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燃尽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我试探着动了动手腕,想要将丝带解开,给她盖上被子,虽然家里暖气一直保持恒温,但这样睡觉仍然容易着凉。
指尖刚触到丝结,她就抬起了头,她的脸轻轻蹭过我的脖子,额头划过我的下巴,像一根宽大的羽毛游过我的身体。她慢慢坐起身来,手撑着我的胸膛,同时将我按在了原地。
她瞥了一眼我的手,伸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声音轻得像是雪花坠落:“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看着她的眼睛,可那双美丽的眼眸里不再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倒映着我的模样——我不知道在刚刚长久的沉默里她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她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我偏头在她手上蹭了蹭,感觉自己在触碰一片冷冽的月光:“你应该去穿件外套。”
“叶瑄……冷吗?”她贴贴我的额头。
但我的额头比她的温度还要高一点,我摇摇头。于是她顺势滑下去,脸贴在我胸口,像是去聆听我的心跳:“我也不冷。”
我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一种温热的、隐秘的力量从我的胸膛生发,传进她的耳朵里,想要邀请她与我一同穿行在生命的暗流之上,如同魅影带着克里斯汀穿越迷雾。
她又慢慢坐起来,碰了碰我的脖子,声音里流露出一点歉意:“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她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不小心弄疼了自己的宠物,无措又难过地向他道歉,却不知道怎么弥补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她的眼神渴求又畏怯——她善良的心无从接受自己的可憎,于是试图为自己的面目全非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可以给她这个理由。
“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要你这样做的,不怪你。”
但我知道她的恨意是真实的,有一种生于幽深晦暗的情感——也许是求而不得的愤怒——让她有一个瞬间真的想要按停我的心跳。她恨我拒绝她,恨我戏弄她,也许在她看来,我是在刻意地折磨她。她太痛了,以至于随手洒在我身上的情绪都带着刺骨的锋刃。
可我也记得,她曾经救助过的路边生病了被遗弃的小猫,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去宠物医院耐心地陪伴他,晚上回来,她愣愣地坐在画架前,发呆很久才动笔铺下第一层色彩,渐渐地,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的画布上,安心地蜷成一团,仿佛沉睡在她营造的梦境里。
小猫的身体恢复之后,她开始整天整天地在画室里抱着他,哄他吃药,给他唱悠远的摇篮曲,把他宠得在画室里上蹿下跳。我不得不找人来将那些倚靠在地上的画框、随意铺在地上的画布都收进箱子里或者挂在墙上,免得被他抓破。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会纵容她这些小小的任性,会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转头又去给小猫洗脑:“你看叶老师对我们多好,你要乖乖的,不准乱抓,知不知道?”
她久久地凝视我,手落在我的胸口安静地与我融为一体。我看着她抹去泪水的稚嫩脸庞,天真童稚和百孔千疮同时奇异地存在于她身上,如同冰与火在她身上短暂地交融。我凝视她明亮的灵魂之火,与此同时,厚重的坚冰将她另一半灵魂死死地冰冻封存在冰川之下,我温和的触碰解不开沉重的禁锢。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温和的触碰激起我晦涩的情欲,我的身体正在被她的呼吸点燃,这让我无地自容,但也如释重负,在目前这种身份的限制下,她想做什么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与他人无关,只有天地和今夜的风花雪月知道一切。
“还想做什么呢?”我轻声问她。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在短暂的沉默后把额头贴在我的胸前,气息拂过我的肌体,几乎像是在我心头落下一个不着痕迹的吻。
随即她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我垂眼看着似乎被她吻过的那块肌肤,一点濡湿的感觉还留在那里,像是被小猫轻轻舔了一口。
她走进来,擎着一支蜡烛,烛光暖暖地映照着她的脸庞,在漆黑的夜里那么鲜明惹眼。
床榻下陷了一点,她坐在我旁边,伸手轻轻拉开了我的浴袍,目光落在我胸膛上,又上移到我的脸,她似乎有点犹豫,抿了抿唇,烛光在她手里颤颤巍巍,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要把它用在我身上吗?”我温和地提醒她,“但它可能不够疼,你可以用其他的。”
你可以用鞭子,我想。蜡烛对我来说太温情了,它带来的疼痛可能都比不上我看到她卧室里的虞美人那一瞬间的锥心刺骨,可我看到的痛苦在具象化之后已经失了一层真实的触感,她的心曾经怎样千回百转地撕裂过,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你可以让我陪你一起痛,我想。
她在烛光里虔诚地像个正在向我祝祷的修女,长袍将她的伤痕连同她的心完整地遮蔽,我看不清她此刻是为什么而沉默。
她的手腕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一滴蜡油在安静的空气中坠落,我从蜡烛后面看到她的脸,那滴蜡油像是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
修女的眼泪落在我胸口,那处的皮肤像是被一小团熔岩燎过,尖锐的痛感让我瞬间屏住呼吸,我必须刻意控制颤抖的气息,才能配合她的动作发出声音:“一……”
原本正在向外蔓延的灼烧感很快就随着蜡油的冷却停滞了,蜡油像是一层薄薄的外壳,或者一块小小的纱布,紧贴着皮肤,带来介于疼痛和麻痹之间的压迫感,加速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膛都对这一小块火山灰的着陆示以尊重——原来蜡油滴在身上这么疼,我恍惚着想,这疼痛她也在自己身上试过吗?她的感觉和我一样吗?
我一直以为她很敏感怕痛,在画室里、在路上、在海底,当她不小心磕碰到什么地方,我一边为她涂药油一边问她疼不疼,她总是会委屈地抿紧嘴唇,小声地撒娇:“疼。”
她把蜡油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想过要找到我跟我喊疼吗?那个时候……我在哪里?
又一滴烛泪从母体中脱离,落在我的腹部,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又像一小簇火焰跳跃着滑过,留下短暂但犀利的折磨,我咬紧牙关调整呼吸,但紊乱的气息无法遮掩,从我吐出的单字中也一览无余:“二……”
它很快又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玉玦,柔和但坚决地将那块肌肤束缚起来,如同一个封印将咒术埋进我的身体。
她注视着我的样子像是在怜悯受难的神明,那眼神像一副层次模糊的油画,我只能看到她纯净透明、满怀信任和虔诚的底色,而爱、恨、心疼、快意,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交错成了一片混沌的海洋,铺满了她的瞳仁,我难以分辨。
她再次动了动手腕,蜡油滚落,在我的小腹上蔓延成一片海,我的身体本能地一抖,海底的烈火在我的神经末梢炸开,烧得我有一瞬的失神,我闭上眼睛挣扎了两秒才挤出声音:“三……”
我的身体几乎感知不到这疼痛凝固的重量,但它的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像是无形的印记烙在皮肤上,代替大脑将我的一部分记忆留存。我的灵魂在这缓缓流淌的疼痛里也沾染了她的情感,她跳着湿婆的舞蹈毁灭一切,但也占有一切。
她停了手,默默地看着我,又安抚一般地摸摸我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可在缓慢但非常明显的蜡油冷却的过程中,我的心如同被幽魂从滚烫的烈日下缓缓拖入阴影,炙烤的阳光和阴冷的冰水分别浇了我满身,我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起来柔和无害的蜡油,覆上肌体的时候,也让人痛得止不住战栗,真实的疼痛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里只听得到我疼痛的喘息,她眼睛里的光在烛火中越来越鲜明,在痛苦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之前,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重新俯身抱住了我。
湿热的液体无声地落在我的胸膛,又沿着肌肤的纹理滑落,没入身下浴袍的布料里。
这液体如同没有源头的天河,凭空出现在人前,却滔滔奔流,似乎永不干涸。
“没事,”我平静地说,“我不疼。”
她不出声,手抓紧了我的浴袍,但仿佛又觉得不够,于是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
这一刻阻隔在我和她之间的物质只有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睡裙,她的身体带着女性的温柔气质将我覆盖又填充,我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女人,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女孩了。那个女孩温柔、乖顺、善良纯真,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长着一样的脸,却想要杀了我。
可那个暗中替换掉她灵魂的人是我,她每一点细微的变动都是我在两年时光里用自以为是的关怀雕刻出来的。
她往上蹿了蹿,像一只还不懂得捕猎的小狼咬住了我的脖子,尖利的犬齿落在汩汩流淌着血液的动脉处,我听到血管被叼起时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呜咽。
她的呼吸沉重,叼着我的脖子却似乎犹豫着不敢用力,任凭对杀戮和血液的渴望将她的呼吸都揉碎了,将苦涩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抠出来,冥顽的哀叹回荡在她的口腔内壁。
“没关系,”我蹭了蹭她的头发,“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避开了我的动脉,合紧牙齿咬在了我的颈后,力道大得让我闷哼一声,我攥紧拳头才能抵御这一阵持续的钝痛。
是我想错了,我太自以为是。狼怎么可能不懂得捕猎,她犹豫的那几秒不是因为找不到将猎物一击必杀的命门,而是因为杀死猎物和杀死自己的两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对决争斗,直到最后她决定放过我,只用现在狰狞凶恶的撕咬发泄难以言说的饥饿和伤痛。
我们都在颤抖,她的气息喷洒在我身体上,带来另一种快意,我产生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错觉,似乎如果她将我茹毛饮血地吃下去,我会比现在更欢喜享受。
我皱着眉调整呼吸,也许是疼痛,也许是情潮,像是激得我也失去了理智,我的声音带着低沉的哑也落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好孩子……”我曲起一条腿挡住她的退路,要她在我身上留下更多的痛快。
我鼓励她:“做得很好……可以再用力一些。”
她撕咬的力道越来越大,牙关咔咔作响,身体因为极致的紧绷颤抖不止,这拼尽全力的力度让我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恨得呕出血来。温热的液体在我的颈后流淌,我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我的血液,或许两者都有。
我在晕头转向的痛快中喘息,但拼命拔出一点精神来解开了一只手腕上的丝带,我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小狼在应激中炸起的毛发几乎让我觉得刺手,我一下一下地安抚她,她的头发和我的交缠在一起,如同一场生离死别的结发同心。
她在我的抚慰里心如死灰地松口,伏在我身上喘息,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别怕,”我扶着她的头支撑她的身体,“不会有事的。”
这具在爱恨的长河里挣扎的躯体不可抑制地、猛烈地颤抖,泪水一下子就落满了我的脖颈。
她潸然泪下,终于恍然大悟般松手,哀声道:“是你要我这样做的。”
那是一句真实的控诉,她终于意识到了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是在我的诱导下进行的,她以为她在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掌控着我,可她的精神里早就植入了我的程序被我污染,她从很久之前就属于我了。
“是你……”她直起身来,泪如雨下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今夜折磨过我,也差一点杀了我们两个人,她被自己暗中滋生的恶念惊吓,却最终看到这恶念上签着我的名字,那个名字存在了很久,笔迹边缘都开始模糊了——叶瑄。
“是你教我的,”她泣不成声地看着我,手轻轻落在我胸口,又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去落在床铺里,“是你教我这些……都是你。”
我悲伤地回望她,我是自愿认罪的被告人,任凭她提出再多的控告,我都照单全收,因为这错位的,不合时宜的爱把她折磨得没了形状,从某种程度上看,我确确实实毁了她的一生,我必须为此赔付责任。
“都是我,”我说,“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都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