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地点:神庭大殿
时间:早晨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路辰
和深渊的会面总是令人作呕。
真是无聊又可悲的一个人,我想。假惺惺地提供悬壶愈人的福音,转头就在冰窟里将人的胸膛剖开,筋骨折断,向人身体里埋入千年不化的寒冰,又用火焰硬生生将人蒸干。
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尊敬地站在我王座的下一阶,表情温和,姿态优雅,任谁看到都觉得这是一位忠诚又悲悯的祭司。
领着女神谕和王令普度众生的圣人。
真叫人恶心。看不下去了。
我转头扫过大殿,侍从倒是挺多的,可惜都没什么活人的气息,这王庭越来越像女神精心保存的蜡像馆,冷清无趣。
剑在我手里,或许把它插进深渊的胸膛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手落在剑柄上,很粗糙,但刚好方便挥舞时控制剑身。当然,神命陛下的剑不能是为了杀人,所以必须要有很多的装饰,我幻视剑上的尖刺都是荆棘,当我把它们掌控在手里的时候,任何试图冒犯皇帝威严的人都会被穿透放血,来滋润我的剑锋。
殿门开了。我知道来的是谁,苍穹大人和深渊大人给予关照的异界圣使,但对我来说,好奇肯定是有,信任却绝对没有。
只是异界的圣使,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差别也太大了吧。
我还以为这个圣使又是苍穹拿来恶心我的一个傀儡,大概是和他一样自命不凡的伪君子,或者至少是深渊那样的衣冠禽兽。
可圣使居然是个面善的小姑娘。
我抿了下嘴唇:“这就是异界圣使?深渊大人可别开玩笑啊。”这般模样太儿戏了,在这吃人的世界里,她恐怕须臾就会被吃得渣子都不剩。
但也很有意思,我打量着圣使小姐,她的脸庞洁净,神情平和,按道理来讲,初到其他世界多少会有些惊慌,在面对某地的统治者时也应有刻意的尊敬,可她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视线从我和深渊的身上略过,像是真正的女神莅临人间。
我笑起来:“哦~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打量这里,这么一看,深渊大人的判断靠谱了一点啊。”
深渊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眼神爬到我身上来,阴惨惨地回复:“神命陛下,你明白这是女神的旨意。我们这些凡人只能代神传话。关于异界和外面的事,我可不敢有丝毫僭越。”语气倒是没有变,但在圣使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代表着警告和劝诫。
“开个玩笑而已,深渊大人还当真了?”我又笑了笑,对苍穹和深渊的关系,我的试探从未停止,圣使下榻此地到底是苍穹还是深渊的意思,我不清楚。
“好吧,”我说,刻意展现我的恨意自然且有必要,但在初来乍到的圣使面前撕破脸皮未免有失风度,还是先招待好——或者说,安抚——我的圣使小姐吧,“看样子我们尊贵的客人快被这段闲谈弄晕了。来,圣使小姐,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前提是先到我这儿来。”我冲她招手,感觉像是引逗一只刚见面的小猫来我怀里,这个想法让我心情愉悦了不少。
我随手把剑插在地上,沉重的剑身振动着伫立在我旁边。
深渊沉默着,像个懂分寸的臣子。
圣使小姐踏步向前朝我而来,步伐很从容,镇定自若。好有意思的小姑娘啊。明明长着一张不过双十年华的脸,眼神却像度过几百年岁月的仙者波澜不惊。
那,她沉稳的面庞下,血液里流淌的,是和我同色的蓝血,还是和圣木一脉同源的毒液呢?
这真是一出精彩的戏剧开幕啊。这出戏在正反派之间巡梭了太久了,也是时候让第三方出场亮相。
祝我的圣使小姐得偿所愿。
我托着脸靠在王座上,另一只手向她摊开,私心希望她能走上前来牵过我的手,做我的皇后,共享这叫人筋分骨错的王座。
不过再刺激一下深渊也不错,我想着,也这么做了。只是眼神当然舍不得离开我的圣使小姐,只好在话语里加点钉子:“如果异界的圣使都对我这么听话,是不是可以证明圣木之城的体系的确伟大,能让世上所有人臣服了?”
我相信深渊现在一定很讨厌我的表情和语言。但那又如何?神命陛下含沙射影地骂人已经够委婉了,不把他和苍穹钉死在城墙上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暂时做不到。深渊沉默着,像是没听懂我的话,或者说,刻意忽视我的话。看起来苍穹和他两个人对圣使小姐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并不是同盟啊。
我有点难以自制地兴奋起来,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圣使小姐身前。
她在我下方一阶的台阶上止步,于是仰头看我。这个角度看着真的很像婚礼时她等待我为她戴上皇冠的样子。
到那一天,我就把我的剑熔掉,所有的尖刺都斩去,为她铸一顶威严的荆棘花冠,每一簇荆棘都是我在爱她的路上扫平的阻碍;再为她铸一枚闪耀着沉铁色泽的戒指,戒指上雕刻皇室的徽章,用最耀眼的金粉描绘花纹;最后再铸一柄细长锋利的宝剑,不需要过多的装饰,只要最贴合她的手型和习惯,让她毫不费力地处决任何胆敢冒犯她的人。
花冠是我与她分享的权力,戒指是我献给她无上的忠诚,宝剑是我帮她在异世立身的后手。
多么美好的未来。
我承认我有点自以为是了,但这场剧目里我的高潮表演才刚刚开始。“圣使小姐,”我说,这个称谓真是生疏,“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一肚子疑问,我就来一一解答吧——你昨天被北方的民众发现倒在圣城边境上,身上满是冻疮,意识也昏迷不醒。”我没有见到她的样子,但应该很痛,我想。“那边的祭司把你护送到神庭,我们的深渊大人治疗了你,并且向女神请求神谕。”我继续解释,一时间居然很嫉妒治疗了她的深渊,消融痛苦是多么可靠的优势,想必她会因此对深渊有一定的信任。“结果令我十分震惊——圣木女神说,你是来自异界的拜访者,来这是为了感受风土人情,把见闻带回你所在的世界以缔造跨世界的友谊。”圣木女神说友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我的台词还没结束,还得再加一把火:“我实在难以置信,但深渊大人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了这个。毕竟,谁都知道圣城之外是什么,所谓的外来者难道不都是瘴物?”我斜睨深渊,他们在哄骗民众的时候不过是另一种浮夸,谁都别笑话谁。
“您没必要在外人面前做出自己很强势的样子。”他微微笑着打断我,如我所料,身体也微微偏向我,是下一秒就会召唤他那些恶心触手发起进攻的样子,也不称呼我陛下了:“毕竟吓到圣使可就不好了。”
所以,触及到他的底线,让他不惜展露杀意也要打断我的表演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看着他,他的白衣无风自动,似乎在代替他呼吸。
“……我大概明白了您所说的,您——我应该称呼您——”圣使小姐的声音适时插入剑拔弩张的气氛,恰巧地让我有点想笑。她看起来像是个在双方交战中力图斡旋的空想家,但她不知道,这场战争不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休止,只有一方彻底死去才能暂时结束。
我坐回王座,把腿搭起来做出一个闲适的姿势,笑着看她:“陛下。神命陛下。”
真是讨厌“神命”这两个字。
圣使小姐迟疑着:“而另一位是……神命陛下称呼过很多次的,深渊大人。”
深渊很温柔地接上她的话:“没关系,您可以叫我的名字,路辰。”他真是很会表现得温润如玉,人前翩翩公子,背后阴暗小人。
我不满地插话:“记得住他的却记不住我的,圣使小姐真懂得恰到好处的偏心。”话一出口我就有点恍惚,这样鲜活的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活着太累太苦,我没有力气再去酝酿情绪。
圣使小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也许是我看错了:“很抱歉,但我并非想用某些方法来挑起注意。我一向真心待人。另外,刚才的确是您用官职称呼他更多一些,不是吗?”
她看着温和柔善,其实内里是个捏不顺手的硬柿子。
我皱了下眉,但马上又觉得有趣,于是笑了。
她这样很好,不管和谁交往,都不会吃亏。
深渊的声音插入进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谦逊,简单为她解释:“深渊指的是树的根部,用以吸食养料,且要防范毒害。圣城共有四位贤者,除我以外,包括对应树干的“坚实”,对应枝叶的“繁盛”以及对应树冠的“苍穹”。繁盛与苍穹忙于事务,今天不在这里。坚实则是各地教会的代行者们,他们是信仰最为坚定的那群人,自发组成了事事都共同商议的组织,将一生献给女神。”
我应当不会看错,他在提到防范毒害的时候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我这边飘了一瞬。指桑骂槐啊,不愧是深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此时没有出声的必要,我也需要再看看圣使小姐呢。
“如您看见的那样,除神命皇帝之外,圣城由四贤者定夺方向。每位贤者都以树木的部位命名,负责与之对应的职责。”深渊继续介绍着所谓的“权力架构”,但在我听来实在可笑,好像一个神命皇帝真有什么权力一样。
滥杀的权力?还是自伤的权力?
“树木所反映的生命和宇宙之理,正是圣城的理想追求。”深渊的语速很稳,不知道排练过多少遍:“正因圣木女神赐予了人类安宁和幸福,我等凡人应当赞美和遵循她。”
圣使小姐只是平静地听着,我这样看着她,也很难看透她在想些什么。
深渊的声音多了肃穆和虔诚,缓缓讲述起圣城的故事,我漫不经心地听。
若干年前,大陆曾被瘴气环绕,瘴气生出怪物,人类苦不堪言;
人类即将灭亡之时以鲜血为祭,呼喊神明,上达于天。
听见呼喊的女神降下慈悲,派出巨龙庇护人类。
它们浴血奋战,从北方冰原的边界出发,逐渐为人类开疆拓土;
它们以死护佑人类之处,都有火红的山川耸立而出,山上枫树乃巨龙之血。
龙血护佑的山脉形成圆圈,将如今的圣城疆域划定出来;
所有巨龙牺牲之日,圆心处突然长出空心巨树,天然成为庭院的形状。
在高山和巨树的庇佑下,怪物和瘴气再也无法侵蚀进来,
因此,人们将山川称为“神之墙”,巨树称为“神庭”。
人类感谢女神,在女神引导下建立圣城,以至于今。
讲完这个故事,深渊沉默了一瞬,继而开口询问圣使小姐:“对于这段传说,圣使大人有何看法呢?”
我也很好奇圣使的答案,于是稍稍坐直了身体等待。
她摇摇头,还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抱歉,我不信超自然力量。”
我简直想大笑,深渊苦心的讲解像是讲给了聋子,圣使小姐真是深得我心。
什么神话传说,都是骗子,禽兽,刽子手。
“哎呀——”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连掩盖都掩盖不住了,“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可能。虽然圣使小姐是来旅游的,但圣城的规矩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心悦诚服。”我看了他一眼:“深渊大人,看来你未来道阻且长啊。”
深渊没什么表情,但衣袖略动了动,某种程度上他和圣使小姐还挺像的,看着很稳。他欠了欠身,如果不是我一直盯着还真看不出来他行了礼:“哪有,为女神布道是我的幸运,可惜神命陛下自己放弃了机会。”
如我所言,这场战争双方纠缠太久,彼此都知道怎么往对方要害扎刀子。
可爱的圣使小姐迟疑着再次插话,我和深渊对视一眼。
“……深渊大人刚才的介绍对我来说很有帮助。虽然,我对自己的处境还是有些困惑。”她说,听起来很诚恳,“二位说我是异界到访的圣使……但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目标。严格来说,我来到这里是个意外。”
原来是这样。
苍穹和我一样,看这场戏看厌了,想要找一个看似公允的第三方下场或执棋,刚好天降圣使——但不论是我们哪一方,现在都不清楚圣使的立场。
所以很抱歉,亲爱的圣使小姐,你要面对的还有很多。
她看着其实有点想逃跑:“……我想知道——”
“我觉得,”深渊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圣使大人可以相信女神的旨意。既然女神在您身上看见了见证圣城的可能,那么我相信这就是正道。人们总是难以察觉自己的命运,正因如此,女神会为那些身负天命之人指点迷津。”
可我觉得他并不是只想说这些,他只是陈述了身为深渊希望她留下的理由。
圣使小姐有点惊讶,也许也是没有料到深渊会这样直接表达挽留,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了:“好的,那就……麻烦深渊大人指教了。”
她说到深渊大人四个字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大人刻意地蹙眉,仿佛很不愉快。
装模作样。
圣使小姐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很从善如流地改口:“.……路辰。”改完先叹了口气,又控制不住地笑了。
我想圣使小姐虽然聪敏机智,但确实是个方外之人。
看到她笑了,深渊于是也笑了,两人对视,和睦暧昧。真碍眼。
圣使小姐显然不太懂他为何而笑,不过她的眼神已经表达了她的疑惑。深渊当然是希望把她带离我越远越好,接收到她疑惑后便开始编撰:“我看您依然是茫然的样子,一边觉得有趣一边觉得惭愧呢。请随我来吧,向您介绍圣城的情况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他转身和离开的速度都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走出了几米开外,倒是和平常走路一样没有声音,幽深似鬼,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向我行礼。
我和圣使小姐都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紧跟了两步追上他:“那就麻烦你了。”
……你还没有和我说再见。
我有点生气地盯着她的背影,虽然我能理解深渊走得急就是因为不想让她跟我再有交流,但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她走到大门前的时候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神命陛下,再——”
不想听你的再见。
刚好这时候我后脑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于是我打断了她:“传异界圣使,女神有新的谕令。”她惊讶的程度从刚刚进殿以来达到最盛,以至于眼睛都微微睁大了,我看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嘴唇。深渊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停下来脚步,此时缓缓转身,晦暗不明地盯着我。
“XX,三日内熟悉圣城环境,经由眼、耳、心,任何观察都应细致入微。”我习惯性地保持着庄严肃穆的传谕者姿态,觉得头上的王冠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第一日拜访街巷,第三日回归神庭……”
‘前往苍穹室觐见。’那个声音说。
我停了下来,苍穹要见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圣使小姐如此重要,重要到深渊出手救护,重要到苍穹要单独会面……
我怎么能让他们如愿?
“……第二日,来皇家花园查看巨龙遗骨。”我忍着后脑的刺痛下达王令。
她微微皱起眉,想必也觉得这个谕令很奇怪。第二日的谕令自然不是来自女神,是我出于私心想要她来。按照惯例,我传达了错误的谕令,自然会受到神罚,深渊作为女神的左膀右臂,会确保这一点。
但我只感受到了得逞的快意。不管是在她面前受到质疑,还是接受神罚,我都不会亏,她理应知道更多,也该知道我的心意。
“……哦?”深渊盯着我,神情静而深,但我几乎要笑出声,我打赌他的那些触手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女神对我传达的每一份谕令自然会同时传达给尊敬的深渊大人,好让他随时能掌控这个傀儡皇帝。倘若不是圣使在这里,他早就对我动手。作为深渊,却要装得圣洁,累不累啊?
但女神就此沉默了下去,第二日的安排似乎就这样被默认了。
深渊不会做违背女神谕令的事情,于是他的衣摆也静静地软了下去。
一种喜悦和愤恨交杂的情绪充斥我的胸腔,我想我懂了。我们的女神显然也对圣使有别样的感觉啊,居然不想过早地把这个世界的污秽揭开给她看吗?
“谕令结束。XX,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我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人间的爱恨都太复杂,掺杂了往事仇怨就更加晦暗不明。
她鞠躬告别:“我已经牢记,感谢陛下。”
我看着她笑了,虽然已经很累,但她在面前,好像就能够持续充电,电源就是她身上的一些小秘密。“XX,”我试图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个毫不设防的姿势,但有点失败,不过没关系,“原来叫这个名字。”
但快乐总是很难持续很久,我偏转头去看手里的徽章,小巧又精致,是我想要刻在她戒指上的样子。其实现在也很想把这个东西抛到她怀里,她要是收下了,那就算我们的信物了。
我突然有点烦躁,把徽章反反复复地抛起又接住。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但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我的另一个谕令。
足够了,就这样。我牢牢接住了代表皇室的徽章,三头犬在我的手掌里撕咬:“……去吧。”
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也总有一天需要做出下一步选择。
我对你很感兴趣,圣使小姐,期待我们下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