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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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诸天 Chapter3 道法迷局

无极海记事 C3 道法迷局

叶瑄的神界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呆了几天之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神的力量来自于天地灵气,因此并不需要进食五谷杂粮,但我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醒来,旁边都会乖巧地坐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精致的餐食,热气腾腾。偶尔闲逛累了,也会有水灵灵的果子自动飞到我手边。

这让我感觉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即使他并不出现在我面前。

跟他回来的那天,他引我穿越界面的那个瞬间我没有感受到疼,这与我离开无极海的时候不一样。“此地名为‘忘乡’,”他温和地看向我,“你可以随意走动。如果我有事要离开,也会同你说。”

这是很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我知道我但凡出手,必定再次惊动诸神,而且叶瑄的力量和技巧似乎也确实胜于我,挑衅和复仇此刻并不是好选择。他似乎也明白我对他仍然怀有恶意,所以除了送来一些吃食便没有再露面。

只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这让我越来越确定以前一定和叶瑄非常亲近,或者,至少是熟悉,但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如果沈凌说的是真的,他诚然已经陪伴我很久,那么她和叶瑄难道不曾相识吗?可叶瑄杀死风凌的时候毫不留情,像是完全不在乎那张脸——他说那是他的职责。

沈凌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一半魂魄会变成人间的仙修?

最重要的,我沉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路辰,他在我来到忘乡之后不久就以投影的方式再次来到我身边,笑容温柔又暗含喜悦:“殿下……”

我似乎从内心深处就相信他不会伤害我,所以看到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丝愉快。

但这个影子身处忘乡,也就在叶瑄的监控下。

路辰在我旁边轻轻坐下来,他的影子不清晰,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摆边缘,幻化出的衣角像是一道凝固的水流,轻轻一戳就变了形状,随后又慢慢回归原貌。“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奇,”他笑着说,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提振精神的力量,“这只是一道法术的幻形,如果殿下有机会来冥河,我会很开心。”

我收回手,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叫我殿下?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你所说的‘少君’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很快又微笑着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仍然在怀念殿下作为‘少君’的那段时光吧。”

“也许?”

“殿下不用这么防备我,”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几乎显得宠溺,“从始至终,我都是与殿下站在一边的。”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风景,忘乡是很美的,无极海却晦暗无光,冥河……是什么样的呢?

“你知道我沉睡前发生了什么,是吗?”我轻声地问他。

他了然地点头:“我都知道。”

“你……能告诉我吗?”我不抱希望地问,但似乎隐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很抱歉,殿下,”他果然摇了摇头,“如果其他人都没有说,那我也不能。”

“可你刚刚才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我质疑他的立场,形同逼迫。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起来:“隐瞒只是因为我也有私心……殿下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牵着我的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用一道幻影来到这里,于是停顿了一下,缓缓将手收回去:“如果这件事对殿下造成威胁,我一定会告诉……”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股强势的神力突然将他的幻形包裹了起来,在浩荡的威压下那个影子明明暗暗地挣扎了几下,轻易就碎了,消散成点点星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叶瑄的身形从稍远一些的虚空中显现,他的长发漂浮不定,面容隐含愠怒,对我说话的语调却温和:“忘乡遗世独立,不欢迎外人,抱歉。”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路辰的影子再次出现在另一侧,他的笑容仍然温和,但阴阳难辨地对叶瑄说话:“逝者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您今天可是有些失礼。”

叶瑄扬起手,神力带着一种今天一定要将路辰赶出去的决心,从他身上席卷向路辰。

我没多想,伸手在路辰身前划下一道屏障,叶瑄的神力在触碰到我的屏障之前就消散了。从之前在极乐天的争斗到今天的冲突,他总是连一分一毫的攻击都拒绝落在我身上,让人疑惑,却也隐隐生出感动。

路辰轻轻笑了一声,语调轻快了很多:“逝者不用这么焦急,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殿下,不会做别的。”他的视线与我的相撞,眼眸弯弯地变作月牙,温柔告别:“殿下保重,我会在冥河烹茶相候。”

路辰的影子消失之后,我和叶瑄沉默相对。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垂下眼,瞬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回过神,那是叶瑄唯一一次露面,算起来,我也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不,不止是他。

忘乡太安静了,除了偶尔听得到潺潺流水和静夜松涛,没有一点人声。

自从我来了之后,烛龙整日整夜地在高空盘旋,偶尔长鸣一声就震得松林簌簌颤抖,但从来没有任何回应——这里也没有任何生灵。我尝试将烛龙唤回留在我身边,但他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此刻休息的地方是一处高高的山崖,从这里可以纵览整个忘乡——这里不像无极海,我不能俯视天地,只能在地理位置上多做考量——我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丘陵、湖泊河流、雪山森林,这里的景色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极美的,以至于连思考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又一张小桌子出现在我手边,食物荤素搭配,色彩鲜明,看得出花了心思准备。

我撑着桌子叹了口气:“叶瑄。”

四周出现轻微地神力波动,但他并没有现身。

“出来吧,”我伸手点了点桌面,示意他坐在我旁边,“我们聊聊。”

忘乡主人果然和无极海主人一样,对自己的神界有完全的掌控,他出现得毫无预兆,刚才那一阵神力的波动是他特意回应我的。

我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两口,软糯鲜甜,是我喜欢的口感和味道。

他并不吃,只是温和地看我。

“无情仙、忘乡主人、逝者,”我把剩下的三个团子一字排开,“你还有其他身份吗,叶瑄?”

他微微笑着,却没有回答我。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我托着脑袋看他,暂时将沈凌的事放下,再看他就能品出一点凡尘不染的欣赏来,“却很喜欢动手。”

他又笑起来,伸手拂过我垂在桌面上的长发,让它们顺服地落在我身后,沈凌为我梳的发髻几天前休息的时候就被我解散了,我自己不想动它,所以就一直散着头发。

“可以这么理解。”他轻声道,“也可以说,是职责所在。”

“美色如此,何谓‘无情’?”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比沈凌的要坚实和强壮许多,我用同样的力度捏了捏,也能感觉到这具躯体蕴含的澎湃力量。

他纵容我的冒犯,笑容甚至称得上欣慰,似乎很满意我这样对他,耐心地回复我:“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或者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要成为无情仙,便必得修无情道。”

“所以无情仙是个职位。”我一边总结,一边翻转他的手腕,指尖点在他掌心,一点灰雾从我的指尖没入他的皮肤,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灰雾是由我的神力凝结,我能感觉到它进入叶瑄的身体之后与他的神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或者说,是它在单方面地在叶瑄体内肆虐前行、横冲直撞,而叶瑄的神力在刹那的波动后被他控制着竭力避让,节节后退。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暗下杀手,或者说,他放任我对他做任何事——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他脸上很明显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自然知道这种发生在身体内部的交战会产生何种影响,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那点神力从他体内剥离了。

他的神情恢复平静,却缓缓摇头,反手将我的手腕握在掌心,一点银色光芒以同样的方式没入我掌心,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他的神力进入我体内的时候就如同一道闪亮的刀光劈开了我的护体屏障,我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像是狼群同时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于是在这个瞬间集体抬头盯住了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在我意识到可以发出指令之前,所有的神力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扑向了那点银芒前仆后继地撕咬,我的手臂因为疼痛剧烈地颤抖,几乎能感觉到手臂中段两军交战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你应该再狠心一些,像这样,”他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腕,更多的银芒涌入我的身体,我的肺腑也开始产生一种灼热的痛感,似乎将要呕血,“以及,你不该这么早就对我卸下防备。”

韶光在我的胳膊上隐约跳动,在我要将它化为武器发出攻击的前一个瞬间,叶瑄突然松手,全部银芒从我体内撤出,归入他掌心。

他缓缓后撤,重新坐直,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几乎有点心疼。

我扶着胳膊稍息片刻,沙哑着嗓音问他:“怎么不继续下去?”

他没有言语。

“你不是早就知道,不,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行使无情仙的职责吗?”我撑着桌子也让自己坐直,错觉我们几乎像是在生死决斗前向令人尊敬的对手行礼示意。

他不反驳,但平静地说:“无情仙只杀破坏天道之人。”

我嗤笑一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三个团子都吞了。

这个举动似乎让他很欢喜,他又淡淡地笑起来。

我继续吃桌上其他东西,每样食物的味道我都很喜欢。我一边吃,一边继续问他:“何谓忘乡?”

“原本无名,故友赠之。”他好脾气地回答。

“忘乡和无极海不一样,是忘乡主人造出这些美景吗?”

“偶然游历人间,带回了一些觉得很美的景物,当然,都是我用神力所化。”他不再看我,转头向远处的雪山投去视线。

“无极海和忘乡不一样,为什么?”我松松地往后靠了靠,身后的小树苗顷刻化成一个靠椅,刚好承托我的脊背——叶瑄做的。我知道他很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微微偏头,却并不看我,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因为你的神界是继承自混沌秘境,和其他神界都不同。”他随意地一挥手,我眼前出现一副比无极海更灰暗的图景,一切存在都在这幅景象中崩毁,毫无秩序和规律,虬结的神力轨迹纵横交错,如同一具饱受欺凌的尸体,他轻声解释:“这是混沌秘境之前的样子,你改变了它,它才成为无极海。”

“无极海内应当尚存秘境遗迹,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前去探索。”他伸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节修长有力,姿态平和优雅,很难叫人想象他手握天谴之力。

我们默默地相对喝茶,我知道等我回到无极海,一定会去查看他提到的秘境遗迹。

日头西沉,他站起身来,却不是道别:“我要去行使职责,你想去看看吗?”

我抬头看他,所谓“行使职责”,也就是抹杀不循秩序之人了。

我起身跟着他,路程对于神明不过是法力的度量,因此我们从忘乡到站在一个人面前也不过须臾。

那应该是个仙人,一手执剑立于高空与面前的众人对峙。

我和叶瑄遥遥地站在远处观望。

众人脸上皆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愤怒和指责,显得那个孤零零的仙人如此势单力薄。

我看了一眼叶瑄,他面容平静,毫无波动,但同时又隐含深意地开口:“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这八个字听起来几乎像一条早已算定的天命。

我凝神去听那一片争执。

“背叛师门!”

“该受天谴!”

“身负师门信任,却偷学禁术、自私利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或出声斥责,或痛心附和,无一不是在给仙人定罪。斥骂的声音重重叠叠如雷鸣,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全部落于仙人身上,他的衣袍在风中摇摆飘忽,像一杆残破的旗帜。

仙人冷笑一声:“师门信任?偷学禁术?”他手中剑轻轻一挥,身上光芒暴涨炸裂,铺天盖地吞没了所有人,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狂风烈烈中他厉声喝问:“何谓信任?何谓禁术?”

他的攻势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却不知为何露出一种行将溃散的绝望,全身灵力散乱,摇摇欲坠,神情愤怒又疲惫,连眼神都接近涣散了。

叶瑄摇了摇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的神力化为千万层流转的光轨,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只有话音渺渺传开:“无情仙替天行罚,闲人退避。”

我清晰地看到仙人的脸上涌出浓重的痛苦,似乎在“无情仙”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众人也被这个名号和澎湃的神力震慑,瞬间如鸟兽散,有几个不愿意走的,被叶瑄轻轻挥手送去了万里之外,以他们的法力,等回到这里,仙人的魂魄恐怕都找不到一丝痕迹了。

叶瑄停在离仙人不远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说吧,你做了什么?”

仙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收起手中的剑,转而用法术尝试稳定心神魂魄,低声对我说:“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对我解释,叶瑄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只是……”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师门禁术强大,我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学,”他身上灵力的溃散几乎已经不能控制,我犹豫了一下——叶瑄在这里,我不该插手,但仙人的眼睛里微弱的光都快要熄灭了——最后我还是抬起手,一些细微的神力从我身上涌出汇入他体内。他的精神明显被拔了一下,苦笑着看向我,“谢谢……也只有我学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禁术……师父担心弟子学会了强大的法术便会挑战他,因此拒绝让后进弟子学习。”

我的眉头跳了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瑄,他并不在意仙人的状态,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唯一的错误……”他深深地吸气,发出一种难听的嗬嗬声,像是喉咙里的血液被裹挟着鼓荡,“不是偷学了什么禁术,而是让我那高高在上的师父……知道我的天赋比他更出色!”

他的神情痛苦,眼睛里似乎闪着星芒,却执拗地盯着我,像是完全不在意正在或即将经受的痛苦,而只想问我要一个答案:“师门一个荒谬的规定,就要我付出千百倍的时间去反思自身……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叶瑄正在深深地看着我,他也在等待我的答案,那沉静的目光冷得像一口古井。

可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让天道降下刑罚——他真的做错了吗?

叶瑄一定看懂了我在想什么,但他已经缓缓抬起手来,光芒在他手中汇集成细剑,他温声审判:“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刺眼的光从那柄剑向着仙人的方向疾驰,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倒下去几乎像一阵没有形状的风。

我匆忙接住他的身体,叶瑄出手狠绝,他的魂魄在眨眼间就被撕碎了,在我手中化为轻烟缓缓流逝。

我猛地转头盯着叶瑄,他收剑不语,但过了几秒又向我走近一步,平和的语气似乎想要安慰我:“他灵力已散,每拖延一秒就让他多增一分痛苦。已是无力回天了。”

“你觉得他做错了吗?”我盯着他,“你代表的是天道,你所想的,是天道的意志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或者辩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身周神力轰然爆发,扑向他的时候如同飓风过境,这是我醒来之后爆发的最强大的力量,他的衣袍、头发、这方天地都在我的力量里震颤不休。

放肆诸天 Chapter 2逐鹿众神

无极海记事 C2 逐鹿众神

鞭子破空猎猎,卷起万千尘雾袭向他,他旋身躲开,长发在风里四散飞扬,真的很像一只雪白的羽翼,生长着丰茂的羽毛。

他退后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皱着眉看我,手上的剑早就已经收起来了:“你……”

我在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之前再次挥手打断了他,鞭子矫健如同破海游龙,嘶吼着扑向他,猛烈的罡风瞬间撕开了他妥帖垂落的长发,让那一片冷冽月光一样的柔顺发丝像是经历过一段风暴一般虬结缠绕起来——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发出这一击。

他伸手在身前一划,一道透明的屏障升起挡下了我这一鞭,鞭子击中屏障的时候将这片天地都震得微微颤动。

烛龙长鸣一声,飞身而起在我头顶盘旋,他身上浮现出金色和黑色交杂的花纹,红色的鳞片看起来像鎏金的烛泪。世界在他这一声嘶鸣中彻底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再次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发起攻击,澎湃的混沌之力从我体内汹涌冲出,与韶光合二为一,变成一柄巨大棱刺扎向对手。

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我听到利器相击发出的铿锵声响,那个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猝不及防的错愕响了一瞬又立刻消失。

韶光回到我手里,没有见血。

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鞭子脱手往前缠缚,要将那个人捆起来动弹不得。利器击打的声音叮铃作响,我偶尔才能瞥见他细剑翻转流露出的一丝冷光。那丝冷光上下翻飞着一味防守,但并不显得左支右绌,反而极其飘逸潇洒,像是他在陪韶光进行一场业余的试炼。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随即天光大亮:“今天的极乐天这么热闹,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人驱散了烛龙的结界,正斜斜地倚在他的天马身上看向这里,满头极亮的金黄色长发披散在他和天马身上,他蓝中透绿的眼睛在与我对视的那一秒快速地眨动了几次,烛龙拦在他身前。

我回过头,伸手召回韶光,他缠绕在我手上重新变回臂钏。我体内的神力汹涌奔流,如同一片洪水摧枯拉朽地要将那片银白色的月光吞没。

我清晰地看到他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掌柔柔地画圈,一层又一层波纹在他身边荡起,我的神力像是被海底的风暴席卷去了最深的海渊,力道逐渐消解至不见。

“你太愤怒了,”他温和地说,“还没有回忆起正确的对敌方式。”

我停下手冷静地看着他——他认识我,了解我,我已经明白了,但他杀了我的侍从,就必须付出代价——我的手心开始悬浮着几个清透的灰色光轮,混沌深处传来低声的嗡鸣,与我的身体形成共振,这方天地开始震颤。

他微笑着点点头:“这样才是对的。”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应当,仿佛他是那个足够有资格教导我何为对错的人。

“你到底是谁?”我这样问,手却没有停下,掌心的光轮以一种迅捷的姿态冲向他,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反射日光灼伤某双眼睛。

他举剑格挡的姿势优雅曼妙,如同一片羽毛在微风中左右摇摆着舞蹈,一边防御还能一边柔声向我解释:“我是叶瑄。”

我没有在意他的答案,只是再次挥动手臂,将调动起来的所有的神力都化成极细极薄的棱刺向他发起又一轮攻击,那是真正的牛毛细雨,肉眼几乎难以捕捉他们的痕迹,只能看到一大片灰色的薄雾向他的方向蔓延。

他终于站定,不再展示他那游刃有余的嚣张姿态,伸出单手成拳,随后缓缓张开手掌,有一股极其浩大的力量从掌心涌出,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流光溢彩的屏障,所有的棱刺撞上去就直接消融。

但所有的棱刺后面还有一个我。

我以身化剑,也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屏障上,痛得我几乎要喊出声,但我又死死地咬着牙拼尽全力要将他的屏障钻出一个洞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两股浩荡的力量相互抵触,我看到他轻轻皱起眉,眼神看起来像是不赞同,又像很担心,这让我恍惚了一瞬,直到第三股力量切入我们之间,将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攻势打断消弭。

那是一道泛着海蓝色的柔和的力道,它将我一往无前的冲锋引导向天边而去,于是叶瑄的屏障也收了起来,我退后几步看向那股力道来临的方向,一个人影从虚空中缓缓浮现,却没有实体,只是一道不那么清晰的影子,蓝色的长发如同一张悠远的天幕,给虚影做了一个极好的背景板。

烛龙和那个金发男人的争斗似乎也到了尾声——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在争斗,烛龙只是在天边盘旋腾挪,而金发男人骑着天马跟在他旁边。看到我们停了手,烛龙伸了个懒腰,朝我冲过来,又盘踞在我脚边,我没顾得上理他。

我也没继续看那个虚影,我盯着叶瑄,他的头发和衣摆又缓缓垂落,显得很文雅。

“你为什么杀我的侍从?”我沉声问他,他没有对我展现一丝一毫的杀意,这让我困惑不已。

他向前踏步,离我稍近了些:“这是我的职责。违反秩序之人,理应被我清除。”

我后退了几步,靠在烛龙身上,平静地看着他:“职责?”这方天地现在不是我和他的战场,明面上现身的两个人必定会阻止我动手,而我能感觉到,至少还有两个人正在暗中窥探。只有烛龙是我真正的盟友。

“果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叶瑄摇摇头,“你有点太心急了。”他的语气诚恳又惋惜,几乎让人忍不住就要听从他的教诲。

我很反感这样的试探,相信脸上也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因为他很快又继续解释:“无情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刚刚那个人间的仙修,未经试炼天劫,强行使用法术破坏小世界与极乐天的屏障才来到这里,我按照天规法理抹杀他。至于你的侍从,”他迟疑了一下,“我猜测那个仙修是他魂魄所分化出的一半,所以我杀一个,另外一个也不能活。”

我没有来得及出声,那个张扬的金发男人就落在了我们身边,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他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真是好久不见了,无极海主人。”他轻轻牵起我的手,和沈凌一样,在我手背上也落下一个亲吻。

我把手抽回来,不怎么友善地看着他。

他的嘴扁了扁,很委屈的样子:“……好吧,果然也不记得我了。”但他马上又笑起来,仿佛毫不在意地挥手:“没关系,我是罗夏,我的长梦池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回到叶瑄身上,顺着他的话问:“无情仙?”

他也平静地看着我,声音轻柔:“我替天道维持世间规律,抹杀一切背离秩序的存在,包括人、仙、神。你可以认为我是一把修建花枝的刀。”

“天道是谁?”我问,是极乐天的主人吗?

叶瑄不说话了,他无奈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转头去看罗夏,他笑盈盈地靠在烛龙身上,眼神锁定我,也不说话。烛龙居然也好脾气地让他这么靠着。

“天道不是一个特定的人或神,”空茫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蓝色长发的影子动了动,离我们就近了些,他温和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丝弦共鸣的质感,“是极乐天最高的意识,整个极乐天的法则,都是由意识规定的,但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形成。”

“我是司岚,”他补充道,“我掌管时空之力,不息山是我的神界,如果有空可以来看看。”

我点点头:“谢谢你,司岚。”

“原来她现在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吗?”我听见罗夏嘟囔了一句,似乎很懊恼,我瞥了他一眼,他又朝我展开一个漂亮的笑容。

“那其他人呢?”我伸手点了点虚空,那里有两处我能察觉到的汹涌的神力聚集,很明显有两位神还藏在幕后没有出现。司岚和罗夏都转头看向我指出的方向,两个人影逐渐浮现出身形。叶瑄只是沉静地看着我,一副对现在的状况不感兴趣的样子。

淡金色长发的那位美貌少年身影很缥缈,应该也是和司岚一样,通过法术投影到这里的,他的声音清丽,像一把名贵的箜篌:“少君殿下……抱歉,无极海主人,”他笑了笑,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脸上露出一点霞光红,映衬得他温润的绿色眼眸更像一道绚丽勾人的极光,“我是路辰,路过冥河的话,可以来尝尝我煮的茶,”他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补充,“你以前很喜欢。”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看上去非常温柔良善,让人即使没有记忆也无端想要接近。

“艾因。”另外一个声音掷地有声地用两个字介绍了自己。我看向这个赤瞳的……孩子,他的身量很小,感觉还未长成,身上被一道又一道锁链层层束缚,但几缕暗红色的火焰一直在锁链间疯狂跃动。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似乎很不开心地说:“别这么看我,这只是我的分身。”

我将他们环视一圈,伸手摸了摸烛龙的角,罗夏乖觉地站直身体,避免和我离得太近,他退到一个正常的、礼貌的距离,将他的笑容源源不断地展示给我。

“看来你们以前都认识我,”我坐在烛龙背上休息片刻后开口,他们表情各异,但都默认了我的推论,我撑着烛龙的脊骨,他张弛的呼吸让这个临时坐席变得像个摇摇晃晃的吊床,我安抚地拍拍他,“我猜,若我再要和无情仙动手,你们仍会阻拦,是吗?”

天地很静,最后还是司岚开了口:“我并不是很建议你挑战无情仙,相对而言,也许你更应该想想怎么找回你的记忆。”

“长梦池主人随时乐意为你提供帮助,”罗夏向我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说,“我的神界永远不对你设防。”

“或许你们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朝罗夏笑笑,但并不想听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建议。

“这也很合理,”司岚微微点头,“我会知无不言。”

“这次我睡了多久?”我选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按照极乐天的时间,是一万三千年。”司岚很直接地回答。

我看了他一眼:“还有其他的时间?”

“如果是不息山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他微笑着解释,“如果是无极海的时间,可能就不只一万三千年了。”

我沉默了几秒钟,转头看向路辰:“我沉睡前,是你口中的少君殿下吗?”

他轻轻点头,但没有说话。

我突然觉得荒谬,好像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我正在晕头转向地找一个出口。

“这应该不是我在一万三千年内第一次醒来。”我的视线扫过叶瑄和司岚的脸,他们两个一个冷漠地执行职责,一个中肯地持续观察,应该是对极乐天了解最深刻也最全面的人。

“很多次,”叶瑄突然发声,“只是之前几次醒来你都没有离开无极海这么远,”他微微偏头示意我看向来时的方向,那片灰蒙蒙的混沌之海已经看不见了,我处在一个天蓝水清、色彩缤纷的世界里,他用一种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我看不懂那个眼神,但莫名地觉得身体战栗。叶瑄稍稍向前,离我近了一点,一星细碎的银光从他指尖飘移,没入我额心,一股清凉舒爽的气息顺着我的经络游走向全身,似乎成为了一种支撑我身体的力量。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找。”艾因冷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克制不住的不屑:“你坐在这里是不会有答案的。”

“我会的。”我说,我不喜欢他的语气,但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你知道,我可以掌控时空,”司岚温和地提醒我,“虽然这种掌控之力也有限制,但在天道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帮你进行回溯。”

我冲他笑笑:“谢谢。”

“想好了,就来不息山找我吧。”司岚点点头,他的身形逐渐隐退,那一抹蓝色如同天幕被揭开,直到消失不见。

路辰朝我走近几步,却又停下来,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声音似乎有点颤抖:“希望有一天,你还会来喝我的茶……殿下。”他离开的速度比司岚更快,影子几乎在下一秒就碎了。

艾因走得毫不犹豫,只留下一声冷笑。

“哎,好吧……”罗夏跨上他的天马,却笑着转头看我,“要不要去我那里参观一下?长梦池很漂亮,我也有帮你找回记忆的方法。”

他从露面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明媚耀眼,太阳也比不上他的灿烂,这样的笑容让我觉得温暖熨帖。

于是我也露出一个笑容和他告别:“谢谢,我会去的。”

他打了个呼哨,很开心的样子:“虽然不是今天,但也算得到了你的承诺。那我就在长梦池等候无极海主人大驾光临!”天马张开羽翼奔向天边,我抬眼望去,他们的身影都隐没在了日光里。

这里只剩下我和叶瑄了。

韶光在我胳膊上跳了跳,我安抚地拍拍他,并不打算再和叶瑄动手,但我也不能让他走。

“无情仙,”我的视线划过他的身体和脸庞,他眼尾那一抹艳红的色彩真魅惑,“我可以跟你走吗?”

“可以,”他点点头,神情无奈,但眼神也亮亮的,像是也很期待与我同行,“我不会伤害你。”

和叶瑄离开之前,我偏头看了看仍然蕴藏着神力波动的另外一个方向,一缕流雾聚集凝缩成一柄剑将空间穿透,那片隐约的云颤了颤。

放肆诸天 Chapter 1一梦经年

无极海记事 C1 一梦经年

我好像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但这么久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也许也没有很久?

我只是觉得我在这里好像已经待了很长时间。

也许无极海不存在时间。

无极海——思绪碎片突然划过,我想起来我是无极海的主人。我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我正躺在一个不知名神兽的脊背上,视线远近都是同样的灰暗阴沉,毫无色彩,也没有任何突出的标记或景物。无极海不是海,是一片广袤的混沌界域。最远处的天际,隐隐约约地浮现着很多翻涌、蠕动的流线,我穷尽目力才能捕捉那些流线如同遵循某种规则一般的往来翻覆。

我坐起身来,靠着神兽的角无聊地思索,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呢?我应该有很多侍从才对,或者下属?

这样想着,我就听到了清亮的笑声远远地传来,高低错落,似乎有很多人朝我这个方向汇集。

我眯了眯眼睛,没看清人影。

一道影子倏忽飘过,带来一点与众不同的气味扑入我的鼻尖,几缕柔顺的发丝在我眼前垂落。

发丝的主人用一种高亢但不刺耳的声音招呼落在他身后的另外几个人:“主君醒了!快来参见!”于是他们一起向我行礼,裙摆层层叠叠铺开在地上,像几簇完全绽放的花苞。

为首的人头发不算很长,但眼睛很亮,神情柔和,四肢纤细,我问他:“……你是?”

他抿了一下嘴唇,两侧的嘴角都上提了一个挺大的幅度,声音比刚刚行礼时要低一些:“主君果然不记得了。我是沈凌,您沉睡之前跟我们都交代过的,您醒来之后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他停顿了一下,又单膝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手背:“您醒来了,请放心,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一直陪在您身边。”

我点点头:“我是谁?”

他伸手从其他人举着的托盘里拿来一把梳子,站在我身后开始为我梳头发。“您是无极海主人,是这里一切存在的所有者。”他一边将梳齿嵌入我的头发让它滑落,一边用一种类似耳边密语的声音呢喃,这声音带着一种叫人迷离眩晕的质感,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另外几个人把一些果子托到我手边,我顺手拿了几个慢慢往嘴里送,蓝色的小粒果实吞咽的时候带着一点冰凉的感觉,像雪。我这样吃过雪吗?我疑惑地想,不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您不用担心,”他为我挽好一个利落的发髻,我垂在肩上身上的头发都被完美地收拢了起来,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伸手轻轻一挥,我面前就出现了一面镜子——我一眼就看出这镜子是用我刚刚看到的那些身边灰沉沉的雾气做的,如同一种旷日持久的本能——他又抿着唇温言细语,“主君从沉睡中醒来,确实需要习惯一阵子,这段时间,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您。”

我远远地看着天边的流雾,却觉得我似乎可以操纵它们。

我轻轻勾了勾手指,那抹遥远的流雾果然就变了形状,扭曲着,缠绕着,从平滑的流线变成了一种复杂的绳结,原本单薄的雾面有了立体的形态。我又勾勾手指,它就从天际线迅捷地冲了过来,在离我还有一臂距离的时候猛地刹住脚步,温柔又和缓地攀上了我的手臂,如同一个臂钏在我胳膊上缓缓流动,雾气的巡游看起来像是它在呼吸。

沈凌为我戴上一条项链,绕在我脖子上有点重,我伸手摸了摸,似乎是某种玉石做的,清凉莹润:“这是什么?”

“您以前很喜欢的首饰,”他继续拿起托盘里的手镯、戒指、腰链、还有其他我不太能叫出名字的饰品要往我身上挂,“我现在给您戴的这些是您最喜欢的一套搭配。”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好细,我轻轻捏了捏,感觉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他为我戴腰链的手停在我腰间,我指指那些托盘:“我以前……喜欢戴这些?”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是的,您很喜欢。”

我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他的手,随意地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皱巴巴的神情,像是我把一面镜子揉皱了,露出底下的镜框来,不再光滑清晰。

沈凌又跪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我,声音很轻,像是在疑惑,也像是在试探:“您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项链搭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并不舒服,这让我觉得其他的饰品如果也同样挂在我身上,我会更不舒服,“我只是不想戴这些了。”

既然我是这里的主人,那戴不戴首饰自然是由我决定。

我低下头去看手臂上的臂钏,这个首饰我倒是不讨厌,因为它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明白了,”他轻手轻脚地把我的项链摘下来,视线落在臂钏上,“您可以摸摸他,他是您的法器。自从您沉睡,他就一直在混沌深处待着,我们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应她,手轻轻覆上“我的法器”,灰蒙蒙的颜色摸上去居然是微热的,雾气的流动带着一种婉约的韵律,也开始在我的指尖游走,随后慢慢在我面前幻化出一个人形,是个小孩子,扎着两个童子髻,但面容和身形都模糊,声音很亮:“姐姐!”童声带着奇异的回音在这方天地中层层荡开,几乎让我感觉身体深处有某种古老久远的链接在颤抖着发出嗥叫。

我被这一声脆生生的呼唤震得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冲到我身边开始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

沈凌安静地看着我被小孩子缠上,站远了一点才开口:“您沉睡的时候,韶光还没有化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他指了指在我们旁边闷声睡觉的神兽:“烛龙和韶光的关系好,但自从您沉睡,也没有再见过面了。”

“姐姐!”小孩子大声地喊,“我好想你!”

我沉默了两秒,然后伸出手在他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先回去吧,好不好?”我的意思是,回到臂钏里去,这样的声音……有点吵,不习惯。

他委委屈屈地变回流雾缠绕在我胳膊上,我轻轻叹了口气,拍拍刚刚作为我的床榻的神兽:“烛龙?”

神兽缓缓睁眼,那双巨大的眼眸中映射着我的身形,左眼金瞳,右眼墨瞳,光暗在他的眼睛里交战,一眼望去极其诡谲。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这里?”我摸摸烛龙的角,“你会飞吧?”

他似乎是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很确定——然后将身子缩小到刚好够我骑上去的大小,头轻轻一甩,示意我坐上来。

“主君,”沈凌稍微靠近我一些,提醒我,“其实您自己也可以在无极海来去自如的,这里所有的力量都为您所用。心之所动,无有不应。”她转头看了看烛龙:“让烛龙带您去,可能反而比较累……毕竟龙的行走与仙神不同。”

我拍拍烛龙的后颈:“没关系。烛龙会照顾我的,对吗?”

他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直觉地认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不舒服,像是一种百万年的默契与共——我以前一定和它同行天地很长时间,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信任。我伸手触碰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熟悉得叫人心惊,这样坚硬、温热、壮美、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的身躯。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她犹豫了一下,很小声地问,她的视线落在烛龙身上,眉头稍稍皱起来,看起来很让人怜惜。

“上来吧。”我摸了两把烛龙的角当做安慰,示意沈凌上来。

烛龙的飞行确实风驰电掣,轻轻一个甩尾就把我刚刚看到的一切都丢在了身后,我在他背上感觉有点晕眩,沈凌轻轻撑住我的身体。

“主君沉睡许久,醒来应该先疗养一阵子的。”他轻声叹道。

我拍拍他的手示意安心。

无极海果然是一片混沌,不管看向哪个方向都是迷雾朦胧,天地人只显露出一片灰色。我示意烛龙选定一个方向前行,想去看看这方天地的尽头。

他在一方模糊的屏障之前停下,我越过眼前隐隐约约的遮蔽向更远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屏障外的世界与无极海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是一片粗粝的、渺茫的灰。我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这张巨大的网,世界在我触碰到网的那个瞬间似乎晃了一下,甚至坍缩了一下,速度快得甚至让我无法看清

“无极海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转过头去问沈凌,他也正在观望着屏障外的世界。

听到我的问话,他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眼睫和头发都在微微颤动,停顿了几秒才垂眸说道:“您这次沉睡……真的睡了太久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从烛龙的背上步入虚空,四平八稳地飘在烛龙身前,伸出一只手示意接引我下来。我也走下去,抓着他的手停滞在虚空里,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好像和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看得到最远处一抹缥缈的雾气,也听得到刚刚向我行礼的人们的欢声交谈,每一抹流雾的涌动都似乎像我的一条血脉的奔腾,这一刻我就是天,是地,是世界的一切。

“无极海是极乐天的神界之一,”他平静地向我解释,“它的前身是极乐天的混沌秘境,您作为混沌之神,理所当然是它的主人。极乐天不只一个神界,但无极海是唯一一个从极乐天剥离出的世界,与极乐天同源同宗,极乐天在,无极海就在。”

我随意地点点头:“那极乐天是什么?”

“极乐天就是此方大世界,”他指指天,又指指地,“三千重天都从极乐天分化而来,各个神界是众神为自己划定的疆域,神界之外的各个‘天’都是凡人的小世界,众神一般不参与凡人之事。”

“无极海是唯一一个与极乐天同源的神界,那其他神界呢?”我已经习惯了心念起则身形动的行进方式,于是一边顺着面前的屏障缓步观察,一边继续问他。

他跟在我身边也轻缓前行,声音像一泓流泉从我的身体上滚过:“神界都是众神用神力所筑,等同于他们的第二重化身。”

我觉得他的答案语焉不详,像他这个人一样,被笼罩在一个罩子里,我隔着罩子,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是谁?”我终于问到了最想问的问题。

“我是沈凌,”他没有犹豫地回答,“是您的侍从,已经跟随您很久了。”

我眯眼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几缕流动的雾气从四方聚集过来,逐渐化为绳索爬上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地捆束起来,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挣扎,但马上又恢复了自如的表情。

“你说我是无极海主人,但你却能和我一样,在这里随意行走,”我走回烛龙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他的皮肤质感很坚实,但我能感觉到每块皮肉下面蕴藏的力量,“你说神界是众神用神力所筑,无极海是从极乐天剥离出来的,却不说为什么——”我靠着烛龙放松身体,他轻轻晃了下脑袋,把触须搭在我手上,“你好像有事情瞒着我。”

“你真的只是我的侍从吗?”我看着他身上的绳索,那是韶光的灵,他解不开,“无极海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的眉头皱起来,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心口的位置有点憋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只能转头不再看他。屏障外的世界还是朦胧的,我没有想要走出去的想法。

“您确实是无极海的主人,”他叹了口气,“我也确实是您的侍从。”

“我已经见过您沉睡又醒来太多次了,每次您醒来,好像都会变得不一样,”他不自然地提了提嘴角,“但以往您还是会信任我,这是第一次,您连我也不相信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担心这话会被什么人听见:“我的法力是您赐予的,但也只够让我在无极海自在无阻;无极海的诞生缘由复杂,我并不清楚它成为无极海之前的情况,只知道烛龙在您成为混沌之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了。”

我轻轻拍了拍烛龙的头,他把脸凑过来在我手上蹭,意思是沈凌说的没错。

“我永远不会伤害您,”他用一种很低沉又如同宣誓一般的语气说,“我……”

他突然开始颤抖,身体无力地后仰,从半空中坠落,我一伸手,大片的灰色薄雾迅速汇集托起了他的身体,他的七窍涌出混杂着银色和血色的液体,像是一盆颜料正在从这具身体里挤出来。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和我再说什么,但身体里流失的血液阻碍了他发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他的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居然慢慢滚出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至身下的雾气中消失不见。

我托着他的身体不知所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就是他的结局,这是魂魄被重创后即将消散的征兆。

他拼命一般地抓紧我的袖口,眼珠慢慢转向一个方向,随后将我轻轻一推。

我转头看向那个方向,但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魂魄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碎。

我托起他的身体,千万里的行程在我脚下缩地成寸,我走得比烛龙更快,穿过那道透明屏障的时候我的身体猛地被自己拽停了脚步,魂魄似乎被某种力量牵扯着胀大又缩小,这让我狠狠地皱起眉,但很快它就消失了,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原来无极海之外,不是一片混沌。

我的视线从天地间匆匆掠过,将沈凌放在烛龙身旁,奔向前方的战场。

我看得很清楚,交战双方明显处于劣势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沈凌的脸,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血迹斑斑,显出一种张扬的绝望,但他仍然操纵着自己的法器抵御对方的攻击,一道又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撞击着他的防护,那个燃烧魂魄才祭起的防护罩已经出现了裂痕。

磅礴的灰色流雾从我手心奔涌而出,在空中汇合成为一条鞭子,将那些银白色的光芒缠缚捆绑,远远地甩了出去。我面对着那些光芒的主人,韶光开始在我的手臂上流动跳跃。

那是个很美的人,即使他的法术凶狠残酷。长长的银白色头发在风里翻飞,像某种神鸟的羽翼,他的手上悬着一把极细的剑,几乎像是他的发丝所化,杀人的光就从那柄剑上源源不断地射向我的方向。

但那些光芒在一瞬间就消散了,我看到他眼睛微微睁大,随后提起嘴角,他的声音穿过漫长的距离落在我耳朵里,很轻柔:“你醒了。”他收回手,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像是在确认猛烈的风有没有将发丝吹乱。

我没有回复他,转身扶起那个“沈凌”,观察他的状态,他并不比真正的沈凌好多少,大口大口的血正从他口腔里漫出。

他即将涣散的瞳仁将一种深沉的眸光落在我脸上,每说一个字都吐出血来:“风凌……”

“我是……人间……的仙……修,”他像沈凌一样抓紧我的袖口,眼神也像他一样紧紧地盯着我,“你是那个……神……救救我们……为什么……看……不到……我们……”

我听得似懂非懂,他的魂魄也已经和沈凌一样,四分五裂了。

风凌突然伸手抓紧我的手腕,他覆在我腕脉的指尖流出一种透明但隐藏着七彩无色的液体,接触到我的皮肤就融入进去,我下意识地收手都没能阻止。那液体如同一道火焰从我的胳膊一直燎到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把我身体里聚集的雾气都驱散了,我视线里的世界突然鲜明生动了起来,风凌的脸庞原来也很美,让我想到风中摇曳的百合。这方天地和无极海太不一样,每一道雾气的流动都像一条由亿万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河在奔流,天边显露的一缕金光居然让我睁不开眼。

“别担心……”他说,血液似乎被他吐干净了,他的脸越来越显露出一种轻薄的苍白,“这是我们……供奉给你的力量,”他最后捏了一把我的腕骨,“你……救救他们。”

“救谁?”我抱着他,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身体瞬间消散成一道轻烟,魂飞魄散,不得往生。我转头看向烛龙的方向,那里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轻烟缓缓消散。我茫然地看着这消散的烟尘,头突然痛得要裂开。

我伸手覆上额头,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来舒缓这一阵疼痛——自从我醒来,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这让我又慌张又气愤。

眼前影子一晃,几缕银白色的发丝进入我的视线,那个银白色头发的美人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我的额头,他说:“我可以帮你……”

韶光从我的胳膊上滑落,变成一条灰色的长鞭,我狠狠地将鞭子挥向那个人。

脱轨电车 Chapter 16 时空归零

时空归零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力气,心力交瘁地靠着我,这让我慌张。我加了些力气紧紧地搂着她。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和我说,“你故意让他们指责你,让自己背上骂名。”

我垂下眼睛,手穿过她的腰将她限制住,因为我的心跳急促得快要发出尖叫,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我阻止不了:“对,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觉得那些东西影响了我,你想看看没有了限制我还会不会爱你,”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你也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可以不被束缚地爱我。”

“……对,是这样的。”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以身入局,用倾其所有来验证她的爱是否跳出了世俗的框架,是否纯粹、真诚、长久存续,我那颗自负、傲慢、独裁一切、但彷徨不安的心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现在她已经不再追求肉体的惩罚,真正要来审判我的灵魂。

“我让薇薇安不要防备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推你一把。”她的语调疲惫,声音消失在时空的一个来回里。

我闭上眼睛,感觉她真的是个懂得治愈魔法的女巫,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渴求都落在她眼睛里,她不想让我因为她不安,就收拾行李和我搬来这栋房子;她知道我一心要的就是绝境求生,所以宁可悲伤地看着对我漫天的责问也要帮我达成。

我怎么能不爱她,她的嘴唇说的都是我的话。

“可我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她轻声说。

我低头去看她的眼睛,那个眼神和初见那天的同样空茫,没有把我装进去。时间在两年里锲而不舍地赶路,但似乎将我停在了最初,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占据什么分量。她最爱的那个我被她小心地、虔诚地供上了神台,从此变成泥塑木胎的像,面容僵直的画,黑白的想象,凝滞的回忆,但再也不是她的爱人了。

……我输了。

爱的深度如同自由潜水的极限,爱过到某个程度,后来的爱就再难以超越它。

悲哀和凄苦冲刷我、压迫我、折磨我,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拥抱一个此生仅此一次的渴求。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她,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分辨不出爱,只明白闪亮的珍宝就该占有、就该好好地收藏,不准别人染指;这爱搅得我安宁的巢穴山崩地毁,她是泄闸的洪水、地震的源点,我没见过这样的灾难,滂沱的恐惧里我远远地逃开,于是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宝物。

“没关系,”我的声音有点哑,但还能清楚地表意,“只要你允许我爱你就可以了。”

我凑近她的耳朵,像亲吻一段星际旅程外的光:“如果还能有一点点爱我……”我在看不到深度的痛苦深渊里喃喃自语,“那就很好,更好,我会更欢欣喜悦。”

人的万千欲望从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里流出来,能识别出的人被称为知己,识别不出就是错过。

她的眼睛终于如我所愿地从我身上移开,落向她的艺术、她的生命、她的自由——这也许是自我安慰,因为我多希望她的眼睛只装着一个我,她的枯荣开败都围绕着我起落,她的爱在我身上生生不息。可那样多自私,只属于我的神明,就不是神明了,是我的禁脔、我的傀儡。

那幅画她画完了,冰海与烈火的争斗趋近尾声,烈火几乎被厚重的海水压制地动弹不得,一颗闪亮的陨星从天外落进双方的领地,但不知道它会坠落在烈火彻底熄灭之后,还是在火焰燃尽的最后一瞬砸进它怀里再激起千万丈的暴烈。作为一副毕业作品,它宏大又惊艳,如同一张笼罩天幕的护身符伫立在世界中,从此她将站在艺术的峰巅俯视所有人。

对我的爱让她空茫无所依从,可对艺术的爱和天赋在将渺小的、私人的情欲之爱缓慢盖去,在真实与激情的展现里她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的眼神落在画布右下角,那里有她的签名,以及这幅画的名字——THE BELATED STAR。

星辰迟到。

这四个字刺得我嘴里发苦,也叫我享受得心酸。我是那颗星辰,可是我破空而来的时机也不合时宜。两年、二十年,她超负荷的情感都在这幅画和这个名字里诉说干净了。

我难过地、留恋地蹭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

她转过头来,眼神也是悲伤的,意识到对我的爱已经不再深重如海,她正在驾着方舟乘风破浪,远离曾经让她颠簸迷失的海域,她回答我:“我想吻你。”

于是我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她的嘴唇是成熟的果实,舌尖是沙漠里的水源,头发是环绕禁锢我的藤蔓,腰肢是黏附我指尖的大地的种子,我的生命失而复得。

她终于在短暂的僵持后抬起胳膊拥抱我,带着安心和释然的力度将自己的心打开,和我的靠在一起,这让我欣喜得微微战栗。我用尽全身力气亲吻她,遇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根须如此有力,轻易就刺入我的胸膛,融进我的血液,让我的身体刻上她的花纹,两朵虞美人一起绽放。

我抱着她倒在床铺上,护着她的头,环紧她的腰,灼热的吐息氤氲着我们唇齿相依:“……可以吗?”

她伸手将我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指尖划过我的耳坠,落在我的下唇:“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我笑了一声,我只是在等你,狡猾地等你爱上我,再等你占有我……小笨蛋。

我也是笨蛋。

还以为感情不过是愚人的梦,激情刚好就像镜花水月,爱欲从体液里从容脱落。

人怎么阻截流向他的爱的河水?世界上有哪怕一座囚牢,可以真正将爱拒之门外吗?

我埋下头去,也在她的脖子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吻,我也弄疼她,轻手轻脚地、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体上打下我的印记,如同在自己的画上盖下印章——叶瑄。

她的身体真美,点燃我生命的火焰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前来奔赴我的亲吻,头发在床榻间也能放肆飞舞,我勾起她柔顺的一缕发丝和我的缠绕在一起,轻轻打了一个结。她伸手摸了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这个笑容让我有点惊慌失措,因为我没有看懂——以前我可以阅读她的每个表情,即使在她缄默的那段时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怎么了?”我支起身子来看她,“在笑什么?”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动作轻柔:“我在笑,这个场景我很早之前就想象过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她的美梦到如今的真实之间隔了太多的日升月落和爱恨情仇,以至于当它实实在在发生,竟然叫人不敢相信。

我沉默着亲吻她,每个吻都在重复我的判词,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她的反应真美,每一缕细微的颤抖,每一声无助的呻吟都让我深深着迷。我的手从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掠过,这里是我的,这里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她最深处的秘密也是我的。

我潜入她的深海里,那里黑暗没有尽头,只有直觉指引我向着她最核心的起源前行。海流的温度和她的体温一致,我赤身裸体地游,一点也不冷。

直到我看到她深藏在海底的自己的造像,那尊像是玉石雕的,仿佛已经沉睡了无数年。我伸手覆上雕像的脸,冰冷的温度几乎让我颤抖,它似乎将海域里的寒气都吸收进自己的躯体里了。造像周围空无一物,没有水草、没有珊瑚、没有鱼群,它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拂过面颊和身体,一遍又一遍。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上浮,玉石的重量压得我一直下沉,我不得不戴上爱的脚蹼竭尽全力地打水,海面上的光离我越来越近,我游得越来越轻松。我把她托举上去,像是她自由地跃出水面,化成一只尖声鸣啸的海鸟,在我漂浮的海域上方来往盘旋。

她在风潮迭起的情欲世界里短暂落脚,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情欲怎么能和关怀划出楚河汉界呢?我贪恋她的旖旎情态的时候也心疼她的脆弱慌张,我爱她的每个瞬间都是用全部的身心在爱她,想和她共赴星海,也想和她云雨巫山。

我把她绑起来,用她以前使用过的方式,绑好后我摸摸她的脸,吻她的眼角,那里还是干燥的:“会害怕吗?”

“……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天。”她微笑着回答,但语调居然显得委屈。

我探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带着笑意的注视里,她缠绵又包容的目光将我持续地拖进她的梦里,梦里只有我和她,再破碎、再腐烂,都只能将彼此紧紧拥入怀中。

我恍惚着想起初见她的第一面,她说:“能喊出来的,其实也不算很痛苦。”

可她现在在婉转呻吟,疼痛和快感都在我眼前绽放,是不是意味着我带给她的疼痛在慢慢消散了,我可以带给她完全的疼爱了吗?

这个梦真美,这具身体真美,我跪倒在她面前虔诚膜拜的时候,听见菩提敲响洪钟大鼓,远远地提点我——

心似浮云,情如流水。缘来缘去,皆随风转。是耶非耶?

这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轰隆作响,我恐慌地解开她的束缚,用身体代替了丝带把她锁在我怀里,躯干四肢都在我的掌控里,她的脊背蜷缩在我胸膛里,再也逃不开。我被放她自由和牢牢抓紧她的两种欲念折磨得头痛欲裂,我放弃的那些东西真的足以放她自由吗?她会自由地爱我吗?她此刻的配合是爱还是习惯?

她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我用包裹着爱的糖衣的毒品和刻意描画的温暖的蓝图塑造成了我最喜欢的模样,因为我自私且短视地诱导她放弃了其他选择,我这一生都无从得知她爱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个蓝图。

咎由自取,不得圆满——这偈语在我心上钻出无数森然的空洞。

我在痛不欲生的自弃和年深日久的孤独里从她身上汲取认同,我将她一下又一下地往我怀抱深处按,我吸吮她的耳垂,嘶哑着嗓音问她:“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她的哭喘像一种在我心上四处撕咬的恶鬼,森森鬼气在欲望的滋养里越来越浓重,直到把我的理智、体面、绅士风度、为人师表都熔化杂糅成了一团烂泥,糊在我脸上带来一阵濒死的幻觉,我临死前贴着她的耳朵反复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你爱我吗?”

“你爱叶瑄吗?”

她被惊涛骇浪裹挟着说不出话,但泪如雨下地点头,身体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痉挛里将我绞紧,我是一朵烟花,把她也点燃了,引爆了,转瞬即逝的璀璨里两个人的皮肉骨骼都化为飞灰坠落在泥里,再也辨认不出形状——我们死在一起——这美妙的终局。

……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若我只剩下这疼痛的灵魂, 

你是否还会深情相待,

我知道你会在, 

如星辰永不离开。

脱轨电车 Chapter 15 鲜花腐败

鲜花腐败

“现在我是真正的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我亲吻她的手背,抬头对她笑,“我只有你了。”

她的眼神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但又微微皱着眉头,这让她的神情带着隐隐的悲伤和怜悯,似乎在为我难过。

“别难过,”我把脸在她手背上靠了靠,“没事,不要担心。”

越过她的身子,我看到屋外正午的日光正洒在雪地上,给世界镀了一层温柔的金边,像一抹轻薄的云霞,吸引好奇的手去探寻。行人又想注视美丽的雪景,又担心被反射的光芒刺伤眼睛,于是这个时刻的风景总是带着独特的矛盾美感。

她静静地看了我很久,我把她抱到怀里,轻轻蹭她的头发,想做她的小狐狸,被她驯养,被她牵挂,因为她走了很远的路才来敲我的门,我徘徊了很久才合上双眼坚定地回答“我在这里”。

时间的流速于是慢下来,在我一下一下摇篮般的晃动和贴近里被切割成无数个刹那,和她相拥的身影镌刻在每个时光碎片里,像走进一座镜子的迷宫,我放弃了走出来。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目不转睛、全神贯注、静默无声,眼眸和世界里都只有我。

我想此生何欢,夫复何求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我怀里匆匆跳下去,快步走向卧室。

我跟上去,她重新坐回画架前,提起画笔继续她的工作。

那幅画她已经画了一半,天空和大海的轮廓都已经显现。她调出浓重的墨蓝色将海反复涂抹,一层一层如同钻井凿穿海沟,潜水员驾着艇舰下潜,要潜到地壳深处。

水黑则渊,她的深海看不到尽头。

她再次调色,火红的烈焰开始在冰海中燃烧,张扬放肆、咆哮嘶吼着要将深海的水都蒸发殆尽。那火是真正从地壳深处燃起来的,潜水员在接触到它的那一秒就已经化为飞灰,这是唤醒大地之力的第一个牺牲。

火越烧越猛,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画布,比看着我时更专注,全部的精神力、渴望、激情、焦灼、急切都在这个漫长的眼神里沸腾。

她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或许接下来很久,都不会再听见我的声音,我轻轻走出去,打算为她煮点补充体力的食物。

在这之前我从厨房准备好食材出来,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我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她正在慢慢地下滑浏览。她正在不分你我地使用这栋房子里的东西,这让我觉得被接受、也被信任,心里温暖又满足。

“在看什么?”我倒了一杯茶,坐回她旁边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思索,并不看我,只是聚焦在屏幕上。我转头瞥了一眼,随即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屏幕上是她登录了校园网,她正在将最近的传闻仔细浏览。

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人,因此言之不明的传言往往像火种一样四处蔓延。

只要有一个出头鸟先表达直接或者煽动性的意见,就会有太多的人追随。我暗自庆幸之前看到的那些恶意的人身攻击已经被保罗联系平台进行了删除管理,现在她能看到的不过是零星几条负面评论,更多的是对这段不合伦理恋情的猜测和八卦。

但是,保罗也已经和公关合作将舆论引导向“青年天才艺术家被老师控制利用”的方向,铺天盖地的评论里充斥着对我的谴责和质问,和她有关的猜测寥寥无几,这正符合我们的期待。

听证会的结果已然确定,尽管没有确凿证据,舆论的压力还是让学校颇有压力。保罗据理力争,为我争取了一定的宽容,学校要求我引咎辞职,以免影响学校声誉,而我早已经递交了辞职信,辞职的进程便被迅速推进至结尾。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老师,无事一身轻,可以安心地陪伴她了。

资产赠予正在稳步进行,保罗和薇薇安合作会处理好一切。

我的精神很放松,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又像将维系着我与人世间牵念的东西都抛下,于是情不自禁地向她索取陪伴,我说我只有你了,后半句话是——不要离开我。

她听不到我的心声,但好像什么都明白。为了以后在一起的可能,我放弃了个人的追求,将自己完完全全交到她手里,因为地位的不平等无法产生让人安心的爱情,但现在她从身到心,都拥有对我的权力。

我把煮好的新茶和几块糕点放在她画架旁边的小桌子上,安静地陪着她。她偶尔停下来思考,等待干燥,但并不看我,也不吃或喝什么东西,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画,我叹了口气。

六个小时过去,日头西沉,暮色升起,我拿了本书坐在她旁边看, 翻页声和她画笔落在纸上的刷刷声应和着,几乎像是海浪和沙滩在共鸣。

她的画笔已经移到画布上方,开始勾勒天空的衣衫,那片海逐渐压制了翻腾的烈火,她的眉头紧蹙,似乎正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视过已完成的部分,思考着如何继续调整。

她这样不顾惜身体、任意妄为的创作方式让我深深地无奈,因为她在进入这个状态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打破她的屏障。

直到十三个小时后,我察觉到她停下了动作,于是把书放到一边,担心地看着她。

她放下画笔和调色板,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画,神情萧索而释然,像是走了很远之后转头回望来时的一片灰烬。然后她撑着画凳站起来,胳膊在微微颤抖。

她轻如鸿羽地倒下去。

我轻轻接住她,高强度的创作让她的精神都体力都透支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段安稳不受打扰的睡眠。

窗外只剩下星子还在驻守着天空,尽职尽责。

我和她陷入床铺中,又一起沉浸在梦境里。

我做了一个梦中梦。   

那应该是我住在她家里的几天之后,她一如往常地折磨我,趴在我胸口静静地呼吸,我的身体和精神在熬了几天后终于疲惫不堪地全面崩溃,陷入深深的睡眠。

我梦到她真的在画室里养了一株虞美人。

这种花算不上娇贵,但也需要花心思养护。她也许是第一次养花,虽然认真查了资料,买了最合适的土壤和肥料,每天计算着时间洒水和让花晒太阳,但花还是不声不响不配合,没有憋出一个花苞,甚至在一段时间后隐约散发出一些发霉的味道。她把整株花从花盆里扒出来,发现它的根茎已经腐烂得过分,她带着花来找我,我看过后摇头,它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伤心得直掉眼泪,带着花去学校后山说要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它,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它会更喜欢住在山上,慢慢好起来也说不定。

她回来还一直趴在画凳上默默地流眼泪,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又把她抱进怀里,低声安慰她。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眼泪和呼吸像是某种具有节奏的韵律一波一波地从她身体里涌出来,我时常担心她会呛到,或者因为用尽全力控制哭泣的努力把自己憋晕过去。

“不要哭了,”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脑,让她在我腿上坐摇摇车,温柔地哄她,“你看,画室里有一株虞美人就够了,那株就放它自由吧。”

她热情、艳丽、天真、又需要好好照顾,和虞美人一模一样。

她一开始不说话,后来像是被我摇晕了,眼泪终于不再掉下来,更紧地往我身上靠了靠。

“以后我不叫你叶老师了,”她鼻音浓重,哭得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看得我好笑又心疼,她抓着我的衣领呢喃,“我也不想叫你叶瑄。”

“好,你想怎么叫都可以,”我亲亲她的鼻尖,“都依你。”

她抽泣了两声,哽咽着贫嘴:“叫你叶美人可以吗?我早就想这么叫了……你太漂亮了,我看到虞美人就想起你。”

“……”我无奈地叹气,“……随你。”

“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咬了咬她的嘴角,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像一颗烟花切割的黑水晶,“原来你把虞美人当成我。”

满地的虞美人画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悲伤地想我真是愚蠢又迟钝, 她的画张张件件都是我。

我从画室的梦里逃出来,她的睫毛一下一下轻轻扫过我的胸膛,靠着我胸口的样子像是远翔的鸟终于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梧桐和凤凰都知道这是彼此短暂的相聚,但一个仍然选择停驻,另一个选择提供港湾。

我想拥抱着她,但手动了动,被限制了,我转头看去,她把我的手腕用一种粗壮的藤蔓牢牢地绑在了床头,藤蔓上的尖刺深深地扎进我的皮肉,我的挣动牵扯着它们刺得更深。

我满头冷汗地醒来,这个夜晚寂静得让人心慌,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

我坐起身,静静地偏头看着天上的星辰逐渐隐去行迹,早起的太阳从远处一点点跳上来,越过百叶窗在我眼睛上洒下长条状的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舒缓,原来日光即使被阻隔、被切割了,也还是温暖的。

在厨房里准备好早饭之后回到卧室,她刚好伸出手在把被子推开。

“醒了?”我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她的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看着我靠近又远离,表情呆呆的,像被强行唤醒的小猫。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清醒了些。

“醒了就起床来吃饭吧,”我捏捏她的耳垂,“该饿了。”

她慢吞吞地吃早饭,眼睛总是落在我手上,然后把思绪远远地抛在不知道哪个世界。

吃完饭,她又安静地坐回了画架前,无声地注视着那幅画。

这画是要在毕业展览上展出的,也许会作为她的代表作被买下。我在她旁边坐下来,牵着她的手和她依偎共生,轻声问她:“有时间我找人,把这幅画收起来,先挂在我的画廊里好不好?”

她不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将目光长久地留在那片斑斓浓郁的色彩里。我沉默下去。

“叶瑄。”

距离我上一次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再次听到的时候有一瞬的恍惚,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等到我回过神来,我马上轻声回应她:“我在。”

她的声音几乎像一阵风,轻得要倏忽散去:“我真的等了你太久了。”

为了来见我,她从无尽的大海里走来,旅途那么遥远,精疲力竭、满身伤痕地走到我的门前向我讨要一点奖励,可我蹲守墨守成规的监牢,沉溺在带着些微疼痛的快乐里不敢去迎接她的满眼期待,我躲了太久太久,久到她绝望地意识到这扇门将不会为她开启,她失去意识,堕入一个沉沦的梦境。

“我知道,对不起。”我长久地吻上她的头发,“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这六个字就是我这一生的判词。

“我买了很多手铐想把你锁起来,”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哪里也去不了,谁也救不了你,你只能看见我,每天每夜,都只能陪着我。”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从话语里溢出的爱如同十米高的浪头一波一波朝我头顶压下来,要把我压得粉身碎骨:“我每天都在想,能和你死在一起就太好了。”

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安慰我因为恐惧离别而颤抖不止的小虞美人:“这样啊,”我在她额头又落下一个虔诚的吻,“那我很愿意被你锁起来。”其实我早就被她囚禁了,用她爱的眼神,渴慕的嘴唇,全心信任的灵魂,这都是她捆绑在我身上的镣铐,她的意旨施行在我生命中,提纯我每一滴血液。

她闭着眼睛,却泪流满面;拿着刀子,却从来不舍得扎在我身上。

我最艳丽的、最善良的、最爱我的、最好的小虞美人。

“但是你要活着,”我把脸贴在她额头上,像是拥抱着一个脆弱的温润玉瓶,“你要和我一起活着。”

她的泪水无穷无尽地坠落,如同细密的雨滴落入我的湖水,将我胸前的衣料层层晕染,我拥抱着她,于是她胸前的衣料也逐渐被浸润,衣物上绽放的花朵从我们的心脏里生长出来,又互相依偎着执着地面对寒风。

嚎啕终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轻细的、哀绝的、肝肠寸断的,我的灵魂也要碎得不成样子。

她无所顾忌地哭,雪原上寒冷的风被她吸进胸腔又吐出来,深海里刺骨的冰水灌进她身体又从七窍中混着血流出来,哭声震得我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想把自己的天灵掀开看看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忍心逼得她痛不欲生。

有多少星辰碎裂在这潮水般持续的爆裂中,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将徘徊试探的风留在身边,给风永久庇护的错觉,却在风缠绕上躯体的时候将风挥散,风如何能有形状,碎掉了就碎掉了。

她的眼泪像是一种剧毒的化骨散,我的骨头泡进去就溶化,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

我多么爱她,爱她爱得把她的整个身体揉进我身体里,遗忘她原来也有生命,她的呼吸也一进一出。

我的眼泪落下来,却让我更加悔恨——为什么不早点落下,为什么我必须要隐忍克制,我被世界箍束得太久,紧箍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把时间哭老了。

爱恨都被泪水混合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世界的起源和终点都是混沌。

脱轨电车 Chapter 14 雷霆乍惊

雷霆乍惊

“叶先生,”薇薇安抱着一大沓材料,正色开口,“基于您和我的委托人可能存在的对立立场和潜在利益冲突,我们的谈话需要单独进行,以确保谈话的私密性和独立性。”

“画室在那边,”我指指方向,“隔音很好,你们可以去那里聊。”

“画室里有纸笔,”我补充了一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雾蒙蒙的,看不清情绪,转头和薇薇安走向画室。

我和保罗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您真是……”

“怎么说?”我把茶水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还是说正事吧。”

他拿出一份资料放在我面前,是听证会的会议记录:“举报者声称您与学生之间存在不当关系,并且通过您的职权为她提供了便利。虽然举报信的内容没有附带任何直接证据,比如电子邮件、录音或证人证言,仅仅是主观指控,不能直接构成法律上的因果关联,”他摊开手,“但举报信已经正式提交,学校风纪委员会需要表态。换句话说,虽然法律层面暂时没有直接威胁,但舆论的压力已经形成,我们需要应对。”

我翻开会议记录随意看了一眼,和我预想得几乎没有差别。他犹豫地补充,“这个举报者和目前网络上的流言,我们调查认为是一个人做的,您……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那太多了,”我随意地说,“用过那么多手段,难免有人心怀不满,我又不能把与我有怨的人都杀了。”

他像是被茶水烫到一样轻轻“嘶”了一声,放下茶杯无奈地笑:“现在我确信您选择不出席听证会是正确的……您的性格实在很难让委员会的老古板们喜欢。”

我笑了笑:“所以,现在需要我配合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您早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即使委员会仍可能将它视为‘间接承认’或者‘回避行为’,以此为由作出不利的裁定,和我们的预期也殊途同归。我会在听证会上为您表明不愿将问题复杂化的态度。我们可以尝试锁定举报者身份并调查其动机,如果能证明举报人是出于恶意诽谤,我们的法律和舆论策略都会更加有力。对您而言,这点暂时影响不大。”

“目前更重要的是两个问题,需要您决定。”他停顿了几秒,郑重开口,“第一是舆论问题。最近几天,网络上的讨论非常激烈,其中不乏对您和您的学生都进行人身攻击的言论。年少成名的单身艺术家有了风流韵事……人们的关注总是要多一些的。但一旦舆论持续发酵,可能会波及双方声誉,甚至影响你们在艺术界的地位。”他又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虽然已经有几位您的同行对您表达了支持,但毕竟涉及到私德,目前来看支持和反对您这场捕风捉影恋情的比例也只是刚好持平。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随手翻了翻,这是他截取的一些网络上的热门评论:“你的建议呢?”

他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就涉及到第二个问题了。”

“您是聪明人,”他低声说,“解决这件事的方法有很多,但您和您的爱人……”他指指画室,“几乎算是站在天平的两端,要保全您的名誉,必然会伤害她,要保护她,您就得背上骂名。所以第二个问题就是,”他看向我的眼睛,“我需要为您做一些准备,以防她那边做出一些不利于您的举动吗?”

“薇薇安是很优秀的律师,”他苦笑着说,“我也没有完全的自信一定能胜出。”

“不用,”我靠着沙发平静地说,“这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她不会伤害我。”

“有信任当然是好事,”他点点头,神情恳切,像是同旧日好友抵膝长谈,“但是,如果她真的……您很有可能回天乏术,相当于她踩着您往上爬——我知道她最近声名鹊起,这就更加危险,新出世的、受了磨难的天才对比您这个站在山顶已经很久的、操弄权力的前辈,人们自然会更加偏爱她。”他神情苦涩,“我这话相当僭越且不专业,您就当是老友的闲话吧。”

“富贵于我如浮云,声名更似尘土,”我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

“何况,我也期待她能怎么伤害我,对我来说,失去一切不过是从头再来,哪怕无法从头再来,也没什么可惜的,”我盖棺定论,“所以不需要准备这些。”

“作为您的律师,我倒希望能优先保护您的利益,”他轻轻叹息,整肃神情继续分析,“关于第一个问题,我有两个建议,一是法律方面,如果举报者持续散布不实言论,我们可以考虑起诉举报者,控告其诽谤。但需要注意,反诉讼的过程可能会让争议扩大。二是公关层面,我们可以通过正式声明澄清您与她之间的关系,重点强调您的专业操守和她的艺术天赋,这样可以有效转移公众的关注点。关于感情方面的讨论,我们可以请公关下场再加一把火,尝试让舆论倒向一边,您觉得呢?”

有一条热门评论跳进我的眼睛里,极其刺眼——女学生引诱自己的老师,真是不知廉耻、道德败坏。

我把这条评论指给他看,他拿出笔在那里做了一个记号:“我也看过这条了,只是……难免有些比较激进的人会出言冒犯,这也是避免不了的。我们可以联系平台,要求删除涉及侮辱性或诽谤性质的内容,并追踪这些评论的来源。但完全清除可能比较困难,尤其是如果事件持续发酵的话。”

“那就让舆论倒向避开这一点的方向吧,”我把这份文件推给他,“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他默默记下我的态度,神情复杂地看向我:“这样做的话,您的名誉可能会遭受一些损害,我必须再次提醒您这一点。”

我微微笑起来:“我是孤儿,赤条条地来,最后也会赤条条地走,没关系。”

他没再说话,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合作多年,他知道我的性格,也知道到了这时候,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

我的视线向外游移,落在了画廊里并排挂着的两幅画,一副是我的,一副是她的,记忆将我一刻不停地带回搬家之前。

……

“你想不想……去我那里住?”这样略带犹豫地问她的时候我正坐在画凳上,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眼睛转向我,没有太多的情绪,但我知道那个眼神在对我做出回应——为什么?

我吻她的眼睛,那清亮的眸光只倒映着一个我:“那边的食材比较好,附近有一个不错的超市,”我吻她的鼻尖,“而且,我家里有一个画廊……你可以把你的画和我的挂在一起,”我吻她的嘴唇,“我想要你的画和我的挂在一起。”我贴着她的额头感受刚刚好的温度,我知道她能懂我的期冀——就像你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她的眼神还是平和的,这让我觉得她把灵魂分成了白天和夜晚两半,晚上那些不为人知的放肆和伤痛是我和她一起做的一个梦,白日的温情才是我们伤痕累累皮囊下彼此抚慰的两颗心。

——还有呢?那个眼神问我。

我低下头吻她的指尖:“我那里……位置比较好,”我停了停,“比这里更安全。”

她没有动,手掌蜷缩在我手里,像一只未长成的雏鸟,稚嫩、天真、不食人间烟火、不识人间险恶。

我抬头去看她,她那种审视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脸,几秒之后移开视线,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深海和火焰正在画布上交战,这幅画下半部分几乎被这夺目的冲突占满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的画具,和家里的所有东西,我都可以叫人来搬去那边。现在我该去烧饭了,”我抱抱她,“等会儿我再过来。”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幅画。

准备食材的过程并不繁琐,我在烧饭的间隙中思索,听证会还没有给出结果,但网络上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这让我有些担心,因为近三年我只带了这么一个学生,定位到她其实很简单。这栋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学校比较近,但社区环境普通,对于学校里的学生几乎不设防,哪怕他们只是单纯因为好奇过来探查,也会影响到她。而我那个社区有很严格的安保措施,她现在不需要上课,去那边住是最安全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还是看她怎么决定。

吃过饭后她开始回到卧室打包小行李箱,认认真真地把睡裙、贴身衣物、旅行洗浴套装、一套惯用的画笔装进箱子里,似乎我们又要踏上一趟短程的旅行。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打包好后她把箱子推给我,意思是——那现在就走吧。

我将她轻轻拥进怀中,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便是大地之上、有史以来、存在过和正存在着的、最大的幸福。

……

“叶先生,”保罗停下笔,谨慎地再次开口,“我尊重您的决定,但为了防止突发情况,我建议仍然拟定一套预备方案,确保您的权益能在紧急情况下得到保护,您看可以吗?”

我把视线收回来,他很少在我做出决定后还坚持自己的建议,今天的态度不同,让我也有点好奇:“你好像很担心她会做出些伤害我的事,为什么?”

他沉默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停顿了几秒才开口:“我不是不信任您的判断,或者你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他叹息一声,“我必须提醒您,即使您主观认为您的爱人不会出于主动意愿伤害您,但薇薇安出于专业判断使用的任何策略都可能对您构成挑战。为了防止意外,拟定一个预备方案并非对爱人关系的质疑,而是基于对诉讼对抗性本质的尊重。”

“而且,身为律师,夫妻之间反目成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我见过很多,更何况您和她只是‘恋人’,我还是要做好律师该做的工作。”他语气郑重,“哪怕仅从法律角度来看,即使您主观认为对方不会伤害您,但她是否会在某些情况下因策略需要而被动采取对您不利的行动?”

“我不觉得婚姻同爱情有什么关联,”茶杯在我手里悠悠转动,我平和地解释,“我和她之间的羁绊、或者感情,也不能单纯靠相爱来定义。我不能保证的事情有很多,但唯有这件事情我坚信不疑,她不会伤害我,任何情况都不会。”

“不需要准备预备方案,”我把茶杯放回去重新煮起新茶,“说说你的新策略吧。”

“我明白了。之前我的想法主要还是优先保护您的声誉,”他无奈地点头,“但既然您要求以爱人的名誉为优先,我建议优先突出她本身的出色天赋。近期她在艺术界的表现很亮眼,可以有效驳斥您滥用职权的指控。比如我们可以通过与知名艺术评论家合作,发布一篇文章突出她的艺术成就,来稀释公众对道德争议的关注。感情方面,最好模糊处理,以免引发更多争议。我会和公关团队、媒体合作,优先压制诽谤言论,其次通过权威第三方尝试为您和她的关系定调,最后控制事件曝光范围,争取在网络上形成一个正向的舆论环境。”

“只是,”他再次提醒,“要保护她,在对外关系上您可能就要吃点亏,舆论对您的压力会比较大,对您的职业道路也可能产生影响。”

“嗯,”我又递给他一杯茶,“可以。”

在等待她和薇薇安结束谈话的时间里我安静地喝茶,但我知道刚刚对保罗的话并不能解释我的全部意图。

相信她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骗人的话,背德的爱如履薄冰,没有人敢保证它能一直甜美诱人,或许有一天,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年少荒唐,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背弃我,这几乎是一个可预见的未来。我完全没有信心。

但她现在无法离开我,只要维持现状,我们就能称之为幸福。任何想要破坏这种平衡、想要将我从她身边排除的因素,我决不容忍它们存在。她太聪明太善良,看穿了人心的毒也不忍心杀生作恶,以至于这毒一直留在她心里发酵,要把她沤死了。我的责任,就是去解决她不忍心解决的事端,即使付出的代价是我自己。只要她自如地活着,也是另一种圆满。

她的灵魂在爱河里溺死,我去殉情——如此简单。

世人会指责我的师德败坏,伦理失常,是因为他们试图用一把刀就切开复杂的人性和情感,造出一个伦理的框架就宣称它是真理,犹如用模糊笼统的星座概念将人归入十二种有限的集合。老师和学生之间必须是单纯的、以追求知识为核心的关系,可人是因为爱才去探究世界、追寻真理,在师生关系中由与老师的爱开启的这种探究为什么就是罪孽?

世界上难道只有十二种人吗?

他们以为爱可以二元划分,爱于是千篇一律只等于关怀加情欲。没有办法给出两种行为各自清晰的界限,却要我把自己绑起来,时时刻刻审视我的关怀是不是出格——关怀不是柏拉图式的尊重吗?如果是,它不等同于被压抑的情欲吗?

在师生关系中萌发的爱,在权力契约中产生的爱,为什么不算爱?可权力也有庞大的关系网络,既可以是保护也可以是压迫,我把压迫她的部分剔除,我的爱不就是利用权力进行保护、关怀、纾解情欲吗?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爱不纯粹、不高尚。我确实在过去的两年里,或有意或无意地利用身份带来的隐性权力对她造成影响,我把她绑在身边的教导在某种程度上是剥夺她自由的控制,我的爱带着毒,从来不是有机无害。可没有师生关系,爱就能变得纯粹吗?没有爱,师生关系就能变得高尚吗?纯粹和高尚是谁定义的,它们不也在伦理的窠臼之中吗?

无论如何,我可以把可能对她产生权力压迫的东西都剔除,我可以遵循这种世俗的纯粹,只剩下我自己要一心与她相守,因为我每个没有吻她的瞬间都在准备吻她,我每次吻她都是因为爱她的欲望已经将我的自尊和孤寂完全剥夺了。只有拥抱她让她安心入睡时,亲吻她使她微笑时,我才真正理解晨光倾泻的希望,夏日和风的舒爽,海水漫过身体的清凉,花香拂过鼻尖的温馨。这些美好侵入我的灵魂,激活我的血脉,温暖我的身心。这样爱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我怎么能不爱她,我对抗世界的勇气都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这是我为自己设的一个局,赌注是她的爱。

她和薇薇安谈了很久,谈到快要天黑才一前一后从画室走出来。我站起身去接她,牵着她的手轻声问:“还好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

保罗和薇薇安点点头,薇薇安的表情近似同情,她微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她:“您的要求我都明白了,请不用担心。”

她温和地提了提嘴角。

脱轨电车 Chapter 13 海洋翻转

海洋翻转

收到学校邮件的时候我正在看着她画画,她沉静的侧脸总是吸引我的目光长久地留驻,我扫了一眼邮件内容,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

她的目光转回来的时候,那双温和的眼眸总会精准地捕捉到我的位置,在短暂的审视之后平静地转回去。

我微微叹了口气,她越来越不活泼、不生动,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一如往常地接受我的照顾,但从此拒绝发出声音——在那场肉体交欢结束之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

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并不需要同她交谈,这是我们至今相安无事的原因。她安静地观察我的一切决策,即使我每次都会认真地询问她,她也只是无声地笑,同意就笑得温柔一点,反对就几不可见地提一下嘴角。

我尝试问过劳拉,但她的回复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如果其他行为一切正常,阅读交流都没有问题的话,缄默有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自主行为,还是建议带她去医院进行诊断。

每次我试探地问她可不可以陪她去医院,她温和上扬的嘴角就会回归水平线,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随后转过头去在画布上落下一道又一道凌厉的涂抹,每一条肆意的拖尾都在表达她的抗拒和愤怒,我不得不轻轻吻她示意我不会要求她这样做,是我错了,不要生气了,我爱你。

我开始学会用拥抱、亲吻、肢体的语言来和她对话。

因为她的画越来越复杂,我看得越来越慌张。

一开始是孤岛、雪原、断线的风筝、迷途的旅人,色彩浓郁,但孤独感透纸而出;后来是海底的珊瑚世界、 优雅的温泉小镇、百花齐放的植物园、交错缭乱的星轨,都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但从来不画人物;再后来越来越抽象,大面积铺开的色彩层层叠叠,看久了几乎让人头晕,偶尔画里也会出现一个人,但身体经常是扭曲的,表情是挣扎、尖叫、嘶吼。她的画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磅礴的情感,但那种情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呼啸着席卷了作画的人,一笔一画都是她对生命和爱情的诘问。

有时候我看着她,迷茫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极度错误,时空、身份、深浅,从头开始就都是错的,我爱上她的时候她懵懂无知,她爱上我的时候我却已经在人生的暗河里过尽千帆。

任何情感都不该错位,否则就会犯下大错。我以前不懂。

她曾经不顾一切地跟着我,以至于在半路上发现两手空空,也把自己丢掉了。

现在她想要把自己捡回来,因为语言说得越多,人越看不清自己,于是在爱我与不爱我的岔路口沉默着再次剖析和解构自己,试图找到一条真实的出路。

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给她答案。我虚长于她的年岁不能从这个角度提供建议,即使我们的爱如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一般感天动地、荡气回肠,也不足以带着拯救的甘霖度化对方。

爱也许是她把自由交到我手上,但我们都分不清爱和权力。

邮件的内容很简单,学校风纪委员会收到了匿名举报,艺术系教师叶瑄与学生有不正当关系。

我顺手将邮件转发给了保罗,虽然我不打算去出席听证会,但这件事必须要处理。

保罗的电话很快打来,我稍微走开两步,站在窗前接起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沉稳但急切地传来:“叶先生,我刚刚迅速浏览了学校的相关新闻,目前已经有一条匿名传闻在社交媒体上发酵,可能对您不利。但您不用担心,我会去出席听证会,尽量控制事态发展。”

“嗯,”我平静地回答他,“我不担心。辛苦你转告薇薇安,这段时间要注意她的个人信息安全。”

他的声音透过设备传来,情绪并不怎么明显:“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需要,我会协助她对可能的流言传播采取措施,比如提交平台投诉,申请删除不实信息甚至申请法院禁止令。只是,叶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虽然我可以全权代理听证会,但您的缺席可能会被风纪委员会解读为不合作态度。这不仅会影响案件结果,还可能对您的声誉产生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

“没关系,”我转头看她,她正在盯着画布出神,“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再次看向窗外,草地绿盈盈的,看起来一切都很有生机,“如果真的出现不利情况,你知道的,不必过于顾虑我。关键是保护好她,避免她被卷入这场风波。”

保罗的声音依然专业冷静,但谨慎地提出建议:“好的。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处理。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准备一份书面陈述或视频发言,至少表达您的立场。这样可以避免让对方抓住‘默认’的把柄,也能向委员会传递一个明确的态度。”

“可以,”我模糊地笑了笑,“但事实如此的时候,陈述里面要写什么呢?”

“我的建议是,”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多了点无奈,“尽量围绕举报的真实性展开。匿名举报的可信性通常存疑,我会着重指出这一点。此外,应该避免提及您与她之间的私人行为,尤其是赠予行为。这类内容容易被委员会过度解读为赎罪或补偿,无论是哪种解读,对您都不利。”

“我会为您准备好陈述内容,您只需要签字就好。”最后他犹豫着再次补充,“另外,我会联系好公关,以防万一。”

“谢谢。”我挂断电话,回头发现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我身上。

“怎么了?”那个眼神这样问我。

我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她已经长大了,我愿意为她遮挡风雨,但她必须知道天上是会下雨的。

我取过她的调色盘放在一旁:“有人匿名举报,我和我的学生有不正当关系,”我牵起她的手落下亲吻,“我已经让律师去处理了。”

她湿漉漉的眼睛垂下来,像只委屈的小狐狸,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怎么办呢?”她沉默着问我。

“不会有事的,”我覆上她抚摸我脸颊的手,让自己被她捧在手心,“我早就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

她的眼睛带着隐隐的悲伤,但这已经是她把自己困在缄默中以来最明显的情绪,我留恋地蹭她的手,我也像一只小狐狸了,我们可以对彼此肆无忌惮地撒娇。

“现在我们真的是共犯了,”我温柔地向她提出诉求,“不要离开我。”

“请你陪着我。”

她安静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像是看过了人间百态,疏离悲悯,我仰视着我的神明。

过了很久,她摸了摸我的嘴唇,又碰碰我的眼睛,手指梳理过我的头发,这就是她的态度了。

她转过头去。我站起身来。

她重新沉浸进画中的世界,松节油和亚麻油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洒在她的笔尖和头发。画笔无休止地落下去,她不停地更换画布,用过的画具在她脚下堆积得如同一片五彩斑斓的珊瑚礁。

这是她的风格,因为情绪太激烈,像我那样用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精细涂绘的习惯不适合她,她的作画更像是一种与世界的共鸣,万物生灵的情感都汇集在她的身体里化为一笔浓郁的色彩,冰与火在她的画布上各自向对方发起冲锋。

我悄悄走出去,刻意地在厨房弄出一点声响来,好让她知道我在。

即使我们是在泥淖中相遇,我也只能用满是污泥的手紧紧拥抱她了。

听证会的安排应该很快就会发给我,毕竟是牵扯到学校规章的事情,但对我的安排最多也就是解聘或者引咎辞职,我更担心会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但好在她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这段时间她忙于毕业作品,草图画了一张又一张,也不需要再去上课,我可以在风暴乍起的这段时间把她护在我的城池里。

我拿出手机翻看艺术界最近的一条新闻,一个年度知名画展上新的天才画家横空出世,已经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詹姆斯的手笔,她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来自众人的仰慕会成就她,声名也会摧毁她。

我在搅动浓汤的间隙静静地思考,这件事想要完全盖过去几乎不可能,因为师生关系在过去是公开的,而我要跟她在一起,恋人关系也不可能走入地下。

很多人把别人的伦理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还好他们愚昧。

我给詹姆斯发去信息:“我跨过那道坎了。”

他的回复很快到来:“恭喜你们!”

我拨出他的电话,接通了,他的声音喜气洋洋:“叶瑄!”

我笑了一声,灶火的热气蒸得我有点出汗,我认真地和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舆论发酵的时候,我需要有一些说话分量比较重的人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请他帮我联系几位艺术家,这样的请求当然会付出代价,好在不管什么代价我都给得起。

操纵舆论并不稀奇,我以前不屑于这样做,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可是,我越来越察觉到她的敏感,我任何一个动作落在她眼里,似乎都自动拆解成了无数帧,她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冷淡但锐利的眼光审视我对她的态度——我莫名地觉得熟悉,后来才想明白,以前她在没有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的空茫和寂寞,从我初见她的那个回眸里也能瞥见一点端倪。

这让我恐惧地意识到她能对所有人的恶意照单全收,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诅咒,哪怕眼前这个人对她有一丁点的利用,她也能轻易接收到,然后把自己缩进孤独的藩篱中;也是这样的能力,让她从我拼尽全力的掩饰中瞥见了深沉的爱,所以才飞蛾扑火般的向我讨要古老的秘宝,而在我拒绝之后,她对爱的理解、对情绪的感知、对我的信任就全部崩塌了,因为我确确实实地、真心地抗拒过吃下她的血肉。

她不能分辨爱与痛的界限,并为之深深地痛苦。这两者实在太接近,我也分不清。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天赋成为她痛苦的根源,但我难以忍受让她看到这段不伦、背德之爱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反对,那会摧毁她,她的灵魂崩裂四散,最终也会刺穿我为她构建的这一座安宁的庇护所,再摧毁我。

詹姆斯了然地答应下来,邀请我们去那个温泉小镇长居,他这样说:“再大的风暴,如果没有落脚点,最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迹。离群索居或许不高明,但对有些人很有用。”

我烧好饭去卧室喊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画架上留下了一副铺好底色的画。我看了一眼满地狼藉,摸摸她的头:“这是……想好要画什么了?”

她抬头看我,眼神却隐含悲戚,像是匿名举报这件事引起的悲伤还没有过去。我被她的目光击中,微微愣了一下,我蹲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怎么了?”

“不要难过,”我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她放下画笔和调色盘,将身体转向我,然后张开双手,我习惯性地站起来把她抱到我腿上,我坐在她的画凳上帮她梳理头发,她的手也在我发间缓慢地穿行,像两只互相梳理羽毛的雀鸟。

“别怕,我在。”我亲亲她的额角,她把侧脸靠在我胸膛上。

我安静地抱着她坐了一会儿,这样不带情欲的拥抱在这段时间总是反复发生,白天黑夜,她都在我怀里,似乎我的心跳等于一整个世界的声音。

“去吃饭吧,好吗?”我牵着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完饭,我还是会这样抱你。”

她走向餐厅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她铺好的底色,打得很均匀,浓郁的蓝色像是一片海。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但今天吃得比平常要多些。我起身收拾她的碗筷去放进洗碗机,一转头,她就在我面前,眼神随着我的发尾游移。

她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向卧室,我倒在床上,她趴上来。我有点惊讶地抱住她,从那个她占有我的夜晚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向我表达过情欲的需求了,整个人平和得像一湖水,拥抱、亲吻已经足够抚慰她的不安,性爱却显得有些月满则亏。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匿名举报的事端让她察觉到危险,她很敏感地意识到这件事将会给我们都带来伤害,以至于想要抓住我。

她把我的两只手腕一起铐在床上,那道横栏成为将我这只被剥皮的羔羊吊起来的刑架。

……她也想锁住我。

我笑起来,她仍然想将我握在手里,这让我心满意足。

熟悉的温度和力度再次占据了我的五感,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暴力,她的撕咬和折磨总是让我遍体鳞伤,可我站在镜子前观察身上的伤痕,看到的都是她心里的刀疤。我越来越期待着她来弄疼我,似乎只要这样,她就不会再弄疼自己。

但今天的性爱似乎格外直接,她啃咬我的速度称得上匆匆忙忙,亲吻如同垂落的水流从我脸上身上慌张地滑下去,她撕开一个安全套帮我戴上就想要进行下一步。

“……等等,”我喘息着挣动了一下手腕,这样被束缚的、任她予取予求的感觉很好,但总是让我担心她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而我没有办法阻止,“慢一点……这样你容易受伤。”

她不听,这段时间她有很多事情都不再听从我的意见,我每次都会轻轻叹气,然后无条件地站在她那边——我悔恨自己曾经对她的纵容,我想也许是这种退让腐蚀了她的心,但一次又一次的分歧向我证明,我是出自本能地无法拒绝她。

没有抚触的助燃,没有前戏的润滑,她似乎比上次还要疼,身体从纳入我的那一刻就开始颤抖,我也在颤抖,这样太不应该,“……够了,”我意识到这样的姿势确确实实是落入了她的掌控中,我能够给出拒绝的只有我的声音,可她这样会受伤,心火和欲火同时将我的灵魂烧穿了——我阻止不了她,我的声音几乎等同一种隐晦的诱惑,我是躺在床上向我的君王献媚,“够了,你别……”

她停下来,撑着我的胸膛调整呼吸,然后俯身吻我,这个吻带着横扫千军的意志扫过我的嘴唇,将我的城门狠狠地撞开了,她的骑兵冲进来大肆屠戮,我的城池里血流成河。

我茫然地接受着这个吻,感觉自己是被伪装成狐狸的狼扑倒,她的鼻息喷在我的皮肤上比火焰还要灼人,我的反抗不值一提。

身体的反应比我的大脑更真实,我被她倔强又刻意的操控刺激得战栗不止,手铐被我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撞击横栏,音乐杂乱无章,这舞会杯倾盏倒,色欲横流。

她沉默着皱紧眉头,在十足的努力下居然也能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将我一寸一寸地吃下去。我的喘息不是因为疼痛,我是在被占有的快感里一步登天,视线落在她脸上,看不清她的五官;她的头发扫在我的胸膛,如同持续的亲吻将我身体里还未觉醒的角落处处点燃。

那沉静的面容下潜藏着多少我不曾见过的燎原烈火,在我无法拒绝的时刻将我烧得灰飞烟灭。

极致的刺激让我几乎要发出诱人的呻吟,这一刻她似乎已经抛弃了我的意识污染,用完全真实的、直白的、本性的面目对待我——如此残暴。她不是那个我以为的好孩子,看看这暴力手段,她扑上来剜我的心,我被璀璨的光芒闪了眼睛,从此一颗心就被她牢牢掌控着。

但这样很好,她勇敢地牵住我的手,也勇敢地挣脱它,她大无畏的精神和将自己打碎重塑的果敢会让她站得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比我更高,到那时,她会自由地爱我。

她的手落在我脖子上,身体缓缓向我压下来。

维持着我生命的呼吸被掐断了,她在水下被关掉呼吸阀的那个眼神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跳急促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它察觉到了不可逃脱的危险,正在疯狂地向大脑呼救;我反手抓住了束缚着我的横栏,肌肉在大脑急如星火的提醒下狂暴地跃起挣扎;肾上腺素顺着血液的滔滔大河一路游走到肺部,迫使我张嘴汲取更多的氧气;我的视线里世界突然更加鲜明,她脸上每一缕隐藏的疼痛都纤毫毕现,我几乎感觉她在面无表情地为我哭丧,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不能让别人杀了你,只有我能来杀你。

很好,很好,掌控我,杀死我,这样我就完完全全、永生永世是你的了。

九千九万个世界在我眼前炸开,星辰崩碎,烟云四起,所有宇宙中的物质来往聚散、重组又坍塌,最后在一道刺眼的光中归于混沌,落下点点微尘都是我的生命。

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邪教,她在教义里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我脚下,现在又把我拽倒杀了,当成真神在拜。

脱轨电车 Chapter 12 山峦迷路

山峦迷路

“让我抱抱你,好不好?”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里我终于颤声问她,可这话问出来毫无底气。

我像是要被她丢下了,我迷茫地想。那双眼睛现在被仇恨彻底夺舍了,一点温情都看不见。为什么爱情会伤人这样深,为什么舔舐她灵魂的滋味这么苦?

这场突如其来的、历历如在眼前的爱火的爆发烧得我也皮肉焦黑,烧得我也痛不欲生啊。

叶瑄,你疼吗?她问。

可你再疼也比不上我疼,她说,你活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我就像是那个晚上的她一样,要流着泪索求她的疼爱和怜悯了。她把自己与我隔离,身体被反复打碎重塑,到今天终于金身不坏,可灵魂永远地被禁锢在华丽庄严的壳子里,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她宁可这样壮士断腕、刮骨疗毒一般忍受痛苦,也不愿意再回头看一眼我伸出的手。

我迟到的爱情比一缕风更不可捉摸,她早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宁愿只看着我的肉体留在这里,却对我的灵魂弃之敝履。

“你还相信我吗?”我低声地问她,几近气若游丝。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几乎给我一种像以前那样满含信赖的错觉。

假如我真的如她认为的那般可恶,我有意地伪装成贤者,纯粹以逗乐、排遣、玩闹的方式度过这两年,那我就会在她主动脱离我的世界、不再纠缠我之后暗自窃喜,因为我手段高明,轻易就拿走一颗心。可正因为在那些时间里,我的心时时刻刻都浸泡在道德和伦理的福尔马林里试图维持形状,日日夜夜重复着对自我的反思、告诫和斥责,所以两年里发生过的每件事都鲜明得如在眼前,我每一个不知是风动还是幡动的瞬间都完整地屏蔽了我对其他什么事和人的五感,我回头望去的一帧帧人生的影片里只有她的身影始终清晰如一。

爱的植株要用新鲜的心头血时时浇灌才永葆青春,权力是土壤里自带的剧毒,爱扎根进去,不可避免地沾上毒素,越没有血液的润泽,根系就越要扎进深处汲取水分,于是毒素富集,最终无药可救。

我在惊慌失措中拔下自己身上一片又一片龙鳞磨成粉哄她喝下去——这是解药,我对她说。

这药分明不对症。

她身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留下的伤痕终于在我这个庸医的治疗下溃烂了,身体里流出来脓水,带着龙的气息。

她那样盯着我不说话,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哑剧演员,为一个唯一的观众用全部的生命演一出注定的悲剧。我心痛得几乎要流泪,可流泪也无济于事,剧目早就开场了,除非我砸塌这个舞台。

胸口凝集着酸水,憋得我想把什么东西吐得干干净净,这寂静的夜晚阴沉沉地要将人寿煎尽。

“我今天去见了律师,”我聚起一点理智低声解释,“我请他帮我给学校写辞职信,我离开这个学校,就不用再做你的老师了。”

“我可以做你的任何人,你的护士、床伴、奴隶,”我盯着她脚边的那支画笔,洁净的笔杆在颜料里滚了一圈,变得和调色盘一样五彩斑斓,“……我想做你的爱人。”

这句话一出口,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把堵着血液进出的塞子拔掉了,我感到一阵快意从我的头顶烧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身体在兴奋中微微颤抖,但终于可以平静地呼吸:“我请他把我所有的资产,我的不动产,动产,股权期权,画廊的所有权全都送给你,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处理好税务问题,但不用担心,我给你请了另外的律师,她会负责帮你接受赠予。”

她还是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几乎看不见她的情绪翻涌。

“我还请他为我买了保险,”我的视线划过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抱着腿的手、踩在地上的双脚,“受益人是你。即使以后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能得到一笔巨额资金来保证你的生活。”

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觉得委屈,哪怕心知肚明这委屈也是我应得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低了下去:“所以,如果现在你也不要我的话,我就真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了。”

“我并不需要这些,”她的声音低哑,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也不想要你的什么东西。”

疏离、冰冷、抗拒、甚至反感,她的语气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些。这句话扎得我鲜血淋漓,因为她的潜台词就是——我不想要你。

我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不需要。是我想要给你。”

我曾经凭手段来规避感情,在她之前也有无数的学生老师向我表达喜爱,可我生不出感动,她们的爱太肤浅,浅得我一眼就看穿那些眼神是看中了我的长相、财富、社会地位、声名权势。只有她的爱让我运足目力也看不透,只能凭直觉相信她是用全部的灵魂在爱我。

“只是因为我想要爱你,”我维持住温和的笑容,这好像并不很难,“你爱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是用权力和身份诱惑了你,剥削了你,我害怕你爱的只是我的一个投影。所以放弃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才是解脱。我能给你的只剩下爱了。”

“可你爱不爱我,都由你来决定。”我轻声说,如同把宝剑交到她手上,是将它搭在我的肩膀与她同行,还是用它捅穿我的心脏,我都心甘情愿。

连我的释然都来得这样后知后觉,我和保罗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在为她安排未来,假设疾病、事故、突然的危机将我与她分开,那至少我还能保证她活着。但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放弃所有只是想确认她的爱是否跳出了世俗的框架,我别无所求——我已经跳出来了,你会陪着我吗?

这场爱的交锋里我们各有弱点和恐惧,于是不得不反复撞碎对方再修补,直到现在两个人都满身裂痕,都要碎了,都要融进陨落的星子里。

“叶老师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好刀,”她终于松开抱着自己的手,松散地靠着墙,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能把自私的试探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染尘埃,其实去做律师也不算屈才。”

我闭上眼睛,她是真的恨我。

哪怕事到如今,我所有的爱都推上了赌桌,她还能抓着我的牌让我出局。

她说我犯了太多错误了,因为懒惰去探寻爱的真理,我放弃了注视她的目光;因为自负世事皆在掌控,恼羞成怒地放逐了她的爱情;因为恐惧收到的爱不够完美,我意图逼迫她刨出已经被埋葬入土的骨骸,要她捧着自己的骨殖说爱我。

我好像真的把那个满眼是我的女孩杀死在月光下了。我以为我的爱是给予,直到她告诉我,我的爱真正是撕裂。我沉浸在自己的罪孽中试图自救,诡辩自己正在救赎她。

我呕心抽肠地想她真狠心呐,她是我那根被强行抽出的肋骨,随手抽在我身上就痛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转头去看窗外的月色。月光打在她眉间,我失神地盯着那片看起来圆满得不真实的光辉,她侧脸的角度逐渐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重合。

我经过公共画室的时候,她正将那副天使画挂在画架上仔细端详,手里拿着画笔似乎想要修改,但迟迟无法落笔。

那幅画先吸引了我的视线,因为她画得实在生动,不是那种情态极致描摹的生动,而是情感从纸上喷涌而出的生动,她每一次完整的笔触都仿佛饱含情感,每个角度的拖尾都在呐喊呼啸。这张画的生命力太磅礴了,几乎要从画架上跳下来行走。

我从来画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想看看画这幅画的人是什么样的——这是一种诡异但无法抗拒的探索欲,于是我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侧脸?

我盯着那秀丽的线条失神失语,每个弧度的转折都美得让我心颤,可它们的组合散发着漫长的、寂寞的、雪花一样清冷的味道将我淹没了,那双眼眸里一片空寂,转头掠过我这个方向的时候没有将任何人物和风景装进去。

从那个时候我就……

我的爱情迟到得比我预想的还要离谱,我用天荒地老般的一个回眸就把自己关进了爱情的囚笼里,自那以后我不择手段地要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呕心沥血地教导她,都是为了偿还这一段目光的债。

我的爱那么深重而难以言说,于是显得我笨拙又愚蠢,她每一句丢来的试探都让我恐慌地不敢回应。我扯着道德的旗帜、吹着伦理的口号,把自己的心从前线一下一下往回拽,那只叫做“恐惧”的手将我反复留下,战争结束了,我连三等功的门槛都够不上。她荣升上将军,轻蔑地看着我——懦夫。

可那双眼睛曾经满满当当地装进去过一个我。

“叶瑄,你觉得你爱我吗?”她轻声问我,声音碎得像是初春的浮冰,一点点温度就会让它消失殆尽。她并没有转头回来看我,她诚挚地看着月亮,似乎那遥不可及的星体才是她的爱人。

“……我爱你。”我心如死灰地呢喃,“……我好像很爱你。”

我们的爱真像一场莎士比亚式悲剧,她真切地爱过我,我也真切地爱过她,直到真的将彼此的爱吞下去,才发现一丝一缕都带着毒,就像虞美人全株有毒,吞下去就叫人恶心得想吐。

她终于慢慢地撑着墙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去牵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她跪在床上用一种初生的、幼稚的目光抚过我的五官,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弹了弹她为我戴上的耳坠。

“我真是很喜欢你这张脸,”她微微笑着说,“总是忍不住想吻你。”

她的吻落在我嘴唇上,温柔似水,小狼一样舔舐她刚刚咬破的伤口,要抚慰我的疼痛。

我配合着她,她将一条腿挤进我的双腿趴在我身上,嘴唇下移去啃咬我的锁骨,像复现以往每个夜晚她在我身上做的工作一样,一点一点地咬下去,我再次在疼痛中生出情欲,这具身体早就不知道是被爱还是被记忆,调教得已经无法抗拒她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仿佛抓住一段海面上的浮木,即使知道再努力也可能是苟延残喘,还是贪恋这一时的欢愉。

她吻在了我的小腹,我深深地吸气,身体被爱火灼烧得出汗,她的睡裙将我的汗水连同欲水一同遮蔽,不允许我看见。

亲吻又顺着我的身体爬上来,落在了我的侧颈,她重新张嘴撕咬我的咽喉,明天我的脖子会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浮现浓重的淤青,那是她在我身上打下的标记。

她抓紧了我的欲望,我的喘息沉重而不可抑制,在她任意一个亲吻和抓握里失去节奏,情欲的溃败是我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第一步。她确实学什么都很快,快感一阵阵冲上我的大脑,我难耐地抬起头将脖颈完全地暴露在她眼前,我的身体带着手铐一起颤抖,冰冷的金属时常撞在床架上奏起一小段伶仃的乐章,像是为这场性爱的舞蹈伴奏。

熟悉的情节每晚发生,几乎把我驯得像巴甫洛夫的狗,我在登上云梯之前被她放弃,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又一轮亲吻和折磨。

湿热的吻果然落下来了,这次是真正的亲吻,她探进我的齿间搜寻什么东西,舔过我每一颗牙齿,又顶着我的上颚揉搓,我扶着她的后脑将这个吻更深更深地进行下去,我的手越来越紧,将她的嘴唇往我的嘴唇上重重地压下来。

她贴着我的额头轻轻喘息,稍微直起身子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水波潋滟,美得让我一瞬间生出了“牡丹花下死”的慨叹。我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鬓角:“你的头发乱了……”

她甩了甩头,也避开了我的手,手按在我胸膛上将自己撑起来,完全地跨坐在我身上,我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不行。”我抓住她的胳膊,气息不稳地阻止她。

“你还是不愿意吗?”她沉默了一秒钟,伸手拂过我的眼睛,声音很轻。

“我没有不愿意,”我勉强挣出的理智还能提醒我趁此机会和她解释更多,我断续地说完我想说的话,“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做了,”我牵着她的手亲吻她的掌心,温热的,像一团被阳光炙烤的云朵,“我今天买了安全套……在门口的购物袋里。”

她安静下来看着我,身体的重量落在我小腹上,手落在我的脸庞,过了几秒钟,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起身出去了。

她带着一盒安全套走进来,坐在我旁边慢慢拆,我的身体逐渐降回正常的温度,温柔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仍然愿意接受我的关怀,这很好。

她不怎么熟练地为我戴上保护她的用具,趴在我身上又落下亲吻,她点燃我轻而易举,我扶着她的后脑也在她的侧颈落着深深浅浅的吻,我们像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

她坐上来,但在试图将自己落下的半途皱紧眉头,一只手死死地按在我的小腹,进退两难。我扶着她的腰,满含歉意地看她,是我没有为她做好准备,我不该让她痛的。我把手从她的睡裙下摆伸进去抚慰她,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了,我头皮一炸,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你先……下来。”

她噙着泪似乎要哭,我一边心想哭出来也好,今天的绝望和愤怒能少一点吗?一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为她擦拭湿润的眼角,手铐的撞击叮铃铃,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停滞在原地,这手忙脚乱的性爱让两个人都苦不堪言。

她不听我的,似乎已经逐渐决定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她按照自己的节奏一下一下试探着落下,我的大脑里炸开一朵又一朵烟花,这灭顶的刺激逼得我控制不住地完全倒在床上,我顾不得她的身体,全身的感官和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埋在她身体里的那部分,喘息沉沉地冲破了夜色溜出卧室去。

我恍惚着想她真的长大了,她正在完全地掌控我。

最后她终于颤抖着将我包裹在身体里,眼泪落下来碎在我的小腹上,像一滴熊熊燃烧的火。

“爱与痛是分不开的吗,叶瑄?”她呜咽着问我。

我亲吻她的肩膀,我不知道答案,在我有限的人生里缺乏这样的经验,我的爱与痛都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她早就成为我的老师了。

“我不知道。”我把数不清的吻落在她身上,在大汗淋漓的愉悦里我模模糊糊地思考,爱到底是什么,如果爱是占有,为什么我们会如此痛苦?如果爱不是,那它是什么?

她疲惫地趴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的腰试图将她压进床铺的努力失败了,手铐一直在提醒我,我仍是个嫌疑犯,我叹了口气,亲吻她的额头,向她讨要暂时的宽容:“可不可以……先把这个解开?”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钥匙交给我,闭着眼睛沉重地喘息。

我解开手铐,将她压在了身下,我拂过她的眼皮,其实我真的很想让她一直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只在幻想里看着叶瑄,看看真实的我,我的七情六欲,我的人生八苦,我的执、妄、畏,我的缘起性空,我的轮回业果,我一切的哲学的起源都在她身上。

海潮一波一波将我和她冲刷上岸,我是在膜拜生命的君王,因为我从来不曾完整地得到过真实的生命,所以君王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歌唱。

我的头发垂落在她身上脸上,像一段潺潺的月光流泻于一峰起伏的山峦,借着高低错落遮蔽视线的迷雾将山谷奸淫——山谷曾以为得到了月色的照拂并为自己的勇敢自豪着,骄傲着,恨不得广而告之,日日夜夜将月光留在怀里。

这场景美得吊诡迷狂,几乎像是一种可怕的邪教了。

“我爱你,”我在她耳边落下亲吻也落下表白,爱在持续的瞬间里登上极乐的峰巅宣告永恒,“我爱你,我爱你。”

她的眼泪在攀登云梯的途中又汩汩地从她身体里渗出来,像是我的爱占满了她的身体,她再也承受不住。泪水无休无止地流淌,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她潮湿的目光中瑟瑟发抖,我抱紧她,悲哀地意识到这场欢爱里她没有拥抱过我,主宰、占有、享乐,唯独没有依赖——这不是她的爱。

我颤抖着问她:“你相信我吗?”

“你相信……我爱你吗?”

时光拖着我踉踉跄跄地走过这段肉体的愉情,我忘记转头去看清她的脸。

“我不知道,”她不再流泪,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

脱轨电车 Chapter 11 自然生长

我做了一个梦。

不,不是梦,是几天前的一段回忆。

她在卧室里画画的时候,我会在家里随意收拾,把被她随手放在各处的东西复归原位——在我的画室里她从来不会这样,所有的东西都总是安分地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

我在窗边的橱柜上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画册,看起来是情绪宣泄的产物,笔触纷扰,构图也杂乱无章,是她自己装订起来的。

画册讲述了一个不长的童话。

在人类的国度里生活着一名拥有治愈魔法的女巫,人们需要她的帮助,但厌恶她丑陋的面貌。女巫被人类的言语表情伤了心,想要去找传说中被一条龙守护着的古老秘宝。据说,只要满足了那条龙的愿望,就可以取走秘宝实现任何愿望。

在去寻找那条龙的路上,她遇见了隐居森林的贤者,贤者为她提供了住宿和食物,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分享给她。她听从贤者的建议前去寻找能让那条龙满意的东西:传奇的魔镜、珍贵的宝石、公主的七弦琴、悬崖下的灵草,为了拿到这些东西,她走了很远的路,遍体鳞伤,一路的血迹在她身后蜿蜒。

所有的东西都找齐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龙。她无可奈何地折返回森林,原来贤者就是那条龙,他哄骗她为他寻找宝物,又在抢走她拿来的宝物后将她丢出森林。

女巫失去了她的魔法。

我拿着这个画册在原地站了很久,有那么几分钟感觉自己没有在凭借本能进行呼吸,身体似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要让我窒息而死,直到我轻轻吸进一口细碎战栗的空气,垮倒的脊背才被强行撑起来。我试着将画册收进橱柜里,却发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我把它轻轻放回原地。

我是那个贤者……也是那条龙吗?

她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我狠狠地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脱离了这个回忆梦,我似乎在车里睡着了。

我撑着额头轻喘了几口气,看了一眼时间,从律所出来,这一觉睡得有点久,已经快要到晚饭时间。我轻轻叹息,照顾她的时间里,她睡不着,我也难以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确实有点累。但她应该快醒了,我该早点回去。

路过超市的时候我进去挑了些她喜欢的食材和酱料,她家里的准备都很简单,明显不怎么在家烧饭——以前都是我烧好带给她,她家里没有这些才正常。

去买单的时候我经过生理用品区,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拿了两盒安全套,有些事……早晚都应该做好准备,我不能让她再面对一点风险。

晚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我尽量开快一点,但在车辆的洪流中实在难以脱身,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我脱下大衣,把购物袋留在门口先去看她。

卧室里没有人,画架倒下来,砸翻了一罐颜料,我的心停跳了一瞬。

我快步走出去找她,起居室的地板上落着一个碗,碗里稠密的粥泼洒出去,已经有点凝固,但她也不在这里。

厨房没有人,我留下的便签不见了。

我匆匆走向浴室,越走近越能听到一点模糊的、水在管道里奔流的声响,我推开半掩的门。

瓷白色的浴缸和围绕着她的淡红色的水对比太刺眼,那水如同浸满了盐分的绳索套住了我的脖子,我扶着门框站稳。

“我回来了。”我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假装没有看到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刀——那刀甚至是我陪她去买的,比起用具更像是一个工艺品,刀柄镶满了玛瑙玉髓,我不知道她怎么开的刃。

她的手颤了颤,刀尖在伤口里面搅动了一下,看得我也疼得打颤。

我慢慢走过去,把她的头轻柔地按向我的肩膀阻隔她的视线,另一只手将刀从她手里轻轻提出来无声地放进浴缸旁边的挂篮里。

“我去买了你喜欢的菜,”我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半蹲下来,让她坐在我腿上,轻轻抓着她的小臂不让她碰,“晚上吃你以前最喜欢的菜式,可以吗?”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眼睛里,像是怕一眨眼我又不见了。我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吻她的额角:“先冲个热水澡,免得着凉,然后我去烧饭,好吗?”

我把她的睡裙脱下来,她只是紧紧地盯着我,身体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我犹豫了一下,把内裤也轻手轻脚地褪掉。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胳膊避免热水刺激,温热的水流覆盖了我们,蒸腾出一点热气开始充实浴室,简单冲了冲,我迅速用浴巾将她包起来,抱回卧室床上。

还好今天的伤口不深,医药箱很好找,我熟练地给她消毒包扎,同样系好一个可爱的蝴蝶结,然后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我拿衣服给你。”在我走向衣柜又拿着睡裙内裤走回来的过程中,她的眼睛一直跟着我,耳坠在我耳下一下一下晃动,像是她的一颗心随着我的动作摇摆不定。

穿好衣服,我又摸摸她的脸,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等我几分钟,可以吗?”她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轻轻眨了一下。

我走进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用冷水扑了一把脸,才仿佛听到胸腔里重得过分的心跳声,胳膊都软了。我闭上眼睛,那一整个浴缸的水还留在那里,我再晚回来一点,淡淡的红色就会彻底被殷红取代,她会浮在水上安静地闭着眼,任由血水一遍一遍冲刷她如玉的面容。

我回来得太晚了。

我该带着她的,或者我哪也不去,就待在她在的地方。

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滚落进洗手台,我看着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披上浴袍走出去,她还坐在床上安静地等我回来,目光黏在我身上,像一层积年的苔藓覆盖着我的围墙,怎么撕都撕不完。

我坐在床边牵起她的手,没有什么温度:“我去烧饭,等下来喊你去吃,好不好?”我珍惜地亲吻她的手背,短暂的热气给不了她长久的温暖。她需要一点温热的食物,需要补铁,需要好好睡一觉,需要在睡醒之后就看到我。

她缓缓摇头,眼神亮得惊人,似乎已经回神了。

“怎么了?”我抚上她的脸,“不想吃吗?”她的脸也是冷的。

她又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勾着我的脖子示意我躺在她旁边,我顺从地躺下去,以为她想要听听我的心跳,或者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但她的眼睛那么亮。

她扑上来亲吻我的嘴唇,或者说,撕咬我的嘴唇,我很快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覆上来的那个瞬间就将我的嘴唇咬破了,血流进我嘴里又被她卷走,她将我的血一股一股往肚子里咽,真的像一头开了杀戒的狼,我的鲜血教她什么叫痛饮快意。

疼吗?疼的。

我闭着眼睛,伸手覆上她的后脑轻轻抚摸,感觉这个吻像是在为她补充刚刚流失的血液,我是个自愿成为血奴的祭品。

她摸索着将我的手按在床上,我配合地任她动作,也许她又想发泄一些什么。

“咔”,这是我没听过的一个声音,我手腕上传来金属的冰冷质感。

她缓缓起身,如同达成目的后抽身而退。我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副手铐,将我的手腕和床铐在了一起,银白色的金属贴在我皮肤上,比她的身体更冷。这个亲吻只是手段,只是惩罚。

我茫然了一瞬,看着她拉开抽屉拿出那条鞭子来。那一条短短的皮鞭不知道被她摩挲过多少次,鞭身的纽结都有点松散了。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信念向前挪了一步,离我更近,然后扬起手,指节绷紧到发白,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记鞭打来。

我仰头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我面前流过多少泪啊,她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落下来吧,我想。鞭子落在我身上,痛苦给我吃下去,把你心里的痛都化成向外攻击的手段,不要手下留情,即使是对我,也不要抱有一颗过于善良柔弱的心,不要优柔寡断。落下来吧。

她的身体在颤抖,那条皮鞭如同一条困兽挣扎的响尾蛇在她手里狂舞,她深深地呼吸,气息穿透室内的空气犹如穿过峡谷,带来一阵阵刺进我耳朵的啸叫声;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某种未知的力量死死攥紧了她的心,它正在竭尽所能、迸发着最大的力量想要活命。

她眼睛里又开始浮现出那种痛不欲生的迷惘,但这次来得太早、又太猛烈,她皱紧眉毛的样子像是自己已经身处油锅地狱中被煎炸过漫长岁月,以至于痛得想要拉什么人下来与她一同哭泣嘶吼,我就在她面前,鞭子落下来我才能和她共享疼痛。

没关系。落下来吧。

她的手如同精疲力竭一般重重滑落,打在自己腿上,鞭子被撞得脱手飞了出去,发出一声清亮的坠落声。

她看着我一步步后退,像是身后的淤泥一点点拉着她离我远去,她的目光被重重思绪和情感也杂糅成了一团污泥,眷恋、痛恨、柔情、仇怨、痛彻心扉的呼喊、声泪俱下的质问在她的眼睛里无序地浮起又沉落,她在风暴中被撕扯成了碎片,落在我手里的不过是一片无意义的衣角。

“别走,”我挣了挣手腕,金属的束缚远比丝带更牢固,床架被我拽得几乎要惨叫,我的腕骨磕得闷痛,恐惧再次攫紧我的心脏,我要怎么,怎么留下她?我看进她的眼睛,我恳求她,“别走。”

她的脊背撞上了墙壁,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伸手把自己抱起来,下巴抵住膝盖用一种锋利的、狠毒的目光盯紧我。

我黯然回望她,那目光几近仇视,刻骨的怨恨把她折磨得如同厉鬼,杀人的欲望被她死死圈进了自己的皮囊。

在她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把她痛苦缠绕的东西,我仍然没有被授予读取信息的权限;任凭她是在怎样的孤独、寂寞、生不如死里苦苦挣扎,我就是帮不上忙。

我只知道她是个敏感的、情感充沛的孩子,虽然她的大哭和大笑在某种程度上对所有人都一览无余,可直到我真正直面她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我才知道那些哭闹撒欢原来并不是一种即时的情感表达——她把自己的情感落在每一个正在与她产生联结的人身上,观察他们的喜好,学习他们的习惯——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她,她是个闪耀、欢乐的小太阳。

太阳也有背面,而且因为光芒太耀眼,叫人在瞥见一点端倪之前就被灼伤了,晕迷在她肆意挥洒的生命力里。

这么久以来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享受着她的热情和真心,以为太阳生来就是恒久明亮的;我比其他人更罪孽深重,我占据她的时间、领地、感情,我索取她的陪伴、信任、恋慕,可我唯独没有想过她的每一道目光都是她在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剖开向我求救。

我是那个唯一被她寄以厚望的人,我居然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脸。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我不是个合格的……我什么都不是。

叶瑄,你自欺欺人。

薄情寡义。

你残忍,你可笑。

我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比我自知的更狭隘破碎。

常态的伦理社会禁锢了我的爱,约定俗成的道德标杆束缚了我的双手,根深蒂固、反复重申的规则法理将性爱的自然性抹杀,我落入这样一种被规训的意识形态里循规蹈矩,她把自己剖开解构千百次才挣出来的一点勇气用来叩问我的城门,却被我视为反叛和异动,我几乎和这个世界合谋杀了她。

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用一种熬鹰的决心和势头把两个人都死死钉在了绞刑架上,她盯着我的眼神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凶狠的小狼,世界在她身上割开一道又一道口子,她试图向我讨要疼爱的时候被拒绝了,于是现在也不再相信我——她最恨的就是我。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驱赶我?为什么要我死?

我恨死你了。

那眼神将仇恨变成灵与血的鞭子杀得我血肉模糊,哪怕她都这样恨我了,都将我铐在这里了,都把鞭子拿在手上了,还是放弃了将疼痛实实在在地落在我身上——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几乎要置她于死地的对我的爱和珍重里扑灭了仇恨的火焰?

她把自己的爱拼命往外给,以至于每个人都以为她从小就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才如此慷慨解囊——没有人知道她是最需要爱的那个人,她试图让我知道……可我站在世界那一边,无视了她的招揽,我是多么冥顽的狂徒,居然把世界的理念凌驾于她之上。

我是凭借什么样的傲慢,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我好疼啊,叶瑄。

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过往那些撒娇逞强的小伎俩都那么有分寸,八面玲珑到即使在我面前也不曾真正松懈——也许她是对的,我不值得信任。

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

我此刻看到的痛苦及得上她遭受着的百分之一吗?她日夜被鱼鳞碎剐的灵魂还强撑着拼凑一个我吗?

我怎么如此自恋,自负,沾沾自喜将她培育得灿烂绚丽?

她的心都碎成一堆齑粉了。

我真想将自己三刀六洞,拶指锯骨,用尽各种恶毒的刑罚也体会那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时时刻刻窒息、昏迷、苏醒、再死去的残酷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在沉静的夜里注视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嗜血的渴求,落在我身上每一个允许血液喷溅而出的部位,她想要扑上来狠狠地将我开膛破肚,连皮带肉地吃进肚子里去,但胳膊囚禁着她的腿,她站不起身,也无法走过来杀死我。

脱轨电车 Chapter 10 宇宙湮灭

宇宙湮灭

“抱歉,我不能和你分享她在我这里的咨询记录。”劳拉满怀歉意地对我说。

我把视线从门口Counseling Room的门牌上收回来,这个答复在我来之前就有预计,我也理解,心理咨询记录作为学生的隐私,哪怕是她的老师,没有得到学生的同意也无权索要。我冲她点点头:“那么,你能根据你了解到的内容给我一些帮助她的建议吗?”

“我其实不是很有把握,”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我能看出来,她的防御心很强,需要更多时间来建立信任。”

“她总是表现得很礼貌乖巧,甚至可以说,非常活泼。这样的态度会掩盖她内心的真实情绪,但这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的手指慢慢拂过桌上笔记本的皮质封面,“她提到过一些可能影响她的因素,但这些属于她的个人隐私,我无法具体说明。”

“很抱歉,”她摇摇头,“你是她的老师,应当平时和她接触很多。”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但她最近……很不好,我很担心。”

她皱眉看着我,温和地进行安抚:“我能感受到你对她的关心,但在支持她的同时,也请你记得关注自己的情绪和状态。”

“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通过增加与她的互动,观察她的状态变化,并营造一个让她能够逐步建立信任感的环境是比较有效的初步策略,比如和她进行轻松的日常对话,避免直接谈及可能引起她压力的事情;如果医生已经开了药,遵循医嘱也非常重要,药物与心理支持结合通常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她耐心地补充道。

“我知道了,谢谢。”我站起身,准备走出去,但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更早。”

“我想,你应该知道,”她补充道,“一个人的心理问题,既可能是因为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一些故事。你可以尝试让她来多找我聊聊。”

“谢谢。”我带上门,轻轻吐了一口气。

除了我,还有别人让她难过吗?还是她的过去把她困在了某个地方动弹不得?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她?

我上车系好安全带,出了一会儿神才发动引擎准备去律所和律师见面。在劳拉那里的时间不长,她应该还睡着。

昨晚的记忆把我的大脑搅得乱七八糟,我记得她的嘴唇落在我的耳垂,像那个晚上一样含着我的耳坠模模糊糊地叫我的名字,叶瑄,叶瑄。

我问她可不可以吻她,她先将一个温情的吻落在了我的嘴唇,那个绵长的吻很苦很涩,但仿佛让我上瘾,我扶着她的后脑一遍又一遍尝过她的津液和泪水,舌尖像我的画笔一样仔仔细细地描摹她的样子。在深夜动情的喘息里月亮悄悄落下去,晨光打在我脸上,她凌乱的头发逆着光拂过我的脸,时间在她的眼眸里转瞬即逝,我坠入进去,在几个呼吸间就共她白首。

明明只是亲吻,却让她的脸庞都比前些天多出了许多血色,她离开我的嘴唇的时候终于少见地露出疲态,我将昨天泡好的豆子快速煮出来哄她吃下,她沉沉地陷入梦境,距离上次睡去已经快要五十个小时了。

我将一张便签贴在冰箱上出门——我出去买些菜,马上回来。

今天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扫平一些阻挡我和她在一起的障碍。

詹姆斯说得对,那道坎只存在于我心里,现在我决定跨过去了,完整的计划几乎不需要多加考虑就已经成形,我只需要找人去实现它。

我到达律所的时候加西亚和保罗已经在等我,我平静地坐下,冲他们点点头:“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就长话短说了。”

“保罗,”我看向他,他手边放着一本笔记本,律师身份让他习惯随时随地都记录客户的要求,“我需要你把我把所有没有纠纷的不动产列入赠予计划,受赠人的信息我之后会发给你;有纠纷的部分暂时保留,我之后单独解决;”我轻轻敲了敲桌面,“另外,辛苦你帮我找一名合适的律师之后为这名受赠人处理她的资产业务,这位律师的能力至少要和你相当,情绪感知能力要更强,最好……是一名女性。”

保罗皱着眉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叶先生,您名下的资产赠予涉及复杂的税务和法律问题,特别是高价值的不动产和跨国资产,这可能会带来相当高的税费支出。您是否考虑过分期赠予的方案?我们可以先处理一些流动性较高的资产,避免一次性支付过多税费。至于受赠人,我们将需要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以确保整个过程的合规性。”

我看了他一眼:“税费支出方面,请尽量优化税务负担吧。但是赠予资产这件事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希望你们按计划执行,尽快将完整的方案和合同送到我家里。为受赠人找到一名合适的代理律师是我需要你额外关注的地方。”

他似乎还想说话,我摆摆手:“受赠人是我的……”我沉默了几秒钟:“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保罗和加西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对我点点头,轻声回应:“我明白了。叶先生,为了保障您的权益,我有一些必要的建议需要向您说明。您此次的决定虽然明确,但也带来了许多挑战,尤其是短期内完成这一过程可能会面临较高的税务成本。我建议您在资产赠予的数量和方式上做进一步评估,确保操作的流畅性。”

他再次审视自己的笔记:“我理解您希望迅速完成这些安排,但从法律和税务的角度来看,逐步赠予或许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这样既能减少税负,也有助于确保资产移交的合规性。我的猜测是,您的几项高价值不动产,可能有出售获取流动资金的需求;”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诚挚的劝告,“如果是为了表示诚意,进行少量资产赠予也许能更高效地体现您的意图。”

办公室外有律师和助理们在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严肃认真,谁不是为了生活拼尽全力呢,我的眼神掠过一眼就回到保罗身上:“谢谢你的建议。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头发蹭得我下颌有点痒,我伸手拂了一下,“我做这个决定不是为了表示诚意,是为了后续的安排。”

“就这样做吧,”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画廊不要动——我是个画家。市区的不动产除了我现在住的那栋,和学校后山画室旁边的那栋,其他的都可以处理。其他国家和城市的话,我希望在每个城市留下一栋地理位置便捷的物业,之后我可能会需要用到。”

他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了解,叶先生。我会与其他合伙人讨论具体的执行方案,并着手为受赠人寻找合适的律师处理相关事务。”

他起身出去,我看向加西亚,他笑了笑:“您的金融资产,也需要进行相应的赠予吗?”

“辛苦你了。”我也笑了笑。

“相应的税务问题、协议起草这些,我会让保罗再和你联系,进行所有权的转让,”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但之后也还是辛苦你打理这些资产。”

“我明白了,”他了然地点头,“我只是换个客户。我会针对这些资产制定一套优化的方案,并确保在转移过程中的税务负担降到最低。后续的资产管理,我仍然会确保每一项都符合您的长期财务目标。”

我看到玻璃映出了我的影子,那里只有一个我——才刚刚分开不久, 我就已经很想念她了。

她的温度、气息、声音、灵魂的色彩,在两年至今的相处中早就都镌刻进了我的骨血,即使她现在想要逃离我的庇护,也已经太晚了。死别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叶先生,”保罗走进来,与他一起的是一名高挑温婉的女性,是她会喜欢的样子,保罗向我介绍,“这位是薇薇安,新晋合伙人之一,我们认为由她来代理受赠人会很合适。”

“可以,”我点点头,“资产赠予——包括不动产和金融资产,具体的细则你们之后发给我,或者送到我家里都行。”

保罗看向加西亚,加西亚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

“受赠人信息我之后会发给你,”我看着保罗,“现在,可以给我们一些单独的时间谈谈吗?”

其他人都安静地离开,保罗把一份文件放在我手边:“这是薇薇安的简历和过往的一些信息,我想叶先生这样稳妥的人肯定会希望提前了解她的背景。”

我接过文件,但没有打开看:“接下来我跟你的对话,是完全受到律师-委托人特权保护的,对吧?”

保罗愣了一下,神情变得更加凝重:“当然,叶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

我沉默了几秒钟:“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些额外的事情——我爱上了我的学生,也就是我的资产受赠人。”

“……”他似乎很无奈,但很快轻轻叹息着说:“您真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最近事务繁杂,”我轻轻摇了摇头,“但有些事情必须尽快处理,以避免未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他又打开了他的笔记本。我点点那个小本子:“别记了,这是我请你以个人名义帮助我做的事情。”他了然地点头,合上笔记本专注地看向我。

“我需要你帮我写一份辞职信,”我慢慢地说,“我要尽快从皇家学院离职,越快越好,老师这个身份产生太多限制。辞职的原因就写个人发展,避免详细说明,你用额外的付费工时来处理。发给学校的时候抄送我。”

他似乎想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写,我瞥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分身乏术。”

“第二件事,”我思索着,“我需要你以我的名义购买全面的保险,包括医疗、金融、旅游等所有可能的风险,选择最顶级的计划,终止日期设置为我去世的那一刻。”

他明显感到犹豫,皱眉道:“您确定要这样做吗?被保人和受益人是谁呢?”

“被保人是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受益人是我的受赠人。”

他震惊地看着我,犹豫了很久才谨慎地说:“叶先生,这些要求……确实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虽然您看起来并不受外界胁迫,但这些请求的性质让我有些难以理解。”

“别担心,”我微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将她的未来安排得尽可能周全。”

他长叹一声,语气中有些无奈:“爱情这个东西……真是会一视同仁地改变每个人。刚认识您时,实在难以想象今天您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我不了解在您母国如何看待这种情感关系,”他轻轻摇头,“但在这个国家,师生关系往往不被认可。您之后的路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

“我知道,”我静静地说,“因此我需要你在每一步都帮助我规避风险,特别是法律风险。”

“那位律师,薇薇安,”我转头看了一眼,她正在和其他人聊一些严肃的事情,神情专注,“既然是你选的,我不会质疑。以后有机会,我会请她过来见面,代理协议你们尽快起草好发给我就可以。”

保罗点点头:“明白,叶先生。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您处理这些法律事务。”

“法律方面的事情我都交给你们,至于道德,”我笑了一声,“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德君子。”

他认真地看着我:“虽然不完全理解叶先生为什么这样想,但根据我多年来对您的了解,我可以说——您的手段可能果断,甚至有时无情,但您始终坚守原则,这一点我深感敬佩,甚至认为在我的了解中,您是最坚持道德底线的人之一。”

“至于您和受赠人之间的关系,”他收起笔记本轻轻靠着椅背,“我无法对这段情感作出评价,但既然埃蒙德终于找到了他的仙后,我也为他感到高兴。”

我沉默了很久:“……谢谢。”

我回到车上,轻轻闭上眼睛。

这段感情注定是要饱经风霜的,但不论发生什么,我都需要、且必须为她撑起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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