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分类: 【罗夏】狗哨

狗哨 第二幕

第二幕

地点:冰窟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罗夏,路辰

我很清楚,发布了错误的谕令,就会有后果。所以当天晚上深渊又把我锁在冰窟里的时候我其实心情很好,针剂也好,刀片也罢,都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虽然他的心情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臃肿恶心的瘤子。

不,这样说不够贴切。

应该说,是腐朽的、奢靡的、烂污的、行走的尸骨。

“陛下的心性仍然和小时候一样调皮,”他伸手从实验台上取了锁链圈上我的手腕,然后把乱七八糟的仪器按照以往的习惯连在我身上,“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我垂眸看着被锁住的手腕,今天突然就不想反抗了。

如果是几年前,或者说,今天之前,我还是会唾弃他的虚伪,鄙夷他假惺惺的关怀,高声喝骂他的不敬,斥责他的靠近。

今天不一样了,我放声大笑起来。

可怜的深渊大人,不过和我一样,是在地狱里仰望神女的饿鬼啊。

哦不,他比我还要可怜,我被别人推进地狱里,他却是自己走进去并且自愿留在那里的——自愿成为入口的一条看门狗。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整理手上的玻璃瓶,里面是一颗一颗蓝色晶莹的药片,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是不是试过了,记忆很模糊。“我想陛下今天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缓缓开口,“您应该还记得,自您成年后,所有的实验进度苍穹都不再过问,是由我……来设计的。”

设计——我狠狠地挣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向他展示我的仇恨——他倒是看起来很悲伤,仿佛每次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把我当一个什么东西,没有情绪,没有痛感的皇冠架来设计!

“很抱歉,陛下,”他一边拿起手术刀从我的手臂刺入,沿着肌肉的走向缓缓划开,一边面不改色地表达歉意,“您的力量和眼神,有时候也会令我惊觉,您还是高贵的皇室血脉,即使病得不像您的兄长那样重,但还是流着同样的血。”他把染血的手术刀丢进了托盘,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研究您,也就算研究他了。”

“毕竟,”他俯身看着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额头上,像是要为我驱魔,声音满怀体恤,“您不是从小就一直提醒我们,让我们抓他回来,与你一同受苦吗?”

很痛。

身体被一寸寸割开的感觉,像是在油锅炼狱里翻滚过一圈。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汗水把我的视线蒙上了一层雾。

“混账!”我咬着牙斥骂,“寡廉鲜耻的小人!”

我看到他勾起一个模糊不清的笑容:“哦?小人?”

“你以为你在救人,救世,”我忍着失血的眩晕和手臂上刻骨的钝痛嘲讽他,“披着光明磊落的斗篷,背地里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以为你听从苍穹的指令,就能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打着救人的旗号哄骗愚蠢的庸人,就能安慰自己初心向善!”

“不过是媚上欺下——”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深呼吸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却妄想自己是普渡众生的圣人,可你连做光风霁月的君子都不够格!”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一手扶着实验台试图将它作为一个支点,连带着躺在实验台上的我也在轻轻颤动。“原来……原来是这样……”他一边笑一边呛咳着点头,“你骂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非生非死……非善非恶……”

我茫然地看着他,其实后面的话我都听不太清楚了,他低声呓语,头垂在胸前像祷告又像赴死。

手臂还在痛,他刺得很深,血流得也很快,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已经感到后脑传来了血液浸过的湿润。

他慢慢抬手搭在了我手臂上,指尖泛滥流光,开裂的伤口被某种力量安抚愈合。

习惯了。

每次做完他所谓的“实验”,他都会把我治好,第二天好让一个完美无缺的神命陛下代神传谕。

他站直身体,微微叹了口气看向我:“我其实并不愿意对您有多严苛,只是有时候您实在倔强。”

“您要知道,”他一边去加固锁着我的锁链,一边继续维护自己的圣人形象,“不管是以前为您设计的实验,还是后来对您的监视,我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您提供了余地……”

“有些手段,拜您的先祖所赐,”他低声说,“我学会得很早——只是一直不愿意用来对付您。”

“但我今天突然觉得,让您领受一下也不错。”他后退了一步,衣袖大幅地摇摆着,“毕竟在女神降临之前,这些事情是每天都有人在享受的。”

我警惕起来,每次他提到皇室都没什么好事,虽然看起来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斥骂太生气。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从旁边柜子里拿了一只针管和一小瓶药剂。

今天的锁链绑得格外紧,我尝试着动了下手腕,感受到骨骼被铁器挤压的疼痛。

那瓶药泛着紫色光芒,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针尖刺进我身体,血液里静静地流淌着贵族的蓝血和不知名的污秽。

但没过几秒,我就感受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来自我的下腹深处。

太痛了,痛得我几乎想要蜷缩起来,拳头用力攥紧也压不下去这种痛,它袭来的第一秒我就感觉自己在瞬间死去。

深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居然还是怜悯的:“我说了,以前对您,我都留有余地。”停顿了一下,他又疲惫地补充:“但个中滋味,总要您自己品尝了才知道。”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重重地呼吸试图缓解这种疼痛,但收效甚微。

太痛了。

像是有人把滚烫的岩浆直接倒进了我身体里,所经之处寸寸成灰,所有的血肉骨骼仿佛都在瞬间熔化,我几乎感受不到我的下肢。

他又在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太清:“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太多次……”

疼痛骤然变成了一种摧枯拉朽的酸胀,我睁大眼睛看向头顶,那是什么?好像雕刻着花纹,但是看不太清楚了。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我想说话,但喉咙好像被什么膨胀起来的东西堵住了,只能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看来您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效果,不是吗?”深渊疲惫地笑着,伸手理了一下我垂落的头发,“这个东西并不是我为您设计的,我只是恰好掌握了它。”

我感受到了。

这药剂是一剂猛药,我相信它比繁盛的魔法要更直接狂暴,像是调动起了人一生的欲望在身体里面横冲直撞,要把所有的贪、欲都在此刻释放,像飞蛾扑火,又像蜉蝣朝生暮死,在意识里面的一瞬就凝结成永恒的剪影。

我死命咬着牙才让自己不至于痛苦地嘶吼出声。牙关太紧,以至于时不时地发出了错位的咯吱声响。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我此刻的眼神和手势一定都在明明白白地传达这个讯息,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想要他的命,想要将他剥皮抽筋,剔骨磨肉,一点一点地凌迟,把我尝试过的所有“实验”,所有“设计”都让他尝试一遍。

不,不能是一遍,是要反复地折磨,看着他溃烂,看着他再也穿不住那身白衣!

好难受。

有一瞬间我想要崩溃大哭,火焰原来如此灼人,可它本应是带来温暖和归属的元素。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圣使小姐,她的手一定泛着微微的凉意,贴在我的身体上为我挡住炽热的阳光,唯有在她的怀抱里我才能苟且偷生。

深渊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像是隔了几个纪元,我辨认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怜悯:“还有一种方式,我也希望您试一下。”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脖子,是他的触手,滑腻冰冷像一条毒蛇在游走,我觉得恶心。

在我有任何表情或动作显露之前,他的触手扼住了我的咽喉,颈部的气管被外力施以压力,生命的阀门被关上了。

我睁大眼看着他的脸,这是我未曾想过的一幕,以圣洁高雅现世的贤者,在为糜烂的欲望推波助澜的时候居然如此熟稔,像是已经练习过了千百次。

无法呼吸。

但随之而来的酸胀和痛感更加强烈了,眼前像是盈满了整片星河,我好像也即将成为无数星辰中的一颗。

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迷迷糊糊地思考,是这样的痛苦吗,还是欢愉?

痛和极乐已然死死怀抱,哪怕用尽了旧皇朝的器材都无法将它们分开,因为两者居然是从同个源头生长而出的。

宇宙在此刻将我收拢,直至我的肉体和灵魂一起湮灭在永恒的虚无混沌之中。

这种灭顶的情感几乎让我落泪,我在这一瞬间竟然开始怜悯深渊,也怜悯自己。

人生如棋,谁不是身在局中呢?

他松手的一瞬间我狼狈地咳嗽,生理性的疼痛无法克服,但我的杀心已经散了。

茫然。

像是走过一场茫茫的风雪,在路上我拼尽全力追赶前人,最终却发现从来没有人走出去,所有人都在这里苦苦煎熬,直到把自己或他人的寿命熬干。

“感觉怎么样呢,陛下?”深渊的声音冷淡地传来,似乎刚刚看到的癫狂都是假象,“这就是女神降临之前,您的臣子权贵们每天在研究的东西。”

“用奴隶的血和肉做原料,做工具,来设计和研究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他说,“您看,当不把眼前人当作人的时候,研究者就会超脱情绪,反而思考会更加敏捷。”

我笑了一声,他说得很对。

所以我这个皇冠架,不过也是给深渊大人提供的原料和器具。

我盯着他的眼睛,身体里的疼痛和酸胀感并没有消失,只是从滔天的火焰转成了文火,缓慢地将我的身体燎干。

很渴。

我身体里有一处摇摆的火苗,将我的贪心和色欲炙烤,我好像听到了内脏一点点开裂的声音,唯有一种方法去纾解安抚这道火焰。

圣使小姐在我的眼里心里旋转流连,她向前两步是邀我共舞的礼节,后退一步是欲擒故纵的情趣,我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

“救我……”我惊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居然是求救,理智和尊严扼住了我的心脏阻止我向任何人弯腰。

别留我一个人。

来救救我吧。

我的……圣使小姐。

无法出口的言语助燃着燎心的真火,这火焰鲜妍着,跳动着,与我的心脏一同震颤。

……求你救我。

我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好软,好舒服,像是一捧雪落进了火山的怀抱,火山因此静止。

我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拥抱她,感觉到她的脊骨似乎要发出不堪压迫的断裂声响,这种声响……我听到过很多次了。

这个拥抱让我想起了幼时的篝火,所有人在打猎结束后聚在一起将兽群的皮毛骨骼处理再互相分享,夜幕下的篝火是唯一的热源。星辰在头顶的天幕闪烁,注视着人间的喜乐欢悦。

她是远道而来的星辰啊。

我捏着她的后颈向她索吻,但也许不算索吻,是我单方面的向她汲取养分,而她死命反抗,我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拒绝。

别拒绝我,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罗夏装得绅士坦荡,其实也不过是个趁人之危,借酒发挥,强取豪夺的小人。

我哭泣着吻她,强势的是我,求饶的也是我,残疾的狮子在冬日里见到了火光,即使凑近就会被当成燃烧的耗材也毫无畏惧。

她的眼神毫无柔情,锋利得像是要把我寸寸凌迟,我不知道是恨还是怒。

对不起,对不起。

幻象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我意识到我的手在向着不该去的地方前行,而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绝望,像是一场雪崩将我这座爆发的火山瞬间覆盖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母亲的眼神啊。

被愈灵院带走的那天,我最后的回望只捕捉到了那一个眼神,从此金色的太阳远离了我,我不再是罗夏了,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名为“神命陛下”。

我疯狂地开始挣扎,锁链深深地切割我的腕骨,肩骨,胯骨,踝骨,一切被束缚住的地方都因为大力的挣动而被磨得血肉模糊。

疼痛,疼痛让我清醒。

我低低地笑出声。

太荒唐了。

爱或被爱都不重要,我可以向她下跪求爱,也可以坦然接受拒绝,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被操控,被设计,被安排的命运!

既然做了陛下……那就更不能服从或者归顺什么人神……

冰冷的触手按住了我的身体,巨大的力道和湿淋淋的疼痛让我停了下来,才能找回一丝理智,喘着粗气看向头顶的阴翳。

深渊的身影刚好挡住实验台上方的灯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您当然也知道有其他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是吗?”他吐字如刀,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您尽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掠夺一切,这是女神赐予您的权力,您不必吝啬。”

我死死地瞪着他。

女神赐予的权力,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滚。”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治愈的魔法将我笼罩。

但身体里面的火焰还在燃烧。

他后退了两步,微微偏头不再看我:“药效比较久,今晚可能要辛苦陛下呆在这里了。我就在这里,如有任何需求,请您随时召唤我。”

脚步声逐渐远去。

夜那么冷,我是唯一的火种。

狗哨 第一幕

第一幕

地点:神庭大殿

时间:早晨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路辰

和深渊的会面总是令人作呕。

真是无聊又可悲的一个人,我想。假惺惺地提供悬壶愈人的福音,转头就在冰窟里将人的胸膛剖开,筋骨折断,向人身体里埋入千年不化的寒冰,又用火焰硬生生将人蒸干。

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尊敬地站在我王座的下一阶,表情温和,姿态优雅,任谁看到都觉得这是一位忠诚又悲悯的祭司。

领着女神谕和王令普度众生的圣人。

真叫人恶心。看不下去了。

我转头扫过大殿,侍从倒是挺多的,可惜都没什么活人的气息,这王庭越来越像女神精心保存的蜡像馆,冷清无趣。

剑在我手里,或许把它插进深渊的胸膛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手落在剑柄上,很粗糙,但刚好方便挥舞时控制剑身。当然,神命陛下的剑不能是为了杀人,所以必须要有很多的装饰,我幻视剑上的尖刺都是荆棘,当我把它们掌控在手里的时候,任何试图冒犯皇帝威严的人都会被穿透放血,来滋润我的剑锋。

殿门开了。我知道来的是谁,苍穹大人和深渊大人给予关照的异界圣使,但对我来说,好奇肯定是有,信任却绝对没有。

只是异界的圣使,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差别也太大了吧。

我还以为这个圣使又是苍穹拿来恶心我的一个傀儡,大概是和他一样自命不凡的伪君子,或者至少是深渊那样的衣冠禽兽。

可圣使居然是个面善的小姑娘。

我抿了下嘴唇:“这就是异界圣使?深渊大人可别开玩笑啊。”这般模样太儿戏了,在这吃人的世界里,她恐怕须臾就会被吃得渣子都不剩。

但也很有意思,我打量着圣使小姐,她的脸庞洁净,神情平和,按道理来讲,初到其他世界多少会有些惊慌,在面对某地的统治者时也应有刻意的尊敬,可她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视线从我和深渊的身上略过,像是真正的女神莅临人间。

我笑起来:“哦~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打量这里,这么一看,深渊大人的判断靠谱了一点啊。”

深渊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眼神爬到我身上来,阴惨惨地回复:“神命陛下,你明白这是女神的旨意。我们这些凡人只能代神传话。关于异界和外面的事,我可不敢有丝毫僭越。”语气倒是没有变,但在圣使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代表着警告和劝诫。

“开个玩笑而已,深渊大人还当真了?”我又笑了笑,对苍穹和深渊的关系,我的试探从未停止,圣使下榻此地到底是苍穹还是深渊的意思,我不清楚。

“好吧,”我说,刻意展现我的恨意自然且有必要,但在初来乍到的圣使面前撕破脸皮未免有失风度,还是先招待好——或者说,安抚——我的圣使小姐吧,“看样子我们尊贵的客人快被这段闲谈弄晕了。来,圣使小姐,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前提是先到我这儿来。”我冲她招手,感觉像是引逗一只刚见面的小猫来我怀里,这个想法让我心情愉悦了不少。

我随手把剑插在地上,沉重的剑身振动着伫立在我旁边。

深渊沉默着,像个懂分寸的臣子。

圣使小姐踏步向前朝我而来,步伐很从容,镇定自若。好有意思的小姑娘啊。明明长着一张不过双十年华的脸,眼神却像度过几百年岁月的仙者波澜不惊。

那,她沉稳的面庞下,血液里流淌的,是和我同色的蓝血,还是和圣木一脉同源的毒液呢?

这真是一出精彩的戏剧开幕啊。这出戏在正反派之间巡梭了太久了,也是时候让第三方出场亮相。

祝我的圣使小姐得偿所愿。

我托着脸靠在王座上,另一只手向她摊开,私心希望她能走上前来牵过我的手,做我的皇后,共享这叫人筋分骨错的王座。

不过再刺激一下深渊也不错,我想着,也这么做了。只是眼神当然舍不得离开我的圣使小姐,只好在话语里加点钉子:“如果异界的圣使都对我这么听话,是不是可以证明圣木之城的体系的确伟大,能让世上所有人臣服了?”

我相信深渊现在一定很讨厌我的表情和语言。但那又如何?神命陛下含沙射影地骂人已经够委婉了,不把他和苍穹钉死在城墙上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暂时做不到。深渊沉默着,像是没听懂我的话,或者说,刻意忽视我的话。看起来苍穹和他两个人对圣使小姐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并不是同盟啊。

我有点难以自制地兴奋起来,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圣使小姐身前。

她在我下方一阶的台阶上止步,于是仰头看我。这个角度看着真的很像婚礼时她等待我为她戴上皇冠的样子。

到那一天,我就把我的剑熔掉,所有的尖刺都斩去,为她铸一顶威严的荆棘花冠,每一簇荆棘都是我在爱她的路上扫平的阻碍;再为她铸一枚闪耀着沉铁色泽的戒指,戒指上雕刻皇室的徽章,用最耀眼的金粉描绘花纹;最后再铸一柄细长锋利的宝剑,不需要过多的装饰,只要最贴合她的手型和习惯,让她毫不费力地处决任何胆敢冒犯她的人。

花冠是我与她分享的权力,戒指是我献给她无上的忠诚,宝剑是我帮她在异世立身的后手。

多么美好的未来。

我承认我有点自以为是了,但这场剧目里我的高潮表演才刚刚开始。“圣使小姐,”我说,这个称谓真是生疏,“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一肚子疑问,我就来一一解答吧——你昨天被北方的民众发现倒在圣城边境上,身上满是冻疮,意识也昏迷不醒。”我没有见到她的样子,但应该很痛,我想。“那边的祭司把你护送到神庭,我们的深渊大人治疗了你,并且向女神请求神谕。”我继续解释,一时间居然很嫉妒治疗了她的深渊,消融痛苦是多么可靠的优势,想必她会因此对深渊有一定的信任。“结果令我十分震惊——圣木女神说,你是来自异界的拜访者,来这是为了感受风土人情,把见闻带回你所在的世界以缔造跨世界的友谊。”圣木女神说友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我的台词还没结束,还得再加一把火:“我实在难以置信,但深渊大人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了这个。毕竟,谁都知道圣城之外是什么,所谓的外来者难道不都是瘴物?”我斜睨深渊,他们在哄骗民众的时候不过是另一种浮夸,谁都别笑话谁。

“您没必要在外人面前做出自己很强势的样子。”他微微笑着打断我,如我所料,身体也微微偏向我,是下一秒就会召唤他那些恶心触手发起进攻的样子,也不称呼我陛下了:“毕竟吓到圣使可就不好了。”

所以,触及到他的底线,让他不惜展露杀意也要打断我的表演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看着他,他的白衣无风自动,似乎在代替他呼吸。

“……我大概明白了您所说的,您——我应该称呼您——”圣使小姐的声音适时插入剑拔弩张的气氛,恰巧地让我有点想笑。她看起来像是个在双方交战中力图斡旋的空想家,但她不知道,这场战争不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休止,只有一方彻底死去才能暂时结束。

我坐回王座,把腿搭起来做出一个闲适的姿势,笑着看她:“陛下。神命陛下。”

真是讨厌“神命”这两个字。

圣使小姐迟疑着:“而另一位是……神命陛下称呼过很多次的,深渊大人。”

深渊很温柔地接上她的话:“没关系,您可以叫我的名字,路辰。”他真是很会表现得温润如玉,人前翩翩公子,背后阴暗小人。

我不满地插话:“记得住他的却记不住我的,圣使小姐真懂得恰到好处的偏心。”话一出口我就有点恍惚,这样鲜活的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活着太累太苦,我没有力气再去酝酿情绪。

圣使小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也许是我看错了:“很抱歉,但我并非想用某些方法来挑起注意。我一向真心待人。另外,刚才的确是您用官职称呼他更多一些,不是吗?”

她看着温和柔善,其实内里是个捏不顺手的硬柿子。

我皱了下眉,但马上又觉得有趣,于是笑了。

她这样很好,不管和谁交往,都不会吃亏。

深渊的声音插入进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谦逊,简单为她解释:“深渊指的是树的根部,用以吸食养料,且要防范毒害。圣城共有四位贤者,除我以外,包括对应树干的“坚实”,对应枝叶的“繁盛”以及对应树冠的“苍穹”。繁盛与苍穹忙于事务,今天不在这里。坚实则是各地教会的代行者们,他们是信仰最为坚定的那群人,自发组成了事事都共同商议的组织,将一生献给女神。”

我应当不会看错,他在提到防范毒害的时候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我这边飘了一瞬。指桑骂槐啊,不愧是深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此时没有出声的必要,我也需要再看看圣使小姐呢。

“如您看见的那样,除神命皇帝之外,圣城由四贤者定夺方向。每位贤者都以树木的部位命名,负责与之对应的职责。”深渊继续介绍着所谓的“权力架构”,但在我听来实在可笑,好像一个神命皇帝真有什么权力一样。

滥杀的权力?还是自伤的权力?

“树木所反映的生命和宇宙之理,正是圣城的理想追求。”深渊的语速很稳,不知道排练过多少遍:“正因圣木女神赐予了人类安宁和幸福,我等凡人应当赞美和遵循她。”

圣使小姐只是平静地听着,我这样看着她,也很难看透她在想些什么。

深渊的声音多了肃穆和虔诚,缓缓讲述起圣城的故事,我漫不经心地听。

若干年前,大陆曾被瘴气环绕,瘴气生出怪物,人类苦不堪言;

人类即将灭亡之时以鲜血为祭,呼喊神明,上达于天。

听见呼喊的女神降下慈悲,派出巨龙庇护人类。

它们浴血奋战,从北方冰原的边界出发,逐渐为人类开疆拓土;

它们以死护佑人类之处,都有火红的山川耸立而出,山上枫树乃巨龙之血。

龙血护佑的山脉形成圆圈,将如今的圣城疆域划定出来;

所有巨龙牺牲之日,圆心处突然长出空心巨树,天然成为庭院的形状。

在高山和巨树的庇佑下,怪物和瘴气再也无法侵蚀进来,

因此,人们将山川称为“神之墙”,巨树称为“神庭”。

人类感谢女神,在女神引导下建立圣城,以至于今。

讲完这个故事,深渊沉默了一瞬,继而开口询问圣使小姐:“对于这段传说,圣使大人有何看法呢?”

我也很好奇圣使的答案,于是稍稍坐直了身体等待。

她摇摇头,还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抱歉,我不信超自然力量。”

我简直想大笑,深渊苦心的讲解像是讲给了聋子,圣使小姐真是深得我心。

什么神话传说,都是骗子,禽兽,刽子手。

“哎呀——”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连掩盖都掩盖不住了,“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可能。虽然圣使小姐是来旅游的,但圣城的规矩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心悦诚服。”我看了他一眼:“深渊大人,看来你未来道阻且长啊。”

深渊没什么表情,但衣袖略动了动,某种程度上他和圣使小姐还挺像的,看着很稳。他欠了欠身,如果不是我一直盯着还真看不出来他行了礼:“哪有,为女神布道是我的幸运,可惜神命陛下自己放弃了机会。”

如我所言,这场战争双方纠缠太久,彼此都知道怎么往对方要害扎刀子。

可爱的圣使小姐迟疑着再次插话,我和深渊对视一眼。

“……深渊大人刚才的介绍对我来说很有帮助。虽然,我对自己的处境还是有些困惑。”她说,听起来很诚恳,“二位说我是异界到访的圣使……但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目标。严格来说,我来到这里是个意外。”

原来是这样。

苍穹和我一样,看这场戏看厌了,想要找一个看似公允的第三方下场或执棋,刚好天降圣使——但不论是我们哪一方,现在都不清楚圣使的立场。

所以很抱歉,亲爱的圣使小姐,你要面对的还有很多。

她看着其实有点想逃跑:“……我想知道——”

“我觉得,”深渊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圣使大人可以相信女神的旨意。既然女神在您身上看见了见证圣城的可能,那么我相信这就是正道。人们总是难以察觉自己的命运,正因如此,女神会为那些身负天命之人指点迷津。”

可我觉得他并不是只想说这些,他只是陈述了身为深渊希望她留下的理由。

圣使小姐有点惊讶,也许也是没有料到深渊会这样直接表达挽留,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了:“好的,那就……麻烦深渊大人指教了。”

她说到深渊大人四个字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大人刻意地蹙眉,仿佛很不愉快。

装模作样。

圣使小姐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很从善如流地改口:“.……路辰。”改完先叹了口气,又控制不住地笑了。

我想圣使小姐虽然聪敏机智,但确实是个方外之人。

看到她笑了,深渊于是也笑了,两人对视,和睦暧昧。真碍眼。

圣使小姐显然不太懂他为何而笑,不过她的眼神已经表达了她的疑惑。深渊当然是希望把她带离我越远越好,接收到她疑惑后便开始编撰:“我看您依然是茫然的样子,一边觉得有趣一边觉得惭愧呢。请随我来吧,向您介绍圣城的情况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他转身和离开的速度都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走出了几米开外,倒是和平常走路一样没有声音,幽深似鬼,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向我行礼。

我和圣使小姐都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紧跟了两步追上他:“那就麻烦你了。”

……你还没有和我说再见。

我有点生气地盯着她的背影,虽然我能理解深渊走得急就是因为不想让她跟我再有交流,但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她走到大门前的时候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神命陛下,再——”

不想听你的再见。

刚好这时候我后脑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于是我打断了她:“传异界圣使,女神有新的谕令。”她惊讶的程度从刚刚进殿以来达到最盛,以至于眼睛都微微睁大了,我看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嘴唇。深渊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停下来脚步,此时缓缓转身,晦暗不明地盯着我。

“XX,三日内熟悉圣城环境,经由眼、耳、心,任何观察都应细致入微。”我习惯性地保持着庄严肃穆的传谕者姿态,觉得头上的王冠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第一日拜访街巷,第三日回归神庭……”

‘前往苍穹室觐见。’那个声音说。

我停了下来,苍穹要见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圣使小姐如此重要,重要到深渊出手救护,重要到苍穹要单独会面……

我怎么能让他们如愿?

“……第二日,来皇家花园查看巨龙遗骨。”我忍着后脑的刺痛下达王令。

她微微皱起眉,想必也觉得这个谕令很奇怪。第二日的谕令自然不是来自女神,是我出于私心想要她来。按照惯例,我传达了错误的谕令,自然会受到神罚,深渊作为女神的左膀右臂,会确保这一点。

但我只感受到了得逞的快意。不管是在她面前受到质疑,还是接受神罚,我都不会亏,她理应知道更多,也该知道我的心意。

“……哦?”深渊盯着我,神情静而深,但我几乎要笑出声,我打赌他的那些触手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女神对我传达的每一份谕令自然会同时传达给尊敬的深渊大人,好让他随时能掌控这个傀儡皇帝。倘若不是圣使在这里,他早就对我动手。作为深渊,却要装得圣洁,累不累啊?

但女神就此沉默了下去,第二日的安排似乎就这样被默认了。

深渊不会做违背女神谕令的事情,于是他的衣摆也静静地软了下去。

一种喜悦和愤恨交杂的情绪充斥我的胸腔,我想我懂了。我们的女神显然也对圣使有别样的感觉啊,居然不想过早地把这个世界的污秽揭开给她看吗?

“谕令结束。XX,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我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人间的爱恨都太复杂,掺杂了往事仇怨就更加晦暗不明。

她鞠躬告别:“我已经牢记,感谢陛下。”

我看着她笑了,虽然已经很累,但她在面前,好像就能够持续充电,电源就是她身上的一些小秘密。“XX,”我试图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个毫不设防的姿势,但有点失败,不过没关系,“原来叫这个名字。”

但快乐总是很难持续很久,我偏转头去看手里的徽章,小巧又精致,是我想要刻在她戒指上的样子。其实现在也很想把这个东西抛到她怀里,她要是收下了,那就算我们的信物了。

我突然有点烦躁,把徽章反反复复地抛起又接住。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但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我的另一个谕令。

足够了,就这样。我牢牢接住了代表皇室的徽章,三头犬在我的手掌里撕咬:“……去吧。”

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也总有一天需要做出下一步选择。

我对你很感兴趣,圣使小姐,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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