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幕
地点:皇帝书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罗夏
致我的玫瑰与一整个世界:
我犹豫了很久,要采用哪种方式送出加冕礼的邀请函。我想过浩大的仪式,遥远的旅程,欢闹的宴会,浪漫的舞剧,最终决定写下这封信,让她成为你我的正式约定。
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是信?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让我如实完整地向你倾诉情意,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当然,最好是把你抱在怀里说,这样我会感到无上的满足——可是我的话语总是中断在你调皮的“行为”中,只好特地挑一个你不在的时间将自己铺展成一张真诚的邀请函请你赏脸一阅。
现在我偷偷躲在书房里,其他人都被我赶出去,我让他们谁都别来打扰。维斯走的时候眼神奇怪,估计是想歪了,这样看来,明天你我可能就没有什么清白声誉了,你害怕吗?会不喜欢吗?
我不害怕,我也很喜欢,写下这个答案的时候我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把你当做最信任的同党,或者说,包容我一切的同伴?
距离我们相遇,不过短短八十五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你逆光走来的时候,我贫瘠的心跳就开始疯狂跃动。我承认,对你美貌的垂涎也许是每个注定爱上你的可怜虫的宿命,我只凭借一个轻飘的眼神,就下意识地生出了“我要拥有你”的愿念。你的美丽将我熊熊燃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焚尽烧化了,但我又被你的喜欢和爱藏在你的羽翼之下,你给予我罕见的庇护,我是多么幸运的生灵,偶然被爱,尤其是被你爱着,让我欣喜若狂,如痴如醉。
假如你没有选择我,或者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会用一生来铭记这个光辉的时刻。我可能会恨你,但那是因为你看着我被烈火焚身却见死不救,不可能是因为我不爱你。
我爱着你,像是蜜蜂眷恋花朵,星辰守护天空,雄狮依偎雌狮。我把自己沉入你的眼睛,那里有幽静夜色和朦胧晨曦,有逝去的昨日和未知的明天,我不曾领悟的洁净和高远将我一层层剥开直至赤身裸体被你的心看见——我羞愧不已,但无法阻挡你的探测。
我爱你的很多方面,但除了你强大磅礴的生命力,我最爱的是你敏锐善良的心。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缺陷品,我强大、勇敢但脆弱,自信、努力但用管窥天——在这一点上司岚没有说错,我见过的太少。
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想要知道他们两个现在的情况,之前我不愿意同你聊这件事,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我的“仇敌”,锱铢必较显得小气残暴,一笔勾销又不能化解我长达二十年的怨怼愤恨。我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外界给予我的压迫与我自身的光明品性始终相悖,这是世界的问题,不是我有错(后来我想明白了),北地山脉里的自由猎手不可能背弃光明投入黑暗,这是我一生最不能舍弃的依托,也是痛苦的最深刻根源。
真是不公平。直到今日我想到可恶的路辰将我锁在冰窟里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生气,但时间似乎已经将我的伤口愈合了,不,也许是你的爱将我完整地治愈了,我说完整,而不是完美,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未散去的郁结,只有在我真正成为自我的时刻我才有胆量向你讨要奖励。
你要奖励这个在凄风苦雨中跋涉了二十年的小孩子,他很努力、很辛苦,走到今天一开始是凭着一腔不灭的心火,后来是倚靠着你的爱,但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应该由他向你献上感谢和供奉——我用悠远触及灵魂的亲吻感谢你拥抱了你的小皇帝,可以吗?
我时常会独自思考,过去的挫折和苦难给我带来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伤口创造了我,它让我在地狱中奋起求生,我的阳光才能冲破束缚照亮人间,而太阳甚至可以不是金色的,白色的太阳带来的光芒更盛大耀眼。
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不经受这些痛苦,人是不应该歌颂苦难的,我可以歌颂文化、歌颂世界、歌颂爱,但不应该歌颂暴力加身,因为它除了对外展示优越感毫无意义。倘若我没有来到神庭,没有见到你,我不过是会走上另外一条路,在北地的山脉里自由驰骋。这条路唯一的错误是不会遇到你,但那是命运,它落在我头上我便感恩,它如果不叫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我就迷迷糊糊地过完这一生,仍然拥有平凡的幸福。
话虽如此,只要想到我可能不会遇到你,我就感觉鼻子酸酸的,这么一想,我还是宁愿用二十年的等待来交换我们相遇的刹那,你的眸光要将我深深笼罩,你神圣的爱抚将我永久地留在玫瑰花园。
我又扯远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路辰去了北方的冰原,我将他放逐,让他终其一生在冰原上穷尽努力探究异变的起源,直到一切真相现身才能被都城重新接纳。这是我最大的宽容了,你不能指望我做个既往不咎的圣人,我无法彻底忘记那些暗无天日的夜晚,不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睚眦必报的暴君,又不想看到你的失望和难过,只好将他远远地流放,不要一直在我眼前提醒我过去的黑暗历程,也许我就可以慢慢淡忘。
他走的时候我甚至去送他了,他看着我像是已经释然,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未来。唯一的不舍可能是你,因为他在走出去很远之后回头——我很确定他不会怀念我——他也曾经深深地爱着你,我嫉妒,却不能否认。这个世界将好好的人变成魔鬼,但他说得对,哪怕是魔鬼,也会天然瞻仰神女的雍容。你将永恒的印记刻在我们生命中许许多多个瞬间,让飞逝的时光都有了具体的锚点。
但是你知道,我装作大度,你可不能一直记得他,你要一直记得我在你身边。
我没有办法处置司岚,他的身体还牵系着庇佑法阵,我只能把他留在苍穹室。我翻遍了现存的古籍去验证他提过的关于旧皇朝的腐朽真相,发现他是对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点绝望,仿佛支撑我空中楼阁的一条承重柱又断裂了,我本就悬空的宫殿摇摇欲坠,那一瞬间我很想走到你身边狠狠地拥抱你,像是在世界末日与你同生共死,直到宇宙将我们还原成一个虚无的质点。
但我也知道,我终究要自己撑起一座宫殿的,我不能一直仰赖你的双手来拖住我。
我也想明白了,他所坚持的不过是庇护众生,以及探索求真,这两件事我还是可以继续做下去,他留在苍穹室做水晶法阵的核心,仍然为我们争取时间;他有百年的智慧,可以为我所用;他清醒克制,刚好时时拖拽我冒进急躁的脚步——我们居然是一对完美的搭档,你看,多讽刺啊。
我还是要重申一遍,我猜测他对你也有同样的爱慕,这是我们无可奈何的本能,但是你要记得,你是爱我的,只爱我。
好吧,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仇恨本身了,是你教会我,爱比恨美妙得多,我一颗磊落张扬的真心,不能永久地豢养一条沉睡的毒蛇,不能在每个午夜梦回浇灌心田里带刺的荆棘。即使我的痛苦曾经钻透月亮,倒挂在深蓝的天幕中试图谋杀我,在我对你,是的,在我对你无边的爱里它也逐渐失去力量了。
爱掠夺我的自由意志,我的玫瑰的君王。
我一生至今二十六年,始终都在拒绝屈服于命运不公,我固执地、倔强地、莽撞地追求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并为之燃烧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苦难磨折不曾让我屈膝求饶,权势虚荣难以叫我折腰摧眉,但对你的爱背离了一切我的原则标准,我无法在幻想中去爱,但我知道什么能照亮我生命的沟渠,于是我跳进往昔之河的急流里,让自己变成承载伟大的爱的泳者顺流而下汇入你浩浩汤汤的汪洋——被你稳稳地接住了。
你出现在我面前,背着灿烂明媚的爱神的弓箭,你的爱化作箭矢将我的身体覆盖,烟尘散尽,我才发现箭头上涂满了伤药,新生的伤口承接又运载你送来的药品,直到我全身都盈满你的芳香。你是最初的、难以描述的光和形,世界初生的壮观都比不上你轻描淡写的一瞥,我用你的眸光将万千灯盏点亮。
我对你无上的惦念、依恋,早在千百次亲吻中向你诉说到极致,我再难找到比此时更爱你的时刻,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是用着同样刻骨铭心的力度在爱你;时间与空间在我的爱里毫无意义,因为我的爱以纯粹洁净的火焰将宇宙都熔尽了,只剩下我和你。
你由世界中一切构成,你也构成世界的一切,你构成我。
请为我加冕吧,我的君主。请像我爱你那样拼尽全力、孤注一掷地爱我吧。
我反复思考我为何如此爱你,但我无法得出答案,你是万千个世界花费了亿万年光阴才孕育出的珍宝,我不爱你才叫人惊诧。爱与感激从来不等同,可我对你的感激几乎要将我的爱衬托得晦暗无光。你知道我为什么感激你的,你什么都知道。
岁月的纸张泛黄衰败,我将它轻轻翻转,它就像一张轻薄的云片酥糖破碎了,飞走了,化灰了。你用尽力气把我从岁月的灰烬里刨出来,像是解救一个被它活埋的无辜者。我重获新生的那一瞬感到无边的疼痛,又在鲜明的痛觉里意识到我还活着,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二十年的光阴如流水,在一个呼吸间就消逝不回。
以力胜力,以杀止杀,你看,我们如此般配,连解决问题的手段都如此默契相通。
我好爱你啊。
这世界上所有人对我各有所求,有的要我奉献,有的要我施舍,有的要我带路,有的要我合作。
只有你,只有你,你要我自由自在。
争斗、血腥、杀戮改变了我,荒谬的画笔总是在我心里描摹我的身体,这是头颅,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这是胸膛,是大河的堤岸,时常有惊涛穿云,这是骨架,是拼凑的画框。但你的指尖轻轻点在我的额头,将一种新鲜的信念植入到我的脑海,这个信念简单直接:这是血肉和精神。
自由是一种让人醉醺醺的烈酒,但凡舔上一口,就再也难以放弃那样肆意无畏的逍遥快活。我的父亲教会我饮酒,我的母亲教会我狩猎,我的爱人,我的玫瑰教会我自由,她放我自由——一无所有才是自由,我现在懂得了。
在我意识到我愿意将争斗一生得来的权力和自由都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办法龟缩在自己的避难所里了,你一脚踹开了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门,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丢到太阳底下让我自生自灭。
可我惶乱地一回头,哪怕是渺无人烟的沙漠里,你也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我。
我太爱你了。
爱是多么残忍冷酷的暴力案件。你打碎我又修补我,用你的心和血,从此我的身体是你的造物,我的灵魂是你的延展。可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敢审判你,任何对你的质疑都是荒悖无知,人怎么能拒绝神明赐予的暴力,任何一场对决都是向我的神明投诚。
我明知道将权力和自由让给别人是多么荒谬的错误,这是我十几年来反复在白日夜晚嚼碎了吞咽的苦果,可你吻过我一次,我就在想哪怕死在你手里也毫不可惜。但你却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活着,你从来不要我死。
你真的很坏,你总是让我哭。你不是太阳,不是月亮,是一场席卷我世界的暴风雪,雪花、冰粒混着狂风将我的身体无休止地鞭笞,可它殴打最狠的是我的心门,在猛烈的、没有丝毫退缩的狂击下,我那厚重倔强、试图自保的蚌壳碎裂了,扎得我鲜血淋漓——每一块碎片都在你爱的滋润下化作珍珠,我体内从此蕴满了珠光。我从蚌壳里钻出来,发现你站在外面耐心守候,好像愿意等到天荒地老。
我别无选择,唯有爱你。
你把我的碎片捡起来拼拼凑凑又拼成一个我,拼好后我有形了,你还要问我新的自己我喜不喜欢;你明明可以按照自己的审美和喜好做一个最完美的人形,却保留了我初始的缺陷形态,还要轻轻抚摸它告诉我缺陷也会被你爱着,你爱全部的我。
我拼尽全力找到的灵魂的出路太宽广绵长了,美好得我忍不住怀疑这是一场濒死的幻梦。我想即便是幻梦也值得,就让我沉醉在一场大梦中好好地睡一觉,死神尽管在梦中将我的生命收割,我毫无怨言并甘之如饴。
但我一觉醒来,你还在我身边,我的玫瑰悄然地盛放,澎湃的生机击退了死神,把我牢牢地护在了她的香气里。
我泪流满面地亲吻天空和大地,鼻尖充斥着温柔花香,眼前一闪而过、反反复复全是你的模样。
请为我加冕吧,我的玫瑰,我的世界。
我的喜欢、我的爱、我的归顺、我的臣服,都请你收下。罗夏的身、心、权力、自由都想被你拥有。
等到都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回北地吧,那时候,北地的山脉里已经被大雪覆盖,我想要抱着你在雪地里打滚,让两个人的身上脸上沾满雪花,每一片雪花,每一缕山风都是我的化身,你拥抱着的是我的精魂。我一生的魂归之处,以前是这里,以后却是你,我们去做一个圆满的交接,从此后罗夏完完全全是你的了,我再也不需要任何退路。
现在我要回寝殿去了,回到床上搂着你入眠,你迷迷糊糊,但会配合地窝进我的怀里,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下意识地靠近热源。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到一种灿烂的、潸然泪下的幸福,罗夏是你的太阳啊。
可我温暖你,是因为你先点燃了我。
我爱你。
晚安。
你的,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