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地点:冰窟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罗夏,路辰
我很清楚,发布了错误的谕令,就会有后果。所以当天晚上深渊又把我锁在冰窟里的时候我其实心情很好,针剂也好,刀片也罢,都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虽然他的心情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臃肿恶心的瘤子。
不,这样说不够贴切。
应该说,是腐朽的、奢靡的、烂污的、行走的尸骨。
“陛下的心性仍然和小时候一样调皮,”他伸手从实验台上取了锁链圈上我的手腕,然后把乱七八糟的仪器按照以往的习惯连在我身上,“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垂眸看着被锁住的手腕,今天突然就不想反抗了。
如果是几年前,或者说,今天之前,我还是会唾弃他的虚伪,鄙夷他假惺惺的关怀,高声喝骂他的不敬,斥责他的靠近。
今天不一样了,我放声大笑起来。
可怜的深渊大人,不过和我一样,是在地狱里仰望神女的饿鬼啊。
哦不,他比我还要可怜,我被别人推进地狱里,他却是自己走进去并且自愿留在那里的——自愿成为入口的一条看门狗。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整理手上的玻璃瓶,里面是一颗一颗蓝色晶莹的药片,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是不是试过了,记忆很模糊。“我想陛下今天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缓缓开口,“您应该还记得,自您成年后,所有的实验进度苍穹都不再过问,是由我……来设计的。”
设计——我狠狠地挣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向他展示我的仇恨——他倒是看起来很悲伤,仿佛每次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把我当一个什么东西,没有情绪,没有痛感的皇冠架来设计!
“很抱歉,陛下,”他一边拿起手术刀从我的手臂刺入,沿着肌肉的走向缓缓划开,一边面不改色地表达歉意,“您的力量和眼神,有时候也会令我惊觉,您还是高贵的皇室血脉,即使病得不像您的兄长那样重,但还是流着同样的血。”他把染血的手术刀丢进了托盘,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研究您,也就算研究他了。”
“毕竟,”他俯身看着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额头上,像是要为我驱魔,声音满怀体恤,“您不是从小就一直提醒我们,让我们抓他回来,与你一同受苦吗?”
很痛。
身体被一寸寸割开的感觉,像是在油锅炼狱里翻滚过一圈。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汗水把我的视线蒙上了一层雾。
“混账!”我咬着牙斥骂,“寡廉鲜耻的小人!”
我看到他勾起一个模糊不清的笑容:“哦?小人?”
“你以为你在救人,救世,”我忍着失血的眩晕和手臂上刻骨的钝痛嘲讽他,“披着光明磊落的斗篷,背地里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以为你听从苍穹的指令,就能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打着救人的旗号哄骗愚蠢的庸人,就能安慰自己初心向善!”
“不过是媚上欺下——”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深呼吸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却妄想自己是普渡众生的圣人,可你连做光风霁月的君子都不够格!”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一手扶着实验台试图将它作为一个支点,连带着躺在实验台上的我也在轻轻颤动。“原来……原来是这样……”他一边笑一边呛咳着点头,“你骂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非生非死……非善非恶……”
我茫然地看着他,其实后面的话我都听不太清楚了,他低声呓语,头垂在胸前像祷告又像赴死。
手臂还在痛,他刺得很深,血流得也很快,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已经感到后脑传来了血液浸过的湿润。
他慢慢抬手搭在了我手臂上,指尖泛滥流光,开裂的伤口被某种力量安抚愈合。
习惯了。
每次做完他所谓的“实验”,他都会把我治好,第二天好让一个完美无缺的神命陛下代神传谕。
他站直身体,微微叹了口气看向我:“我其实并不愿意对您有多严苛,只是有时候您实在倔强。”
“您要知道,”他一边去加固锁着我的锁链,一边继续维护自己的圣人形象,“不管是以前为您设计的实验,还是后来对您的监视,我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您提供了余地……”
“有些手段,拜您的先祖所赐,”他低声说,“我学会得很早——只是一直不愿意用来对付您。”
“但我今天突然觉得,让您领受一下也不错。”他后退了一步,衣袖大幅地摇摆着,“毕竟在女神降临之前,这些事情是每天都有人在享受的。”
我警惕起来,每次他提到皇室都没什么好事,虽然看起来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斥骂太生气。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从旁边柜子里拿了一只针管和一小瓶药剂。
今天的锁链绑得格外紧,我尝试着动了下手腕,感受到骨骼被铁器挤压的疼痛。
那瓶药泛着紫色光芒,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针尖刺进我身体,血液里静静地流淌着贵族的蓝血和不知名的污秽。
但没过几秒,我就感受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来自我的下腹深处。
太痛了,痛得我几乎想要蜷缩起来,拳头用力攥紧也压不下去这种痛,它袭来的第一秒我就感觉自己在瞬间死去。
深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居然还是怜悯的:“我说了,以前对您,我都留有余地。”停顿了一下,他又疲惫地补充:“但个中滋味,总要您自己品尝了才知道。”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重重地呼吸试图缓解这种疼痛,但收效甚微。
太痛了。
像是有人把滚烫的岩浆直接倒进了我身体里,所经之处寸寸成灰,所有的血肉骨骼仿佛都在瞬间熔化,我几乎感受不到我的下肢。
他又在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太清:“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太多次……”
疼痛骤然变成了一种摧枯拉朽的酸胀,我睁大眼睛看向头顶,那是什么?好像雕刻着花纹,但是看不太清楚了。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我想说话,但喉咙好像被什么膨胀起来的东西堵住了,只能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看来您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效果,不是吗?”深渊疲惫地笑着,伸手理了一下我垂落的头发,“这个东西并不是我为您设计的,我只是恰好掌握了它。”
我感受到了。
这药剂是一剂猛药,我相信它比繁盛的魔法要更直接狂暴,像是调动起了人一生的欲望在身体里面横冲直撞,要把所有的贪、欲都在此刻释放,像飞蛾扑火,又像蜉蝣朝生暮死,在意识里面的一瞬就凝结成永恒的剪影。
我死命咬着牙才让自己不至于痛苦地嘶吼出声。牙关太紧,以至于时不时地发出了错位的咯吱声响。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我此刻的眼神和手势一定都在明明白白地传达这个讯息,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想要他的命,想要将他剥皮抽筋,剔骨磨肉,一点一点地凌迟,把我尝试过的所有“实验”,所有“设计”都让他尝试一遍。
不,不能是一遍,是要反复地折磨,看着他溃烂,看着他再也穿不住那身白衣!
好难受。
有一瞬间我想要崩溃大哭,火焰原来如此灼人,可它本应是带来温暖和归属的元素。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圣使小姐,她的手一定泛着微微的凉意,贴在我的身体上为我挡住炽热的阳光,唯有在她的怀抱里我才能苟且偷生。
深渊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像是隔了几个纪元,我辨认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怜悯:“还有一种方式,我也希望您试一下。”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脖子,是他的触手,滑腻冰冷像一条毒蛇在游走,我觉得恶心。
在我有任何表情或动作显露之前,他的触手扼住了我的咽喉,颈部的气管被外力施以压力,生命的阀门被关上了。
我睁大眼看着他的脸,这是我未曾想过的一幕,以圣洁高雅现世的贤者,在为糜烂的欲望推波助澜的时候居然如此熟稔,像是已经练习过了千百次。
无法呼吸。
但随之而来的酸胀和痛感更加强烈了,眼前像是盈满了整片星河,我好像也即将成为无数星辰中的一颗。
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迷迷糊糊地思考,是这样的痛苦吗,还是欢愉?
痛和极乐已然死死怀抱,哪怕用尽了旧皇朝的器材都无法将它们分开,因为两者居然是从同个源头生长而出的。
宇宙在此刻将我收拢,直至我的肉体和灵魂一起湮灭在永恒的虚无混沌之中。
这种灭顶的情感几乎让我落泪,我在这一瞬间竟然开始怜悯深渊,也怜悯自己。
人生如棋,谁不是身在局中呢?
他松手的一瞬间我狼狈地咳嗽,生理性的疼痛无法克服,但我的杀心已经散了。
茫然。
像是走过一场茫茫的风雪,在路上我拼尽全力追赶前人,最终却发现从来没有人走出去,所有人都在这里苦苦煎熬,直到把自己或他人的寿命熬干。
“感觉怎么样呢,陛下?”深渊的声音冷淡地传来,似乎刚刚看到的癫狂都是假象,“这就是女神降临之前,您的臣子权贵们每天在研究的东西。”
“用奴隶的血和肉做原料,做工具,来设计和研究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他说,“您看,当不把眼前人当作人的时候,研究者就会超脱情绪,反而思考会更加敏捷。”
我笑了一声,他说得很对。
所以我这个皇冠架,不过也是给深渊大人提供的原料和器具。
我盯着他的眼睛,身体里的疼痛和酸胀感并没有消失,只是从滔天的火焰转成了文火,缓慢地将我的身体燎干。
很渴。
我身体里有一处摇摆的火苗,将我的贪心和色欲炙烤,我好像听到了内脏一点点开裂的声音,唯有一种方法去纾解安抚这道火焰。
圣使小姐在我的眼里心里旋转流连,她向前两步是邀我共舞的礼节,后退一步是欲擒故纵的情趣,我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
“救我……”我惊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居然是求救,理智和尊严扼住了我的心脏阻止我向任何人弯腰。
别留我一个人。
来救救我吧。
我的……圣使小姐。
无法出口的言语助燃着燎心的真火,这火焰鲜妍着,跳动着,与我的心脏一同震颤。
……求你救我。
我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好软,好舒服,像是一捧雪落进了火山的怀抱,火山因此静止。
我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拥抱她,感觉到她的脊骨似乎要发出不堪压迫的断裂声响,这种声响……我听到过很多次了。
这个拥抱让我想起了幼时的篝火,所有人在打猎结束后聚在一起将兽群的皮毛骨骼处理再互相分享,夜幕下的篝火是唯一的热源。星辰在头顶的天幕闪烁,注视着人间的喜乐欢悦。
她是远道而来的星辰啊。
我捏着她的后颈向她索吻,但也许不算索吻,是我单方面的向她汲取养分,而她死命反抗,我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拒绝。
别拒绝我,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罗夏装得绅士坦荡,其实也不过是个趁人之危,借酒发挥,强取豪夺的小人。
我哭泣着吻她,强势的是我,求饶的也是我,残疾的狮子在冬日里见到了火光,即使凑近就会被当成燃烧的耗材也毫无畏惧。
她的眼神毫无柔情,锋利得像是要把我寸寸凌迟,我不知道是恨还是怒。
对不起,对不起。
幻象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我意识到我的手在向着不该去的地方前行,而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绝望,像是一场雪崩将我这座爆发的火山瞬间覆盖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母亲的眼神啊。
被愈灵院带走的那天,我最后的回望只捕捉到了那一个眼神,从此金色的太阳远离了我,我不再是罗夏了,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名为“神命陛下”。
我疯狂地开始挣扎,锁链深深地切割我的腕骨,肩骨,胯骨,踝骨,一切被束缚住的地方都因为大力的挣动而被磨得血肉模糊。
疼痛,疼痛让我清醒。
我低低地笑出声。
太荒唐了。
爱或被爱都不重要,我可以向她下跪求爱,也可以坦然接受拒绝,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被操控,被设计,被安排的命运!
既然做了陛下……那就更不能服从或者归顺什么人神……
冰冷的触手按住了我的身体,巨大的力道和湿淋淋的疼痛让我停了下来,才能找回一丝理智,喘着粗气看向头顶的阴翳。
深渊的身影刚好挡住实验台上方的灯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您当然也知道有其他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是吗?”他吐字如刀,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您尽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掠夺一切,这是女神赐予您的权力,您不必吝啬。”
我死死地瞪着他。
女神赐予的权力,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滚。”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治愈的魔法将我笼罩。
但身体里面的火焰还在燃烧。
他后退了两步,微微偏头不再看我:“药效比较久,今晚可能要辛苦陛下呆在这里了。我就在这里,如有任何需求,请您随时召唤我。”
脚步声逐渐远去。
夜那么冷,我是唯一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