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海记事 C3 道法迷局
叶瑄的神界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呆了几天之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神的力量来自于天地灵气,因此并不需要进食五谷杂粮,但我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醒来,旁边都会乖巧地坐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精致的餐食,热气腾腾。偶尔闲逛累了,也会有水灵灵的果子自动飞到我手边。
这让我感觉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即使他并不出现在我面前。
跟他回来的那天,他引我穿越界面的那个瞬间我没有感受到疼,这与我离开无极海的时候不一样。“此地名为‘忘乡’,”他温和地看向我,“你可以随意走动。如果我有事要离开,也会同你说。”
这是很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我知道我但凡出手,必定再次惊动诸神,而且叶瑄的力量和技巧似乎也确实胜于我,挑衅和复仇此刻并不是好选择。他似乎也明白我对他仍然怀有恶意,所以除了送来一些吃食便没有再露面。
只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这让我越来越确定以前一定和叶瑄非常亲近,或者,至少是熟悉,但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如果沈凌说的是真的,他诚然已经陪伴我很久,那么她和叶瑄难道不曾相识吗?可叶瑄杀死风凌的时候毫不留情,像是完全不在乎那张脸——他说那是他的职责。
沈凌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一半魂魄会变成人间的仙修?
最重要的,我沉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路辰,他在我来到忘乡之后不久就以投影的方式再次来到我身边,笑容温柔又暗含喜悦:“殿下……”
我似乎从内心深处就相信他不会伤害我,所以看到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丝愉快。
但这个影子身处忘乡,也就在叶瑄的监控下。
路辰在我旁边轻轻坐下来,他的影子不清晰,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摆边缘,幻化出的衣角像是一道凝固的水流,轻轻一戳就变了形状,随后又慢慢回归原貌。“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奇,”他笑着说,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提振精神的力量,“这只是一道法术的幻形,如果殿下有机会来冥河,我会很开心。”
我收回手,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叫我殿下?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你所说的‘少君’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很快又微笑着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仍然在怀念殿下作为‘少君’的那段时光吧。”
“也许?”
“殿下不用这么防备我,”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几乎显得宠溺,“从始至终,我都是与殿下站在一边的。”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风景,忘乡是很美的,无极海却晦暗无光,冥河……是什么样的呢?
“你知道我沉睡前发生了什么,是吗?”我轻声地问他。
他了然地点头:“我都知道。”
“你……能告诉我吗?”我不抱希望地问,但似乎隐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很抱歉,殿下,”他果然摇了摇头,“如果其他人都没有说,那我也不能。”
“可你刚刚才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我质疑他的立场,形同逼迫。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起来:“隐瞒只是因为我也有私心……殿下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牵着我的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用一道幻影来到这里,于是停顿了一下,缓缓将手收回去:“如果这件事对殿下造成威胁,我一定会告诉……”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股强势的神力突然将他的幻形包裹了起来,在浩荡的威压下那个影子明明暗暗地挣扎了几下,轻易就碎了,消散成点点星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叶瑄的身形从稍远一些的虚空中显现,他的长发漂浮不定,面容隐含愠怒,对我说话的语调却温和:“忘乡遗世独立,不欢迎外人,抱歉。”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路辰的影子再次出现在另一侧,他的笑容仍然温和,但阴阳难辨地对叶瑄说话:“逝者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您今天可是有些失礼。”
叶瑄扬起手,神力带着一种今天一定要将路辰赶出去的决心,从他身上席卷向路辰。
我没多想,伸手在路辰身前划下一道屏障,叶瑄的神力在触碰到我的屏障之前就消散了。从之前在极乐天的争斗到今天的冲突,他总是连一分一毫的攻击都拒绝落在我身上,让人疑惑,却也隐隐生出感动。
路辰轻轻笑了一声,语调轻快了很多:“逝者不用这么焦急,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殿下,不会做别的。”他的视线与我的相撞,眼眸弯弯地变作月牙,温柔告别:“殿下保重,我会在冥河烹茶相候。”
路辰的影子消失之后,我和叶瑄沉默相对。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垂下眼,瞬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回过神,那是叶瑄唯一一次露面,算起来,我也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不,不止是他。
忘乡太安静了,除了偶尔听得到潺潺流水和静夜松涛,没有一点人声。
自从我来了之后,烛龙整日整夜地在高空盘旋,偶尔长鸣一声就震得松林簌簌颤抖,但从来没有任何回应——这里也没有任何生灵。我尝试将烛龙唤回留在我身边,但他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此刻休息的地方是一处高高的山崖,从这里可以纵览整个忘乡——这里不像无极海,我不能俯视天地,只能在地理位置上多做考量——我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丘陵、湖泊河流、雪山森林,这里的景色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极美的,以至于连思考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又一张小桌子出现在我手边,食物荤素搭配,色彩鲜明,看得出花了心思准备。
我撑着桌子叹了口气:“叶瑄。”
四周出现轻微地神力波动,但他并没有现身。
“出来吧,”我伸手点了点桌面,示意他坐在我旁边,“我们聊聊。”
忘乡主人果然和无极海主人一样,对自己的神界有完全的掌控,他出现得毫无预兆,刚才那一阵神力的波动是他特意回应我的。
我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两口,软糯鲜甜,是我喜欢的口感和味道。
他并不吃,只是温和地看我。
“无情仙、忘乡主人、逝者,”我把剩下的三个团子一字排开,“你还有其他身份吗,叶瑄?”
他微微笑着,却没有回答我。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我托着脑袋看他,暂时将沈凌的事放下,再看他就能品出一点凡尘不染的欣赏来,“却很喜欢动手。”
他又笑起来,伸手拂过我垂在桌面上的长发,让它们顺服地落在我身后,沈凌为我梳的发髻几天前休息的时候就被我解散了,我自己不想动它,所以就一直散着头发。
“可以这么理解。”他轻声道,“也可以说,是职责所在。”
“美色如此,何谓‘无情’?”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比沈凌的要坚实和强壮许多,我用同样的力度捏了捏,也能感觉到这具躯体蕴含的澎湃力量。
他纵容我的冒犯,笑容甚至称得上欣慰,似乎很满意我这样对他,耐心地回复我:“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或者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要成为无情仙,便必得修无情道。”
“所以无情仙是个职位。”我一边总结,一边翻转他的手腕,指尖点在他掌心,一点灰雾从我的指尖没入他的皮肤,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灰雾是由我的神力凝结,我能感觉到它进入叶瑄的身体之后与他的神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或者说,是它在单方面地在叶瑄体内肆虐前行、横冲直撞,而叶瑄的神力在刹那的波动后被他控制着竭力避让,节节后退。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暗下杀手,或者说,他放任我对他做任何事——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他脸上很明显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自然知道这种发生在身体内部的交战会产生何种影响,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那点神力从他体内剥离了。
他的神情恢复平静,却缓缓摇头,反手将我的手腕握在掌心,一点银色光芒以同样的方式没入我掌心,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他的神力进入我体内的时候就如同一道闪亮的刀光劈开了我的护体屏障,我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像是狼群同时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于是在这个瞬间集体抬头盯住了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在我意识到可以发出指令之前,所有的神力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扑向了那点银芒前仆后继地撕咬,我的手臂因为疼痛剧烈地颤抖,几乎能感觉到手臂中段两军交战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你应该再狠心一些,像这样,”他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腕,更多的银芒涌入我的身体,我的肺腑也开始产生一种灼热的痛感,似乎将要呕血,“以及,你不该这么早就对我卸下防备。”
韶光在我的胳膊上隐约跳动,在我要将它化为武器发出攻击的前一个瞬间,叶瑄突然松手,全部银芒从我体内撤出,归入他掌心。
他缓缓后撤,重新坐直,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几乎有点心疼。
我扶着胳膊稍息片刻,沙哑着嗓音问他:“怎么不继续下去?”
他没有言语。
“你不是早就知道,不,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行使无情仙的职责吗?”我撑着桌子也让自己坐直,错觉我们几乎像是在生死决斗前向令人尊敬的对手行礼示意。
他不反驳,但平静地说:“无情仙只杀破坏天道之人。”
我嗤笑一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三个团子都吞了。
这个举动似乎让他很欢喜,他又淡淡地笑起来。
我继续吃桌上其他东西,每样食物的味道我都很喜欢。我一边吃,一边继续问他:“何谓忘乡?”
“原本无名,故友赠之。”他好脾气地回答。
“忘乡和无极海不一样,是忘乡主人造出这些美景吗?”
“偶然游历人间,带回了一些觉得很美的景物,当然,都是我用神力所化。”他不再看我,转头向远处的雪山投去视线。
“无极海和忘乡不一样,为什么?”我松松地往后靠了靠,身后的小树苗顷刻化成一个靠椅,刚好承托我的脊背——叶瑄做的。我知道他很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微微偏头,却并不看我,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因为你的神界是继承自混沌秘境,和其他神界都不同。”他随意地一挥手,我眼前出现一副比无极海更灰暗的图景,一切存在都在这幅景象中崩毁,毫无秩序和规律,虬结的神力轨迹纵横交错,如同一具饱受欺凌的尸体,他轻声解释:“这是混沌秘境之前的样子,你改变了它,它才成为无极海。”
“无极海内应当尚存秘境遗迹,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前去探索。”他伸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节修长有力,姿态平和优雅,很难叫人想象他手握天谴之力。
我们默默地相对喝茶,我知道等我回到无极海,一定会去查看他提到的秘境遗迹。
日头西沉,他站起身来,却不是道别:“我要去行使职责,你想去看看吗?”
我抬头看他,所谓“行使职责”,也就是抹杀不循秩序之人了。
我起身跟着他,路程对于神明不过是法力的度量,因此我们从忘乡到站在一个人面前也不过须臾。
那应该是个仙人,一手执剑立于高空与面前的众人对峙。
我和叶瑄遥遥地站在远处观望。
众人脸上皆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愤怒和指责,显得那个孤零零的仙人如此势单力薄。
我看了一眼叶瑄,他面容平静,毫无波动,但同时又隐含深意地开口:“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这八个字听起来几乎像一条早已算定的天命。
我凝神去听那一片争执。
“背叛师门!”
“该受天谴!”
“身负师门信任,却偷学禁术、自私利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或出声斥责,或痛心附和,无一不是在给仙人定罪。斥骂的声音重重叠叠如雷鸣,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全部落于仙人身上,他的衣袍在风中摇摆飘忽,像一杆残破的旗帜。
仙人冷笑一声:“师门信任?偷学禁术?”他手中剑轻轻一挥,身上光芒暴涨炸裂,铺天盖地吞没了所有人,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狂风烈烈中他厉声喝问:“何谓信任?何谓禁术?”
他的攻势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却不知为何露出一种行将溃散的绝望,全身灵力散乱,摇摇欲坠,神情愤怒又疲惫,连眼神都接近涣散了。
叶瑄摇了摇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的神力化为千万层流转的光轨,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只有话音渺渺传开:“无情仙替天行罚,闲人退避。”
我清晰地看到仙人的脸上涌出浓重的痛苦,似乎在“无情仙”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众人也被这个名号和澎湃的神力震慑,瞬间如鸟兽散,有几个不愿意走的,被叶瑄轻轻挥手送去了万里之外,以他们的法力,等回到这里,仙人的魂魄恐怕都找不到一丝痕迹了。
叶瑄停在离仙人不远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说吧,你做了什么?”
仙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收起手中的剑,转而用法术尝试稳定心神魂魄,低声对我说:“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对我解释,叶瑄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只是……”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师门禁术强大,我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学,”他身上灵力的溃散几乎已经不能控制,我犹豫了一下——叶瑄在这里,我不该插手,但仙人的眼睛里微弱的光都快要熄灭了——最后我还是抬起手,一些细微的神力从我身上涌出汇入他体内。他的精神明显被拔了一下,苦笑着看向我,“谢谢……也只有我学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禁术……师父担心弟子学会了强大的法术便会挑战他,因此拒绝让后进弟子学习。”
我的眉头跳了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瑄,他并不在意仙人的状态,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唯一的错误……”他深深地吸气,发出一种难听的嗬嗬声,像是喉咙里的血液被裹挟着鼓荡,“不是偷学了什么禁术,而是让我那高高在上的师父……知道我的天赋比他更出色!”
他的神情痛苦,眼睛里似乎闪着星芒,却执拗地盯着我,像是完全不在意正在或即将经受的痛苦,而只想问我要一个答案:“师门一个荒谬的规定,就要我付出千百倍的时间去反思自身……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叶瑄正在深深地看着我,他也在等待我的答案,那沉静的目光冷得像一口古井。
可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让天道降下刑罚——他真的做错了吗?
叶瑄一定看懂了我在想什么,但他已经缓缓抬起手来,光芒在他手中汇集成细剑,他温声审判:“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刺眼的光从那柄剑向着仙人的方向疾驰,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倒下去几乎像一阵没有形状的风。
我匆忙接住他的身体,叶瑄出手狠绝,他的魂魄在眨眼间就被撕碎了,在我手中化为轻烟缓缓流逝。
我猛地转头盯着叶瑄,他收剑不语,但过了几秒又向我走近一步,平和的语气似乎想要安慰我:“他灵力已散,每拖延一秒就让他多增一分痛苦。已是无力回天了。”
“你觉得他做错了吗?”我盯着他,“你代表的是天道,你所想的,是天道的意志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或者辩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身周神力轰然爆发,扑向他的时候如同飓风过境,这是我醒来之后爆发的最强大的力量,他的衣袍、头发、这方天地都在我的力量里震颤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