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海记事 C23 无耻之徒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红色遮蔽,我皱着眉摸了摸,听见一声轻微的笑意,指尖质感熟悉——是路辰的衣摆,我正被他松松地搂在怀里。
我挪了挪身体,微微仰头看他,他翡翠湖色的眼眸化为万里星光洒落在我身上,嘴角笑意浅淡绵长,他低声道:“不舒服吗?”然后他松了松自己的手臂,像是要把我推开,让我自己躺着:“那我……”
我抓住他的衣领,反而把他拽得更近了,额头抵在他胸膛,那一处坚定的心跳原本平稳,但没过几秒,逐渐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心好乱。
“路辰……”我闷闷地说,“你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他没有说话,片刻后将我的手包在了他手里,温和地回答:“离不开的,殿下。”
我又反手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不依不饶:“为什么?”
“我说过的,”他轻笑着,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成为死神,就不能离开冥河。”
“如果我一定要你离开呢?”我睁开眼,眼前这片红色衣领下掩映着雪白的里衣,像是一片白茫茫大地被鲜香热辣的血河覆过,刺得我眼睛发痛。
他彻底不说话了,只是把环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他摇曳长发包裹着他自己的身体,又包裹着我。
我盯着他雪色衣领,他似乎在极其轻微地颤抖,我从他收紧的怀抱来感知他的情绪——成为神明却沦为背景、遭受惩罚、失去自由,几个人分明完全不同,成神之路却如此相似,几乎叫人觉得浑身发凉——是谁……在裁定神明的命?
我的命……又在被谁注视,被谁掌控?
我闭上眼睛几乎又要沉沉地睡去,但又狠狠皱眉将神思拉了回来,手上加了点力气推开路辰。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语气还是温柔的:“怎么了,殿下?”
“……疼,”我喃喃出声,身上无处不痛,疼痛耗尽我的精力,让我止不住反复陷入昏睡,但我还记得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的魂魄……”
“在我这里,”他轻柔地应答着,“我把那分残魂收进了我的引魂灯,不会有事的。”浩荡神力从他身上蔓延向我,将我包裹在了一片灼目白光之中,我睁大双眼,看不见任何实物,路辰的声音像是在我耳际响起,又如同远在天边:“殿下别担心,魂魄虚弱自然会痛,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无声地点头,加了点力气抓紧了他的手。我知道,我失去的神魂太多,留下这一点魂魄独木难支,自然会越来越无力,否则也不会在看过六道地狱海之后就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若我神魂完整,即使地狱海再苦痛血腥十倍,我也是不怕的。
路辰的身体和神力将我从头到脚锁起来了,我几乎感觉要渗出一身冷汗,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此不好受,风砚至少同我说了几句实话——要想自保,便非得自身强势不可。
“我不相信……”我皱着眉开口,“我不信你离不开。”
周身神光渐渐淡去了,我用力眨了眨眼,看进那对潋滟双眸之中:“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你不得不留下吗?”
他眼神里全是无奈,低头贴了贴我的额头:“别猜了,殿下,没关系的。”
“路辰,”我加重语气,“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你不说,我可以自己去找答案。”
“……”他轻轻叹息着,随后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我满身生气逸散,眼前一黑,神识被黑暗接管,愤怒抓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失力垂下,被他轻握着贴在胸口,我一句话来不及说完就陷入昏睡:“你无赖……”
悠长的梦境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我的魂魄四散而去,成为梦境本身,一株无忧花亭亭玉立,姣姣花色在一片虚无中如此抓人眼球,我的焦点永恒地留在他身上,扯也扯不开,劈也劈不断。
我睡了多久了?
迷迷糊糊的思绪在我意识里穿梭无休,但我无法停下它们,也不能将自己从一团乱麻中解救——我似乎是被路辰强行压制了意识,否则绝不该如此昏沉。
我十中之一的残魂还是太不堪一击了,在面对路辰真正的力量时毫无反抗之力。
但我也知道他不会伤害我,至少暂时不会,时空之杖在我手上,他若想做点什么,司岚必然也会知道。
他似乎就只是想让我睡去,不要再追问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呢?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梦境里无法哭泣,可我感知到了悲伤,它从我的心底升起,把我托举向高空,四面不靠。
路辰、路辰。
这个名字在意识里反复出现又消失,却是唯一能在一盆死水里激起涟漪的意象。
那株无忧花形同静止,看习惯了,它就变成了不被注意的背景颜色,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空芜的、荒诞的、停滞的、只有这一抹色彩的。
细长花蕊从花苞中探出来,像一只招摇旗帜在对我说话:“来吧,走到我身边来,我们永不分离。”
路辰、路辰。
为什么留在这里?
你为了什么留在这里?
你孤单吗?
……我要你跟我走。
那抹鲜亮花色几乎如同一道刺眼的光束将我的魂魄击穿了,留下一个弥漫袅袅烟气的孔洞。
跟我走,别留在这里。
跟我走。
“去哪里?”无忧花说,“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
“留下来吧,我会保护你。”无忧花无知无觉地重复着。
跟我走,路辰。
我要你跟我走——你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会为我做到的。
好安静,安静得近乎孤寂苍茫。
世界是这样的吗?
止步不前的。
踌躇挣扎的。
归于寂寥的。
古井无波的。
画地为牢的。
“这里是最安全的。”无忧花轻声强调着、坚持着、诱惑着。
不是的。不是的。
“是的,”无忧花静静地绽放,“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要找到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归处吗?”他的美人面容勾魂摄魄,一字一句地勾着我走向他,“我会保护你,没有东西能够伤害你,你可以放心地留下。”
一个归处,真好。
我能把自己的心,稳妥地放在这里吗?
这片无忧无虑的梦境,真的可以做我的归处吗?
“我从来没有背弃过保护你的誓言,”无忧花的筹码层层累积,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一直是相信我的。”
留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我确实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让我能够安然入睡的归处。
我太累了。
“你太累了,”无忧花读着我的心,他温和地安慰我,“外面的风刀霜剑太严苛,把你累坏了,我都知道,”他的声音极度空渺,“和我在一起,你不会看到任何霜雪,你也知道的,我深爱着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靠在他的花苞上无声地哭泣,我太累了,太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我也想要一个什么倚靠。
这条路走得不远,但每一步都在杀我的魂,我走到如今,把满身神力、天生神魂都丢了七七八八,再没有什么拼命的余地了。
太累了。
留下我吧,别放开你的手。
“我不会离开你的,”无忧花说,“除了与你在一起,我没有想过别的未来。”
他温和地蛊惑我:“我是属于你的,你也可以属于我。”
真的吗?
你不会离开我,不会放弃我吗?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留在我身边吗?
“真的,”无忧花的声音真是诚恳,像一束清冷的月光漫流过我身体,探入我最不为人知的角落,把黑暗的世界照亮了一块,“碧落黄泉,六趣三界,三千重天,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
不要……让我失望。
无忧花同梦境一起消散,和他们出现时一样突兀。
路辰就在我面前。
我精疲力竭地歪坐在地上,身侧裙摆铺开,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的腿和身周一大片空间都遮住了。
他走过来,同样坐下,将我拥入怀中,语调怜惜:“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走的。”
我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眼泪汹涌滚落,瞬间就打湿了他的衣襟,那片雾灰色的衣料变了颜色,鲜明得扎眼。
“太痛了,路辰,”我抱着他哭,呓语反反复复,“太痛了,太痛了。”
从秘境崩毁肉身,到之后各个神界的穿梭探求,我领受过、却没有来得及消化的万般情绪感知都在此刻化为无穷无尽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滚滚倾泻。我揉皱了他的衣服,我的手指、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悬崖边缘的锋利岩石早就把我割得血肉模糊,我的血快要流干了,又为了保持清醒,自己用刀在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伤口。那时我痛得发不出声音,我不敢发出声音,直到此刻我终于找到机会喊疼,我知道他会接着我。
我哭着拥抱他,又被他拥抱着,两个人的体温交叠氤氲,像是两滴试探着要融为一体的血液。
我从来都没有……归处。
眼泪是一种温柔的毒药,顺着我脸上每一厘肌肤渗进我的身体,我的坚持、争夺、抗拒、无畏都被浸泡在剧毒里,边边角角开始溶化,我要碎在自己的泪水中,成为痛苦本身了。
路辰的怀抱如此温暖,我流着泪往他怀里更深处钻,我要做一只稚嫩的鸟儿,为自己找寻一个当下的鸟巢休养生息。
请你抱紧我,请别放开我。
他果然收紧了手臂,把我死死锁在了怀里,勒得我腰酸肩痛,但也让我无比心安。
这一路走来我太孤独、太痛苦了。
我怎么能不渴望一个完整的拥抱?
世界辽阔,我站在无人接近的寒风里,点燃自己的五脏六腑烤火取暖,是我自己选了饮鸩止渴。
“路辰,路辰,”我用最轻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我要他做我的真实,我的期许,我的答案,“路辰,路辰。”
声声呼唤传不出方圆一米,却被他尽数收于耳中,环抱着我的身体更用力了。
到底是谁在海面上无助漂泊?是谁挣扎着要抓住一棵浮木?
“我在,我在,”他不厌其烦地回应我,一颗一颗星辰从他的眼睛里跃进我的眼睛里,我看到他看到的,我渴求他渴求的,我拥有他拥有的,这才是归处,这才是占有。他温和,也坚定,星辰坠落,砸得我荒芜地面一片狼藉,他呢喃不停,“我在,我一直在。”
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释然,也从未察觉过如此的寂寞。
我痛过,我在此刻哭;我悲伤过,也在此刻倾倒;我孤单过,却在此刻更加凄苦无依——我宁可从来不认识自己的情感,否则我怎么会如此万念俱灰?
不合时宜、不合情理、不合行知。
我的哭泣从凛冽到温和,从澎湃到微弱,哭声一点点低下去,身体一点点变轻变软,路辰拥着我的力道姿势也从将我揽在怀里变成了托举,最后他把我抱到了他腿上,我成为一只柔软的兽,在神明的庇护里安稳呼吸。
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我失去说话的力气,放空了心神倚靠着他。
很舒服,甚至称得上惬意。
这个花园很漂亮,我漫无边际地想。
五彩缤纷的花朵争奇斗艳,像是全天下的美丽都在此刻聚集在我们身边;花香馥郁扑鼻,在一呼一吸之间钻进我身体里唤醒我的感官。
人间仙境。
“好累,”我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自己都差点听不见,“路辰,我想休息。”
可他分毫不差地捕捉到了我的需求,将我的身体更紧地倾斜向他,让我几乎像是趴在他身上,他轻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我是在梦境里,还是身处现实呢?
这片世界好悠远宁静,我看到无忧花又在我眼前安然盛放,生机磅礴。
我看到路辰又在泡茶,他取出很多种茶叶,将它们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桌面上,抬眼冲我一笑:“殿下要不要过来,尝尝我最近煮的新茶?”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繁复衣裙居然显得隆重,也压着我的姿势和步伐,我不得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他不用转头就知道我正在何处,熟门熟路地探身牵起我的手。
水壶咕噜噜吐着沸腾的水汽,水汽顺着微风的轨迹扑上脸颊,我的脸也湿漉漉的了。
路辰偏头看了我一眼,眼眉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这样看着,倒像一只从水里冒出来的小鲤鱼……让我不想煮茶了,想做点别的……殿下。”
我的视线还留在他捏着茶盏的手上,那双手真是美丽,黑色釉质把它衬得如同白玉雕像一般温润,我的指尖与他的指尖交换了一个柔软的吻,我也偏头看他,笑眯眯地道:“我也很想做点别的,怎么办呢?”
他顿了一顿,微微摇着头,去看自己面前的茶盏:“殿下真是越来越……嘴上不饶人了,”他取水烹茶,浅笑着将第二盏茶推到我面前,“这盏色泽正好,想来口味也不差,殿下尝尝吧。”
第一盏茶被他轻轻泼去。
我抿了一口盏中茶水,愣了一下——茶是甜茶,底味和回味却一样苦,甚至变本加厉地干涩,像是含了一口沙子。
“好甜啊,”我笑了笑,放下杯子凑得离他更近点,我的气息拂乱了他的头发,“还有其他的茶吗?”
他看向我的眼神像一袭秋水,寒凉绮丽,从我脸上倏忽滑去,他轻笑着点头:“当然,我换一种新茶吧。”
“殿下不用这样试探我,”他轻轻把茶盏塞进我手里,视线只落在我手上,不与我对视,他的眼睫颤了颤,平静地微笑着揭穿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防备我,”他转头盯着壶嘴袅袅热气,喉咙里塞着枯枝残叶,把他的声音切得支离破碎,“诸神早已……陨落,只有我记得你的名字。”
“路辰,”我揉了揉眉心,苦笑一声,“如果你是我,你会完全信任我吗?”
“我会的。”他终于看进我眼睛里,那片翡翠湖水在震荡——有什么潜藏的东西要破水而出,他轻柔但坚定地回答我:“我会的,殿下,我相信你。”
“我只有半分残魂了,如果你想杀我,我毫无还手之力。”我不看他,我看着远处绵延草地和零星小花,我冷静地提醒他。
他的手无声地伸过来,温柔地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头转向他,声音是一簇羽毛刮过我的心:“若我只剩半分残魂,天上地下,我只会信任你一个人。”那双眼睛里柔情袅袅,我读到爱,读到疼惜,读到缠绵。
他的指尖几乎不着痕迹地从我的嘴唇一抹而过,连同牵着我的那只手一起远离了我,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会儿,你太累了。”
我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留着一点他指尖的温度和触感。
“想让我休息,就要压制我的意识吗?”我问。
他的呼吸又轻又短,像是在忍受一种绵长的疼痛,修长的眉毛微微皱着,却又不像是在忍痛,只是十分难过:“你休息一会儿吧,好不好?殿下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眉毛也紧紧地皱着,我看不得那双含情目中蓄着眼泪,那是将我压垮的一座冰川。
“我怎么相信你,”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去抓他的手,他骨节坚实,但落在我手心如同幼兽一般温顺,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掌控他的一小部分身体,“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是你亲口说过,你有私心的,你隐瞒我——你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他闭上眼睛,头微微仰起,以一种脆弱的姿态向我展示他的态度——他宁可把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我手边,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冥河的水流万年不止,沉默是这里孤独的王者。
我失望地松开抓紧他的手,我不再看他,全身的骨头松软脱力,歪歪斜斜地躺下去。
他很久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是被那座压垮我的冰山一同埋葬了。
可我往复纠缠的眼泪都已经流干,眼前那颗茁壮的草尖极其鲜明清晰。
然后我听到他衣摆拂动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我的肩背和腿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有些惊慌地抓住了他的衣领,我的眸光跃进那对水灵的瞳仁里。
为什么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笑意和诱惑?
为什么他看着我,却像是看着……远去的风,奔流的水——什么都是我,只有我不是我。
“我不喜欢这里,”我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拽得他微微低下头,“路辰,我不喜欢这里,你带我回冥河,我想回冥河。”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先是平静地站了一会儿,又弯了弯嘴角:“好。”
这片空间刹那间崩碎了,我看到一块破碎的晶体划过他的脸,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所有冲我而来的危险都被他的身体挡下。
四周一暗,冥河湿冷的风穿过我的魂体,头顶那盏幽幽提灯为他的主人留了一点光明。
他沉默着放我下来,收手后退两步,那盏灯将我们平等地阻隔于两端,他的神色如此鲜明,那是怀念,是哀悼——那个相信过他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指了指我的手,哑声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回到时空神的法器里去,那是他本命分身,但凡我有一点异动,他都会知道,短时间内,我也不可能破开他的护盾。”
“我……”我被他嘶哑的声音磨得生疼,可那双眼睛在告诉我,他此刻领受着百倍千倍于我的痛,我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向前迈了一步接近他,试图去拉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抓了个空,他再次后退了一点,衣袖从我手里滑落,我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空落落的手心,抬眼看着他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在恳求他允许我靠近,“我不是怀疑你,我是……”
我的身体翻滚着剧烈的疼痛,一道道被我自己切割出来的伤口都在叫嚣着要我补偿,我攥紧拳头抵御着这后知后觉的撕裂,在直白的痛楚中再次泪流满面。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也不相信自己。
“我太害怕了,路辰,”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他,那一身红衣多么抢眼,他的面容融化成了我看不懂的样子,“我没有办法不害怕。”
他比我预想得更快地抱住了我,手掌托着我的后脑,他的怀抱全然向我敞开。
“我在这里,殿下,我会保护你。”他用气音起誓。
我太害怕了,我想。
我不怕这世间多少磨难,不怕命运给我设下无数陷阱,可我多么害怕孤独,害怕我信任过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害怕自己脆弱、心软,一次又一次走上那曾经泼洒过我鲜血的旧路,我害怕我的挣扎是一场笑话,我害怕这世上果真有宿命天定,我害怕我打不破那扇窗,我害怕我永生永世都只看得到那一扇窗景。
那一眼望得到头的、简约的、娱人的、静止的、可笑的景色。
多可怕,多绝望。
多渺小啊。
“我好疼啊。”我也用气音和他说话——我的喉咙堵住了,五脏六腑都被沉重的巨石拖拽着一直向下,我拼尽全力才堪堪让自己维持着人形,否则我也是一缕没有来去的幽魂。
路辰揽着我滑坐在地上,我是一捧无形无状的水流,我倚靠着他的骨骼,镶嵌着他的皮肉,他在我的索取和依赖中颤抖不止,却尽数接受。
我如此自私无耻,我利用他的爱。
“路辰,路辰,”唇齿间呢喃的是咒语,那是我强行将他锁在我身边的计谋,我处心积虑地留下他,“路辰,路辰。”
“我在这里,我在。”他满身星光点缀,是星河本身,可所有的光芒被我掠夺了,它们冲入我的身体,留他在一道黑暗的裂隙中,他反复重申自己的存在,可他是为了什么留下来?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说服自己呢?
“我在,我在。”这声音像是从我的身体里涌现的。
他的声音震得我苦不堪言,我伪善地装作万刃加身,要他忽视自己的疼痛先来救助我。
如此卑鄙。
我推开他,缓慢但坚决地,从他怀里挣脱,他眼角眉梢的悲伤像轻浮的雾凇,我轻轻一碰就要坠落,他的双臂微微张开,是一个等待我随时取用的姿势。
“没事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他笑了笑,“我是有点虚弱,让你见笑了。”
时空之杖脱手,化为一把典雅的伞将我护在了伞下,无数层护盾在我身周盘旋环绕,我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低声同他道别:“抱歉……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会儿。”
我的意识沉沦,眼前被慢慢遮上黑暗的幕布,陷入昏睡前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正缓缓地收回手臂,闭着眼睛,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