在一汪池水边安静地对望。

他慢慢松开我的手,稍微后退了一步,声音低哑:“这里就是……真正的长梦池。”

我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却让人无端心疼。

四周雾气蒸腾,却冰冷刺骨,像是极北寒冬早晨的雾凇被日光瞬间蒸发,远处看不到一点真实,近处的世界唯有这一池梦幻空花。

“所有来长梦池寻求庇护的仙人,”他轻声开口,语气低沉,如同认罪,“都要在这里受洗。”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受洗结束,就有人愿意留下来,有人想要离开。”他补充了一句,就紧紧地闭上嘴不肯再说。

我随意地看过四周,确认这里只有这一个池子,于是在池边石阶上坐下来,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坐在我身边。

他坐下来,离我有点远,我皱了皱眉,挪到我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位置。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但那个笑容居然有些凄凉。

“这么长时间,有多少人受洗之后离开了呢?”我平静地问。

“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了,”他不看我,只盯着透明却望不见底的池水发呆,“选择离开的人很少。”

我伸手撩了一把冰凉的池水,水珠从我指尖缓缓滚落,回归池中,却没有溅起水花,也没有在手上留下一点水渍。

他的眼珠动了动,移到我指尖,缓声道:“小殿下若想受洗,便得直接跳进这无边池水里去,否则是无用的。”

“池不见底,是否深不可测?”我问。

“不会伤人,”他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有任何危险,我绝不会这样问小殿下。”

“既然这样……”我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诡异水面,一层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它,显得池水轻薄,“我自然得亲自去看看了。”

他轻笑了一声,唇角却几乎没有弧度。

我站上石阶,低头看他:“我这个魂体,会受影响吗?”

“会有些痛,”他的视线落在我眉间眼角,眉心皱起,我伸手为他抚平,他掌心神光又涌入我身体,将干涸魂魄细心滋润,“但不会有伤魂身。”他轻轻碰了一下烛龙:“带着小龙……可能会有影响。”

烛龙从我手腕上脱离,眨着眼睛看我。

罗夏解释道:“神兽也可受洗,会影响小殿下的思绪。”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烛龙乖巧地点头,意思是他会在这里等我。

“那就走吧,”我一伸手卡着他脖子,身体向前重重一倒,“……我的罗夏。”

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本能让他挣了一下,又瞬间反手抓紧了我的手腕,再次和我一同坠落。

池水如同一种流动的糖浆,两个人倒下去,被池水瞬间吞没,一切感官都归于虚无。

我们坠入茫茫星海之中。

来往流光仿佛七彩泡沫,我伸手轻轻一戳,那个泡沫就碎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我终于感觉身体开始有了重量,心神似乎被一根线拖拽着,一下一下地扯动,激起我一阵战栗,这就是罗夏说的疼痛吗?

我忍着疼强行转头看他,他的手抬起半寸,似乎想要搭住我的肩膀,漂亮的脸微微皱着,深沉眼神只装下我的痛苦,却对自己的疼痛缄口不言。

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眼前景色重重一晃,我被一道白光闪得眼前一黑,天地坠亡,我与宇宙同步坍塌。

再睁眼时世界已经不同,一片碧空如洗、绿草如茵。

罗夏不在这里。

我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头脑眩晕之感渐渐褪去,才坐起身来,扶着头慢慢思考,是罗夏骗了我,还是……他和我有不同的目的地?

肘间身上衣饰让我愣了一瞬,我低头看了看,完整神魂体魄穿着绮丽衣裙,满身配饰在我动作中碰撞,发出叮铃声响。我站起身,头顶也发出玉石轻击声,伸手摸去,抚过满头钗环珠饰。

这是一片广阔无边、却渺无人烟的草地,无数蝴蝶蜻蜓翩翩飞舞、小虫异兽在草丛中活蹦乱跳,空气清新得要将我灌醉。

我慢慢向前走去。

这里不是我所知的地方,那就是罗夏的记忆了——或者梦境。

远远传来的呼喊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着眼看去,那里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向着我的方向狂奔。

距离近了,我才看得清楚,那是罗夏骑着他的天马从远方向我靠近。

他跳下马,快走了两步将我扑倒在草地上,双手护着我的后脑和腰避过磕碰,金色长发在蓝天白云下飞扬四散,我错觉是被一头毛茸茸的大狮子拥入怀中。

狮子头熟练地靠在我肩膀上,嘟囔着撒娇:“小殿下睡了好久,你的罗夏又被你冷落了……不给他一点补偿吗?”他的鼻息在我颈项洒下热意,低头嗅闻我身上气味的动作像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将眼前美食拆吃入腹。

我沉默了几秒,在他抬起头看我之前揪了揪他的后颈,平和地问:“你去了哪里?”

“去解决一点争端……”他像烛龙一般将脸庞轻轻贴在了我脖子上,柔柔地蹭了两下,“明明是小殿下该做的事,小殿下总是奴役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罗夏以前是这样的吗?

“罗夏是最好的大狮子,”我揉了揉他的脑袋,“谢谢你。”

“哼……”他装作不满地轻哼,委委屈屈地讨要感谢,“小殿下给我点奖励吧……”他抬起头来看我,碧色眼眸里满是笑意和情意,鼻尖轻轻蹭过我的侧脸,要将一个吻落在我嘴唇。

我伸手挡住他的嘴唇,他也不生气,反而抓着我的手在手心落下亲吻,饱含无数珍视、珍重、珍爱。

长梦池主人囿于长梦,听来叫人难以置信,我叹了一口气。

“小殿下怎么了?”他收起笑容,担心地看向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摸摸他的脸,他的体温极高,几乎让我感觉烘烤:“醒来吧,罗夏。”

他的脸色变了,却仿佛不愿相信,抓紧我的手,挣扎着问:“……小殿下……是什么意思?”

“醒来吧,”我重复了一遍,“你要醒来,不要在梦里见我,来我的身边看着我。”

他愣愣地看着我,四周景色开始明灭闪烁,远处天幕缓慢塌陷,不知何处惊起海啸,奔腾巨浪瞬间将我与他冲散。

“小殿下……别丢下我!”他绝望唤道。我转头找他,他的手做出一个抓握的姿势,消失在海浪里。

我缓缓闭上眼睛,随海浪漂泊而去。

海浪将我送到另一个世界,我全身一阵轻松,轻巧坐起身来。

一片虚无。

目之所及,如同回到秘境遗迹,四处都被无边灰雾笼罩着——这是混沌。

连同我自己都是半透明、无形无状魂体。

我站起来随便走着,手伸出去,触不到真实世界,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走了很久很久,在这片混沌里试图找到一点什么,罗夏的梦里有草地蓝天,身边坐骑,为什么……我的梦里如此空芜?

是因为我……还没有记忆吗?

罗夏在哪里?

走得太久,我有点烦躁,停在原地轻轻喘息,调整状态。

掌心有些发热,我低头看了看,一点神力从我的身体里向外流溢,极其磅礴浩大,几乎与我神魂完好时别无二致。我伸出手,浓郁灰雾却没有从手心逸散,反而开始猛然吸取此处混沌雾气,无边无际流雾涌入我身体。我在温暖的笼罩中闭上眼睛,感觉身躯在滋养中越来越坚定沉重,一直往坚实地面坠落。

我似乎失去了力气,在坠落中慢慢躺倒。

流水一般的雾气从我身下涌上来,要将我拖进无尽长梦里。

被流水覆盖过脸庞的前一刻我睁开眼,拼尽死死护着的最后一丝清明,伸手点在自己眉心,神力一拥而上冲击我的命门,针刺一般的疼痛瞬间将我唤醒。身下流水被我一掌拍散,我起身看着这一汪重新聚拢的碧水镜面,水流清澈,倒映着身着战甲的我,长发束起,手中一轮明月。

这就是我的梦,我冷漠地想。

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醒来吧。

世界在这一刻开始坍塌,天空陷落,地面爆裂,时空被切割成奇形怪状碎片,从我脸上身上划过,血珠滚落,我轻轻抹了抹,是温热的,很舒服。

眼前一黑又一亮,我又站在了茫茫星海之中,罗夏紧紧牵着我的手,我伸手抚了抚额头,他慢慢放手,安静地注视我。

过了很久他轻声说:“小殿下这身战甲……还是一样飒爽威风。”

我刚想回答,就感觉身躯在逸散浮空,在急剧的飞升中魂体颤抖不止,我努力眨了两下眼睛,随即陷入沉沉的昏迷。

醒来时我能感到烛龙又盘在了手腕上,我摸了摸他让他安心。

眼前被一层金色长发覆盖着,罗夏的呼吸声很重,他把身体向我倾斜了一个不小的角度,虚虚地低下头,似乎是假装自己正靠着我撒娇,却连我的身体都没有碰到一点——除了他用一种似守护似囚禁的拥抱将我锁在了怀里以外。

“罗夏。”我的声音有点哑,我清了清喉咙。

他轻笑一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子,温柔地应道:“小殿下醒了。”

我躺在他腿上,那双池水碧蓝眼眸看不见笑意,他是被抛弃在万年前的野兽。

我拽了拽他垂在我眼前的头发,又顺手摸了两下:“你做这个梦多久了?”

“……我不知道,”他微笑道,过了两秒又伸手轻轻抚了一下我额头,呓语一般,“我不知道,小殿下。”

放肆诸天 Chapter 11 红尘神仙

无极海记事 C11 红尘神仙

长梦池的市集白日里看着只是热闹,到了晚上才是真正的人声鼎沸,灯火辉煌。

我站在街心,视线从两旁各类摊贩市集上扫过,吃食、玩艺、傀戏、斗兽,凡是能想象到的凡间游乐这里都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把戏这里也有。

“罗夏,”我被满城繁华生气迎面击中,满足地吸气,“你可真是好享受啊。”

他笑着低头,略带得意地说:“我就知道小殿下会喜欢……去逛逛?”

“好。”我嘴上应着他,眼睛早就被旁边的傀戏吸引了视线,那里正在上演一出世间爱恨情仇,我拍拍罗夏的手示意他跟着我。

“真实或虚妄,皆归无明。”台上的艺人唱道。

另一名艺人从暗处走来,一边拨着手里的七弦琴,一边唱:“这宁静的冥界,乌鸦行走如人流,河水悸动,摇橹的船夫,请为我停下,我要去往冥界,找寻我的一生挚爱。”

琴音哀切,光影迷离,船夫轻声应和:“请上船吧,迷途的旅人,冥府的岩石为你哭泣,河水为你倒流。”

艺人登上小船,神情哀伤,琴音不停,两人向着深处行去。

“小殿下喜欢看这个?”罗夏悄声在我耳边问,“那边有更好玩的傀戏,要不要去看?”

我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意思是“别吵”。

他似乎轻声叹了一口气,站在我旁边不说话了。

“伟大的冥王与冥后,”艺人唱着凄切词句,眼神悲痛,“如何能让我与挚爱再见一面?人间无所顾念,唯有我的爱人牵系我的生命。”

冥王看向冥后,缱绻开口:“他拨动冥界所有灵魂的琴弦,对妻子的挚爱与我对你毫无不同。”

冥后缓缓流泪,唱道:“冥界之门通往两个方向,一为虚妄,一为真实。你的爱人在第二扇门处等候许久,切记未见天光,万勿回头。”

“星辰已至,晨光徘徊,”艺人喜不自胜,琴音跳跃欢唱,“我将踏上归途,与我一生挚爱携手共度余生。”

“万勿回头,”冥后恳切提点,“命数已定,再难更改。”

艺人转身向着真实之门踏步前行,七弦琴在他手里雀跃不止,他唱着情深意长:“我已从梦境中醒来,或者晨光曾经将我双眼遮蔽,你的歌声比夜莺美妙,你的光芒比日月璀璨。”

“小殿下……”罗夏又摇了摇我的胳膊,“那边有仙人的灵兽斗法,去看看吧?”

我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艺人从冥界向着人间慢步,有一抹影子从一片黑暗虚无中漂浮而出,迟疑地踏着他歌声的节点缓缓跟随。两人步伐迟缓,人间的光从前方打来,将艺人的影子投在身后,而身后灵魂投不出同样光影。

“万勿回头,”冥后的声音遥遥传唱,反复告诫,“命数已定,万勿回头……”

“漫长旅程转瞬将尽,我的归途在你手中,”艺人低声唱着,脸上却洋溢幸福,“海上风浪猛烈,我愿为你换上遮蔽的雨披。”

他越走越远,离人间越来越近。

身后影子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但仍然努力向他而去,只是脚步虚浮,几乎已失去声音。

琴弦铮铮而鸣,艺人表情变换几次,终于在一段悠长寂静的步伐中崩溃,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七弦琴发出一声哀鸣,他长声呼唤:“我的星辰,我的归属……”

影子在他回头的那一瞬化为人形,言笑晏晏,向他迈出最后的一步,随即脸色大变,神情惊恐地向他伸出手来,却被身后蔓延的暗影猛地拖了回去,留下一声未尽的问候:“我……”

“啪”,七弦俱断。

此时距人间光明只差一步。

我猛地泄了一口气,浑身发冷地后退一步。

罗夏轻轻撑住我的身体,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怜惜地问:“小殿下还好吗?我在你身后,别怕。”

我轻喘了几口气,低声道:“你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这出戏在长梦池唱了几万年,”他手心神力缓缓涌动,顺着我的腕脉一路上行没入眉心,他温和地回答,“哪怕你要我来演,也是随手拈来。”

我笑了笑,转头看他,他额间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我伸手轻轻拨开垂落的头发,看进他湖水一般的眼眸,大片暖气氤氲的灯笼从他身后升起,他瞳仁里映出我看到的景象。

“小殿下去看看别处吧?”他狡猾地眨眨眼,“罗夏的长梦池可不只这些。”

我捏捏他的手心又松开,沉默着继续向前走,身后傀戏还在唱:“万年天地更改,从来一往情深……”

视线转过街角斗兽,两只神情凶猛,却被主人养得肉圆一般的灵兽抛弃了法术灵力,像两个小孩子肩对肩、腿对腿地掐在了一起,打得鸡飞狗跳、气势磅礴。

我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看,眼前闪过一道金色的影子,回头一看,罗夏也兴致勃勃地蹲在我旁边,似乎要伸手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去下注。

我向他摊开手心。

他愣了一下,笑了,把怀里的几枚金币放在我手上。

我观察了半天,两只小兽打得实在势均力敌,短时间内怕是分不出胜负,于是将金币随手往一方一丢,拍拍罗夏:“等下我们来看结果。”

我们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很多贩卖吃食的摊位人流不绝,热气腾腾笼屉里摆放着各种花样的小点心,我伸手摸了摸肚子,虽然肉身已失,暂时没有机会品尝这些美味,但还是有点馋。

罗夏笑了一声,张开手臂画了个大大的圆:“小殿下别伤心,等你肉身重塑,整个长梦池的美食美景……美人,”他眨眨眼,“都是你的。”

我拽了拽他的头发,逗他:“不知美人何处?”

他笑吟吟地为我拂了一下头发,柔声答:“小殿下要让他在何处,他就在何处。”

一声嘹亮龙吟从天边远远传来,接着是另一声威势略弱的接应,随后仙鹤鸣啼,狐狸痛哭,苍狼嘶吼,万马嘶鸣,整个长梦池陷入一片喧闹之中,我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个刚买好点心的仙人被惊得手一抖,圆滚滚的一颗丸子从他手上滑落,滚到了摊主脚下,被摊主七手八脚中忙乱的步伐一脚踩扁。

我抚了抚额头:“烛龙……”

转头看去,那条肆意翱翔的天龙正威风凛凛地与另一只神兽对峙,双方怒目圆睁,互不相让。

我拍了拍罗夏:“怎么办,长梦池主人?”

“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小殿下啊,怎么又把难题抛给我?”他指指与烛龙对峙的那只神兽,神情惨不忍睹:“那是我的另一只坐骑。”

我愣了愣,眯着眼看过去,那好像是一只通体黑金的猛虎,气势倒是十足霸主。

“那……”我也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烛龙在别人的地盘上揍别人的神兽真是太过分了!

我假笑着向此地主人发出休战邀请:“……各退一步?”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像是又气又无奈:“小殿下拿捏人的手段真是一等一的高,好啦,罗夏自愧不如,甘愿认输了。”

他一伸手,指尖光芒四起,远远地向天际众兽辐射,除了烛龙以外的其他躁动仙兽都呜鸣一声缓缓退去,他的黑虎长啸一声狂奔而来,卧倒在他身边。

烛龙转头看看我们这个方向,也欢呼一声扑下来,变成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撞进我怀里。难为他还记得司岚的警告,距我两尺时就放慢了速度,晃悠悠地落到我手心。

我摸摸他的小蛇头,头上龙角蹭得我有点痒。

还没等我转过头和罗夏说话,烛龙就尖利地鸣叫了一声,又化为龙身落在我脚边,他四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这条街道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我低头一看,他正盯着黑虎蓄势待发,而凶光流转虎目正对我垂涎三尺——神明魂体,对兽灵也是万年难遇补品。

我俯下身仔细观察这只有胆量也有野心的猛虎,他身上虎纹交错,金色光芒从眉心向后延伸没入长尾,一眼就看得出是罗夏的神兽。

“看来你的小宠物,”我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来,戏谑罗夏,“也对我这残损魂体很有兴趣。”

黑虎喉中溢出一点低鸣,眉毛沉沉地压下去,兽瞳缓缓收缩,锁定了我胸口。烛龙猛地踏前一步,龙须炸起,锋利龙甲将地面扎穿爆裂,他平日里时常懒散撒娇,我总是忘了他是一条不知道年岁几何的神龙,现在的战斗力至少比我高出几阶。

罗夏无奈地笑着伸手按了按虎头,掌心神光一闪,那对虎目中杀意瞬间散去,温顺地趴下去蹭了蹭他的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他蹲下身,戳了戳黑虎眉心,絮絮叨叨,声音却不低:“这是无极海主人,也是白玉宫主人,你可不要拆我的台……小殿下生气了我可拦不住,救不了你。”

我挑了挑眉,大狮子摆明了在抱怨我霸道,可爱得很,我也摸摸烛龙,他变回小蛇盘上我手腕。

“叫什么名字?”我用下巴点点老虎。

罗夏站起身,笑容明亮,示好一般地把同样变成小老虎的神兽递到我眼前,炫耀地回答:“布虎虎哦。”

我没忍住大笑出声,这个名字实足罗夏。

两大神兽身形散去,街面恢复平静,罗夏手心光芒将整个长梦池笼罩其中,如同城池蒙上金纱,片刻后掀开,又是一派游人如织、灯影交错繁华盛世。

我看了一眼恢复得看不出痕迹的地面,随意地往前走,罗夏捧着布虎虎跟在我旁边。

“这些东西,”我指了指四处摊贩商埠,问他,“都是你搞的?你去过凡间?”

“去是去过……”他慢条斯理地说,“但这些可不是我搞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嘟囔一句:“小殿下现在脾气真差……”然后又笑嘻嘻地道:“极乐天六大神界,只有两个神界允许仙人来往进出,小殿下猜猜是为什么?”

“所以这些都是飞升的仙人建立的?”我心下了然,“你的长梦池大概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吧,否则如何能留下这许多人?”

“来往神仙街,去留长梦池,”他笑着,抬头看向漆黑夜幕,此刻满城灯火,照不亮天际昏沉,“我可从来不强硬留人,他们选择留下来,自然是觉得此处舒适自在。”

“神仙街……”我的视线在身旁众多仙人身上一扫而过,“此处多为众仙,恐怕只有你我两位神明。”

他狡猾地笑:“长梦池主人的神力神阶,在神仙街抵得上千百仙众,小殿下光降,更令它蓬荜生辉,不负虚名呀。”

分明阿谀之语,却叫人听得欢喜,生不出半分嫌恶,我抿唇笑笑,轻轻拍他手臂:“我们去看看之前的斗兽。”

胜负已分,庄家大喇喇地将我下注的几枚金币收走,老练笑道:“既是下赌,便有输赢几何,有时胜负天定,这位神女下次再来,定能中个好彩!”

我眼角余光扫到罗夏抚摸布虎虎的手停顿了一秒,又泰然自若地回复原状。我笑了笑:“胜负是否天定还难说。不过也无妨,若是我的神兽下场,我必定能赢。”

“神女好志气!”庄家一张脸笑得皱巴巴,橘子皮一般皴出不少褶皱,“光明神君心怀天下,神女自然也是海纳百川!”

我笑眯眯地拖了把身旁小板凳坐下来,随意和庄家搭话:“仙家似乎对光明神君很是推崇,想来对神君了解甚多。”我看了眼抱着虎仔的“光明神君”,他无奈微笑着,顺手幻化一把躺椅靠在我身边闭目养神。

“哎呀呀了解可说不上,”仙人似乎觉得冒犯,摆摆手惭愧道,“光明神君泽被天下,凡是留在长梦池的仙人有几个不推崇他?神女折煞老朽了!”

“哦?”我顺手拿起仙家身侧仙果,一掰两半,一半递给仙人笼络,一半递给光明神君堵嘴,“可否让我这个外来人详细听听神君轶事?”

罗夏叼走我递去的果子,果然没说话。

仙人笑呵呵地把果子往嘴里塞,试探着问:“神女这是……在其他神君座下?”不等我回答,他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开始评书:“这光明神君可是了不得呀,神女怕是修为尚浅,不晓得万年前这极乐天还是一团乱麻,除了六大神界巍然不动,其他地方四处征战,仙人们渡劫飞升,自此长生不死,可人间种种纠葛,哪怕成仙得道也无法彻底放下,哎……”

“仙人也会打架?”我疑惑地问,随即又想起我自醒来也打过不少架,轻咳了一声,摇头道,“仙家继续讲,我听着。”

罗夏的眼神飘过来,似笑非笑,我瞪回去——别说话,吃果子。

“仙人嘛……”仙家摇头晃脑,似是感慨万千,“修行时吃的是五谷粮,接触的是人间事,飞升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做‘人’,”他看了我一眼,慈眉善目地道,“同神君、神女这般先天神明可不一样,‘神’就是‘神’,我在极乐天几千年,可从来没听说过神明之间有争斗冲突的。”

我沉默着点点头,又掰了一个果子去堵罗夏的嘴。

仙人继续感叹:“我刚刚飞升,可是见了一场旷古大战,几千个仙人打得天地震烈,少数几个修为更强些、也理智些的根本压不住,后来惊动了五大神君,才堪堪压制……”他抬头看了看满眼繁华俗世景象,温和地回忆,“自那以后长梦池就开了,我们这些不愿争斗的仙人进来,才发现此处原来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地方。”

“好在何处?”我追问道。

仙人哈哈大笑,慈爱地拍拍我撑在凳子上的胳膊:“神女没有人间许多烦恼纠葛,自然不会懂长梦池是个怎样的仙境!不过,”他凑近我,瞥了一眼半躺着养神的罗夏,话音如同告诫,“光明神君可是个最好的神,神女对他有意,须得牢牢把握,莫叫其他人占了便宜……”

我转了转手上刚拿起来的一颗果子,笑笑没出声。

身后躺椅响了一声,罗夏站起来搭住我肩膀,神力没入我的身体,在稳固魂体之外又为我幻化出一具神明之身,一应装束配饰都是我醒来那天与他相见的模样,却隐去了我面容。他淡淡微笑着,向仙家点头道:“有劳仙家为无极海主人、混沌之神解说过去许多故事,只是下次见面,还是称呼一声‘神君’吧。”

我起身拍了拍他,对仙人笑道:“无妨,仙家评书十分引人入胜,如有机会我再来听。”

仙人略有不安地点点头,又神情舒展地同我强调:“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我没有招呼罗夏,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烛龙在我腕上缓缓活动起来,蛇信子嘶嘶作响。

罗夏追上来,脑袋蹭到我面前,笑嘻嘻地道:“小殿下是不是累了?魂体还虚弱着,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再陪小殿下出来玩耍?”

我拽了拽他头发,沉默地向着他为我准备的宫殿而去。

他乖巧无声地跟在我身旁,却在殿前停下脚步,伸手为我轻轻理了一下垂落的头发,温柔道:“这整座宫殿都是小殿下的,一切事物应有尽有,小殿下可以放心安寝。”

汹涌神力将我包裹住,魂体受到滋养,我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我点点头:“好,你也好好休息。”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走向华美宫殿,我回头看去,金色的太阳几乎显得黯淡。

放肆诸天 Chapter 10 对谈之道

无极海记事 C10 对谈之道

“何为天道?”

“万物情念、众生意志、生死轮回、自然法则、潮汐规律,皆为天道。”

“我不懂,”我把手里的白棋丢进棋盘,身子往后仰瘫在椅子里,“不下了。”

司岚笑着摇摇头,伸手入我的白棋盒取子自弈。

我又坐直了,抓住司岚的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何为万物情念?”

“七情六欲,爱恨纠葛,”他的视线落在我抓着他袖子的透明的“魂手”上,几不可查地笑了笑,“贪嗔痴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都是情念。”

这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但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抓紧手上的衣料,低声问他,但又仿佛已经知道答案了:“司岚的情念……还在吗?”

他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弧度,抬眼扫过我的脸,平静地回答:“自然在它该在处。”

“那处是何处?”我看进他的眼睛,湖水蓝色眼波悠悠流转,其中载着一个浮浮沉沉的我。

“过去未来,无所不在。”他微笑着答。

那一道水蓝眼波载着我在时空长河里来去漂流,在这个瞬间把我推进了无边宇宙、三千重天。

我皱了皱眉,放开他正襟危坐:“何为众生意志?”

“得失胜负,求不得,放不下,五阴盛,分别心……”他一一细数,随后看了我一眼,微微眯起眼睛笑,“一念执着,也在此列。”

“何为生死轮回?”我忽略他的揶揄,继续追问。

他笑着低下头去,修长指节将棋盘上子数慢慢点过,话音如流水潺潺:“花开花谢自有时,云卷云舒方自在。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我不由得向前倾身,扶紧桌子沉声开口:“……何为自然法则?”

“天地万物,有其生则有其死,因果回环,时空运转,即为天命。”他脸上笑容淡去,放下手中棋子,缓缓坐直身体,便离我远了些。

我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棋盘,杀伐许久,此时白子已被层层围困,黑子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有无数后手,白子若要挣扎求生,便得自断一臂,但若看得更远些,便知道断臂不过换得一时苟延残喘,已是真正死局。

“何为……潮汐规律?”我探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要他靠近我说话。

他被我拉得一怔,几缕碎发从肩上落下,搭住了我的衣袖。我指尖传来他腕脉中神力血液涌动的韵律,仍然悠远流长。

他也垂下眼看了一眼棋盘,温和答道:“潮起如生,潮落如死,无不可生之灵,无不可死之物。”

那簇打在他脸上的睫毛像只蝴蝶,忽闪着穿越了千万个时空,却不经起一点涟漪。

我抓紧他的手腕,感觉几乎要把他弄疼,他淡淡瞥了一眼我的手,仍是古井无波一般。

“那若是……”我另一只手将棋盘任意拂乱,黑子再多精妙后手都尽数不见,满局残棋被我一把抓起掷入同一个棋盒,我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看我,“如此破局,该当如何?”

“破局者自当受尽地狱苦,却未必能得清静身。”他的眼神居然隐含悲悯,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握住我钳制他下巴的手,却没有拉开,只是耐心地说:“心生自然种种法生,只是殿下仍要珍重自身。嗔心既起,易生魔障。”

我看了他很久,久到刚刚一瞬间的茫然、愤怒、绝地求生欲念都如同退潮海水一般从我身上逝去了,我放开他,轻轻把我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正正坐好。

棋盘已乱,满地零乱棋子。

“司岚。”我低声说。

“我在这里。”他应道,俯身去拾地上棋子。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趴在棋盘上抱怨:“下棋怎么这么麻烦……”

棋子落盒的声音几乎像某种催眠曲,我闭上眼睛,意识一点一点滑落进黑暗,听到他低笑了一声,一股温和神力托起我的魂体送回林间小吊床上。

梦境里几个大字反反复复出现——

生死无常。

天命难改。

我还是在吊床上醒来,天光悠悠,晃得我眯起眼睛。

路辰好久没和我说话了。他偶尔来不息山几次,只是远远地看我一眼,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想到那天的争执,微微叹了口气。

司岚有时会外出——通过时空之门外出——所以很多时候我找不到他,也有很多时候我醒来,看到他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看书。

该离开这里了,我想。

“以你现在的魂体,”司岚听了我的想法,伸手探知我神识,摇摇头道,“去不了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啃着果子嘟嘟囔囔,“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

他摇了摇头,一边把手上的书放下,收走我玩得一团糟的棋盘,一边笑道:“那殿下觉得,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我把剩下的果子一口吞了,利落站起身来。

我抓住他的袖子:“我想去趟长梦池。”

“好,”他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抓住我的手,“需要我怎么做呢?”

“你的法器,”我指指立在他旁边滴溜溜旋转的时空之杖,“借我一用。我魂体受损,还是得待在里面。”

法杖突然剧烈地转了好几圈,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司岚:“他什么意思?”

他瞟了一眼,慢吞吞地开口:“他说……他害怕你。”

我皱起眉:“怕我什么?”

他手一伸,时空之杖化为三寸落在他手心,被他轻轻点了一下,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我:“他说,害怕你魂体不全,就又去拼命,剩下这一魂一魄,怕是要他散尽灵识去救你。”

“我……”我轻咳一声,心虚地移开视线,“那……你总有另外的法器吧,我……”

不等我把话说完,他掌心汹涌神力就将法杖淹没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为法杖缠绕了一层又一层护盾,每层都是一个巴掌大的小时空,在将这些护盾打破之前,任何攻击都不会落在法杖,以及栖身其中的我身上。

光芒散尽,他才轻轻一挥手,时空之杖落在我手心。

“这下安心了?”他笑着问,却不知是在我我,还是问他颇通人性的法器。

我沉默了两秒,轻轻叹了口气:“……谢谢,司岚。”

“我不拼命,”我摩挲了两下手里的法杖,“我只是去见故人,要个答案。”

司岚笑了一下,手心凝起流连光芒,前方空间破开,露出另一个神界的面貌——和不息山差别太大,几乎晃了我的眼睛。

我扫了一眼,俯下身抱起趴在我手边的烛龙,他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时空裂隙,又看了一眼我,干脆地一甩尾,冲进了那个新神界。

我无奈地看着空空手心,摇了摇头,附上时空之杖穿梭而去。

司岚的声音遥遥传来:“长梦池三日后,我来……送你去别处。”

我踏入长梦池,迎面扑来的凡尘气息让我有一瞬间恍惚。

这里和我之前去过的任何一个神界都截然不同,几乎像一个人间的国度。满城烟火、市井繁华如同一副动人画卷,不知是三千重天中的哪个世界被投影在这场大梦之中。街头巷尾游荡的不是凡人,是各界修炼有成,渡劫升天的仙人,他们身处神界,却仍然游走红尘,人人欢声笑语,城中处处幻梦。

我抬头看了看,烛龙正化为原身在天际翱翔,他在忘乡时焦躁不安,现在却显得舒展悠游。

一颗耀眼的太阳倏然从三千红尘中腾跃而起,冲上云霄同烛龙打了个照面,罗夏伸手摸了摸烛龙的头,轻巧地翻上了他的脊背。

我沉默着看了一会儿,从法杖中脱身而出。

长梦池主人在我显露真身的瞬间就有所感知,他向我望来,身影一闪,瞬间掠至我眼前。

“你的……”他明显地愣了一下,拧起眉毛,迟疑道,“肉身呢?”

我笑了笑,向他问好:“好久不见,罗夏。”

他的身体轻轻一抖,胳膊抬起又落下,轻轻打在自己腿上,哑声道:“……殿下?”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殿下’,”我轻声回答,“但终究也算是我。”

他前行两步,张开双臂,却停在半寸之外,只是隔着虚空拥抱了我一下,我几乎感觉他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低沉,鼻音很重:“小殿下今天过来,我的一场长梦就醒了。”

“嗯,”我应道,“我来打碎你的美梦。”

他笑着摇摇头,起身站直了,眼神将我的脸庞仔细巡梭过一遍,才开口道:“虽然只是魂体,小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坏!”

他大笑着向我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节,右手伸向我,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小殿下大驾光临,请允许你的罗夏用最崇高的礼节招待你吧。”

那双在蓝绿之间流转的眼眸此刻盛满眷恋,像是已经注视了我百万年。

我接住他的手:“那就有劳——我的罗夏。”

他的宫殿富丽堂皇,满眼黄金宝石、琥珀玛瑙,将空旷的大厅装饰得甚至有些拥挤——但殿内空无一人。宝石的光芒闪得我略有些晕眩,我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就看到罗夏的大脑袋和笑意盈盈的眼睛都在我眼前,他故作严肃地道:“嗯……看来小殿下不喜欢我的宫殿,要不我把它拆了重新建一个?”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把他的脑袋转向前方:“带路。”

他撇了撇嘴,但还是牵着我的手一直往更深更远的地方走去——明明可以瞬间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却还是要这样一步一步前进——我们穿过金碧辉煌门厅,穿过葱郁馨香花园,穿过横跨天际的露台,几乎错觉要这样走到世界尽头,直到到达另一座略小一点、却更精致的奶白色建筑。

和刚刚我见过的奢华风格、尖顶飞拱完全不同,那是一座被阳光照耀着,泛出淡淡金光的宫殿。它圆润大气的主殿被三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守卫着,在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为小殿下准备的宫殿,”他低下头,似乎想要在我手背印上一个吻,最后却只是落在了自己手指上,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微笑道,“今天总算有机会让它见见主人。”

我低头看他,他头顶的发旋温顺服帖,居然显得乖巧。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身体稳稳地立着,我却明显感到牵着我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

过了两秒,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笑吟吟地看着我:“小殿下要不要进去看看?”

“好啊,”我也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很期待。”

我们走进大殿,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殿内最高处,被珍珠贝母、水晶琉璃装点堆砌的王座,它端立于最深处,既俯瞰一切,也远离一切。

“小殿下的王座,”他指指那里,笑容里似有期待,又似犹疑,轻声问,“愿意去坐坐吗?”

“有何不可?”我笑了笑,松开他的手独自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我一边走一边计数,但这条路实在太长,走到半途就失了计算,我停下来沉默了一瞬,决定不再数下去,只要最后能走到终点,走多少步都可以。

我转身看他,他站在宫殿入口遥遥观望,深沉湖水从他的眼眸里往外流溢,将我和这整个宫殿包裹在他的躯体里,成为一颗蚌壳里的沙石。阳光从他身后打过来,他几乎要消融在阳光里,又像他本身就是光,为整座宫殿带来新鲜光明。

我回头继续一步一步地向前,直到登上最后几层台阶,我低头看着这个珠光宝气的王座,突然笑起来,拂了拂身后不存在的衣摆,然后平静地坐下。

这一刻我将整座宫殿尽收眼底,藻井华丽,九龙盘旋,廊柱奢靡,星月浮雕,这座宫殿真美,美得叫人难以拒绝。

华丽、沉着、内敛、王者之风。

我望向更远处,精致雕花窗格把窗外的景色切割得斑驳破碎,我只看到远处黄金璀璨的尖顶飞拱,那是罗夏的宫殿。

脚步声响起,我回过头看向那个向我一步步走来的人影,他颀长身形从远处望去如同从满地硝烟中升起,金发在他身后蜿蜒成一道夕阳下的水流,将仅剩的一点日光拖进了水底,天光渐渐逝去。

最后他站在王座前几层台阶下仰头看我,眼神几乎在无声地痛哭,像是这一幕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得偿所愿,如梦终焉。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只是安稳地坐着。

他的腿轻轻一动,似乎想要迈步上前,但最终没有再继续。

宫殿再广阔华美,最终只容得下一位君王。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朗声大笑,一边笑一边三两步踏上台阶,在我身前单膝跪下来亲吻我的手背,然后抬起头注视着我,满身金色神光从他身上汹涌而出没入我的魂体,我浸泡在光明的温泉里舒缓休憩。

他放开我的手,转而在我脚边坐下,修长的双腿跨越三四层台阶委委屈屈地搭着,额边几绺不甚服帖的头发被他甩得上下飞舞,像只毛茸茸的大狮子。

我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喂,罗夏。”

“干嘛?”他气哼哼地回应着,又甩了甩头发,试图让它们回归原位。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何失去肉身吗?”我拽了拽他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提醒他。

他转头来看了我一眼,表情看着不服气,眼神却是心疼的,他转回去盯着大殿入口仅剩的一点点日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但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越来越拦不住了。”

我又拽了拽他的头发:“看来以前你也拦过我不少次。”

他一把抓住我作乱的手,紧紧地盯回来:“别拽了。”那个眼神很是危险,像只故作凶狠、龇牙咧嘴的大狮子——但是我养的,我不由得笑着靠在身后的王座上,歪着头问他:“怎么了?”

他瞪了我一眼,低声嘟囔着:“每次都这样拽我的头发,真是奇怪的癖好……”但很快又懒懒地靠在了身后王座的扶手上,委屈道,“哪里能拦得住你,小殿下狠起来可是连我都一块揍。”

我眯起眼睛笑了笑,果然还是大狮子好骗,这一句话泄露了多少秘密啊。

不过也许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看着他锋利的侧脸线条,这个满面凶光,身体却暖得像个火炉的大狮子。

我似乎是短暂地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暗,最后一缕日光即将隐匿不见。

身边一只大狮子正在默默地看着我。

“罗夏,”我沙哑地开口,“借点光。”

四处的光芒汇集而来,像是一场星光的聚首,最终融于他的掌心成为一弯新亮的明月。他轻笑着拈起月牙凑在我脸前,面容比这月光的灯盏还明媚盛开。

我一边笑一边拽了拽他的头发,又捏捏他的耳朵。

他半个身子都转向我,眼神亮晶晶的:“长梦池是极乐天最好玩的地方,小殿下想不想去看看?”

“想。”我诚实地点头,不息山清冷,待了许久感觉精神都懒散了。

“走。”他兴冲冲地起身,手伸向我引我下台阶。

我站起来,又犹豫地问:“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别人?”

“小殿下怎么一点没担心会吓到我?反倒很关心吓到别人……”他一边牵着我向前走,一边摇着头笑,“放心吧,我这长梦池多得是奇珍异兽……不,奇珍异宝,”他略微讨好地看了我一眼,“小殿下是最珍贵的一个,有我在,谁都不敢打你的主意。”

“哦……”我拖长声调,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奇珍……异宝啊。”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耳朵慢慢红了,随即伸手轻轻托着我的腰,身形一闪。

放肆诸天 Chapter 9 浮光掠影

无极海记事 C9 浮光掠影

我慢慢睁开眼睛,却感觉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司岚在那个梦里走过了千万年的旅程,直到消失不见。

眼前没有司岚,但有另一个修长的身影,红衣飘飘,在光影之间明灭不定。

“殿下醒了?”路辰欣喜地朝我走了几步,伸手似乎想要握住我的手,又缓缓收回去——他还是幻形。

我笑着伸手碰了碰他,表示我没事。他的笑容那么真诚熨帖,是纯粹的关怀。

我愣了一下低下头,看到我残损得近乎透明的魂体,转头看去,司岚的法杖仍在我身后,我自己从法杖中走出来了。

这意味着我的魂魄不至于消散,而是成功稳固住了。

路辰还是伸出手,想要握一下我的手,但他的幻影在穿过我魂体的时候被打散,收手后又重新聚拢,他沉默着,过了半晌才用一种又遗憾又缱绻的语调叹息道:“想要亲近殿下一些……可真难呐。”他深深地看着我,像是注视着一件差点被打碎的宝物,因为几近失去,所以一秒都不愿再让它离开视线:“殿下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生死不过一瞬,但我还是我。”我笑了笑,随便选定一个方向缓缓行去。

路辰跟在我身边,还是执意盯着我看,我忍不住笑,逗他一句:“走路不专心,当心撞到不可明说之物。”

他轻笑了一声,反而靠我更近了些,几乎是紧紧地贴着我走。

我低头看了看两人撞在一起的“形”,默许了他的靠近,我那满脸血灰,神魂不全的样子任谁看到大概都会恐惧难眠,路辰敏感,又眼睁睁看着我倒下,怕是心里还在后怕。

“还没多谢你,”我随意跟他搭着话,“司岚说是你请他出手帮我,若是没有你,只怕现在我也不能跟你说话。”

他摇摇头:“当时只是觉得只有他能救下殿下,但其实殿下也不需要人救的,不必在意。”

“为什么只有司岚能救我?”我疑惑地问。

“无极海诡异,”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我能以‘幻形’来往是因为……冥河主人主掌轮回,我可以通过轮回门跨越无极海的限制;另一个能进入无极海的是无情仙,但他不会救人;只有时空神执掌时空之力,又天性悲悯,无极海的界域于他也不过是一层帘幕,挡不住他的。”

“那为什么我不需要人救呢?”我的魂体仍然虚弱,连远处的景物都看得不甚清楚,强打着精神问他。

他站定了,笑容有点苦涩:“殿下不是早就猜到了……我那法器上附着了神识,便能觉察殿下的状态吗?”

我歪头看他,笑了笑:“是啊,早就猜到了。”

“殿下早就知道会在遗迹外看到我,”他垂下眼,“如果不是我走不出冥河,此刻应当在照顾殿下才对。”他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摆,似乎被冥河的风吹得不甚服帖:“时空神说,殿下聪慧超常,千万神魂碎片中只护住了一片完整的魂,其他的魂都被殿下舍弃做了盾——只要一片魂还在,天长日久,殿下总能回来的——反而是我多事了。”

他的语气骄矜又委屈,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但没过多久又转回来,像是忍了又忍,终于破罐破摔一般又补充了一句:“殿下何必对我如此利用?只要你开口,便是同你一起身化千万,受千刀万剐之苦,路辰也不会有半分不愿。”

“我没有利用你,”我叹了口气,又伸手碰了碰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让你感知到我也没什么坏处,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你的法器帮我寻找残魂;后来知道可能要……用点特殊手段,那个时候确实不确定能不能回来,”我看了一眼他愤怒的眼神,扯开话题,“再后来就回来了,已经知道没事了。总之就是……一次不太体面的探险,你别生气了……”

“我不是说这个,”他打断我,声音似乎都变轻了,“你不相信我,殿下……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会挂怀你,但你没有丝毫顾忌过我。”

“你决定去‘死’的时候,你想过我吗?”最后他后退了一步,绝望地道,“冥河水万世不停,十万年,一百万年我都愿意等你啊。”

“我……”我愣愣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上前两步,试图伸手抓住他,“不是,我确实没想……”

司岚带着烛龙从远处倏忽而来,我的安抚堵在喉咙里。

烛龙撞进我怀里,用比上次更大的力道,但在他将我撞个趔趄前,司岚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颈,温和地警告道:“当心些,她魂体可经不住你这一撞。”

他慢慢把烛龙塞进我怀里,我掂了掂,感觉这个虚弱的魂体还是有点受不住他的重量:“再变小些。”

烛龙变成半个巴掌大的小蛇蜷在我怀里,不停地用脑袋拱我的手,又抬起头来愤怒地冲我嘶鸣,声音尖利,像是在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这个大骗子!

我有点心虚,避开路辰和司岚的视线低头摸摸他的脑袋,他气得都不让我摸了,脑袋一下一下地把我的手撞开。

司岚把手里流光溢彩的东西放进我的吊床,微微笑着开口:“你的神兽太黏人,我只好带他过来。这些是上品灵果,你时不时吃一个,助你滋魂养魄。”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路辰:“我打算帮助殿下稳固神识,冥河主人想留下来就留着吧,只是担心你的神魂受不住这么久的幻形消耗。”

路辰无声地点点头,远远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司岚的神力澎湃,从不息山的每一个方向滚滚而来冲进我的神魂,我体内魂力鼓荡,自身残留的一点神力和司岚的神力交错着游走,将我的魂魄反复剖开,用每一道新生的疤痕去黏结裂散的碎片,我痛得颤抖不止,却拼命忍着,死死盯住身前一小块地面不敢说话。

路辰悄悄走过来,幻化的手搭住了我残缺魂体的手。

烛龙还在我怀里,他现在不撞我了,只是用小小的身体盘住我的脖子,乖巧地等着我。

我一边忍受一边心想,大话还是说早了——谁说神魂湮灭的痛是最痛的,明明修补魂魄也不遑多让,下次记得别信口开河——我猛地咬紧牙关,喉咙挣扎暴起,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压制那一股突生的剧痛。

它从魂体深处百万丈生起,用了一个瞬间就将我击溃,那是几万年前世今生的记忆在疯狂翻涌,试图分化成它们原本的样子将我驱逐,那是比对我的愤怒更深更狠的抗拒,因为每个“我”都是我,每个“我”都认为只有“我”才是我。

我的魂魄猛地向上冲了一下,被司岚一把抱住,他汹涌神力排山倒海一般死死压着我。

那我……到底是谁?

千万个记忆碎片里的残念在我的神识里彼此冲撞,我心海里星辰大片崩碎,时空处处爆裂,好不容易生长出的点点星芒又全都湮灭在爆炸中,最后成为一个空茫的火药桶,一下一下跳动着,不知道哪个瞬间就要炸得天崩地裂。

整个神识空间被司岚的神力完完全全笼罩着,但也只是笼罩着——他担心我的神识破碎在这一刻,却不愿意出手干扰。

我在满目疮痍中缓缓睁眼,将不可计数的贪念、痴念、执念一一看尽,过往来去万千纠葛层层历数,前生来世亿万因果丝丝捋遍,所有的“我”带着无尽的怒火将我扑倒撕咬,每个“我”都用尽了杀身成仁手段抗拒我的同化——不愧是我。

但是,只有我才是我。

人都死了,还和活着的人争什么?

我抓着撕咬我的一缕残念也狠狠咬下去,伤口深得见骨,立刻流出血来,塞了我满嘴血腥味。它在我手里扭打挣动、挣扎撕扯,宁死也要拉着我一起轮回往生,我随手丢开它。更多的残魂和残念涌上来,我忍受着千万口撕咬,专注地盯着一个又一个“我”单独下手,每个“我”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也许它以前是我,但现在只有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时空里神魂碎片堆积得越来越多,都是被我打翻撕碎的骨骸,我在无尽的厮打和生死相搏中恍惚,“我”前世死在混沌秘境,如今却死在自己手里。

一个人到底要死多少次,才能真正活着?

可它们终究都是我,漫长的决战将思绪拉成一条细细的线,我几乎感觉心跳得越来越急,眼前越来越黑,一片又一片残魂从我手上流水般逝去,我的动作逐渐变得机械无神,我无情地屠杀我,原来神明的亡魂也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我手上一空,我瘫倒在地,心跳如鼓,魂灵如割,这片神识之海终于轰轰烈烈地泻下无尽天雷,天边破出一道裂口,我从那里失足掉下去,在将要砸入地面的前一刻再次回到同样的位置落下,坠落,坠落,无止境的坠落,我沉沦在无尽痛苦之中头晕眼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死不了,便给我活着!”

眼前明灭一闪,终于降下瓢泼大雨,我在雨里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昏死过去的前一秒听到天地为我同哭。

司岚从寂静无声的荒原上缓步向我走来,再次从我的身躯上穿过,唯一的不同是经过我的时候,他冲我笑了,他说:“你就是你,殿下。”

他穿过我远去。

我终于落下无止境的眼泪,泪水越落越多——我再也回不去了。

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我头痛欲裂,不如说,身体各处没有一处不痛,我挣扎着伸出手撑着头,齿间溢出一点细微的呻吟。

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就看到身边一袭红衣的路辰皱着眉哀切得说不出话,司岚站得稍远些,他的白袍有点皱了,肩头落着不少血点,他温和地点点头,也没有说话。

我喘了好几口气,才挣出点力气轻轻拍了拍路辰的手:“我没事,别担心。”

“我睡了多久?”我问,路辰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看着我,他的幻形明明暗暗,显然快要撑不住了。

司岚摇了摇头:“不息山的时间与其他神界和极乐天都不同,这个问题……”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看懂了他的眼神——这个问题真的重要吗?

我轻叹一声,想着这个时间肯定不会短,神魂近碎到稳固成体需要的时间恐怕不是以年计算的。

“殿下既已醒来,”路辰轻声开口,“我就先回去了。”

他的眼神形容都晦暗无光,几乎和我在冥河见到的那个荣光艳绝的美人大相径庭,我想起来之前没能说完的话,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他的眼神更暗了些,冲司岚点了点头,身形开始消散。

“等等!”我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往前一挣,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你刚刚说……无情仙也能进入无极海?”

他笑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点了一下头,身影瞬间散去。

我看向司岚,他点点头:“无极海限制,极乐天唯有无情仙、冥河主人与我能破。”

我手脚冰凉一片,叶瑄……那个在秘境里的,到底是不是叶瑄?

“无情仙……”我几乎是逼着自己问出这句话,他在雪地里煮茶时的笑容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我杀死他那一瞬他的笑容也反复闪现——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笑容,纵容、宠溺、毫无防备——我喃喃出声,“他还活着吗?”

司岚皱起眉,语气变得严肃:“我与无情仙甚少会面,近期更是没有,所以我不清楚。”

“我没有看过你在遗迹里的细节,”他俯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需要我去忘乡确认一下吗?”

我机械地点头,但又觉得难以呼吸,悲戚地看向他:“我在遗迹里……杀了他。”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指尖马上又涌出一些神力飘进我眉心,帮我稳固心神,他温和地说:“不要太担心,无情仙的力量……与我们都不同,杀他并不简单,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

我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却反复来去都是那个笑容,我恐惧得微微颤抖,万一我杀错人了,我……

沈凌死了,叶瑄——我在记忆残片里看到的,我曾经深深爱过的那个人——如果被我杀了,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死,不能死!

我又猛然睁开眼睛,让叶瑄宁死也要阻止我进去的遗迹,真的只有那些记忆残片的留存吗?如果真是这样,倘若叶瑄还活着,天道想来会派他来杀我,哪怕他死了,也应该有另外一个人来杀我——他说无情仙只是个职位。

可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是因为司岚的庇护吗?他是时空神,也许他能用某种隐秘的方式瞒过天道。

还是说,我带走的,根本不是遗迹里最重要的秘密……

那就是说——

我的死劫不是这一战。

我的身体止不住战栗,但它的来源已经从恐惧变成了兴奋,我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缓缓笑了,原来还有更多的在等着我,那就来吧,让我看看,所谓的“天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司岚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他看向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在忘乡找到无情仙的踪迹。”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但我仍然不认为你真的‘杀’了他,”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无情仙斩神杀仙,他的力量几乎是神界最强的,即使你掌管无极海,刚刚醒来不久的你也未必能完全发挥实力,想要杀他非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不可,但你在初醒不久后就去‘探秘’,”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点了点,像是在说“胆子比天大”,“已失天时;你初来乍到,对遗迹几乎一无所知,再失地利;无情仙对你熟悉至极,你却对他几近陌生,更无人和——你很强大,但世道终究还是讲究‘公平’二字。你觉得呢?”

我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也知道这些,只是……”

他张开五指将我的手指交叉包裹住,紧紧地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将我的手温柔地放在我胸前,才缓声道:“即使殿下真的剑走偏锋,找到方法杀了无情仙,那也是既定之事,殿下的路,终究还是要殿下自己去走,走到哪里,都与旁人无关。”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看着他温和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是不是也曾经盛满过寂寥?如今却只有一片淡、一场空了。

“我以前……”我艰涩地开口,却在说出后面几个字之前将它们吞回了肚子里——是不是也爱过你?

他了然地微笑,伸手捋了一下我的头发,平静地说:“往事不可追,殿下,现在的你只是你。”

在他面前我总是想哭,但最后只是生硬地牵起嘴角笑了笑。

“我猜测,”他垂下眼看我的魂体,“无情仙要么在外游历,要么在众神不可观测之处。但是,众神不可观测,对我却无影响。”他看向我的眼睛,鼓励一般地问,“你希望我搜寻整个极乐天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摇了摇头:“不用了,不要浪费神力做这种事。”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地点头,几乎是宠溺一般地说:“好。”

放肆诸天 Chapter 8 缘起性空

无极海记事 C8 缘起性空

身侧有细碎的书页翻动声,看书的人看得认真,速度却不慢,以一种相对稳定的频率不急不忙地一页页读过去,偶尔一声瓷器轻轻磕在桌面上,水流从高处滚落的声音响起,又很快消弭无声。

我眼前一片漆黑,像一片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将我完全浸没了。我努力地眨了眨眼,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醒了?”朦胧的、丝弦一般的声音似乎响在我脑子里,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害怕惊动什么的谨慎。

“……司岚?”我反应过来这是司岚的声音,但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他的声音好像……苍凉了些。

“是我,我在这里。”他温和地说。

我睁大眼睛,但世界的帷幕没有为我揭开。

“这是哪里?”我疑惑地问,“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司岚沉默了一下,随即轻声叹息:“……你在我的魂魄里。”

我也沉默下去,为什么……我会在他的魂魄里?司岚绝对不会伤害我,那么这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们不是要去……混沌秘境吗?”我尽量平静地问他,“混沌秘境”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冰凉的疼痛,如同一把轻薄的刀片割裂我的眼睛,“……发生了什么?”

“嗯,”他轻轻应和着,声音像荒原上的风,时轻时重,却刮得我头痛欲裂,“一点小意外。你受伤了,现在在我身边休息,别担心,我会一直在这里,再睡一会儿吧,睡醒了,一切……”

后面的声音我听不到了,我昏睡过去。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我穿梭在漫长的时空里,星辰在我身边点点碎裂,雾气四下逸散,我紧紧盯着雾气后的真实,却只能看到又一片雾气,我坠入进去,成为雾气的一部分。

我穿梭。

旋转。

跳跃。

崩碎。

重组。

坍塌。

从头再来。

那些散漫的星辰碎片反复穿透我的身体,我似乎又变成了星辰,和它们一同来往于无界的星渊,我们在找什么东西,但我们找不到。

探知。

飞跃。

接触。

争斗。

回溯。

九九归一。

我在无休无止的变化和运转中找不到锚点,挣扎着伸出去的手碰不到另一只真实的手,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我把自己死死地拥抱起来,任雾气将我吞没,任星辰将我撕裂,我不看他们,我只看着自己,我对自己说——

醒来吧。

醒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

这里还是一片迷雾,我伸手拨了拨眼前的雾气,有一些被我拨散了,这不是秘境遗迹里,我没有回去。

前面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加快脚步追上去。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蓝色的长发似乎没有任何束缚,飘飘荡荡地弥散在整片空间里,司岚的身影高大却不宏观,他伫立在那里,如同神明俯视人间。

我向他走去。他转过身来。

“你找到我了,”他微笑起来,“我知道,你总能找到我的。”

我扑到他怀里:“司岚!”

他轻轻接住我,在我后背拍了拍:“我在,我一直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我在他怀里闷声问,把他抱得更紧。

“这是我的神识之海,”他环住我的肩膀,终于也把我紧紧地拥抱,“你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我会在你的神识里?”我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还是我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无奈地说:“你受伤了,在这里休养。”他轻轻捋顺我的头发:“嗯……魂魄受了一点影响,所以可能暂时回不去,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我睁开眼,视线恢复清明:“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那双海水蓝的眼眸和以前一样温和坚韧,也一样真诚。他微微笑着:“在混沌秘境里遇到了劲敌,你受伤了,他也不好过。”

我眯了眯眼,笑了:“那就行。”

“在我这里,没有东西能伤害你,”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角,“不过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我点点头,环视一圈,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冲他招招手,他也笑着坐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我平静地向司岚复述我的梦,补充道,“最后我让自己醒来,就真的醒来了,然后就看到了你。”

他覆上我的手,安抚一般地拍了拍:“诸行无常一切空,来去生死,都无定数,不必在意。”

我歪头看他,笑了笑:“是我沉睡太久了吗?司岚什么时候去学了人间的教法?”

“有时候,也会想要去了解一些以前不懂的东西,”他的笑容平静又耐心,对我的揶揄照单全收,却并不显得不安,“了解之后,自然会觉得一切事物都有可见之处。”

“不愧是司岚,”我笑着点头,觉得嘴角有点僵硬,“包容智慧,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你还是你。”

他温和地看着我,眼神温宁却隐含不舍,没有回答。

我看向远处层叠的雾,笑容一点一点收回去,直到时间把这一刻几乎要镌刻成永恒,我和他将在这个安稳的小世界里长久存在——我终于轻声问出口:“现在……不是现在,是不是?”

“嗯,不是。”他包裹着我的手僵硬了微不可查的一秒,然后平和地给出了答案。

我垂下眼看着我们交错覆盖的肢体,两只手仿佛都意识到了分别即将到来,于是彼此将对方更深地收拢进自己掌心,又在毫无间隙的短暂相拥之后各自放手。

我收回手,转头笑着看他:“我应该不需要再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说。”

他也笑着看我,点点头:“等你醒来,答案自然分明。”

我笑起来,却没有来由地想落泪:“那就……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他轻声说。

我在他安静的注视中站起身来,向着大雾弥漫的前方奔跑,奔向我的……现在。

雾气和星辰都在我的奔跑中流逝,我不知疲倦地向前行去,逃去,过去和未来都在时空中流转不停,只有当下是我选择的真实,我前去,我抓握,我拥有,我成就。

我醒来——

世界有点朦胧,我又听到了不急不缓的翻页、水流滚落的淋漓、轻柔温和的呼吸,铮铮丝弦之声如同天光乍泄飘进我耳中:“你醒了。”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前景象渐渐清晰,司岚的面容映入我眼眸,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仍然平静巍然。

跨越了千万年时光,我终于又一次看进了他的眼底。

他微笑着说:“好久不见……殿下。”

“……司岚。”我无法自制地哽咽,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靠近他一点,迈步却没有结果,我突然有点不安,低声问他:“……我在哪里?”

他轻叹一声,伸出手来,似乎是摸了摸我的头,也许是摸了摸我的手,他说:“你的魂魄在我的法器里。”

我看着他,他眼角的泪痣鲜明,如同一颗永久凝固的泪珠,我知道那颗泪曾经为我而流。他略显疲惫地解释:“冥河主人闯入不息山,请我出手帮你。你肉身已碎,魂魄不能无处栖身,所以我暂时将你的神魂安置在时空之杖中,它会稳固你的魂身。”

“如果你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他又叹了一口气,极其轻微,“我不建议你现在脱离它的庇护,但我可以以神识进入时空之杖同你对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确实能看到一截法杖的形状,既然是杖的话……我跳了两下,听到“咚咚”两声法杖敲击桌面的声音,司岚笑起来:“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人忍俊不禁。”

“需要我以神识面对你吗?”他耐心地继续问。

我摆摆手,又意识到他应该看不到,只好开口回答:“没事,就这样吧。”

我从桌子上跳下来,感觉他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我蹦蹦跳跳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四处观察这里的情况,这里不是无极海,那就只能是不息山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光点,他们都以不同的频率、模式闪烁着,我凝神望向其中一个,几乎能看到光点深处快速变换的场景和人影——小小一个光点,也蕴含着无数人在无数世界的无数次轮回——几乎让我头晕目眩。

司岚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一转头,就看到他长长的衣袍……下摆。

“司岚,”我忍无可忍地说,“你这个法杖能不能变大一点?”

我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衣摆又动了动,我的视线突然就与他齐平了,我看到他脸上没有收回去的笑意,那双眼眸里温情脉脉,像深处的流水,又像遥远的天幕,把我完全地收容进他的生命里。

我环视四周,点点头:“这个‘肉身’虽然没有四肢,倒也算得上方便。”

他指间流出一点神力,飘摇着向我而来,我站在原地不动,任由他的神力滋养我的魂魄。

平和宽宏的神力在我体内流转徘徊,比潺潺流水更温润,比飒飒山风更清寂,抚平我魂魄四分五裂的隐隐疼痛。

片刻后他收回手,神情怜惜:“还需要再休养一段时间,我会拿些滋补的东西给你。”

“好。”我应了一声,蹦跳着往外走。

司岚不做声,只是默默跟着。

走出不短的距离后我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司岚,你这不息山,”我看了看漫天光点,“除了这些东西,没有其他的了吗?”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了:“平常我不需要太多消遣……不过,我大概知道殿下想要什么。”

他指尖轻点,我们身周开始浮现出几棵大树,鸟雀从树冠里叽叽喳喳地飞出来,狐狸和地鼠鬼鬼祟祟地从我们脚边溜过去,这里凭空出现一座森林,却不阴森沉闷,不息山的光仍然照耀着它,树叶在我脸上打下阴影。我眯着眼,看到他在两棵相近的大树之间搭了一个软软的吊床。

“殿下,请。”他微笑着伸手一引。

我跳上去,身体陷入柔柔的绸缎里,像云又像风,将我包裹得束缚妥帖。

司岚幻化出一把椅子,也在我身边坐下来,安静地看着我。

我们在悠长的时空中对视,他踏入时空之门之前回望我的那一眼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又被我抛开。我的视线一寸寸拂过他海水一般宽容的眼睛,略微苍白的嘴唇,瘦削的身形,浮游的长发——这个人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停驻,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即使光阴不再回转,他还和以前一样智慧悲悯。

我有点困难地开口,喉咙发出来的声音虚浮,感觉自己是想哭:“谢谢你……司岚。”

“不必谢我,”他温和地道,“殿下机敏勇敢,即使没有我,也能自知自救,我不过是搭了一把手,不愿你平白多受苦楚。”

魂魄会流泪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魂魄也能流泪的话,我此刻必然已经泪流满面,因为后知后觉的生死之险终于在我察觉到安宁的这一刻将我迅猛地按进了名为“恐惧”的囚笼里,我拼了命才活下来,怎么能不怕呢?

我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他似是明了一切,眼神变成一双安抚的手落在我身上,用一种赞叹又怜惜的声音道:“神魂化千万,以身应劫,此为‘勇’;观前世今生,本心不改,此为‘毅’;勘诸相千面,筹谋取舍,此为‘慧’;破迷障法规,落子无悔,此为‘明’;”他微微笑着,神力又从指尖流溢向我,将我裂散的灵魂缓缓修补,“如此勇毅慧明的殿下,不管时空世事如何变换,你还是你。”

“你看,”他指了指被树叶遮住的光点,“如叶蔽日,日虽不现,光明常存。”

他回过头来,伸手碰了碰我的身体,低声道:“至于路途凶险……生死即涅槃,你终会回来。”

我悲伤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声问我过去的同伴:“可若是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呢?我看到的,是别人想叫我看到的,我该如何?”

他笑了笑,轻轻摇起吊床来:“殿下入障了……无所住而生其心,自然即是自在。”

那个笑容太空无了,似乎他比我更早进入了虚无不存之境。

突然的不安攫紧我的心,我试图伸手抓住他,又意识到自己肉身已失,现在不过是个物件,只好烦躁地追问:“若我此心执念,堕入幻相,又当如何?”

“虽知诸相皆空,而不舍此身,不是无上智慧吗?”他凑近了些,我看到他眼眸映出我的样子,只映出我的样子——但因为我现在是一根法杖,我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无奈地、温柔地笑着说:“从古至今,我一直相信,殿下会走、且能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你不会变。”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过去、现在、未来的轨迹交错流连,包容万千世界和时空,他见过亿万次世事轮转,因此不再执着。

“你什么都知道。”我轻声说。

他了然地点头:“我什么都知道。”

他还在微笑,那个微笑告诉我——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只有你能书写你的故事。

我收回目光安静地盯着头顶摇晃的枝叶,它们将头顶那些光点遮挡又松开,在我身上留下斑驳痕迹,鸟雀倏忽飞过又飞回,在我们头顶很久都不离开,似乎在盘旋渴求,又像是畏惧等待。

我疑惑地看了看司岚,他微笑着抬起手来,一只鸟雀冲下来试探地落在他指尖,小心翼翼地啄了一下他的手心,像是一种无言的亲近,然后是两只、三只,直到这片森林几乎所有的鸟雀都扑向司岚,有的落在他肩膀,有的落在他头顶,他也不恼,像是许久不曾这样放松地玩乐一般,只是站起身来悠悠转了几圈,将小东西们都转得要晕,然后伸手一振,鸟儿们四散飞起绕着他翩翩起舞,他白色的长袍如同被七彩雀羽妆点,让我看呆了。

“殿下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他走近我,俯下身来,轻轻把手搭在我身上,神力汩汩涌动,带着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势将我的魂魄完整地包裹起来,我陷入温暖的怀抱,在昏睡过去之前听到他说,“醒来再见故人也不迟。”

我又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茫茫荒原,几乎空无一物,连土壤都贫瘠干旱。

司岚从看不到尽头的远处走来,他脸上神情平静但坚韧,向着我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穿过我的身体,我身前空无一人,他逐渐远去。

空灵的、缥缈的声音在世界中回荡:“你要活下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活下去,司岚。”

“活下去。”

放肆诸天 Chapter 7 归墟回首

无极海记事 C7 归墟回首

我……杀了他。

穿透他身体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他看着我笑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暗暗塌下去一块。

烛龙还在默默地流泪,他炙热的鼻息喷在我身上,刚好驱散了秘境里的寒意。

我拍拍他的头,摸摸他的脸,低声安慰:“别哭啦,我还在。”

他眨了眨眼睛,也回过神来,又缩回到小蛇模样,委委屈屈地钻进我怀里。

烛龙安静地靠在我身上,但眼泪仍然汩汩地流,我脖子上的血几乎都要被冲刷干净。我只好更紧地抱住他,一下一下地抚摸他,但我总是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叶瑄,如果他哭的时候,我也能这样抱抱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我手里?

这里的时间无法感知,无论过去多久,都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可是人与人之间,怎么就不能一如初相见呢?

一万三千年,能把人变得不像人,神变得不像神吗?

我抱着烛龙轻轻地摇,眼神落在路辰的戒指上,那片血色的光芒还在闪烁,稍微盯久一点就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了急如星火的紧迫感,我轻轻把它取下来,偏头看向身侧地底的影子。

既然我来到这里的结局终究是死,那我可能……真的要去死一死了。

“烛龙,”我拍拍他,“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眼神还是懵的,但马上又晃了晃身体,把自己晃清醒了。

“我还是要去看那些残影的,路辰的残魂在这里,我看到了,不能不拿,”我认真地看着他,“哪怕我死了,也无愧于心。但我如果就这么活着,路辰的托付暂且不提,”我笑了笑,“可我不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能被别人安上一个‘无极海主人’的名号就偏安一隅——我不确定很多事情,但这件事情我毫无怀疑——那不是我。”

“而且,已经走到这里了,”我轻声补充道,“手上沾了叶瑄的血,总要看看这血沾得值不值得。”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又要哭,我连忙摸摸他的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把戒指举起来给他看:“这是冥河主人的法器,你替我收着,”他往后缩了缩,显得有些抗拒,我耐心地解释,“如果我回不来,你帮我把这个送到冥河,交给路辰。”

他紧紧地盯着我,尾巴微微颤抖,一下一下打在我手臂上,过了几秒,他用头撞开那枚戒指,表示他不同意我的决定,不会帮我。

我把他捉回来,捏着他的后颈冷静地逼迫他:“听着……这个可能性很小,我不是去自戕。但是如果你不帮我,我最后一点回来的希望就没有了。”我低下头去靠着他的脑袋,温和地欺骗他:“冥河主人掌管生死,我若是没回来,魂魄便会进入冥河重新轮回,你把戒指交给路辰,他就会留心我经过冥河的行迹。”

我猜测烛龙从诞生到现在并没有深入地探索过极乐天,按照他在忘乡冲动的反应来看,他应该连忘乡都是第一次去,而我和叶瑄如果曾经亲密,那他没去过忘乡就不合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以前的混沌秘境,现在的无极海。

被地下那种无上法则击溃的魂魄,怎么可能进入冥河呢?风凌的魂魄都灰飞烟灭了。

“你可以待在冥河和路辰一起等我,”我诱哄他,“直到我回来。”

他终于还是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是因为别离的不舍还是期盼再见的喜悦,只是抱住他低声问:“好吗?”

他哭着点点头,脑袋把戒指顶起来,像是森林里的小蛇为了躲避老鹰的视线顶着一片护身的树叶。

“以及,你要去一趟不息山,”我思考着,又继续嘱托,“你去找时空神司岚,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他会有自己的决定。”

至于忘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再多问了,无论那个“叶瑄”是否还活着,我回无极海那天的一战跟今天这一战都打得人心神俱碎,不如就这样,天各一方,也许更洒脱些。

烛龙顶着戒指,又轻轻点头。

“那么,我走了。”我把他放在地上,又摸摸他的头,冲他笑笑,此去一别,不知相逢几何,你要好好的。

我一步踏上刚刚那一小块藏着路辰残魂的地面,身体里神力浩浩震动,却不是要发出攻击,而是从神识深处开始,到四肢百骸终末,将我身体里经络骨骼一一摧毁,直到这身皮囊尽数化灰,我的神魂随着肌肤血肉的崩散分化千万,每滴血水都是我,我们缓缓沉降进地底,要与这个秘境融为一体。

但这个过程真的太痛了,神魂被切割成万千碎片,又纷纷碎裂、燃烧、融化,直至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牵连。

哪怕我已经失去视觉,仍然能感觉眼前降下一片永无止境的、层层翻滚的、怒海狂涛般的黑,连挣扎都失去力气,或者,人间仙修经历试炼天劫,被九十九道天雷反复锤炼的时候,也这样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吗?

也许,叶瑄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看不见来处,也望不到归途吗?

我沉下去,穿过无界的水面,穿过空茫的湮灭,一直下沉,下沉,沉入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直到某一片神魂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某一处真实的界面,我和这片界面同时颤了颤,魂魄眨眼就融入进去,了无痕迹。

我被扑面而来的金色的太阳晃了眼睛,炽热炙烤的光线烧得我这小小的魂魄都要发出焦香,又被熟悉的嘶鸣声震得神识颤动,几欲呕吐。那嘶鸣声太熟悉了,我拼死一般往前凑,终于在被刺得泪流不止的困窘中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那是两个人和烛龙的对战。

罗夏,和“我”。

这就是地底倒影藏着的东西,这是我和罗夏的过去。

漫天都是黄金的烈焰,那是从罗夏的头发提取出的最纯正的金色,他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像是一支光之战团的旗帜;他剑锋所指之处,最盛最狂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灼烧烛龙的身体,而那个“我”发出的每一击都与罗夏的攻击极为契合,如同一种镜面翻转的术法。

那具铺天盖日的抖擞龙身盘旋穿梭,强悍的肉体直接给了他以身试法的底气,而他每一声高亢的长鸣,都如同将整个世界的阳光全部遮蔽,世界在极亮与极暗中颠倒来回,烛龙身侧空间爆裂一道又一道裂隙。

我心神一阵一阵地发晕,分化后的神魂还是太虚弱了。

而罗夏在反复的拉扯中怒发冲冠,他冷笑着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指烛龙,神威赫赫:“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他扑下去,剑锋即将落在烛龙的后颈。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我”也同时毫不留情地祭出最暴烈也最冷酷的阳光直取烛龙双目。

一阵撕裂的疼将我从这个残片界面里生生拽了出去。

我一睁眼,就是另外一个风平浪静的世界,应当是另一片神魂融入了新的界面。

那个蓝色长发的影子是……司岚。

但我环顾四周,这里并没有我。我追上前去,终于看清了他,他神情悲悯,眼角居然有一颗明显的泪痣,整个人掩映在夜晚的静谧月色里,真真正正天人之姿。

他的右手正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这让他痛苦得微微颤抖——但这很不应该,神明不是仙修,无需结印便能随意施展神通,除非他要施展的是绝妙之法、禁绝之术——他立刻印证了我的猜测,法印推出,天门洞开,那是……时空之门,通未来,晓过去,他是真正的时空之神。他平静地踏入那扇门,却在彻底离开之前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与我的视线相撞。

我想等他回来,但马上又被抛进下一个界面,我清晰地感觉到这片魂魄被拽出去的时候碎裂了,我的意识移去下一片完整的魂。

这里是……冥河。

我拼命聚拢精神,看着前方的路辰,他正做出一个我见过的、镇压的、掠夺的手势,浩浩荡荡的神力从他身上喷薄而出,顺着冥河流向未知的远处,可他明明说过,冥河的尽头也是起点,这股神力最终仍会回来,那他在做什么?

他的审判落下,却闭着眼睛,手也微微颤抖,连带着身上的红衣都不再艳丽,风乍起吹皱他衣摆,勾勒他劲瘦的腰肢,反而显露出一种衣带渐宽的憔悴。

那股浩荡神力果然从冥河的另一头轰然冲出,但声势更大,如同银河一泻千里,那磅礴河水携带着比路辰神力更威严无际的另一种力量将两侧河岸的树木花草、亭台楼阁、路辰精心布置的茶案小几统统摧毁——那是另一位神明的神力。

他审判了另一位神。

我听到我的神魂在绝望地呼喊和哭叫,太多的分身已然在这疯狂轮转的记忆迷宫里化为飞灰,我咽下一口又一口吐不出来的鲜血。

还有两个人,再等等。

我穿过无尽的长河,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又好像快得不过短短一瞬,落入另一个昏暗悖迷的所在——混沌秘境。

这片空间被疯狂的战意充斥,空间被恐怖横绝的力量撕毁又粉碎,一片又一片天地沦落坍塌,灵魂碎片肆意狂舞,又在毁灭的浪潮中逐渐融解消散,比灰飞烟灭更迅捷无伦。

艾因的战甲几近全碎,松松地挂在他身上,他仰天长啸,全身燃起赤红色的盛焰,墨色的长发飘散在风火里,如同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炬,可那燃料是他自己。他是纯粹的战神,随意瞥来的一眼就惊得我头皮发麻,那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挡我者死。

“我”冲了上去,那个勇敢的、忠诚的我,带着悍不畏死的决心扑向艾因,将他狠狠地砸进地面,力道大得像是陨星坠落,将这秘境的地面砸出个深深的天坑,“我”的声音急切担忧又温柔缱绻:“艾因!醒醒!”

艾因一抬手,身上烈焰化作重重枷锁将眼前人死死地捆在原地,刀光一起,天地皆白。

我瘫软在虚空里,这短短一刻不知烧尽我几分神魂,此生再难有机会感受比这更令人五内俱焚的痛苦,天上地下怕也找不出几个如我这般生受魂魄湮灭的疯子。

最后一个。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忘乡的雪山松林里,终于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地上,魂魄融化又滴落,将雪地点染得像一副艳丽的梅花图。

我抓了一把雪拼命抬起头来,看到一身闲适衣装的叶瑄和另一个“我”正在雪地里烹茶煮雪。

雪地苦寒,两人都披着厚厚的狐裘,叶瑄淡淡笑着,伸手往茶杯里放入一颗糖渍梅子,又拈着茶叶,举起烧开的水壶认真泡茶。

“我”支着脑袋,眼神只落在叶瑄脸上,在他放下手中水壶的那个瞬间轻轻牵起他的手,在他手心落下一吻,又倾身上前,吻上他的下颌,笑着说:“阿瑄如此绝色,总叫我分不清是风动,还是我心动。”

我三魂七魄碎了一半,又深深地呕出一口血来,又一口,又一口,剩下的那一半魂魄也几近要吐得干干净净。

……快走。

从看到罗夏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原本想要悄无声息带走路辰残魂的计划彻底破裂了。

我生生散尽满身神力、磨灭大半神魂耗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到这最后一个人。

这都是我……声声泣血,步步凄绝的前生。

我的神魂还在烧,烧得那么猛,那么烈,将白雪皑皑映得晚霞献礼般鲜亮,我盯着那对雪地里的金童玉女,叶瑄正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这一幕真是太温柔了,温柔得我全身发麻,满头冷汗,如同被万箭穿心,千刀万剐!

我不能让自己那样得过且过地活着……可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快走!

我深深地吸气,冷冽的空气灌入我灵魂深处,聚起一点最后的清醒。

这地底所有剩余的残魂都在与我一同震颤,我每一片或完整或残损的魂魄分身都被我强硬地留在了当下的那个记忆界面里,我正在与它们融为一体,我成为界限,成为迷宫,成为一座百万年的坟墓。

哀哭声、呐喊声、爆裂声、嘶鸣声从整个宇宙的所有时空割裂我,每一秒的声音都在反复向我重申——你不属于这里,你不是她,你退下!

——我不走!

我忍着千般苦楚万种折磨也与他们争论——这就是我!这都是我!这些——是我的!

没有人有资格决定“我”的归属,只有——我!

这些片段里处处有我,于是那个“我”就被这个我鸠占鹊巢般的夺舍了,我冲进每个“我”的残片,无数个合二为一的记忆和魂魄搅乱时空,这里乱成一团乱麻,可那无上的法则——毫无反应!

若我还生着一副血肉的唇舌,我真想放声嘲笑这所谓的至高威严!

我已无神魂体魄,只有前世今生了。

整个地下迷宫里的残影终于在我死不后退的压制里融为一体,我们上升,上升,用最后的耐心和决心慢慢接近那囚笼的边界。

冲出去,冲出去!

有谁愿意千年万年地活在囚牢里呢?终归不会是我。

同时冲击笼子的野兽不可计数,看守还能拦得下谁呢?痴心妄想!

秘境轰然崩散,似乎整个秘境的“道”都碎了,我裹着满身的血泪浮尘往外冲,一眼就看到烛龙正死死地守在这里等我,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我冲破地表的裂口,我神魂已碎,怕是连模样都认不出了,他睁大的双眼喷溅出没有终结的血泪。

“走!”我嘶哑地喊他,离开这里,离开秘境!

我身后轰隆作响,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终于追上来,时空如同机械云梯咔咔聚散重组,从无尽的乱流中探出一只无形的手,将销魂夺魄的威压覆向整个秘境。

我一把将烛龙丢了出去!

那威压重击在我后心,我的魂魄再次狠狠一震,碎片与碎片之间那一点好不容易聚合的力量再次被拍散,此时已是藕断丝连,再无可能回首来时路。

我被那一击伤得几近魂飞魄散,但也最终借力冲出了这一切湮灭之地。

这半缕残魂,一身过往自此逃得一命,总不至于再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

我跪下去,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吐血,听到路辰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

他艳装红衣在我眼前飘飘荡荡,却模糊得很,他俯下身似乎想扶我起来,又意识到自己仍是一道幻形,是连碰也碰不到我一分的,于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听得居然心生怜爱,他颤声道:“如何能伤成这样?殿下!殿下,你来冥河,你要休养!让我照顾你!殿下!”

我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实在是再难说出一句话,我的魂魄已失十之八九,再耗下去,就真要死在这里了,我摆摆手,“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去找你。”

“殿下!”他的声音愈加急迫,甚至隐含怒意,可他又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见了,意识四散,我坠入无边混沌之中。

放肆诸天 Chapter 6 亘古回环

无极海记事 C6 亘古回环

秘境诡谲,我一踏入这个地方就意识到路辰的评价是完全中肯的。

此刻我正站在无边际的废墟里迷失方向,漫天的浓厚迷雾将我的视线彻底遮蔽了,这里甚至比不上无极海本身清透——但作为遗迹,似乎也可以理解。

我深深地吸气,感到有一股沉重的气息进入我的躯体,那不是潮湿或寒冷,而是一种诡异的压迫感,如同我吸取的是某种流动的暗影,它在我的体内甚至像活物一样缓缓蠕动。

但体内神力都平静稳定,没有任何不适。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但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不,是一个人从秘境深处缓步朝我走了过来,银白色长发,古银色战甲,高挑优雅——叶瑄。

他走过来的脚步声永远克制精准,一下,一下,不急不缓,仿佛世间事尽在掌握。

直到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说,“但你不该来。”

我话里带刺,质问他:“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但却没有再回应。

于是我越过他往深处行去,他的话幽幽地穿透迷雾,声音也似乎被雾气拖拽得沉重模糊:“……回去吧。”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他的身影已经被雾气挡住了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说:“你再走下去,就回不了头了。”

“路辰告诉我一句话,”我笑了笑,“冥河的尽头仍是起点,你说,秘境的尽头是什么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探寻秘境本身并无意义,你已经是无极海主人了,极乐天六大神界,你占其一,何必前来冒险?”

“既然是我的神界,我怎么能允许它在我的掌控下还有秘密?”我微笑着说,随后转身继续往更深处走,浓雾聚散流动,但永远不让某一处的雾气浓一些或淡一些,像是维持着一种永恒的公平。

身后传来叶瑄的脚步声,似乎他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了跟上来——不知是监视还是保护。

但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觉得已经走出了无极海——期间我尝试过缩地成寸急行千里,也试过召唤韶光来往穿梭,但都无济于事——浓雾从来不曾变淡或叫我的视线稍微清晰些,我像是走在了没有尽头的时光长河里,前后都没有回头路。

我停下脚步,叶瑄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回去吧。”

我转头看了一眼这个默不作声跟着我的杀神,他回望过来,面容平静,眼神却无奈,总叫人觉得他似乎很想将我抓回忘乡或者直接从这里丢出去,却因为什么原因到现在都没有动手。

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想这个笑多少带着挑衅,然后我伸手轻轻一划,眼前浓雾像是被刺激到一般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随后猛地向我扑了过来。我轻轻后退拉开距离,一边在攻击中腾挪翻转,一边慢条斯理地向叶瑄解释:“你看,无极海主人居然在自己的神界里受到不明袭击,哪怕是天道来了,也没有理由阻止我了吧。”

他的眼神在我出手试探的时候就微微一变,现在彻底变成了一种隐忍克制的模样,让我猜不透他是否会出手制止我。

刚刚一路走过来我就发现了,这片浓雾流动的韵律极其稳定,几乎像某个人的呼吸起伏,当我停下来,它的韵律就慢些,似乎也与我一同休息,而当我动用神力,它便急速流转,我眼前如同降落一场浩大的陨星雨,视野被流星尾迹划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还是说,它本来就是活着的?

眼下它的攻击迅猛强势,却同样带着某种试探,涌动的力道一波又一波将我往外推,似乎和叶瑄一样希望我“回去”。

神力在我掌间身上巡回流连,我一直控制着力道,在连续的试探里也仔细观察着这片雾气,偶尔瞥见雾气涌动显露出的一丝遗迹的影子,却看得不甚清晰;除了将我往外推,它似乎并不打算伤我。不过,我既然决定要来,也答应了路辰要帮他寻找失落的残魂,就不可能退后。

“一力破万法。”我轻声道,浩荡神力从我指尖涌出,逐渐化为一张巨大的网悬在高高的天顶,随后猛地降落将整片雾气兜头罩住,它在网里死命挣扎,左冲右突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却敌不过神力的层层压迫,只能缩小再缩小,最后被网罗成一个巴掌大小的灵体。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无极海是我的,混沌中所有的力量皆为我所用,这一小片雾气如何能与我抗衡?设下这迷障的人,或者是太过自负,以为迷踪诡迹就能阻止一个神明的侵犯,或者就是故意留下这一步,要来人将这雾气收入囊中。

倘若按照路辰的说法,无极海现在只有我能出入自由,那很显然,这片雾气,乃至这个遗迹,都是为我而留的。

那叶瑄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问他,只是把灵体轻轻收入怀中,它现在看起来反倒很乖,这副模样居然有些熟悉,似乎以前也曾经见过。

我抬起头盯住了前方真正的遗迹本貌。

荒凉。凄清。冷冽。寂寂孤寒。

这是个真正的遗迹。

叶瑄曾经给我看过的混沌秘境已经荡然无存,此刻它真正是个尸体,却连伤痕都风化了,如同一片广阔却毫无生机与人烟的沙漠,满地的尘石碎裂,却无人为它们收敛遗骨。

我轻轻走上前去,哪怕同样是荒芜之地,这个遗迹却与无极海不同,泛着一层温润细腻的银灰色光泽,我每走一步,眼前景色就一变,重重叠叠变化,像是一层又一层衣料在风中缓缓翻覆,来去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质感。

脚下的地面却有种半透明质的不真实,我的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平面上,却荡起阵阵涟漪,像路辰步步生花一般。而地面更深处隐约的影子也随着我的脚步显露又隐去,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大型的满载记忆的灵体,和路辰从那个残魂身上提取的灵体别无二致。

我越走越深,这片时空居然开始震动摇晃,我一时站不太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试图抓着什么东西,同时神力流出试图稳定身形——叶瑄扶住了我,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带进他怀里,他的语调生硬又急躁:“……别再走了。”

我撤去神力,靠着他的胸膛抬头看他,他的眉毛皱得很紧,视线扫过身周震颤空间,将我更紧地拥住,几乎让我感觉窒息。

此刻我们停在原地,这片颤抖的世界似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平和。

“……叶瑄?”我小声唤他。

他的身体轻轻一颤,慢慢低下头来看我,随后缓缓松手,后撤一步再次与我拉开距离。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却已经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别再往前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别再走了。”

他的神情那么绝望恐惧,如同一张粗糙的砂纸将我的心狠狠蹂躏。

我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角,那里居然有点湿意——无情仙的眼角,也会有泪吗?

他转过头去将脸埋在阴影里,秘境里风声温柔,只是用尽万年的耐心将人心一遍又一遍地打磨抛光。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能再让你走下去,你回去吧。”他背对着我,身体却不那么稳健挺直,我看到他的头发在微微颤抖,他补充道:“如果你一定要往前,那就先杀了我。”他伸手一引,细长的利剑出现在他手心,将一泓朦朦胧胧的月光反射在我眼睛里。那不是这里的月亮,是从他身体里透出来的。

我后退一步,但没有动手。

“这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问。

他转过身来,脸上覆盖着一层流转的光轨,将他的神情完全遮住了,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淡淡地说:“无界秘辛,你不该问。”

我又后退一步:“秘境遗迹……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向我的方向追上一步,冷漠道:“一切湮灭之地。”

我站定了,一点茫然的怒火从我的心里烧起来,让我冒着危险也想要质问他:“……既然秘密不让我知道,为何又要我来做什么无极海主人?”

我的神力运转,清透的光轮在我手心流连磋磨,上面混沌深处暴虐之力正熊熊燃烧,我在与无极海共鸣的晕眩中咬牙切齿:“无极海……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令你死无葬身之地,”他近乎无声地说,“但它以前不是这样的。”

说完他冲向我,以一种无所顾忌的力道狠狠撞上我的掌心。

我跳起来远远躲开,又惊又怒地制止他:“叶瑄!”

他那股势头简直是要借我的手自裁!

……他不是叶瑄。

他抬头看了看我,遗憾地摇摇头,随后剑尖轻轻一划,我脚下的雾气被他隔空切开一个缺口,我掉下去,刚好落在他面前,刺眼的月光扑面而来,我瞬间反应过来祭起手中光轮格挡。两枚法器相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我和他各自飞身后退,在空寂的世界里遥遥相对。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行使职责那一套手段用在了我身上,无穷无尽的攻击手段将我层层淹没,我在他千变万化的杀招中左支右绌,不得不呼唤韶光也化身御敌,他飞驰而去,却被叶瑄轻描淡写地挥开,再也近不得身。

我愈加愤怒,这片空间又开始颤动,我的怒火似乎变成它的燃料,神力更加强盛地从我身上往外席卷,我终于祭起一个防御的屏障,找到机会问他:“你不是叶瑄。你到底是谁?”

“我是叶瑄。”他的剑芒一下又一下往我眉心刺——那是我神魂稳固之所,他知道我的命门——我的防御在他的攻击下摇摇欲坠,他用一种与手上狠绝完全不同的温和语气说:“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教过你的,”他一字一句地教导我,“一旦出手,就决不能手下留情。”

他再次将韶光远远击退,巨大的六棱剑芒撞在我雾障上,我看到那片雾气轻轻碎了,剑尖向我的眉心缓缓推进。他站在原地轻声道:“你的良善,你的同情,都会变成敌人的武器。”

多么理所当然。多么狂妄自大。

我撤去屏障,稍稍偏了偏头,剑尖从我的眉心划过,血瞬间喷涌而出淋了我满头满脸。

我借着剑芒侧身而过的炫目光亮遮挡,拼尽所有神力冲向他,我以身化剑狠狠洞穿了他的小腹——我也知道他的命门。

那一瞬间我抬头看进他的眼睛,他脸上流光溢彩的光轨散开,他也看着我,笑了起来。

他坠落下去,我却再没有力气接住他或者推开他了。

我们一起砸在地面上,被溅起的银灰色尘灰扑了满身,将两个血人覆盖得如同冥河里的丑陋人形,看不出面容。

命门受伤便如同蛇七寸受制,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头晕目眩地趴在他身上,他无力地摸了摸我的脸,说:“这样才对。”

“你现在……是叶瑄吗?”我挣扎着想要抓住他的手,问他这个问题。

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溃散。

我愣愣地看着他抚过我头发、又摸过我脸颊的手垂落在地面上,又一点、一点地坍塌了。

我的身体似乎也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拆散重组,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一寸寸剥落。也许是疼痛层层叠叠将我拖入了梦境,或者梦境本身才是真实。

我又做了那个在忘乡做过很多次的梦。

梦境里,我总是一个人待在这片时空的中心,这里寂静、悠远、阴沉无光,纵横交错的丝线从我身前身后爬满了整个空间。

突然我又站在了远离世界的另一头,遥遥观望着被制约在天网里的自己——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那些丝线从这个角度看去终于有了收束,尽头的影子叫我无端感觉熟悉,像是已经看了他们百万年。

我看到那个被束缚的影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挣扎着挣脱,但那几个丝线尽头的身影手里各自牵着一把落在那个影子身上的丝线,似乎有神力在这些丝线上来往流转,如同某种契约共生。

他们看起来像在给影子输送神力,可囚徒却无法拒绝,哪怕奋力张开嘴,也不能发出声音。

我的心脏急促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那些线,突然的力道扯断了大量的丝线,世界如同一座倾塌的雪山,轰然崩溃,一股炽热的痛感撕裂了我的神魂。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眼前一小块散发着清润光泽的灵体,我伸手握住它,触感冷得像雪,又像一片冷冽月光,让我想到叶瑄的头发,边缘甚至有点割手。

叶瑄的身体已经消散,只留下这一块不知何物的东西。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遗迹中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但我要做的事情和答应路辰的事情都还没做完。

头还是有点晕,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有点凝固了,还好没再挡着视线,但伤口已经愈合,无极海的力量正在从外部缓缓汇入我的身体填补缺失。

扶着头思考了一下,我决定先去找路辰的残魂,那戒指上有他的气息,应该在靠近的时候能彼此感应。

一点神力被我注入路辰的戒指,法器受激,荡起一片微小的晶尘,它们四散纷飞,漫天遍地地覆盖向这里的每个角落。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魂魄的呼唤应和——也是因为我还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神魂状态,和叶瑄的争斗几乎耗尽神力,我体内一片干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感到手上的戒指正在微微发热,仔细看去,血红的经络正在戒身上来往巡梭,如同鲜血奔流于肉体。

它轻轻牵动着我的手指,指向秘境的北方,我顺着它的气息跟过去,走了很远,在一处同样空旷的地方停下来,戒身上的血色纹样变得几乎刺眼夺目,就是这里了。

但这里仍然与别处一致寂静,风近无声,影似无痕。

我看了看脚下,我每走一步生起的涟漪仍然泛滥,我加重力道踏下,地底的倒影被这样的试探震扰,大幅地晃动扭曲,那些拧结的破碎图像显得更加诡异迷离,偶尔交错重叠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再没有更多的线索,可戒指的血色光芒却闪烁得近乎狂乱,简直像路辰的焦急催促。我蹲下身,掌心贴在地面上,试图去感应那些记忆残片。

神力从我的指尖缓缓汇入地表,一点一点探入更深层的影子,我已经足够谨慎,但剧烈的冲击直接击退了我,我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坚持住没让自己瞬间昏迷,魂魄痛得像正在被车裂,又像被无尽的威压直接狠狠碾压成一捧碎渣,我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这块地面发出轰然震响——它在坚决地抗拒我。

而那种反击回来的威压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神力都要强势而不可阻挡,几乎不像是某种真实的存在,而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另一层法则。

我扶着地面坐下,这冲击将我的神魂几乎震碎,但也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我的脑海里正在不断翻涌着看不清面貌的碎片,我不太确定那些是不是我沉睡之前的记忆,但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的吗?

神力在我体内运转起来,试图抚平魂魄的震荡,我的神力也像是活的,它一遍又一遍冲洗过我的神识之海,仿佛比我自己更耐心稳定。

我果然慢慢平静下来,与之相应的,那些翻涌着想要挣出困境的记忆也被完整地压制下去了,如同冥河里的灵魂都被路辰强力镇压——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记忆,是不是也是被什么人这样掩埋了的?亡魂不知生死,也没有来处归途,那我呢?我有……来处和归途吗?

我……到底是谁?

我还活着……还是死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血迹还留在脸上,我的,和叶瑄的,我还会流血,这能证明我还活着吗?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我转头看去,果然是烛龙,他宏伟的身躯撕裂空间,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冲进来,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骤然缩小,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蛇结结实实地砸进我怀里。

我稳稳地接住他,也用尽力气把他抱紧,他在我怀里拱来拱去,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埋头不动了。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抚慰他,他之前一直是骄傲威武的样子,此刻却变得这么恐惧,是担心我吗?

我似乎不是个好主人,把他丢在忘乡就一个人回来了,现在还让他这么担心。

“对不起,”我摸摸他的头,“我不该丢下你的,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抬头蹭了蹭我的脸,小蛇幼嫩的角戳在我脸上,有点疼,但我很开心,至少烛龙是真的。

“我也没事,”我躺下去,让他趴在我胸口,他挪了挪,把脸凑到我脖子旁边,我三言两语地总结了刚刚发生的事,想让他不要担心,“在这里跟叶瑄打了一架,他死了……但我还好好的;刚刚想去看看地底的残影,被打断了,我等下再去试试……啊!”

他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我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一时也分不清摸到的血是他咬出的伤口,还是刚刚杀叶瑄的时候溅到的,他盯着我的眼神很有气势,明明小小一只,一对异瞳却闪烁寒芒,他张开嘴,发出一种尖利的鸣叫,但因为现在的身躯所限,声量倒没有很大。

我只好慌乱地先安慰他,一边摸头一边温声抚慰:“怎么了?我没事的,我休息好才去……”

他离开我怀抱的那一秒就化为原形冲上天际,我的视线追着他的身躯穿行,长长的龙尾扫裂空间遮人耳目的屏障,天边裂开一道又一道缝隙,我意识到这片空间并不大。

他在空中焦躁又愤怒地盘旋了很多圈,最后终于低下头,冲我发出一声震裂天地的嘶吼,那声音和他闲适的长鸣,焦急的呼唤,在忘乡被什么东西所吸引的冲动都不一样,是一种纯粹的拒绝和抵抗——他在告诉我,不要去。

龙须龙目,整个龙身都在微微颤抖,他定定地看着我,眼底似乎有晶莹的泪花。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这里到底有什么?叶瑄是这样,烛龙……也是这样?

“我以前是不是……死在了这里?”我艰难地开口问他,这个“死”字让我战栗不止,“曾经死过”的可能更叫我遍体生寒。

那对威严龙目中流下两行痛苦的泪,却无法回答我。

我颤抖地更厉害,几乎语不成声:“还是说……只要我走进这里,我就会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龙须紧紧地缠住了我的手腕,我尽可能平静地问:“是……天道吗?”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泪无止境地淌落,一滴一滴汇入地面的涟漪里,如同水滴落海,眨眼之间就不见踪影,只能从他脸上残留的水渍看到故事曾经发生。

我低下头去看地面上那些永恒亘古的尘灰,在我到来之前,它们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多少年呢?那点点星泽之中,有哪一点,是我曾经留下,或者未来将要留下的遗骸吗?

可叶瑄已经死了。

放肆诸天 Chapter 5 无始无终

无极海记事 C5 无始无终

路辰迎着我惊讶的目光,弯起眼睛笑了笑,显得温良无害:“嘴里不干净,不值得殿下污了耳朵。”

他手掌轻轻一翻,残魂里涌出万千碎片汇集于他掌心,慢慢凝聚成一团光润的灵体,残魂剧烈的颤抖在灵体凝成后彻底停滞,然后死气沉沉地趴在了原地。路辰将灵体递到我眼前,温和道:“殿下想知道什么,从他的记忆里直接看也是一样——只是提取记忆他要受些苦楚——我本来不想这样做的。”他轻轻笑了笑,歪着头看我,像是在向我要点安慰。

我没有说什么,伸手接过那团灵体仔细探查,灵体上面四处流转着不同的人影和场景,仔细看几乎有种记忆如流水,匆匆不留人的慌乱感,叫人目眩神迷。

我刚想将神识潜入这团灵体中一探究竟,路辰就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神识也从他眉心溢出:“我和殿下一起吧。”

凝聚了一个人一生记忆的灵体,自然有许多繁冗无章的片段占据视线,我凝神望去,在一片沉沉雾霭中直接选中了最后几个片段——那就是他所说“风凌屠城”的最后一刻。

路辰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我们站在虚空之中看着风凌正在认真地刻画法阵,每一笔落下都似乎带着虔诚的决心,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法阵最终被书写完成。

画好后,他——或许是,她——直起身子,轻轻捏了个法诀,法阵应和着发出阵阵嗡鸣,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而她身侧站着那个从法阵中逃脱的仙修,他满意地看着风凌和地上的法阵,笑容里藏不住得意:“好!好!不愧是最出色的仙修!”

风凌淡淡笑着,回应道:“万事俱备,师兄可以唤人来了。”

那仙修走近几步,伸手搭上风凌的肩膀,却不是稳重托付,而是一边缓缓揉捏她的骨骼,一边带着一种隐秘的笑容道:“事成之后,你的修为便能再进一层,我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自然,”风凌轻声说,“我也早就想用尽一切办法……”她转头瞥了一眼被称作师兄的人,眼神居然带着魅惑的钩子,“助师兄更进一步呢。”她此刻的模样几乎叫我认不出她是那个在无情仙狠厉杀招中死命抵抗的勇士——还是说,这才是她?

那仙修克制不住笑意,另一只手轻轻在风凌腰上拧了一把,又覆上她的腰眼缓缓摩挲,低声笑骂一句:“……小妖精。”

风凌垂眼看向法阵,却勾起嘴角轻轻催促:“快找人来吧,事不宜迟。”

这话用她轻柔的语调说来简直带着某种暗示,某种隐晦的、私相授受的、帷幕翻转的颠倒欢喜通过这句话在仙修的脑海里完成了想象,他笑得更狂妄,手重重地抚过风凌的后腰,风凌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

随着仙修的离去,风凌在我的视线里也慢慢模糊,我努力回望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慢慢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肩头微微颤动,似乎是哭了——这也是她吗?

路辰的手落在我肩头,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我才意识到我的眉头早就皱了起来,此时都有点僵硬了。他收回手,示意我看向法阵的运转。

那仙修似乎在城中有着极高的地位,一声令下便召唤了几十个修士浩浩荡荡地围在法阵周围,他们各自捏起法诀,浩荡灵力从法阵边缘浸润,慢慢地将整个法阵笼罩在内。仙修自己也没有置身事外,他的实力显然很高,身上的灵力鼓荡几乎要压过一众修士。

“此事若成,我这座城必将成为人间仙门,天下人都要跪倒仰视!”他自负地笑,而身周那些实力较弱的修士已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奉献的笑容。

风凌也踏入法阵,她身上爆发的灵力比所有人更高,原本平和的灵力涌动在她的加入后瞬间变得暴虐,以一种狂猛得让人说不出话的气势将以法阵为圆心的层层涟漪荡开,逐渐覆盖了全城,风凌在淡淡地笑,那仙修在得意洋洋地笑,其余人都已经没了声息。

最后风凌伸手,在法阵中央划下一道奇异的轨迹,整个法阵连同这座城池都颤动了一下,荡开的涟漪猛然收缩,眨眼间回到法阵中,如同聚拢的风暴,将那为首仙修的灵力也席卷了不止一半。

“你!”那仙修愤怒地想要制止,但指尖的力量还比不上风凌身侧些微的灵力溢散,风凌轻轻一推,便将他推进了法阵正中,她轻声道:“此阵已成,要破此阵,先杀阵眼。”

从仙修被她推进法阵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阵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那仙修破口大骂,“是我收留了你!我给了你接触神界的机会!”

风凌并不与他争论,只是一心一意地催动法阵,灵力流转不停,四下都已陷入静寂,城中百姓的生息都已不可闻了。

我皱眉探查,发现满城百姓都陷入了昏睡,却并不像仙修所说,被风凌屠尽了。

风凌正在动用所有的力量完成一道极度困难的法诀,她每变换一次手势,神情就更痛苦一分,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坚定地做下去,这满城沉睡的生命将自己这一刻的灵气都献给了她,一条细微的缝隙从天边显露,隐隐约约的神力透过这道缝隙落向人间——我的心猛然跳动起来,这就是……风凌去往极乐天的方式。

那仙修急得几欲吐血,不知是为了自己筹谋多时的计划覆灭,还是因为看到风凌即将步入神界,他的脸色骤然阴沉,咬牙切齿地对风凌念出最后几个字:“……这可是你逼我的。”

他一掌击在身下法阵,作为阵眼,果然也同样受到重击,喷出一口血来,他顺手蘸着血在空中写写画画,法阵逐渐从风凌灵力纯净的淡金色变成一种泛着黑的紫灰色,这不祥的紫灰色迅速蔓延覆盖了全城,又在眨眼之间回归他手中,成为一股肆虐的风暴,追着风凌的身影而去。

此时全城生灵已无半分生气,所有灵力都被他暂时掠取,用来阻截风凌的行动。

风凌被那道紫灰色的风暴裹挟着停下脚步,她看向法阵中心的仙修,话语之间毫不掩饰鄙夷和蔑视:“松手!你要让全城的人给你陪葬吗!”

“就算他们都死了,也是你杀的!”仙修声嘶力竭地喊,这个新的法阵正在掏空他的身体,甚至吞噬他的灵魂,但他死死盯着风凌,声音嘶哑,“你要么乖乖回来,把该做的事做完,要么,就让这些人替你付出代价!”

“你不是温柔吗?不是善良吗?”他面目狰狞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舍得杀光这满城百姓!”

风凌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过了很久,才慢慢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那道裂口,她费尽心力破开的通天路已经快要闭合了,神界不会留给人间太多机会。

她扬起手,重重地向前劈砍。

那道紫灰色的风暴在她力如千钧的攻伐中不住哀鸣,细细听来都是千万个凡人的呐喊与哭叫:

“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妈妈!”

“救我!”

“好疼啊!这是怎么了?”

“神啊,救救我们吧!”

“别杀我!别杀我!”

我轻轻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做点什么,被路辰拦下,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冲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木已成舟,无法挽救了。

我回过头看着风凌,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劈砍的力道却越来越重,每一道落在风暴上的攻击都如同落在她自己身上,她颤抖得像是正在被无穷尽的天雷狂轰,灵力四散,神识不清。

最后她终于劈碎了前行的障碍,风暴四散,扑了她满脸血灰。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下方死寂的城镇,眼神无悲无喜。一道凌厉的剑芒破空而去将那仙修深深地钉在地上,他大口吐着鲜血,眼睛里却仍然写满了愤怒和悔恨。

风凌的身影消失在那道裂缝里面。

神界显露给人间的机会到此终止。

世界重归完全的静寂。

我睁开眼睛,冥河的天空仍然昏暗阴沉,除了流水潺潺,连河底挣扎的灵魂都没有发出声音。那仙修的残魂还瘫软在我身前地面上,看不出半点人形,却叫我无端觉得恶心。

路辰轻轻挪动身体,站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看向那块污糟烂泥的视线。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语气怜惜:“还好吗,殿下?”

我后撤了一步,觉得头有点晕,想要坐下来休息片刻。路辰没有再靠近我,只是幻化出一套座椅承托着我安稳坐下。

很多问题此刻都有了答案,例如风凌并没有屠城,她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极乐天,而她进入极乐天没多久应该就被叶瑄发现了,于是最后只来得及将力量传给我,又留下一句遗言。

但更多的问题正在出现,她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极乐天?哪怕自己背上满城生灵的血债?她要我救的到底是谁?

那段记忆里,她很明显地展示出了比所有人更强大的实力,如果只是厌恶仙修的触碰打搅,直接离开、甚至杀了他也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忍着鄙夷和嫌恶做了这么多事,最后却送自己走上了死路。

她是不是……特地来见我一面?

我闭着眼睛思考了很久,直到听到路辰衣摆的窸窣轻响才如梦初醒一般睁眼。

他轻轻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却刻意离我远了些,两人之间足以再坐下一个韶光。

“你怎么看?”我问他,眼神落在前方,原本那道残魂已经没了踪影。

路辰顺着我的视线偏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不洁之人,我已经处理了。”

“至于风凌,我不了解她的过去,不敢揣测,”他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但她实力强大,却被什么东西制约,真叫人惋惜。”

“真是个八面玲珑的答案。”我勾了勾嘴角。

这样和路辰静静地待在一起,坐久了,居然有种时光静止的错觉。我在陷入凝滞的永恒之前先打破了沉静的氛围,我随意地问他:“所以冥河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笑了笑,眼神却狡黠,伸手一指,河中千万亡灵齐齐挣出水面,发出一种震撼心神的奋力狂呼,几乎叫我屏住呼吸——这片世界此刻一点都不冷清了,简直像一处杀伐不断、流血飘橹的战场,哀号、哭叫、呐喊混成了一锅粥。

“万年冥河水,生死不回还,”他轻描淡写地挥手,那些亡灵就默不作声地落了下去,他的语调几近冷酷,“亡魂不知生死,才费尽心力挣扎,冥河主人就是告诉他们真相的人。”

“只是这样而已?”我反问。

他笑得欢悦:“自然不止。”

河中水突然在他的笑容中开始倒流,河中亡灵被不可抗拒的力道冲刷着游走,张开嘴却没再发出声音,我狐疑看向他,他解释道:“他们太吵了,所以我会用一些小法术让他们安静。”

“你看。”他的声音温和,眼神却飘了飘,示意我看向河流尽头。

那里没有尽头,我转头看向河流的另一边,那里也没有起源,我的身体突然冰冷到了极致——冥河是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无根之流。

他转头看我,一万三千年的思念几乎要溢出眼眶,我忍不住陷进这样的温柔乡里,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细语:“殿下不必担心,不论冥河如何流转,它的尽头仍是起点。”

“此门一入,生死不返。”裁决一字一句地从他嘴里落地生根,每个字都在河水的暴动之上施加威压,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整条河如同陷入时间的空滞,在完整的静止后以一种倾泻的姿态重新奔流向来时的方向。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的笑容似真似假,他的威严毁天灭地,难怪韶光说他身上的味道很不舒服,那是万年轮回路上永恒的孤寂、审判、掠夺和给予。

“冥河主人是真正执掌生死轮回的人,是吗?”我这样问,但心里已然有答案了。

他又弯起眼睛笑,不反驳,却补充道:“即使执掌生死,也仍然在天道的限制之内;”过了两秒,他又悄悄伸手过来,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掌心温热,语调无辜又娇气,“殿下应当能感受到,即使这是死神的身体,也还是温暖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果然是暖的。

他喜不自胜地看着我,却没有再继续靠近和试探,仿佛只这一瞬就足矣。

我放开他,起身理了理衣摆,冥河的路走到尽头仍是起点,我必须要回到无极海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你还没有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我低声问他。

他没有说话,我转头去看他,他还坐在那里,莹润的肌肤在昏暗背景中闪烁着幽幽冷光,像一颗遗落在深渊里的宝石,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他身上停留,他也深深地回望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殿下去秘境遗迹的话,请带上这个吧。”

一枚戒指从他掌心飘向我,我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这是我的法器,”他无奈地解释,“上面有我的一点神识气息,殿下带着它,才能识别到我落在秘境里的那一角魂魄——不会对殿下有损害。”

“你的魂魄在秘境遗迹中?”我皱起眉。

“只是微弱的一缕残魂,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我便会找其他方法补足七魄。”他笑了笑,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神情却有些僵硬,“只是我身处此地无法脱身,无极海此时又只有殿下能出入自如,就算再不愿殿下为我劳神,也不得不开口求助了。”

我点点头,取过戒指顺手卡在了拇指上,却想起还有一问:“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很欣喜地道:“殿下戴着这戒指……也很美。”

我微微低头注视他的眼睛,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他接触到我的目光,反而向后靠了靠,语调略带了些冷意:“成为死神,便走不出去这里,殿下可以理解为,这也是天道。”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说辞——“成为”死神,他的意思是,他以前也并不是死神,那他以前是谁?

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在一万三千年前成为现在这个角色?

一万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他不会给我答案了,我只能猜测,却不能宣之于口。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他又温柔地开口安抚:“殿下宽心,无论何时何地,路辰都会站在殿下这边。”

我垂下眼,最终问了一个与我和他无关的问题:“司岚、艾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用幻形现身吗?……天道?”

他像是气极反笑,又像是觉得我思虑太多而无奈苦笑,调侃道:“殿下在我这里,心里却想着其他人,我可真是……”他歪了歪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沉静地望着他,他慢慢收起笑容,最终答道:“……也许。”

放肆诸天 Chapter 4 茕茕白兔

无极海记事 C4 茕茕白兔

茫茫混沌海,十万雾流云。我回到了无极海。

与叶瑄的争斗不会有结果,我很清楚这一点,他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放任,但怎么可能任由我杀他呢?

可我真的想杀了他吗?似乎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愤怒,更重要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愤怒。

我不知道太多事情了。

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道沈凌和风凌是谁。

不知道我为何沉睡。

不知道无极海和极乐天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天道有何意义。

不知道我和众神的往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灰茫雾气滔滔翻滚,原本平静的地域掀起阵阵波涛,这个世界在回应我的愤怒,等待我的命令,可我没有答案,我是一个被遗忘的影子,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木然端坐。

我放任自己躺倒,悬浮在一片混沌之中。

沈凌已死,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似乎也不见了,也许他们本来就是沈凌幻化出来聊慰寂寞的。我看着头顶也是一片朦胧空寂的灰雾,脑子里想的却是极乐天和忘乡的生动鲜亮。过去的几日居然真正像一场美梦,梦醒了,我还是孤身一人。

也许我还在梦里?

我伸手碰了碰胳膊上的臂钏,韶光还在,他的灵在我指间如鱼得水地游,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扰他玩乐。我问他:“韶光,你出来好不好?”

那道灵停顿了一下,身形缓慢地拉长,如同破茧一般从一团灰雾里挣扎出一个人形,还是可爱童子模样:“姐姐!”

我摸摸他的头,刚化形的器灵,身躯没有什么实感,我想怎么才能让他化形更容易呢?

“韶光,”我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我旁边,“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了一下:“是主人啊!是姐姐!”

“我是说,”我叹了口气,“我现在是无极海主人,在我沉睡之前呢?”烛龙不能化形,我只能问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伸手抓住我的衣角,像是对我有十足的依赖,“姐姐沉睡之前我还没有化形,那会儿好像就只是个法器……”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我几乎听不清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好像也早有准备,没有太多失望情绪。

终究是要靠自己去解开谜题的。

我抱了抱韶光,他的身体虚浮得像一道烟:“我要去秘境遗迹,你要跟着我吗?”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姐姐去哪我都会跟着!”

我站起身,在进入遗迹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冥河。

路辰就在这个时候再次用影子来到了我身边,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几乎惊吓到韶光,我一把抓住他,安抚地摸摸他的脸,他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化为原形扒在了我胳膊上。

“韶光居然化形了,”路辰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臂钏,语气赞叹,“看来殿下沉睡的这些年他也没有荒废修炼。”

我应该惊讶他认识韶光,但实际上并不很惊讶,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接受了他们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不妨来一趟冥河,”路辰笑着看我,他长身玉立,在寂寞的无极海里显得更加温润妥帖,“器灵化形不够稳定,我可以帮他稳固修为。”

我点点头:“我正打算去找你。”

他似乎心情很好,略微俯下身凑近我,那张秀丽的面容在我眼前放大,语调轻柔又无辜:“盼了许久,总算能再见到殿下,真是让我开心。”

我伸手勾着他的头发绕了几圈,淡金色的长发让我想到某个东西,但记忆如同流星一闪而过,我没能分辨出是什么。

“我这就去煮一壶新茶,”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他的影子消散的瞬间,韶光又偷偷溜出来,腻在我身边黏黏糊糊地说:“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不舒服,很想离他远些……但是又好熟悉,很想接近他。”

“你以前应该也认识他的,只是我们都不记得了,”我捏了捏他肉圆的脸,他的眼睛里重叠着迟疑和迷茫,“之前打了好几场架的那个人,你是不是也熟悉他?”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声音软软的:“嗯……其实总感觉不应该和他打架的……姐姐。”

好像有一种原本已经淡去的东西被韶光的话从浓雾里拽了出来,让我有一瞬的怔忪。

我轻叹一声,看来叶瑄和路辰之前和我的关系真的很复杂,只是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深究了,路辰留下的气息飘忽不定,我必须循着这缕气息一路追去冥河。

进入冥河的时候我的魂魄仍然很稳定,这让我意识到我只有在离开无极海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疼痛,沈凌和叶瑄说的都是真的,无极海与其他神界不同。

路辰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像响在耳边:“请殿下沿着目前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吧,我就在尽头等候。”

我皱了皱眉,从一片昏暗的河岸飞速掠过,远远地看到路辰坐在一株繁茂的大树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游刃有余的闲适姿态,身前摆着茶案,茶壶中正冒出些飘摇热气。他抬头看我,终于不是通过法术幻形,我真正看清了他的脸——温雅秀美,如玉如光,眸光冽冽,如珠如雾。

“……殿下怎么看呆了?”他轻笑一声,轻轻抬手引我坐下。

我清了清喉咙,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茶案边,没有出声。

他的手腕柔柔地翻转又重置,将一杯散发着清苦味道的茶放在我案前,稍稍往我手边推了推:“终于有机会再让殿下尝尝我煮的茶,我这一万三千年的等待也不枉费。”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柔和缱绻,像是凝聚了三千重天的星光。

果然是苦茶,我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嘴里却尝到了极重的回甘。

“殿下不喜欢苦茶,看来五感已然恢复了。”他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推来另一个茶杯:“别生气,我也准备了殿下以前最喜欢的甜茶。”

但第二杯茶似乎又过于甜腻,我喝了一口,感觉喉咙都有点粘滞了。

他沉默了一瞬,无奈地笑:“一万三千年过去,殿下的口味变了也是正常。”

“既然如此,”他重新烧水煮茶,一点细碎的茶叶被他从一个很不起眼的罐子里挑出来放进空杯,“殿下就尝尝我惯饮的茶吧。”

第三杯茶味道极淡,我喝了几口,只品出一点草木的清香,再尝不出别的味道,但口感确实比前两杯要好很多。我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这杯不错。”

他的笑容如同一张挂在墙上任人揣摩的壁画,分辨不出喜怒哀乐:“殿下如今的喜好,居然与我相同,我竟不知该欢喜还是伤心。”

我摇摇头,不打算再和他玩猜口味的游戏:“茶我已经喝了,现在,是不是可以请你出手帮我了?”

他收拾茶杯的手一顿,缓缓看向我:“原来殿下以为,你来找我帮忙,我居然会向殿下讨要好处吗?”

我安静地看着他,身后河流水声潺潺,是这里唯一的动静。

而我从踏入冥河的那个瞬间就感觉到了,这里是一片生与死、痛与乐、因果与轮回混杂冲突的地界,只是所有的争斗都被一种掌控全局的威压死死地压制着——冥河主人的神力结界。

“呀……”他轻叹一声,“果然总是这样,这么快就被殿下看穿了……”他突然越过茶案抓住我的手腕,来势汹汹,落在我身上的力道却轻柔珍重,“我真是不甘心……殿下。”

我轻轻转了转手腕,他却不放开,脸庞与我贴得极近,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指尖。

我点了点他的鼻尖:“你知道我的五感有失,还敢来试探,我以前一定对你非常宽容。”

五感有失这件事,我在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也不曾和任何人说起。但所有的知觉在风凌将力量供奉给我之后逐渐回转,我听到风声回响,闻到雾气潮湿,指尖能触摸到每一丝真实的温度——我才意识到之前的状态是诡异的,我觉得我丢掉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是感觉,是与世界的联系,它包括记忆,也包括一切能让我感知身周存在的知觉,没有了它,我就像被从当下的世界里生生剥离,如同无极海流亡于极乐天之外。

路辰如同自嘲一般笑了一声,缓缓松手坐了回去。

“殿下确实宽容,”他恢复冷静的速度极快,一边收拾面前的茶案,一边平和地道,“只是我邀请殿下前来,反而是想麻烦殿下帮我一个忙呢。”

我松松地倒在地上,喝完了清茶,精神反而很放松,让我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也许是因为路辰在身边,我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他身边,我确实相对安心些。

衣料的窸窣声响起,很快又消弭不闻,我睁开眼,路辰正撑着头侧躺在我身边,微微笑着注视我。

他很贴心,茶案附近都铺了很厚的毯子,我拍拍身侧的地面,示意他也躺下来。

“殿下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呢?”他躺下来轻声问,听起来反而真心实意似的了。

我闭着眼睛回答:“去秘境遗迹看一看。”

他不说话,过了很久才用一种很难过的声音道:“那殿下要多保重……秘境凶险诡谲,我会在冥河等殿下回来。”

我睁眼看向他:“我以为,你会想要和我一起去。”

他也转头回望我,笑容却破碎,声音也叫人怜惜:“我很想……但我走不出冥河。”

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覆盖着我心海的纱幕掀去了一块:“……所以你每次来见我都用幻形?”我的喉咙有些发紧,“这一万三千年……你都待在这里?”

他凑得离我更近了些,带来一点湿冷的冥河气息,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如同耳畔私语:“冥河的时间……可不止一万三千年呢,殿下,”他的头发轻轻蹭过我的肩膀,“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挣扎出一句话来:“好,我会安全回来。”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呢?”我坐起身,甩了甩贴在脸上的头发,回身问他。

“先别急,”他也坐起身来,手轻轻拂过我胳膊上的臂钏,韶光在他的抚摸下微微颤抖,但他温柔的声音又很快抚平了不安,“器灵刚刚化形,需要更多的生灵之气滋养,”他伸手轻轻一勾,韶光就滚落在他掌心,“刚好,冥河最不缺的就是灵气。”

路辰站在河边,翻腾的河水比他的身躯高出千百倍,却在他每一个随意的指令中战战兢兢着服从,数不清的、几乎难以分辨的流光溢彩的灵气不知被他从哪里搜罗起来,广阔的河面上如同扬起万千星辰,又在他漫不经心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地汇入韶光体内,臂钏越来越亮,越来越光滑,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银灰——韶光就从那淡金色的光芒里跳了出来,已经是一个非常结实的小童子了。

“姐姐!”他熟练地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声音比之前更中气十足,几乎像一把重锤敲响,我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

我转头看向路辰,他正柔和地看着我,明明是他帮助韶光稳固形体,看起来却满怀感激。

“多谢……路辰。”我诚心向他道谢。

“殿下不必言谢,”他笑着转身,踏上河面缓步前行,每走一步都有一朵精致剔透的冰晶花在他脚下浮现,又在他离去的那一刻悄然溶于河水,他缓声道,“请随我来。”

我拍了拍韶光,他回到臂钏中,我跟上去。

路辰在河面上闲庭信步,手臂悠悠肆意起舞,河水中不时冒出一些挣扎的人形或兽形,又在他随意的挥斥中乖顺地回归水底,他的声音变得比刚刚冷漠,但隐隐听得出冥河主人的威势,他说:“我知道殿下对很多东西都有疑问,”他转头冲我笑了笑,“过去的事情我不能解释,但殿下醒来之后的事情,我必定如实相告。”

“冥河主人掌管万物死生,”路辰在一处河面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河岸上的我,“殿下想问什么呢?”

他一身森森红衣立于昏暗之境,笑容玩味又凄凉,比厉鬼更艳绝无二。

我的心好像猛然颤动了一下,这个笑容让我大脑里炸开一片空白,似乎有某段记忆试图现身,却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扼制了。

河水的流动似乎变快了些,水底挣扎的形体也变得更暴躁。我伸手抚了一下额头,路辰幽幽开口:“殿下……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我轻喘了几口气看向他,他指尖冰透光芒慢慢收回去,河水也恢复了原状,我缓了几秒,终于平静地问他,“沈凌——我的侍从,就是导致我和无情仙发生冲突的人,以及风凌,他的一半魂魄,你是不是能让我见到他?”

路辰笑得有趣,他点点头:“可以,不过……”他一伸手,一个瘦削的人形被他拎着颈项从水里提出来,那人用形状诡异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抗争,但毫无作用,他慢条斯理地说,“殿下怕是想错了——魂魄残损又灰飞烟灭之人,如何能再经冥河重入轮回?”

他轻轻一甩手,把那个人形扔至我脚边,路辰手上溢出一点冰晶,瞬间将他的身体五花大绑地困在了原地,只剩头颅还能挣扎着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声。

“那一半魂魄——风凌,对吧——在人间屠了一座城池,殿下兴许也不知道吧?”他笑着走回我身边,语气却叫人不寒而栗,“我本以为我这冥河又会往来许多客人,最后却只来了这么一个,”他用下巴点点地上的人形,“他拼尽全力才从风凌的法阵里侥幸逃脱,但来到这里的时候,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一点冰晶混杂着五彩灵气从他指尖汇入那人形眉心,那残魂止住颤抖,原本的身形面貌逐渐显出行迹。

路辰亲昵地靠近我,几乎像是靠在我肩膀上,却始终留有余地,他温柔又亲热地说:“我用自己的神力填补了他的魂魄,殿下想知道什么,现在尽可以随意问他了,他不敢隐瞒。”

我低头看着那一缕残魂,他在人间的形象看来也是个仙修,穿着和风凌相似,他恐惧又茫然地看着我和路辰,又四处张望打量,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路辰笑了一声,站直身体温和地对那仙修道:“此为‘冥河’。”

那仙修睁大眼睛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额头抵地崩溃地哭喊:“冥河!冥河!”

“告诉我,”我问他,“你因何而死?”

“那该死的女人!我不该信她啊!”他的声音刺破了这一刻的平静氛围,歇斯底里地出言咒骂,“她杀了一整座城的人!丧尽天良!罪该万死!我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叫她日夜遭受凌辱而死!”

“女人?”我看向路辰,他微微笑着看回来,眼神像是在说——殿下,专心些。

我转过头看着这个语焉不详、只是发泄怒火的仙修,他的愤怒浮在脸上,却隐隐带着憎恨、恐惧、甚至后悔,让我觉得心口有点憋闷,冷冷地打断他:“风凌早已魂飞魄散,比你更死得彻底。”

他愣了一瞬,于是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啊!报应!天道公平,那贱人总算是善恶到头!”

我最终出手,封住了他的口舌。

“接下来,”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那仙修下半张脸蒙着一层灰雾,眼神却恶狠狠地盯着我,像是将我也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

“风凌是什么人?”我思考了一下,决定直取核心。

灰雾撤走,仙修死死地盯着我,半晌才嘶哑着嗓音回答,语气仍然带着深入骨髓的恨:“什么人?道貌岸然的小人!”他的情绪又克制不住地变得激昂,“欺世盗名的贼人!欺上瞒下的贱人!”他冷笑一声,盯着我的脸,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秽乱……放荡的……女人!”

“你也一样!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大笑,像是已经疯了。

我被他话里刻骨的仇恨震惊,以至于产生了一瞬间的错愕,不由得开始思考风凌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屠了城,想必还杀了他——他并不像单纯地因为风凌屠城这件事而愤怒,而是因为某些事情,他对于风凌的态度从一开始可能的信任变成了彻底的厌恶。

但那仙修的笑声突兀地断裂,留下一声刺耳的回音。我回过神来,发现路辰正将流光溢转的指尖收回去,而仙修的残魂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只剩下头颅还保有形状,却也看不清五官了——他一掌将那残魂打得更散了。

放肆诸天 Chapter3 道法迷局

无极海记事 C3 道法迷局

叶瑄的神界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呆了几天之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神的力量来自于天地灵气,因此并不需要进食五谷杂粮,但我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醒来,旁边都会乖巧地坐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精致的餐食,热气腾腾。偶尔闲逛累了,也会有水灵灵的果子自动飞到我手边。

这让我感觉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即使他并不出现在我面前。

跟他回来的那天,他引我穿越界面的那个瞬间我没有感受到疼,这与我离开无极海的时候不一样。“此地名为‘忘乡’,”他温和地看向我,“你可以随意走动。如果我有事要离开,也会同你说。”

这是很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我知道我但凡出手,必定再次惊动诸神,而且叶瑄的力量和技巧似乎也确实胜于我,挑衅和复仇此刻并不是好选择。他似乎也明白我对他仍然怀有恶意,所以除了送来一些吃食便没有再露面。

只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这让我越来越确定以前一定和叶瑄非常亲近,或者,至少是熟悉,但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如果沈凌说的是真的,他诚然已经陪伴我很久,那么她和叶瑄难道不曾相识吗?可叶瑄杀死风凌的时候毫不留情,像是完全不在乎那张脸——他说那是他的职责。

沈凌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一半魂魄会变成人间的仙修?

最重要的,我沉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路辰,他在我来到忘乡之后不久就以投影的方式再次来到我身边,笑容温柔又暗含喜悦:“殿下……”

我似乎从内心深处就相信他不会伤害我,所以看到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丝愉快。

但这个影子身处忘乡,也就在叶瑄的监控下。

路辰在我旁边轻轻坐下来,他的影子不清晰,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摆边缘,幻化出的衣角像是一道凝固的水流,轻轻一戳就变了形状,随后又慢慢回归原貌。“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奇,”他笑着说,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提振精神的力量,“这只是一道法术的幻形,如果殿下有机会来冥河,我会很开心。”

我收回手,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叫我殿下?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你所说的‘少君’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很快又微笑着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仍然在怀念殿下作为‘少君’的那段时光吧。”

“也许?”

“殿下不用这么防备我,”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几乎显得宠溺,“从始至终,我都是与殿下站在一边的。”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风景,忘乡是很美的,无极海却晦暗无光,冥河……是什么样的呢?

“你知道我沉睡前发生了什么,是吗?”我轻声地问他。

他了然地点头:“我都知道。”

“你……能告诉我吗?”我不抱希望地问,但似乎隐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很抱歉,殿下,”他果然摇了摇头,“如果其他人都没有说,那我也不能。”

“可你刚刚才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我质疑他的立场,形同逼迫。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起来:“隐瞒只是因为我也有私心……殿下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牵着我的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用一道幻影来到这里,于是停顿了一下,缓缓将手收回去:“如果这件事对殿下造成威胁,我一定会告诉……”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股强势的神力突然将他的幻形包裹了起来,在浩荡的威压下那个影子明明暗暗地挣扎了几下,轻易就碎了,消散成点点星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叶瑄的身形从稍远一些的虚空中显现,他的长发漂浮不定,面容隐含愠怒,对我说话的语调却温和:“忘乡遗世独立,不欢迎外人,抱歉。”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路辰的影子再次出现在另一侧,他的笑容仍然温和,但阴阳难辨地对叶瑄说话:“逝者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您今天可是有些失礼。”

叶瑄扬起手,神力带着一种今天一定要将路辰赶出去的决心,从他身上席卷向路辰。

我没多想,伸手在路辰身前划下一道屏障,叶瑄的神力在触碰到我的屏障之前就消散了。从之前在极乐天的争斗到今天的冲突,他总是连一分一毫的攻击都拒绝落在我身上,让人疑惑,却也隐隐生出感动。

路辰轻轻笑了一声,语调轻快了很多:“逝者不用这么焦急,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殿下,不会做别的。”他的视线与我的相撞,眼眸弯弯地变作月牙,温柔告别:“殿下保重,我会在冥河烹茶相候。”

路辰的影子消失之后,我和叶瑄沉默相对。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垂下眼,瞬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回过神,那是叶瑄唯一一次露面,算起来,我也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不,不止是他。

忘乡太安静了,除了偶尔听得到潺潺流水和静夜松涛,没有一点人声。

自从我来了之后,烛龙整日整夜地在高空盘旋,偶尔长鸣一声就震得松林簌簌颤抖,但从来没有任何回应——这里也没有任何生灵。我尝试将烛龙唤回留在我身边,但他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此刻休息的地方是一处高高的山崖,从这里可以纵览整个忘乡——这里不像无极海,我不能俯视天地,只能在地理位置上多做考量——我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丘陵、湖泊河流、雪山森林,这里的景色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极美的,以至于连思考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又一张小桌子出现在我手边,食物荤素搭配,色彩鲜明,看得出花了心思准备。

我撑着桌子叹了口气:“叶瑄。”

四周出现轻微地神力波动,但他并没有现身。

“出来吧,”我伸手点了点桌面,示意他坐在我旁边,“我们聊聊。”

忘乡主人果然和无极海主人一样,对自己的神界有完全的掌控,他出现得毫无预兆,刚才那一阵神力的波动是他特意回应我的。

我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两口,软糯鲜甜,是我喜欢的口感和味道。

他并不吃,只是温和地看我。

“无情仙、忘乡主人、逝者,”我把剩下的三个团子一字排开,“你还有其他身份吗,叶瑄?”

他微微笑着,却没有回答我。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我托着脑袋看他,暂时将沈凌的事放下,再看他就能品出一点凡尘不染的欣赏来,“却很喜欢动手。”

他又笑起来,伸手拂过我垂在桌面上的长发,让它们顺服地落在我身后,沈凌为我梳的发髻几天前休息的时候就被我解散了,我自己不想动它,所以就一直散着头发。

“可以这么理解。”他轻声道,“也可以说,是职责所在。”

“美色如此,何谓‘无情’?”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比沈凌的要坚实和强壮许多,我用同样的力度捏了捏,也能感觉到这具躯体蕴含的澎湃力量。

他纵容我的冒犯,笑容甚至称得上欣慰,似乎很满意我这样对他,耐心地回复我:“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或者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要成为无情仙,便必得修无情道。”

“所以无情仙是个职位。”我一边总结,一边翻转他的手腕,指尖点在他掌心,一点灰雾从我的指尖没入他的皮肤,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灰雾是由我的神力凝结,我能感觉到它进入叶瑄的身体之后与他的神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或者说,是它在单方面地在叶瑄体内肆虐前行、横冲直撞,而叶瑄的神力在刹那的波动后被他控制着竭力避让,节节后退。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暗下杀手,或者说,他放任我对他做任何事——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他脸上很明显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自然知道这种发生在身体内部的交战会产生何种影响,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那点神力从他体内剥离了。

他的神情恢复平静,却缓缓摇头,反手将我的手腕握在掌心,一点银色光芒以同样的方式没入我掌心,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他的神力进入我体内的时候就如同一道闪亮的刀光劈开了我的护体屏障,我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像是狼群同时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于是在这个瞬间集体抬头盯住了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在我意识到可以发出指令之前,所有的神力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扑向了那点银芒前仆后继地撕咬,我的手臂因为疼痛剧烈地颤抖,几乎能感觉到手臂中段两军交战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你应该再狠心一些,像这样,”他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腕,更多的银芒涌入我的身体,我的肺腑也开始产生一种灼热的痛感,似乎将要呕血,“以及,你不该这么早就对我卸下防备。”

韶光在我的胳膊上隐约跳动,在我要将它化为武器发出攻击的前一个瞬间,叶瑄突然松手,全部银芒从我体内撤出,归入他掌心。

他缓缓后撤,重新坐直,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几乎有点心疼。

我扶着胳膊稍息片刻,沙哑着嗓音问他:“怎么不继续下去?”

他没有言语。

“你不是早就知道,不,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行使无情仙的职责吗?”我撑着桌子也让自己坐直,错觉我们几乎像是在生死决斗前向令人尊敬的对手行礼示意。

他不反驳,但平静地说:“无情仙只杀破坏天道之人。”

我嗤笑一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三个团子都吞了。

这个举动似乎让他很欢喜,他又淡淡地笑起来。

我继续吃桌上其他东西,每样食物的味道我都很喜欢。我一边吃,一边继续问他:“何谓忘乡?”

“原本无名,故友赠之。”他好脾气地回答。

“忘乡和无极海不一样,是忘乡主人造出这些美景吗?”

“偶然游历人间,带回了一些觉得很美的景物,当然,都是我用神力所化。”他不再看我,转头向远处的雪山投去视线。

“无极海和忘乡不一样,为什么?”我松松地往后靠了靠,身后的小树苗顷刻化成一个靠椅,刚好承托我的脊背——叶瑄做的。我知道他很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微微偏头,却并不看我,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因为你的神界是继承自混沌秘境,和其他神界都不同。”他随意地一挥手,我眼前出现一副比无极海更灰暗的图景,一切存在都在这幅景象中崩毁,毫无秩序和规律,虬结的神力轨迹纵横交错,如同一具饱受欺凌的尸体,他轻声解释:“这是混沌秘境之前的样子,你改变了它,它才成为无极海。”

“无极海内应当尚存秘境遗迹,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前去探索。”他伸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节修长有力,姿态平和优雅,很难叫人想象他手握天谴之力。

我们默默地相对喝茶,我知道等我回到无极海,一定会去查看他提到的秘境遗迹。

日头西沉,他站起身来,却不是道别:“我要去行使职责,你想去看看吗?”

我抬头看他,所谓“行使职责”,也就是抹杀不循秩序之人了。

我起身跟着他,路程对于神明不过是法力的度量,因此我们从忘乡到站在一个人面前也不过须臾。

那应该是个仙人,一手执剑立于高空与面前的众人对峙。

我和叶瑄遥遥地站在远处观望。

众人脸上皆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愤怒和指责,显得那个孤零零的仙人如此势单力薄。

我看了一眼叶瑄,他面容平静,毫无波动,但同时又隐含深意地开口:“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这八个字听起来几乎像一条早已算定的天命。

我凝神去听那一片争执。

“背叛师门!”

“该受天谴!”

“身负师门信任,却偷学禁术、自私利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或出声斥责,或痛心附和,无一不是在给仙人定罪。斥骂的声音重重叠叠如雷鸣,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全部落于仙人身上,他的衣袍在风中摇摆飘忽,像一杆残破的旗帜。

仙人冷笑一声:“师门信任?偷学禁术?”他手中剑轻轻一挥,身上光芒暴涨炸裂,铺天盖地吞没了所有人,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狂风烈烈中他厉声喝问:“何谓信任?何谓禁术?”

他的攻势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却不知为何露出一种行将溃散的绝望,全身灵力散乱,摇摇欲坠,神情愤怒又疲惫,连眼神都接近涣散了。

叶瑄摇了摇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的神力化为千万层流转的光轨,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只有话音渺渺传开:“无情仙替天行罚,闲人退避。”

我清晰地看到仙人的脸上涌出浓重的痛苦,似乎在“无情仙”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众人也被这个名号和澎湃的神力震慑,瞬间如鸟兽散,有几个不愿意走的,被叶瑄轻轻挥手送去了万里之外,以他们的法力,等回到这里,仙人的魂魄恐怕都找不到一丝痕迹了。

叶瑄停在离仙人不远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说吧,你做了什么?”

仙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收起手中的剑,转而用法术尝试稳定心神魂魄,低声对我说:“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对我解释,叶瑄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只是……”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师门禁术强大,我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学,”他身上灵力的溃散几乎已经不能控制,我犹豫了一下——叶瑄在这里,我不该插手,但仙人的眼睛里微弱的光都快要熄灭了——最后我还是抬起手,一些细微的神力从我身上涌出汇入他体内。他的精神明显被拔了一下,苦笑着看向我,“谢谢……也只有我学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禁术……师父担心弟子学会了强大的法术便会挑战他,因此拒绝让后进弟子学习。”

我的眉头跳了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瑄,他并不在意仙人的状态,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唯一的错误……”他深深地吸气,发出一种难听的嗬嗬声,像是喉咙里的血液被裹挟着鼓荡,“不是偷学了什么禁术,而是让我那高高在上的师父……知道我的天赋比他更出色!”

他的神情痛苦,眼睛里似乎闪着星芒,却执拗地盯着我,像是完全不在意正在或即将经受的痛苦,而只想问我要一个答案:“师门一个荒谬的规定,就要我付出千百倍的时间去反思自身……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叶瑄正在深深地看着我,他也在等待我的答案,那沉静的目光冷得像一口古井。

可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让天道降下刑罚——他真的做错了吗?

叶瑄一定看懂了我在想什么,但他已经缓缓抬起手来,光芒在他手中汇集成细剑,他温声审判:“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刺眼的光从那柄剑向着仙人的方向疾驰,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倒下去几乎像一阵没有形状的风。

我匆忙接住他的身体,叶瑄出手狠绝,他的魂魄在眨眼间就被撕碎了,在我手中化为轻烟缓缓流逝。

我猛地转头盯着叶瑄,他收剑不语,但过了几秒又向我走近一步,平和的语气似乎想要安慰我:“他灵力已散,每拖延一秒就让他多增一分痛苦。已是无力回天了。”

“你觉得他做错了吗?”我盯着他,“你代表的是天道,你所想的,是天道的意志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或者辩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身周神力轰然爆发,扑向他的时候如同飓风过境,这是我醒来之后爆发的最强大的力量,他的衣袍、头发、这方天地都在我的力量里震颤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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