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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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电车 Chapter 9 地壳翻滚

地壳翻滚

“睡不着吗?”

“嗯。”

“那,想听我为你读诗吗?”

“好。”

“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商谈着,各执一词,纷纷扰扰,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将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梦想解放出双脚,舞蹈不停……”

“叶瑄。”

“怎么了?”

“我想画画。”

“好,那我们去画画。”

于是她解开束缚着我手腕的丝带,牵着我去她的卧室找画具,我看着她自己调好颜料,下笔大开大合,完全不在乎我之前教过她的任何一种技巧,只是让画笔替她说话。

我舍弃了作为老师的身份,不指点她任何东西,站累了,就会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凝视月亮,偶尔回过头,会捕捉到她失神盯着我的视线,她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落笔,那张画里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但非常模糊,看不清是谁。

她看我的眼神开始趋于平静,除了在晚上,她在每个夜晚过来敲响我的房门,配合默契地将我绑在床上,偶尔用不同方式折磨我,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趴在我胸口听我的心跳。

弄疼我的时候她眼睛里会浮现深深的、要将我溺死的痛苦,如同那些惩罚是落在了她身上,由她在替我承受——那种眼神几乎将肝肠寸断四个字完全地临摹下来,我受到的那些微的皮肉之苦与之相比不值一提——她从来不忍心对我太残忍,最多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撕咬,连蜡烛都用得很少。

可她学会了另外一种让我痛苦的方法,我不知道是通过网络还是依据本能——她逐渐领悟了性爱就是权力,掌控我的情欲远比弄伤我更让我难堪和让她满足,于是在漫长的对血肉的刑罚之后她会加上一项额外的酷刑。

她挑逗我的欲望,在忽轻忽重的手法里紧紧盯着我的脸,我知道她想看到我因为她沉沦欲海的样子,她用这种近乎无耻的方式想要证明我属于她——我的喘息、呻吟、身体的颤动都告诉她一切——这不光彩的手段也是我教给她的,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我在两年里这样塑造过一遍。

如她所愿的,我的喉咙里溢出情欲的具象表达,我的眉头紧蹙是某种欲盖弥彰的纵容,我的颤抖通过肌肤相贴的尺度完全传达给她。

你看,我是属于你的。

在交杂着愉悦和痛苦的呜咽中我听见其他的声音,令人敬畏的古老的激情将我从四不像的教条伦理中提炼,我走过的路如同沙滩上的渺小足迹,被海浪席卷过就消失,我回不了头了。

幸运的是我听不见世人的诋毁,此起彼伏的刻薄羞辱,明晃晃的恶意的侮蔑,隐晦地写着“斩立决”的火签令——他们尽可以轻视我、糟践我,我叶瑄就是卑劣、自私、下流无耻的好色之徒——可我要把她送走,远远地离开这些低贱的污垢,去高处做盛放的花,别为山泉的污染垂眸回首。

她并不轻易让我纾解,在我难以自制地皱眉或者溢出一点求饶的声息的时候,她就及时地撤退,原本疾风骤雨似的压迫顷刻化为细雨和风,于是我即将攀登上高峰的渴望像是坐着一辆失去动力的滑轮车缓缓滑落,直到被她再次截停在山腰。

我的脸颊和身体都发烫,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她的脸,我想拥抱她,可是丝带阻止我,桎梏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你这样好美,”她带着一种沉醉、满足、如同谵妄的感觉呓语,“……我真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在泪流满面之前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不会让我哭泣,但她对生死的漠然态度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我总是看到她孤身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悬崖边上,山谷里穿行的风将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洗涤,每股风都带走她对人世间的一点牵念。我原本遥遥地拽着她的丝线,但那条线在那个夜晚突兀地断裂了,我伸出手去试图拉着她,可她站立的位置太危险,我触碰她的那一瞬就要打破她的平衡,她选择牵住我的手下山,或者坠落下去粉身碎骨。

“你要活着,”我跟她说,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情欲和凄苦如同砂纸打磨它的棱角,“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在我身边。”

她停下手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点惶恐,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答应我,这在过去的两年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一直是最信赖和依靠我的人,几乎将一颗心完整地挂在了我身上。

她是那个施加手段的行刑者,但情欲的暴行在持续地改变她,每意识到她可以这样主宰我一次,她在那个晚上就会更乖巧温柔,好像回到了最爱我的时候,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吻痕和舔舐,我幻觉我们是相互依偎的一对杜鹃。

而没有将我绑着的时候,她似乎就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很少和我对视;白天我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她也没有太多的意见或要求。

但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尝试过煮安神汤,做助眠的小香包挂在床头,为她读诗,带她散步,但毫无效果;我给学校的心理顾问发邮件寻求建议,对方的回复是应该带她去精神专科医院进行诊断,但她很抗拒和我一起走出这个房子,连散步也不肯远离小花园的范围;我在她的卧室里找到过舍曲林和阿戈美拉汀这种药物,可她从来不吃。

她的话越来越少,白天基本不与我交谈,只有在夜晚伏在我胸口的时候零星地吐出一些词句。我敏锐地意识到她在抗拒我,她在夜晚前来拥抱我,似乎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难以出口的渴望,我想是因为身份的转换在夜幕的遮蔽下更加鲜明,那个时候她可以安心地将我当成一个抱枕或一个奴隶,我毫不反抗,就意味着不会伤害她。

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甚至像那个晚上一样问我要点什么,她沉静地坐在画架前画画,似乎现在只有画笔是她唯一想要留住的东西,而她拒绝在画里展现任意一丁点与我有关的技法或内容——她连我也不要了。

这个念头让我在想起她的每时每刻都心酸得想流泪,曾经那么爱我的一个女孩,我是为了什么让她伤心欲绝?我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明明从来不是顺手为之,可我傲慢地不肯承认;我在关怀里混杂着爱的海洛因哄她一次又一次吃下去,以至于她在被我要求戒断的时候筋骨尽碎,最后自己跳进了绞肉机里面被切割成一地的零碎血肉。

我捡起这满地的血水碎骨,但它们似乎已经解脱了那个痛苦的灵魂,任凭我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半点回应。因为不懂爱,或者太懂爱,我误杀了我爱的人,试图从她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叩问真情。

我落在她后脑试图给予抚慰的手都沾满了她的血,难怪她无法安心。

我无声地笑了笑,叶瑄是个狡诈的刽子手,连杀她都不愿意自己动手。

“我去准备一些明天可以吃的东西,”我微微低下头,“你什么时候画累了,来找我,好吗?”

她转过头来看进我的眼睛,那双眼眸已经快要两天没有合上了,但仍然清亮,她亢奋的精神在透支她的身体。

“好。”过了一会儿她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我走进厨房把水龙头打开,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在这里做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扶着水池轻轻喘息,现在与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我心痛如绞,我一刻不停地在想,到底是我忽视了她这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是我改变了她原本纯真可爱的面貌。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我迟来的醒悟和爱难以取信于她,而我现在也只想要她好好活着,活在我的视线里,哭笑都在我怀里。

我必须救她,如果救不了她,不如和她一起死去,好过我日日夜夜被自责的痛苦和追忆的心酸穷追猛打却无处躲藏。

我拿出手机给我的金融经纪人、律师、詹姆斯、家庭医生分别发邮件,约他们见面。冰箱里的菜不多了,网上预定送来的食材也不够新鲜,我总是要挑拣出很多才能烧好一顿饭。

好在不管怎样,我烧饭她还是会安静地吃,这让我多少松了一口气。

我取出一点豆子来洗,明天做个八宝饭,高度的碳水也许会让她的身体犯困,即使只睡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比不睡好得多。

豆子倒进砂锅等待泡发,我打算去把屋子收拾一下。但一转身,发现她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我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怎么了?”

她看着两只相互牵绊的手没有说话,我摸摸她的头低声问:“累了吗?”她摇摇头,抽出手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不明所以,但放心不下地跟过去。

她从衣柜的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她的手指拈着耳坠的挂钩伸向我耳边,我配合地低下头,她为我戴上耳坠。

我似乎瞥见一颗巴洛克珍珠。

“本来买的时候就是一对,”她平静地说,“只是当时只送了你一只。”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她这样做的意思是……原谅我了吗?但我又很快意识到这耳坠本来是她留下来自己保存的,可现在却决定不再珍藏它了,那是不是代表……她连关于我的记忆都不想要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在这场畸形病态的爱情里我逐渐无力沦落,到今天任她宰割,我的投降也许是出于恐惧,但我清楚地看见了,连恐惧都是从我深深扎根进泥土里的爱的植株里生出的旁支,我要砍掉它,就如同自断一臂。

她牵着我的手走向床边,像每个夜晚一样将我推倒在床上,只是今天换了地点。我看到她刚刚完成轮廓的那幅画斜斜地对着我,上面似乎有一座孤岛,除此之外,天地煞白,都被雪覆满了。

她站在床前看着我,我熟悉那个眼神,它代表她想要听见我情潮翻涌的轻喘和呻吟。

我安静地看着她伸手抽出了我浴袍的带子,用它代替轻薄的丝带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她找不到其他材料,于是放任了我另外一只手。

她跪坐在床上长久地凝视我,夜幕又给了她机会释放心里的猛兽,那一双狼的眼睛在幽幽地闪着执拗的光,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没有生命,但只属于她的死物。这样的目光总让我觉得悲凉,因为她只有在把我当成奴隶、当成性的工具的时候才展现出占有我的欲望,似乎她默认了我的渴求与她注定背道而驰,因此不抱任何期待。

“我太爱你了,叶瑄,”她慢慢俯身吻在我眼睛上,“爱你爱到恨不得将你永远、永远、永远留在这里,恨不得把你剥皮剔骨、拔筋抽髓、连皮带肉地吃进肚子里去,让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大脑、灵魂、所谓的意识主宰都只剩下我……”

带着些微颤意,她的气息和声音一同将我包裹,我在她癫狂的示爱中闭上眼睛,感到她的手从我光裸的侧颈游走下去,经过胸膛和腰腹,落在类似某种猛兽蛰伏的欲望之源。

“怎么办呢,叶瑄,”她用一种轻飘飘的很苦恼的语气掩盖狠毒的索求,因为她揪住了猛兽的后颈迫使它从梦中醒来,又压制着它匍匐在她脚下,哪怕是万兽之王,此刻也不过是一只在爱的暴力里俯首呜咽的宠物,“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我轻轻喘息,在她某一次力度极大的揉捏里闷哼了一声,手腕颤动撞得铁制的床架也发出点轻微的呜咽。

“你害怕我吗?”她转而去亲吻我的耳朵,含着我的耳垂呢喃,声音飘忽像是睡前的一次祷告,却在我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她反复叫我的名字——

“叶瑄,”

“叶瑄,”

“叶瑄。”

我用自由的那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哄一个向我祈求宽恕的孩子:“我不害怕你。”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耳廓,我的耳坠被她用嘴唇压在耳下那块肌肤,带来一点凉意,她微微颤抖着问我,“你没有骗我?”

“我不会欺骗你的。”我在她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脱轨电车 Chapter 8 冰川燃尽

冰川燃尽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我试探着动了动手腕,想要将丝带解开,给她盖上被子,虽然家里暖气一直保持恒温,但这样睡觉仍然容易着凉。

指尖刚触到丝结,她就抬起了头,她的脸轻轻蹭过我的脖子,额头划过我的下巴,像一根宽大的羽毛游过我的身体。她慢慢坐起身来,手撑着我的胸膛,同时将我按在了原地。

她瞥了一眼我的手,伸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声音轻得像是雪花坠落:“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看着她的眼睛,可那双美丽的眼眸里不再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倒映着我的模样——我不知道在刚刚长久的沉默里她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她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我偏头在她手上蹭了蹭,感觉自己在触碰一片冷冽的月光:“你应该去穿件外套。”

“叶瑄……冷吗?”她贴贴我的额头。

但我的额头比她的温度还要高一点,我摇摇头。于是她顺势滑下去,脸贴在我胸口,像是去聆听我的心跳:“我也不冷。”

我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一种温热的、隐秘的力量从我的胸膛生发,传进她的耳朵里,想要邀请她与我一同穿行在生命的暗流之上,如同魅影带着克里斯汀穿越迷雾。

她又慢慢坐起来,碰了碰我的脖子,声音里流露出一点歉意:“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她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不小心弄疼了自己的宠物,无措又难过地向他道歉,却不知道怎么弥补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她的眼神渴求又畏怯——她善良的心无从接受自己的可憎,于是试图为自己的面目全非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可以给她这个理由。

“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要你这样做的,不怪你。”

但我知道她的恨意是真实的,有一种生于幽深晦暗的情感——也许是求而不得的愤怒——让她有一个瞬间真的想要按停我的心跳。她恨我拒绝她,恨我戏弄她,也许在她看来,我是在刻意地折磨她。她太痛了,以至于随手洒在我身上的情绪都带着刺骨的锋刃。

可我也记得,她曾经救助过的路边生病了被遗弃的小猫,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去宠物医院耐心地陪伴他,晚上回来,她愣愣地坐在画架前,发呆很久才动笔铺下第一层色彩,渐渐地,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的画布上,安心地蜷成一团,仿佛沉睡在她营造的梦境里。

小猫的身体恢复之后,她开始整天整天地在画室里抱着他,哄他吃药,给他唱悠远的摇篮曲,把他宠得在画室里上蹿下跳。我不得不找人来将那些倚靠在地上的画框、随意铺在地上的画布都收进箱子里或者挂在墙上,免得被他抓破。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会纵容她这些小小的任性,会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转头又去给小猫洗脑:“你看叶老师对我们多好,你要乖乖的,不准乱抓,知不知道?”

她久久地凝视我,手落在我的胸口安静地与我融为一体。我看着她抹去泪水的稚嫩脸庞,天真童稚和百孔千疮同时奇异地存在于她身上,如同冰与火在她身上短暂地交融。我凝视她明亮的灵魂之火,与此同时,厚重的坚冰将她另一半灵魂死死地冰冻封存在冰川之下,我温和的触碰解不开沉重的禁锢。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温和的触碰激起我晦涩的情欲,我的身体正在被她的呼吸点燃,这让我无地自容,但也如释重负,在目前这种身份的限制下,她想做什么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与他人无关,只有天地和今夜的风花雪月知道一切。

“还想做什么呢?”我轻声问她。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在短暂的沉默后把额头贴在我的胸前,气息拂过我的肌体,几乎像是在我心头落下一个不着痕迹的吻。

随即她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我垂眼看着似乎被她吻过的那块肌肤,一点濡湿的感觉还留在那里,像是被小猫轻轻舔了一口。

她走进来,擎着一支蜡烛,烛光暖暖地映照着她的脸庞,在漆黑的夜里那么鲜明惹眼。

床榻下陷了一点,她坐在我旁边,伸手轻轻拉开了我的浴袍,目光落在我胸膛上,又上移到我的脸,她似乎有点犹豫,抿了抿唇,烛光在她手里颤颤巍巍,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要把它用在我身上吗?”我温和地提醒她,“但它可能不够疼,你可以用其他的。”

你可以用鞭子,我想。蜡烛对我来说太温情了,它带来的疼痛可能都比不上我看到她卧室里的虞美人那一瞬间的锥心刺骨,可我看到的痛苦在具象化之后已经失了一层真实的触感,她的心曾经怎样千回百转地撕裂过,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你可以让我陪你一起痛,我想。

她在烛光里虔诚地像个正在向我祝祷的修女,长袍将她的伤痕连同她的心完整地遮蔽,我看不清她此刻是为什么而沉默。

她的手腕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一滴蜡油在安静的空气中坠落,我从蜡烛后面看到她的脸,那滴蜡油像是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

修女的眼泪落在我胸口,那处的皮肤像是被一小团熔岩燎过,尖锐的痛感让我瞬间屏住呼吸,我必须刻意控制颤抖的气息,才能配合她的动作发出声音:“一……”

原本正在向外蔓延的灼烧感很快就随着蜡油的冷却停滞了,蜡油像是一层薄薄的外壳,或者一块小小的纱布,紧贴着皮肤,带来介于疼痛和麻痹之间的压迫感,加速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膛都对这一小块火山灰的着陆示以尊重——原来蜡油滴在身上这么疼,我恍惚着想,这疼痛她也在自己身上试过吗?她的感觉和我一样吗?

我一直以为她很敏感怕痛,在画室里、在路上、在海底,当她不小心磕碰到什么地方,我一边为她涂药油一边问她疼不疼,她总是会委屈地抿紧嘴唇,小声地撒娇:“疼。”

她把蜡油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想过要找到我跟我喊疼吗?那个时候……我在哪里?

又一滴烛泪从母体中脱离,落在我的腹部,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又像一小簇火焰跳跃着滑过,留下短暂但犀利的折磨,我咬紧牙关调整呼吸,但紊乱的气息无法遮掩,从我吐出的单字中也一览无余:“二……”

它很快又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玉玦,柔和但坚决地将那块肌肤束缚起来,如同一个封印将咒术埋进我的身体。

她注视着我的样子像是在怜悯受难的神明,那眼神像一副层次模糊的油画,我只能看到她纯净透明、满怀信任和虔诚的底色,而爱、恨、心疼、快意,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交错成了一片混沌的海洋,铺满了她的瞳仁,我难以分辨。

她再次动了动手腕,蜡油滚落,在我的小腹上蔓延成一片海,我的身体本能地一抖,海底的烈火在我的神经末梢炸开,烧得我有一瞬的失神,我闭上眼睛挣扎了两秒才挤出声音:“三……”

我的身体几乎感知不到这疼痛凝固的重量,但它的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像是无形的印记烙在皮肤上,代替大脑将我的一部分记忆留存。我的灵魂在这缓缓流淌的疼痛里也沾染了她的情感,她跳着湿婆的舞蹈毁灭一切,但也占有一切。

她停了手,默默地看着我,又安抚一般地摸摸我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可在缓慢但非常明显的蜡油冷却的过程中,我的心如同被幽魂从滚烫的烈日下缓缓拖入阴影,炙烤的阳光和阴冷的冰水分别浇了我满身,我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起来柔和无害的蜡油,覆上肌体的时候,也让人痛得止不住战栗,真实的疼痛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里只听得到我疼痛的喘息,她眼睛里的光在烛火中越来越鲜明,在痛苦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之前,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重新俯身抱住了我。

湿热的液体无声地落在我的胸膛,又沿着肌肤的纹理滑落,没入身下浴袍的布料里。

这液体如同没有源头的天河,凭空出现在人前,却滔滔奔流,似乎永不干涸。

“没事,”我平静地说,“我不疼。”

她不出声,手抓紧了我的浴袍,但仿佛又觉得不够,于是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

这一刻阻隔在我和她之间的物质只有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睡裙,她的身体带着女性的温柔气质将我覆盖又填充,我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女人,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女孩了。那个女孩温柔、乖顺、善良纯真,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长着一样的脸,却想要杀了我。

可那个暗中替换掉她灵魂的人是我,她每一点细微的变动都是我在两年时光里用自以为是的关怀雕刻出来的。

她往上蹿了蹿,像一只还不懂得捕猎的小狼咬住了我的脖子,尖利的犬齿落在汩汩流淌着血液的动脉处,我听到血管被叼起时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呜咽。

她的呼吸沉重,叼着我的脖子却似乎犹豫着不敢用力,任凭对杀戮和血液的渴望将她的呼吸都揉碎了,将苦涩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抠出来,冥顽的哀叹回荡在她的口腔内壁。

“没关系,”我蹭了蹭她的头发,“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避开了我的动脉,合紧牙齿咬在了我的颈后,力道大得让我闷哼一声,我攥紧拳头才能抵御这一阵持续的钝痛。

是我想错了,我太自以为是。狼怎么可能不懂得捕猎,她犹豫的那几秒不是因为找不到将猎物一击必杀的命门,而是因为杀死猎物和杀死自己的两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对决争斗,直到最后她决定放过我,只用现在狰狞凶恶的撕咬发泄难以言说的饥饿和伤痛。

我们都在颤抖,她的气息喷洒在我身体上,带来另一种快意,我产生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错觉,似乎如果她将我茹毛饮血地吃下去,我会比现在更欢喜享受。

我皱着眉调整呼吸,也许是疼痛,也许是情潮,像是激得我也失去了理智,我的声音带着低沉的哑也落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好孩子……”我曲起一条腿挡住她的退路,要她在我身上留下更多的痛快。

我鼓励她:“做得很好……可以再用力一些。”

她撕咬的力道越来越大,牙关咔咔作响,身体因为极致的紧绷颤抖不止,这拼尽全力的力度让我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恨得呕出血来。温热的液体在我的颈后流淌,我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我的血液,或许两者都有。

我在晕头转向的痛快中喘息,但拼命拔出一点精神来解开了一只手腕上的丝带,我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小狼在应激中炸起的毛发几乎让我觉得刺手,我一下一下地安抚她,她的头发和我的交缠在一起,如同一场生离死别的结发同心。

她在我的抚慰里心如死灰地松口,伏在我身上喘息,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别怕,”我扶着她的头支撑她的身体,“不会有事的。”

这具在爱恨的长河里挣扎的躯体不可抑制地、猛烈地颤抖,泪水一下子就落满了我的脖颈。

她潸然泪下,终于恍然大悟般松手,哀声道:“是你要我这样做的。”

那是一句真实的控诉,她终于意识到了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是在我的诱导下进行的,她以为她在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掌控着我,可她的精神里早就植入了我的程序被我污染,她从很久之前就属于我了。

“是你……”她直起身来,泪如雨下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今夜折磨过我,也差一点杀了我们两个人,她被自己暗中滋生的恶念惊吓,却最终看到这恶念上签着我的名字,那个名字存在了很久,笔迹边缘都开始模糊了——叶瑄。

“是你教我的,”她泣不成声地看着我,手轻轻落在我胸口,又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去落在床铺里,“是你教我这些……都是你。”

我悲伤地回望她,我是自愿认罪的被告人,任凭她提出再多的控告,我都照单全收,因为这错位的,不合时宜的爱把她折磨得没了形状,从某种程度上看,我确确实实毁了她的一生,我必须为此赔付责任。

“都是我,”我说,“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都是应该的。”

脱轨电车 Chapter 7 银河倒流

银河倒流

窗外的月色和雪色氤氲着,莫奈的画笔正在把世界的梦幻一点一点实现,雪地上的摇椅看起来很久没有被使用了,孤单地陷在雪地里守望一个人。

我正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空荡摇椅的时候,她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松了一口气,她最终还是来了——否则我也会去找她,我起身去开门。

她敲过门就静静地站在门口,我微微低下头看她,她洗了澡,睡裙松松地挂在她身上,看起来很乖。

我伸手过去摸了摸纱布的边缘,有一点湿,但不过分。

“……叶瑄,”她轻声开口,“我来请你履行承诺。”

“好,”我温柔地答复她,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低声问她,“你想怎么做?”

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拿着两条丝带,看起来像是用来包装圣诞礼物的。

“嗯,”我摸摸她的头,“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吗?”

雪地把月光折射,落入窗楹就显出一种清冷的美,落进她眼睛里就是一段缠绵的目光,她的目光把月色一圈一圈缠绕在我身上,也像一种无形的绳索。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那么虔敬,几乎像是在膜拜她的神明,她说:“可以把你绑起来吗?”

她讲话的语气小心翼翼,上扬的尾音也退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用同样的语调问过我可不可以坐在我旁边。

我把心底涌起的酸楚按下去,握了握她的手:“好。”

于是她的手覆上我的胸膛将我推倒在床上,手指收回去的时候勾住了我的浴袍,衣服被她扯得松了些,露出一片胸口的肌肤来。

她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跪坐在床上按着我的手腕,但先是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腕骨,像是在珍爱地抚摸画室里的维纳斯石雕,然后才轻轻地把丝带一圈一圈缠绕上去,拖到床头打了个不那么结实的结。

她对另一只手如法炮制,神情很专注,但丝带环绕着我的手腕的时候明显走神了,片刻的游离之后她回过神,把丝带解开几圈才同样固定好。

绑好后她看着我,眼神接触的刹那我几乎说不出话,我的心似乎也在无声息地流泪,她的眼睛里爱恨冲突四起,癫狂的对抗让她原本明亮的双眸总是覆满浓雾,朦朦胧胧,她既不让我看清她,也看不清我。

“然后呢?”我也把眼泪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我平静地问她:“还想做什么?”

她愣愣地盯着我的嘴唇,突然就落下泪来,声音也像是一触即碎:“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我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酸涩关回去,轻声回答她:“对,是我要留下来。”

她颤抖的手抚上我颈间的项圈,话语字句也在瑟瑟发抖:“是你要我这样对你的。”

“是的,”我说,“我要你这样对待我。”

我的真心话如此直接地就能说出口,比我想象中简易太多了。

陌生人,老师,恋人,奴隶,这四个角色不能同时存在,否则就滋生罪恶,即使这罪恶是世人以各种名目强加给我的。

我们不可能做陌生人,因为她已经受我教导和影响太久,再也逃不开了;我不能做她的老师,否则就没有理由留下来,永远都只能隔着玻璃看她;我也不能做她的恋人,我没有胆量继续盘剥利用她的爱情,只能把爱留给她。

我把自己分成四个人摊在她面前任她取用,私心希望她选择最后一个——用这个身份限制我,给我一个无法抗拒她的理由——她果然选了,纤细的手指拈起人皮的样子像是一个孤独的皇帝拈起一块绿头牌。

那绿头牌上的名位是用朱砂写的,粗红的两个大字,奴——隶。

她的手越过项圈卡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逐渐收紧,她的重量缓缓地压在我身上,如同一座山川倾倒。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我能感觉到身体在压迫下意欲反抗挣扎,气管被挤压着想要狂呼,血液从我的四肢百骸奔向头顶又在整个脑袋里滔滔奔走,被束缚的手腕生出挣脱的渴望,我反手抓住绑着他们的柱子把自己变成她的从犯和帮凶。

奴隶是没有思想的,他的一切都从属于主人,我从属于她。她拥有对我为所欲为的权力,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我在这样懦弱的逃避里终于脱离现实的约束,成为我最想成为的一种存在,成为她的所有物。

可她的瞳仁里分明闪烁着哀绝的光,她哭着杀我,看起来却像是在把自己往深海里按,海水对她动用酷刑,让她的口鼻都灌满咸腥——她的呼吸与我同步,此刻也被不知名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她的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在我死去之前,她会先因为过度的悲痛心绞而亡。

犬吠远远传来,屋内屋外,世间所有的感知互相混成幽昧深邃的浊体,像黑夜要降临,又像光明在前行。

她哆哆嗦嗦地收回手,突然涌入胸膛的空气让我咳得声嘶力竭,我用此生最粗重的力度呼吸,像个破损的老风箱,我的心脏疯狂跳动,为死里逃生的幸运欢欣雀跃地庆祝。

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野性、好奇、天真、无畏、陌生的警惕、熟悉的血脉偾张,像一头刚吮过人血的母狼。

她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冷颤,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在生死险境下绷紧了,以至于一伸手,骨节就紧张地咔咔作响。

“你哭了……”她的指尖停在我眼角,沾了点涌出眼眶的泪水送到自己嘴边,轻轻舔了舔,像是品尝一滴百年窖藏的老酒,“……原来叶瑄的眼泪也是咸的。”

泪水自如地落下去,我纵容它涌现,分不清是因为生理还是心理的痛苦,但我的眼泪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夺眶而出。

她慢慢地俯下身来和我额头紧贴,两道同样急促灼热的呼吸撞在一起,过了几秒又突然伸手死死地抱住了我,力度大得几乎让我再次感觉到窒息,她把头埋在我的肩窝,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脖子,像是害怕下一秒我就会化成一阵风散去,也像是拒绝从梦境中醒来,我的身体是她在梦里留驻的锚点。

“别怕,”我终于平复了呼吸,微微偏头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我还在。”

这具年轻的、鲜活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战栗不止,我的温度抵抗不了冬夜的冷风,我的脊背遮挡不住落下的霜雪。我茫然地想我怎么救救她,我怎么救救我自己。

我想起来我带她去潜水,因为她说想画珊瑚,想去海底采风,想亲眼看看五彩斑斓的海底世界。

“过来穿装备吧。”我把她的气瓶和BCD调整好,示意她过来穿上。

她的头发扎成了两个麻花辫子,像个小孩子一样钻进BCD,我转回到她正前方给她检查搭扣。她想要站起来,但轻视了气瓶的重量,差点栽回椅子上去,我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忍不住露出笑意:“小心些。”

“怎么这么重……”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乖乖地看着我一个个检查她的装备。

“调节耳压怎么做还记得吗?”我看了她一眼,随机抽查。

“呃……吞咽,还有捏鼻呼气,还有……”她思考着,偷偷看我的头发。

我摇了摇头:“法兰佐是自由潜才需要用到的,你捏鼻子呼气调节就可以了,记得从下潜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做,不要等到耳朵疼了才想起来。”

“下水了也不要怕,”我把抹好防雾剂的潜水面镜递给她,“我会跟在你身边。”

“好,”她乖巧地点头,却又偷偷凑过来小声问我,“叶老师,我帮你把头发编起来吧?”

我无奈地看着她,她对我头发的觊觎太明显,现在越来越不遮掩了,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她的手势总是轻柔又珍视,穿过发丝的时候带起一点细微的痒,我垂着眼看沙滩上的小螃蟹横行霸道地穿行,夏日海滩彰显活力十足。她轻轻把粗长的一条发辫搭在我胸前,眯着眼睛笑:“真好看。”

上船,补水,下潜,耳压调节,她适应得很好,教练暗暗地冲我竖起大拇指夸她,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她学什么都很快,在水下教练教她什么,她都能立刻复现,我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漂浮在她的同一深度看着她,她的脸颊被咬嘴撑得鼓囊,类似冬天囤积干果的小松鼠,一些细碎的头发从发辫里冒出来随水摇曳,像一种新生的海草。

一开始我担心她的紧张情绪会导致氧气损耗太快,经常会游到她身边检查她的气体余量,后来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地抽出压力表看一眼,然后给我打手势,两根指头加一个圈表示余量200bar,张开五指表示只剩50bar,紧接着就是一个上升的手势,她像一条轻盈的游鱼旋转上浮,在越来越明亮的光里跃出水面,那一刻我抬头看得清楚,仿佛她终于脱离了人间的束缚,融进了天国的光辉里。

只有一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那是潜水教练教她的最后一课,需要由教练在水下关闭她的呼吸阀,模拟潜水时偶然的触碰让气体供应出现问题的情况,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考验,我也以为她可以毫无压力地顺利完成。

但她的呼吸阀被关上的那个瞬间,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我,眼底透出巨大的惊恐,那眼神向我哭喊着“救我”,我马上加速游到她身边搭住她的肩膀安抚她。教练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让她回神,然后打开了她的呼吸阀,气体顺畅地进入她的胸腔,他向她比出一个OK的手势,意思是问她一切正常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伸手做了个同样的手势,但动作没什么力度,慢得如同醉氮,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我在,她藏在面镜下的眼睫颤了颤,又转向我做一个OK,表示她已经没事了。

那个水下的眼神,和那天晚上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后者的重量更深沉,只要想到就让我透不过气来。

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我太自负,太冷漠了。

她似乎已经在那个夜晚溺死了,我该怎么救救她?

她的颤抖止也止不住,伏在我身上像是一层起伏的浪涛不断翻滚,地月引力牵引着海潮日夜不停地冲刷海岸,将所有的善恶悲喜都统统带走融入海流,她的心永远停不下来,在深海的漩涡里跳着永无止境的舞。

我伸手想去拉她,可我已经不知道,跳舞的究竟是她,还是我了。

……我救得了她吗?

又下雪了。

云层已经逐渐遮蔽了月亮,鲜亮的月色悄悄隐退,世界落入白色羽毛的拥抱中,渐渐冻结成雪白的琥珀。

这是个寒冬,这场雪也许还会继续下很久。

脱轨电车 Chapter 6 日光溃烂

日光溃烂

那手腕上层层叠叠、虬结交覆的痕迹各有深浅,明显不是近期才出现的——最新的那几道刻痕刚刚结痂,但被我大力的抓握破坏,从深深的伤口里又渗出了许多血,这比油彩更鲜艳生动的血色刺得我轻轻颤抖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腿软得简直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回神撑住墙面,我从淤泥沼泽里刨出一点理智和沙哑的声音。

两年的记忆中她的每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倏忽跃过,以前没有落入我眼底的细节在这个瞬间终于明了,她在盛夏也从来不曾显露人前的手臂——那时她说是为了防晒——藏着她短短二十年人生里最辛苦和难过的刻痕。

我有多少个瞬间差点就失去她,这个冰冷的想象让我不寒而栗,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手腕里流出来的血都被我吞吃了。

“医药箱在哪里?”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我在害怕,我很害怕。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我恨她的倔强,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抗拒我?

我把她的袖子捋上去:“在卧室吧?床头那一格是吗?”这房子是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准备的,她不会改变我的布置——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撞了一下,从头到脚都麻痹了。我放开她去卧室拿医药箱。

她卧室里全是画,无数张相同的画散落在地板上,画架倒在窗前,颜料和画笔滚了一地。

我被扑面而来的绝望的哭喊扼住了喉咙,那些画和她交给我的课程作业有着相同的内容,全都是一朵虞美人。

艳丽的,华美的,冷冽的,腐蚀的,剧毒的。

那些花朵形态大致相同,却因为不同的笔触和技法各自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从画架最远处开始,混乱的色彩层叠交错,每一笔都带着明显的凌厉拖尾,狂放的笔触如同撕裂画布一般刺进我的神经,撕心裂肺的哭声透过张牙舞爪的线条从画里涌出来,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稍近一些,色块交错变得收敛,力度沉重的涂抹开始减少,更多的是顿挫的逗点,作画的人曾经将笔重重地停在许多个地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那哭声被伤心人混着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像是冥河里的灵魂挣扎着伸出手,却被沉重的河水缓缓吞噬;而越接近颜料桶,笔锋越圆滑,我教给她的明暗过渡法被几乎完美地复现,可抽泣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彻底湮灭,成稿就是她交上来的端丽庄严的作品——她的灵魂被自己亲手虐杀了,这幅画是死亡瞬间的墓碑。

我头晕目眩地伸手扶着墙,她在痛苦中撕扯我衣服和拽下画布的身影重叠合并,一声声衣料和布料的崩裂,一切事物的溃败都是在替她哭,她的眼泪无穷无尽地只流进自己心里。

我是怎么…我是怎么忽视了她那些本该引起警觉的信号?

她藏着隐秘伤痕的、选择永远不示人的手臂,她心疼一朵盛开的花的眼神那么忧郁,她的画——那么多张呕心泣血的画,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张作品,天使纯白的羽毛被阴沉风暴撕碎四散,到那挂在画室里的,身形模糊得如烟如雾,如同梦中虚影般难以捕捉的湖边少年,再到这朵虞美人,花色如火,镇痛却上瘾,美艳但全身带毒,每片花瓣都封存着她无声的哀歌。

我想起初见时我点评她那张天使受难的画,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里会休戚与共,我夸她的笔触锋利,情感充沛:“画中的情绪非常动人,天使因为痛苦呼喊的神态也捕捉得很准。”

她停顿了几秒,低头去看画,直到目光从画布又滑回我的脸,落在我眼尾处,才笑着说:“我觉得,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她抬手点了点画中扭曲着呼喊的天使,语调平静:“其实,本来不想画这个天使的。可是如果不画,就不符合申请的要求。”

我想起带她去学校的植物园写生,她站在一株虞美人面前仔细地端详,过了许久才转头问我:“叶老师,你看她的花瓣像不像碎掉的玛瑙?”

“这是虞美人,”我走过去,低头轻轻拂过盛开的花瓣,细腻、饱满,“全盛时期的色彩非常深入人心,但花期不长,你可以多拍几张照片。”

她一边调整相机参数一边嘟囔:“这个色彩让我想到草莓和樱桃,好透亮的红色……”拍了几张照片后又转头来看我,眼睛亮亮的,“我觉得虞美人和叶老师也很像……都很漂亮。”

我无奈地叹气,伸手接过她的相机查看她的工作。

“可以在画室里养它吗?”她戳戳花瓣,蹲下身去和花蕊对视。

“虞美人全株有毒,”我看她一眼,她头顶的发旋乖顺地盘成一个漩涡,“医学上常用的吗啡就是她主要的一种毒性生物碱,可以强效镇痛麻醉,但高度成瘾,会产生依赖和耐受性。”

我把相机还给她:“虽然不是毒性剧烈的植物,但我不是很建议你养。”

“好吧。”她把相机挂在肩膀上,温柔地抚弄了一下花蕊,起身和不会说话的花朵告别,又偷偷拂过我的发尾,像是想把花香留在我的头发上。

走出去很远,我还能听到她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存心要让我听见:“叶老师和虞美人一样漂亮,不如以后就叫叶美人,或者美人老师……”

我只能快走两步躲开这大逆不道的话,听得再多都没有办法免疫。

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留恋地落在我脸上的最后一道目光,那千百次描摹过我的脸庞的眼眸里盛满了盛极而衰的溃败,她每眨一次眼睛就剥脱一层自己的皮,连同对我的爱都被主人生生剥离,如同蛇蜕一般盘踞在角落落满尘土。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大脑清醒,蹒跚地走过满地的泣不成声去拿医药箱,先要给她包扎止血。

医药箱果然在床头的格屉里,纱布,碘伏,棉签一应俱全,我把箱子提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抽屉深处滚动,我伸手去扶——是一支蜡烛。我把它放回原本的位置,指尖碰到了修长带着纵横纹理的皮革,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拉开抽屉,那是条皮鞭,六股皮条纽结缠绕互相束缚,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想象那鞭子落在身上的疼;旁边那支蜡烛已经用了一些,蜡油在烛芯周围凝结成倒挂的钟乳石;还有一个项圈,上面有可调节的搭扣,静静地蜷缩在角落。

茫然的迷雾如同盐水笼罩了我,盐分从细微的伤口渗透进去,疼得我一阵一阵地打颤,她……用过这些东西吗?是对……自己吗?

她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其实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

不算很痛苦,不算很痛苦。这几个字如同落入山谷的回声,在我的脑海里无休止地震荡、倒放、重复、占据一整个世界,入口是她的一个羽毛般的吻,我的舌头伸进去,含住了满嘴的血。

痛苦还可以喊出来,还可以从身体表情上看出来,说明还没有到达一个人能承受的顶点。

真正的痛苦是喊也喊不出,张开嘴就要把自己的灵魂吐得干干净净,是失去痛感,只能通过折磨皮肉去找回感知和存在。只有这时候的世界是完全真实的,中立完整的,没有任何主观或客观的诱导影响。

我慢慢低下头去,像是面对世界末日的景象,洪水、火山、地震、海啸、核爆炸、宇宙坍塌,泪水从我的眼里凝缩成一滴珍珠,描画着她的模样,它落下去,她坠落在地上,碎得悄无声息。

有多少个夜晚,我把她独自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留在她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迷宫里?

那个时候她会哭吗?

我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浑身的骨头都化成了水,撑不起我长满了毒的血肉。

先止血,对,止血。

她还站在原地,另一只手抓着仍在流血的手臂,血滴在她脚下结成了一小盘湖泊。我避开那片血迹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半蹲着给她止血消毒。

纱布一覆上去就被血浸染了,我加了点力气压着它,失神地想着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过多少次,她的泪水也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声奔流吗?

“叶老师好像很担心我。”她的声音轻轻淡淡,把我从缥缈的思索中拽了回来。

我抬头看她,她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眉头放松地舒展着,像是我按压伤口的疼痛不值一提。

我的眼神一定泄露了太多的信息,她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笑得更肆意了些:“不用担心,这不是因为你。”

“而且我也不会死,”她笑意如刀,刺得我心脏生疼,“艺术家总是要有些怪癖的不是吗?”

我低头去给伤口消毒,棉签沾着碘伏轻柔地拂过皮肉,像是为画完的油画上光,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重重伤口,直到肉眼再也看不见这些伤害曾经发生,我仔细地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把她的衣袖放下来。

她想要收回手,但被我拉着手心制止了。

“今天晚上……”将要说出的话如同破碎的玉石割我的喉咙,我的声音有点艰涩,“我留下来,好不好?”

她歪了歪头,神情如同天真幼童,疑惑地问我:“叶老师要留下来做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蔓延着雾气,稀薄却阻隔了我的接近,我抓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轻易被风吹散的一缕轻雾:“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她像是被逗笑了:“叶老师,留宿学生家里是不是不合礼数,你忘了?”

我沉默下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字字句句刺伤我,风的心落在雾里,就如同被雾包裹起来,断绝了与自身的联系,必须赤身裸体地见证大雾聚散。

“谢谢叶老师今天帮我包扎,”她终于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您回去休息吧。”

风从我空荡的手心呼啸而过,把手心的纹路磨刻地更深更乱了。

我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找回知觉,她不看我,墙上的挂画比我更吸引她的视线。

我把医药箱收拾好,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皮鞭、蜡烛、项圈,这些刑具也在原处静静地等候主人让它们重见天光。我把它们抱在怀里走回到她面前。

她死死地盯着我把这些东西在沙发前的小台几上按序排列成一行,我重新蹲下来仰视她。

“我留下来,”我再次牵住她,她的手真冷,“你想要我用什么身份陪你都可以。”

我要怎么去形容她的眼神?

清亮的、朦胧的、寂寞的、抗拒的、决绝的、孤注一掷的。

她抿着唇,视线一开始定格在我的眼睛里,而后慢慢偏离,向外是我的眼尾和耳朵,向下是鼻子和嘴唇,那道目光在我的唇边停了很久,像是和我交换一个爱恨交加的吻。

最后她伸出手按在我的喉结上,指尖冰封万里:“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我的声音带起声带的震动传到她手中,她的听觉和触觉同时接收到我放弃反抗的信号。

“咔哒”,项圈被她扣在我脖子上,这种工具一般是用来让人窒息的,调节搭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只选了一个不松不紧,刚好束缚我,但不会让我不舒服的孔位。

我抓紧她的手,甘愿被囚禁的逃犯向典狱长投诚:“那么,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嗯。”她低声说。

脱轨电车 Chapter 5 星辰迟到

星辰迟到

她已经两周没有回复我的信息了。

我坐在画架前挤了点颜料随意勾勒线条,手机安静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她的邮件照回,作业照交,唯独我发去的信息没有任何回应。上一条发给她的信息是告诉她,我为她订的颜料送来了,可以来试试手感。如果是以前,她不管在哪里,都会第一时间回来。

我叹了口气,在她来之前,难道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在画室度过一个又一个黄昏吗?可是现在,我居然还在期待她还会像过去那样风雨不误地陪伴我。

至少应该在画室练习的,我已经两周没有看到她了。

一开始我为她在画室安排的位置她不喜欢,等我第二天来到画室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把那么重的画架搬到了我的画架旁边,一应的颜料和画板在画架周围围成一个半圈,和我的画架、我的颜料圈一起,刚好凑成一个圆。

“我想坐在这里……叶老师。”她扶着画架略微不安地看着我,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依恋主人的小猫。

我默许了她的请求——这也许是个开始,自那以后她越来越明白在与我的交锋中撒娇将是她的撒手锏,令她所向披靡。

这么久以来她画画的时候都在我一伸手就能提醒她的距离。

我转头看她的画架,上面挂着一副刚铺了底色的画,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的进度——我终于想起那个属于月色的荒诞性事的缘由,在我告诉她我将会带一名新学生,可能会同她一起上课之后,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就扔下画笔扑到我身上来了,我身后就是那场……闹剧发生的位置。

她离开的时候把我的耳坠和身上的围裙一起丢进了垃圾桶,动作冷漠又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跟在她后面,像是眼睁睁看着她把我的心也一同丢弃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作业是在哪里画的。

画布上勾出的线条杂乱无章,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确实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我丢下画笔起身离开。

我的画室在学校后山的山顶,在她到来之前只属于我一个人,后来也只有她得到了使用的权限。我顺着小路慢慢往下走,这条路我和她走过太多次,时光是悠远的风把过往的记忆一帧一帧在我眼前吹散,这个学校,连同这座城市,都在我眼前被摧毁瓦解成细微粉尘,漫天的尘屑中只聚拢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她从天边笑着向我招手:“叶老师,快来看我的画!”

路旁的黄色小花是一种本土品种,从冬到夏一直盛开,上次和她一起经过几朵花,她爱怜地蹲下身去抚摸稚嫩的花瓣,很心疼地跟我说:“这样全年无休地装点世界,应该也很累吧。”

从半山腰看向学校的方向,最高的那栋楼是天文台,陪她去看梵高画展回来,她一定要去亲眼看看旋转的星轨,我带着她在天文台驻守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夜里捕捉到了比较完整的星轨照片,她很开心,举着手机里的《星空》和天空对照,“真是太美了,好美丽磅礴的情感啊!”

山峰右侧是学校里的人工湖,也作为救火可用的蓄水池,从山顶看下去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湖泊也被设计成了四叶草的形状,她很喜欢这个视角,曾经画过一副湖边少年的画,那画上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是我。

这幅画被她裱装了挂在我画室里,我只要一进门就能看到那画面里透纸而出的仰赖,如果不是深深地爱着画中的少年,怎么能在画中将情意诉说得如此炙热坦率?

她在我的世界留下太多痕迹,她爱我太多,多到我无处可躲,多到我不得不恐惧惊慌地远远逃开——为什么要逃呢?

在两年的时光里我从各个角度都享有天然的主导她的权力,我曾经以为这权力对我如同鸡肋,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可连这点我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都失去了。

我停下脚步,世界的色彩被灌进我胸腔的寒冷空气一点一点漂白褪色,忆君肠欲断——这句词突然落在我眼睛里,我是为了什么在一个夜晚登高远眺,我是为了谁在这里独立中宵?

校园里的大圣诞树已经连接好了花灯开始闪烁,很多学生聚集在周围聚会聊天,也许会在那里见到她,我想。

往年的圣诞节,她都会早早地在画室搭好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将卡片夹在我的画架上等我去签收礼物——叶老师,圣诞袜子里有惊喜哦!

我收到过她自己手作的香薰瓶,薰衣草和紫藤的淡雅助眠香气陪伴了我很多个夜晚;也收到过漂亮的围巾,不知道她学了多久才织出那么漂亮的图案,明明是柔软的针织,却那么明显地带着她的创作风格,先锋反叛,但又意外柔和;我的耳坠……她亲手为我戴上,也亲手把它摘去了。

是谁把天上的风推开了,露出破损的天来?泄露的天光烤干我潮湿的王座,王国崩塌四散,我站在城市的废墟里茫然四顾,围城里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为自己搭起的囚牢。

我慢慢地走下去,直到停在圣诞树下,视线扫过人群,却没有看到那个我熟悉的身影。我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四周人声鼎沸,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过。

“叶老师也来看圣诞树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雀跃的、激动的,“今年我们给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准备了小礼物,如果树上的没有抓到还可以去旁边社团接待处领,叶老师如果想要当然也是可以的!”

我回过头,是一个有点脸熟的学生,可能来听过我的课,我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我转身离开:“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见不到想见的人,留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

我一刻不停地走,头发凌乱地飘扬在风里。她很喜欢我的头发,视线总是落在我飞扬的发尾,逐渐熟悉起来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帮我梳头发。

当时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了头。这是她从我这里得到的又一份特权。

她的手轻柔地穿过我的发丝,像是触碰一副价值连城的画作,生怕力气稍重一点就弄疼它。时间在她的指尖模糊地凝固,温柔得叫人无法感知。我看着画室玻璃倒映出的影像——两个人的身影那样岁月无争,一个专注,一个放任——千万年的进化都在这一刻抵达终点,宇宙尽头是我对她无条件的放纵和妥协。

……

我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她家门口。

这栋房子某种程度上算是我的产业,离她经常去上课的艺术楼和画室都最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位置。

屋里屋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在。今夜的风带着冬日里寒冷的气味席卷了她遗世独立的小花园,草叶被迫随风摆动的窸窣声是唯一的活景,而我上次来这里,看到她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懵懂的小猫翻着肚皮享受阳光,知道这里是她的庇护所。

我怔怔地在冷风里站了很久,几乎生出一种归于虚无的幻觉。她像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原本轻易看到她的地方全都没有她的影子,过去那些有她陪伴的日子想来像是一场梦。

一场绝美、华丽、流光溢彩但浮夸得令人害怕的、我亲手为自己织就的白日梦。

这么晚,她去哪了?

我在她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她总要回家的吧,我就在这里等,总能等到的。

记忆又开始将我反复鞭笞,我想起她委屈地跟我说之前住的房子有点吵,晚上睡不好,我把这栋房子的门禁钥匙交给她,让她安心地住进来——如果是其他人,我也会这样提供帮助吗?

草地上的声音还在响,沙沙,沙沙。

她不喜欢公共画室人来人往的喧闹,我就给了她进入我个人画室的许可,自那以后画室里总有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日光流转总将两个人的影子交缠又分离。

她刚来的时候吃不惯学校餐厅的食物,在画室小声地跟我抱怨,后来我烧饭的时候就习惯多烧一份带给她——她坐在画室前面的草地上小口品尝,因为她说不想让画室里有油烟的味道——她吃到美味食物的样子也像一只偷吃肉条的小猫,那时候我就坐在画室里安静地看她。

沙沙,沙沙。

从那时起我就抱了不可言说的心思,我用沾满了关怀剧毒的无形绳索圈禁她,最后却装作是她不肯离开。

我曾经意识到,或者鄙夷过自己的伪善吗?我试图说服过自己,这无所不至的关怀只是一种无害的疼爱,我的注视只是出于保护的责任吗?

真相在我面前揭开得太迟了,夜风太冷太烈,遮住了我苦不堪言的醒悟——叶瑄,你假仁假义,愚不可及。

她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混杂着一名男性的声音,我木然盯着地面的眼珠终于转了转。

原本欢闹的声音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瞬戛然而止,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快速走到我身边,但迈出一步后又停下了:“……叶老师?”

我站起身来,她旁边那名男生看起来也是学生,不大的年纪,脸上笑意盈盈的,看看她又看看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到我身边来。那男生跟着她走来,她站定了才恍然回头跟他告别:“谢谢你送我回家啦,下次见。”

她身上带着酒气,走路的样子也不像清醒,想到她之前说有人撺掇她喝酒寻找灵感之类,我不由得皱眉质问他:“是你灌了她酒吗?”

那孩子慌乱地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不,不是,我们只是偶然认识的……她自己想喝的,她自己喝的。”

她抚了一下额头,仿佛为他脱罪一般回答我:“是我自己要喝的。”

“你不是艺术系的学生,”我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么,谢谢你送她回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啊……”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她闭了闭眼睛,冲他摆摆手,示意赶紧走:“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啦。”

不相干的人走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她。

她好像瘦了,好像憔悴了很多,也许是酒精让她疲惫。

她笑了一声,在包里翻找门禁:“叶老师要进去坐坐吗?还是有什么事我们在这里说?”

这语气多么公事公办、客套有礼,几乎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进去说吧。”我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看着她推门进去,将大衣和背包随手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屋子里的灯全都点亮。

“叶老师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她站定了,转头看我,“课程作业我记得我都交了。”

“……你没有回我的消息,我有点不放心,”我跟着她进门,但没有把门带上,“过来看看你。”

她懒懒地靠在墙上笑:“噢,我可能是没看到,叶老师现在应该放心了吧,快回去休息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开合的嘴唇,即使年少的情感猛烈迅捷,但居然可以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吗?她流过的泪,落在我身上的力度,难道都是我的幻想吗?是谁……偷走了她暂住在我这里的心?是刚刚那个……阳光单纯的孩子吗?

“和他相处,会很开心吗?”我低声问。

她用一种近乎有趣的表情看着我,笑容浅淡,却刺得我眼眶酸楚,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我的脸,但最后只是轻如流萤地在皮肤上留下一点浅淡的触感,她陈述句式的、审判一般的语气将嘲讽砸在我身上:“叶老师这张脸,真是又美又恶毒……你把我当成所有物又丢开,现在却来指责我对你不忠。”

她转身去往起居室,我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先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切的声音从我口中冲出来:“我没有……指责你。”

身后的门没有了身体的支撑,沉沉地关上了,发出一声悲怆的嗡鸣。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近乎绝望地重复,“我是来……”

她偏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好奇,是一片空寂的、生不出涟漪的湖泊。

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在迷踪失落的沙漠里不知该选哪个方向前行,小美人鱼踏上陆地,每走一步都痛不欲生,连哭喊也没有声音。

她似乎是觉得好笑,摇摇头挣开我的手,继续往她的目的地行去。

我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这么固执——手心突然一空的感觉把我推向了巨大的恐慌里——我再次抓紧她的手腕将她留下。

力道好像有点大,她闷哼一声转过身来试图将手抽出去。

我紧紧地抓着她想要说点什么:“我……”

她的脸那么苍白,我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看被我禁锢住的手腕,那里被毛衣掩盖下的骨骼不是分明的,带着一片粗粝的、板纸样的质感,打着一个结。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神终于变了,像气恼又像害怕,眉毛紧紧地皱起来,她并不看我,只是一味挣扎,但挣脱的努力让她痛得冒出冷汗。

我用另一只手牵住她的手掌,掀开了她手腕处的衣料。

那伶仃的手腕被纱布包裹着,隐隐透出血色,柔顺的骨骼在触碰中坚硬得硌手,我的呼吸停滞,心重重地坠落下去。

驻足湖边的少年被湖中突然掀起的巨浪扑了一身腥湿,湖水带着积年腐败的黏腻绿藻糊在他脸上,以至于失去吸取氧气的本能。

我继续拆她的包扎,纱布裹得很严实,但打结并不紧密,看得出来是自己完成的,我问她:“医药箱在哪里?”

纱布坠落,我的心坠入了万米冰海。

脱轨电车 Chapter 4 风暴远航

风暴远航

她在温泉池里睡着了。

飘在水面上的头发像一层繁密的海藻,她的眼睛安静地闭着,睫毛变成暂时栖息的蝴蝶在她脸上打下一点阴影,被热气熏红的脸庞显得安宁平和。

我站在浴池门口看了她很久,美丽、聪颖、活力四射、天赋异禀,她的轮廓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画,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她,埃蒙德最精巧的笔触也画不出她万分之一的完美。

一阵凉风拂过我的脸,孤身一人的梦境烟消云散,我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温泉池边,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别睡了。”

她睡得很沉,脑袋趴在手臂上,温泉活水间歇地荡起一点涟漪,她在类似婴儿摇床的安详氛围里好像也变成了纯净的婴童。

我又推了推她:“醒醒,回去睡。”

池边放着一个酒店送来的托盘,一盘看起来像是水果,已经被她吃光了,我拿起旁边同样空了的杯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白兰地气味裹挟着草莓混着柠檬的酸甜香气冲入我的鼻腔,我叹了口气。

喝酒也没什么,但喝的是烈酒,还喝了不少,这么大的酒杯连个底都不剩。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颊被浴衣长长的袖子压出了一点印痕,讲话几乎有点口齿不清:“……叶老师?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我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上来吧,我送你回去睡。”

她挣扎了一下,手臂做出一个支撑的姿势,似乎是想借着力气跳上来,但酒精或者热气夺走了她对身体的主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让她栽进水里去。

我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她扑腾着扒着我不松手,像只怕水却被强行洗澡的小猫。

我再次叹了口气,醉鬼不好哄,半醉的醉鬼更不好哄,但我也喝了酒,两个醉鬼也不知道谁更清醒些。

我沿着池壁滑进池子里,轻手轻脚地托起她的身体走向石阶,她还有一点意识,但走上台阶的步伐迟疑又虚浮,池水似乎将我熏得更醉,我额头渗出一点细密的汗。

天气已经很冷了,脱离了池水的温度,身体对凉风的肆虐极度敏感,看着她挣扎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把她打横抱起来,她醒了一瞬,有点惊慌地抱住我的脖子,但马上放松了力气,柔软地靠在我怀里。

我抱着她走出池水,走过门廊,走上楼梯,世界很静,像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走进她的房间,我把她放在床尾的脚凳上,取来一条浴巾为她擦拭头发,她不太清醒,抓着浴巾愣愣地问:“……叶老师在干什么?”

“……我在给你擦头发,”我无奈地回答她,“下次泡温泉记得把头发扎起来,也不要在泡的时候喝酒。”

“哦,”她乖乖答应,但过了两秒又疑惑地看我,“叶老师怎么在这里?”

“……”

我递给她一条浴巾:“自己把身上擦干了再睡,衣服也记得要换下来。”

她抓着浴巾,但使不上力,手马上就垂下去了,委屈地说:“叶老师,我头疼。”

我犹豫了一下,坐在她旁边,接过她手上的浴巾把她包起来,然后慢慢地给她揉几个缓解头痛的穴位:“喝酒会头疼,下次就不要喝这么多。”

她瘪着嘴不说话,但也不哭不闹,身子慢慢向我倒过来。

我在推开她和撑住她的两难选择中进退维谷,直到她替我填了答案,头枕在我肩膀上,像是又睡着了。

她的呼吸那么轻柔地落在我胸前,这似乎是这么久以来我离她最近的时刻,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最短的距离,也不过是我握着她的手调整落笔力度的那几秒钟的肌肤相触,彼此的身体都端庄雅正地刻意远离对方。

我的手臂停在半空,被隐藏在礼节客气下的渴望拼命撺掇我抱住她吧,抱住她吧,她相信你,她需要你的安抚;我从生到死恪守的端方自守却将我冻结在原地,甚至将我的双手一点一点往后拉,你在想什么?收起你见不得人的心思,君子慎独。

你怎么敢趁人之危,产生这种龌龊的想法?那个叫做“道德”的声音厉声谴责我。

我想起我收到她的信息就告诉詹姆斯我要回去,他窸窸窣窣地又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她是个好孩子,我应该好好珍惜;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庸人自扰,艺术家有点特殊癖好也正常,无谓其他人怎么想之类的,我不置可否,只是和他一起又喝了一杯,以示再见的喜悦。

“埃蒙德,叶瑄,”最后他只给自己叫了一杯酒,“我是知道你的手段的,要是你真想做这件事,难道会没有办法吗?”

“无非就是还没迈过那道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向我挥手,“不留你了,那孩子等你等急了吧,快走吧。”

那道坎横亘在哪里呢?

我的臂膀停滞得太久,甚至开始隐隐地酸疼,这样不舒服的感觉既是提醒又是惩罚,我的思绪越飞越远。

横亘在哪里呢?

——横亘在君子之德无所求的孤芳自赏里,柔嘉维则令仪色的暗室不欺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小心翼翼里——我这一生是活得太累了。

这股心气的倾泻居然如此迅猛,如同醍醐灌顶,我的脊骨似乎也不堪重负地弯下去,醉酒的时刻我可以找个什么人倚靠一下吗?我可以也稍稍脱下那憋闷的体面的皮呼吸一些久违的纯净氧气吗?

我陪她去看过那部著名的歌剧魅影,魅影带着克里斯汀穿行在河面上的时候我把自己代入了那个丑陋的影子,我和魅影一样,在黑暗中默默地保护自己的爱人。可这部剧让我痛苦得咬紧牙关,因为我意识到至少魅影可以、敢于把自己的丑恶面孔展示给众人,而我的丑恶却被自己以一种注定的、宿命般的克制完完全全地遮盖起来——我的眼眶也充盈过泪水,但找不到借口放任它坠落。

我终于迟疑着伸手拥住她,她柔软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云团任我将她揉成最适合贴合我身体的形状,我闭上眼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我怎么这么晚才舍得浮光掠影地满足自己一秒?

三千世界也只有此刻的紧密相拥将我留住,我画了二十年画的手松开了画笔,扯下世俗富贵的遮羞布,还能拾掇起一颗真心去体会美好的画面、动听的声音、温柔的触感。

我真想将时间无限拉长,把这一刹那镌刻成亘古永久;或者将宇宙的时钟手动调校,下一秒就和她拥抱到世界尽头。

可光速太快,穿越千万年的星程不过几次眨眼,我这点心舒意满的泡泡只要轻轻一戳就破裂了。

“……头好疼。”她的呼吸喷洒在我侧颈。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松开她,像是做了一场浮华大梦。

“我让酒店给你送点果茶来,好吗?”我似乎碰了碰她的头发,担心惊起停驻的蝴蝶。

她没有回答,我低头去看她的脸,眉头皱得很紧,看起来很痛苦。随后她猛地推开我往浴室跑,但脚步还是虚的,我追上去扶着她,她几乎是扑到了马桶上。

她吐得辛苦,眼泪也克制不住地落了满脸,我轻轻把她的头发束起来,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

“好了,吐出来就没事了。”

浴室里泛起酒精、果酯、胃酸混合的味道,像一道剧目结束后的仪式,用一种独特的味道铭记这个夜晚。

“叶老师对我真好。”她小声说,眼里还盛着一点泪,但正在慢慢隐退。

我正在把她换下来的衣服丢进脏衣篓,明天让工作人员拿去清洗,我再次叹气——今夜我叹的气似乎格外多——走过去站在她床边,试探了一下额头的温度:“好了,闹完了就睡吧。”

“嗯,”她缩进被子里,“我刚刚醉了的时候好像看到一幅画,明天我要把它画下来。”

我点点头,给她掖了掖被角。

“没想到这酒这么劲道……”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只是想体验一下,他们说微醺的时候灵感最丰沛。”

我皱了下眉:“‘他们’是谁?”

“就是同学啊,”她摆摆手,“不重要。我想着期末要到了,你留的结课作业我还没画完,刚好找找灵感……就这样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好奇又胆大包天,不了解的东西也敢随便上手,我几乎要习惯为她善后——还是说,是我的托底助长了她生来就有的勇气?

“采风、体验,对艺术家来说都是必要的,”我把她在被子外面乱晃的手塞回去,“我不否认,很多艺术家在寻求灵感的时候会做一些出格或者背离社会标准的事。”

我拍拍她的被子:“但你还小,还是个女孩子,做事要考虑后果。”

她眨眨眼睛,眼里有一种狡猾的笑意一闪而过:“叶老师会照顾我的呀。”

我垂下眼睛笑,那些放纵旖旎梦幻空花一般掠过我的世界,在她一声声尊敬的呼唤里果然就如镜花水月似的没了真实的质感,愚人痴妄,何劳把捉。

“嗯,”我伸出手想为她捋一下头发,最后只是拽了拽她的枕头,“我会照顾你。”

“会一直照顾我吗?”

“嗯。”

“叶老师,”她的脑袋往前蹭了蹭,与我的指尖短暂地接触了一秒,像是我用手指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的手颤了颤,她问,“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嗯,睡吧。”我收回手准备离开。

但我的手又被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心很暖和,应该不会着凉,她得寸进尺地问:“做什么都可以吗?坏事也可以吗?”

一只小鸟在我心室的领域里振翅高歌,任性骄矜地啄鸣这一颗血肉的心,仿佛这颗心是石头化的,钢铁铸的。我恍惚着握紧她的手,她的温度顺着两个人的腕脉向上游走,侵占了我的意识,像某种温柔的、杀人不见血的毒药,毒素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我的身体又抽离,这日久弥长的苦刑缠绵又煎熬,几乎要将我全身的血液都替换一遍。

“我觉得,”我轻声说,“不管你做什么坏事,我都能为你兜底,所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会一直照顾你。”我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抽出来,重新塞回被子里。

我在回忆里看到她此刻的眼神万分清醒,而当我抽离意识观察自身,我遍体生寒地意识到我眼睛里确实盛满了纵容和诱导,我几乎要对她说这样一句话——你想对我做什么坏事都可以。

好像有一种细微的碎裂声响在我的大脑里响起,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礼节、道德都是笑话,我的肮脏心思早在相处的每分每秒里都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污染了她,她以一种艺术家的敏感和直觉将所有细微的变动照单全收。

她身上那些我着力想去除的剧毒居然是我亲自为她注射的,我早就把她拉进无间地狱不得超生了。

我不该……

行差踏错一步,我把自己逼到了如今这样的处境,也把她带到了悬崖边上。

她的身形那么娇小瘦弱,这凛冽的山风我怎么为她挡下?我真能如自己所夸口的那样,为她拦下所有袭来的明枪暗箭吗?

“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在我耳边轻柔地巡梭,她的手指落在我胸膛上,我像是在她面前完全地赤裸身体,羞耻和愧疚要把我溺死了。

“对不起。”我说。

“想起来了就好,”她的手慢慢滑下去,往下往下,带着怒火、带着鄙夷要折磨我,要将我推进情欲的热海里油煎火燎,“我真担心叶老师不认账。”

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用一种几乎要杀了我的力气抓着我,我没有任何理由和勇气去制止她,我犯了大错,以至于羞愧难当。

我的身体在她的凌虐下居然生出快感,这个认知让我如坠冰窖——不知悔改、衣冠禽兽、贻笑大方——叶瑄,你卑劣。

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但不敢用力,她用复仇的画刀将欲望的色彩反复涂抹在我身体上,我被一层又一层的油彩覆盖了,看不到自己身体的本色,目之所及的世界像是贴满了鲜明的大字报,字字句句斥责我的背德失信。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叶老师?”她一下一下地拉扯我,比随手拧开油彩更驾轻就熟,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情境里将此刻的报复反复临摹……青出于蓝胜于蓝。

“是我的错,”我痛不可遏地认罪,“是我卑鄙,我不是个正人君子……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在她狠狠握紧的手指里急促地喘息,强行拉出一点理智抓紧她的手,但仍然没有勇气拉开她:“对你有这样的……欲望,是我失德,我无耻,但你还小……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不是这种事。”

她蹂躏我敏感的躯体,用一种似诘问又似哭诉的语气将一个问句断成几节:“可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叶老师?”

“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我的期待……”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翻腾的欲火罩进笼子里,“与你无关。”

她轻柔地用指尖刮过我的身体,声音也同样温情脉脉:“我一直觉得叶老师是完美的。”

她低下头亲吻我,她饱含着鄙夷、怨恨、哭丧般的目光将我惶然囚禁,火焰在她的掌心滚滚燃烧,烧尽我的廉耻和哀叹,只剩下生命起源最原始的冲动回荡在我的血液骨肉中。这一股肆虐的渴望跃跃欲试挣脱围捆我的绳索,要奔向情潮的海岸化为潮汐日夜洄游。

“原来也会犯错,也会心口不一,”她在我心口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可是,有关无关也是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教我,我现在不想听了,我学够了。”

我想起看她画画的时候,画笔在她手中如同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地绘底、涂抹、晕染,一层层的油彩在画纸上铺开,每一笔都是她生命的外显,一幅画要倾注她成千上万的心血。

现在我也是她手下的画布了,仰慕、惊诧、爱恋、疑惑、渴求、愤怒、悲苦怨怼,被她一笔一划地叠加在我身上,她一直不太会趁湿运笔,但此刻浓烈的情感将她点化成了人体彩绘的大师,她在我身上画一副名为“求不得,怨憎会”的即兴涂鸦。

我在激烈的快感冲击中难堪地喘息,她的吻缠绵细密地落在我身上,她的掌心越来越热,汗津津地润滑我,她温柔地问我:“我学得好吗,叶老师?”

这不是爱欲,只是她报复我言不由衷的表意和反复无常的溃逃的手段。

为什么在我感觉到她不爱我的时刻,我完整的、直接的爱才全部降临呢?星辰碎在了我的心湖里,我双腿间的海鸟回旋了千百个圆圈终于也坠落了,我的风声停滞在攀爬通天塔的中途,一个哀伤孤苦的念头反反复复划过我的脑海——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灵魂,我的意志,我的不可赦之罪。

她将湿润的手掌覆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留下一点类似调白的痕迹。

月色已经完全升起了,照得这个画室亮如白昼,她愣愣地坐在原地,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月光下的她美丽又纯洁,像个落入凡间的精灵。

“你不愿意。”她说。

我错觉她伤心得想要流泪,可我坐起身来看她,她的眼角那么干燥,一点泪水也没有,只有悲伤的声音荡气回肠,撞得我偏偏要流泪。

我覆上她的手,几乎想要在这柔软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没有不愿意。”

她转过头来看我,目光笼罩我的一切,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似乎都被她留恋地又吻过一遍,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我耳际,然后伸出手来取下了我的耳坠。

“其实这个耳坠很难看,”她低声说,“别戴了。”

她取走了送我的礼物。我胸口泛起一阵沉重的悲伤,堵得我说不出话。

我那么喜欢这个礼物,我将它珍藏在首饰盒最显眼的地方几乎日日夜夜地随身携带,那耳坠上的巴洛克珍珠在无数个我对镜自揽的夜晚提醒我她的模样。

她再次看向窗外,风声静谧,草地上的小花正在轻轻摇摆,似乎正享受微风的眷顾。

“我恨你,叶瑄。”她近乎无声地说。

我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把她垂落的头发拂向她背后,就当是我最后一次靠近她一点——年轻的爱恨容易说出口,也容易在迷宫里打转,等到时间愈合了一切伤口,年少时的痛和喜悦都会变成一场荒唐的梦——会过去的,我想。

脱轨电车 Chapter 3 潮汐冻结

潮汐冻结

她软软地靠在我身上,过了很久才摸索着搂住我的脖子,又把嘴唇贴在我脸上。

太温情了,奇异的满足感几乎叫我潸然泪下。

她好像不是在亲吻她的恋人——我本来就不是——而是一个小孩子向照顾她的人表达感激和稚嫩的爱,我再次意识到了我的身份,我逃不了。

我松开即将收紧的手臂,这个拥抱又变成一次妥协,我的手落在她的后脑,是一个安静守护的姿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找到我的嘴唇,终于开始认真地吻我。

她总是学什么都很快的,刚刚乱七八糟的经验也能被她举一反三,现在的亲吻带着应有的缠绵意味,舌尖一点一点地试探我,蹑手蹑脚地想要走进我的领地里开始一场大人的冒险。

我恍惚着想这真是一段绝妙的风流韵事——单身的严苛男老师和貌美的优秀女学生——世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编出一段情色故事,哪怕我们原本清白呢,也轻易就变成乌合之众的饭后谈资,何况两个人……本身就不无辜。

她勾起我的舌尖跳舞,我不再是我,是个被她操控的木偶人,随着她的韵律摆动身体,滑稽得不忍直视。这是另一个错误,我已经数不清我犯了多少错了,我尚未辨明爱就先懂了欲,即使爱和欲都来自她,仍然掩盖不了我野兽的生理本能在很多个瞬间斥退了人的理智和体面的冷酷真相。

我把她当做诱人的毒苹果日日夜夜、饮鸩止渴地舔舐,直到把她的皮舔破了,到如今我病入膏肓,她转瞬腐烂——叶瑄,你如此自私。

我怎么把那个纯真的女孩还给她?

我似有若无的、也许是暗暗配合的态度鼓励了她,她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用手肘支撑起身体看她。她微微张着嘴唇,红润饱满的、引人遐思的苹果肉。

她的吻落在我脖子上,准确地说,是喉结上,我在难以克制的喘息里抬起头,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焦,从喉咙到腹腔燃起一种炙烤般的痛,肌肉似乎在不断地向内收缩压迫我的五脏六腑,记忆在脑海里翻覆将我千刀万剐。

……

收到她的信息的时候詹姆斯还在我耳边絮叨,“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他的笑容有一种瞥见不可见人的秘密的隐晦得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身上那些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讨厌脾气可一点都看不见,我跟你认识十几年,就今天你看起来最像个人。”

我不理他,低头去看她的信息——叶老师,我在泡温泉,有点饿了,我们去吃夜宵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指尖停在对话框上很久都没有动作,詹姆斯凑近一点看我的脸:“脸色怎么不太好看,出事了?”

我摇摇头,把手机收起来:“没事,该回去了。”

“我说叶瑄,”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瞥了一眼他的手,认识十几年了,他也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他笑呵呵地又轻轻拍了拍,似乎是在痛心疾首地表达遗憾,“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遇到一个能改变你的人更不容易,我六十岁了,就算你再天才,在这方面也没办法弥补我的经验……好好珍惜她吧。”

我盯着空落落的酒杯,不知道是在驳斥他还是说服自己:“我是她的老师。”

我清楚地知道她改变了我,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我远没有像现在这样事无巨细地关心她。我收她做学生的唯一原因是看到她灵气四溢的画,她每一次下笔都随心所欲又饱含激情,随意挥洒她的天赋就超越庸才许多,除了稚嫩和略显单调的技法运用——这一点也可以直观地看出她真正作画的时间并不长,是真正的天资绝伦——她的作品几乎没有缺陷。

曾经怎样惊艳了我,未来就会怎样惊艳世人。

洁白的象牙塔也不可能脱离政治和权力的争夺倾轧,一个卓越出色的学生会让我在学校和艺术界都更无往不利。天才的学生也是天才,这就是最坚固和最有说服力的同盟。

尽管她的风格和我并不一致,但我仍然用了一些称不上光彩的手段将她的材料转到了我的办公室——明面上我给招生委员会的理由是她的作品存在很明显的技法短板,明暗虚实过渡不够自然,没有完美呈现光学灰的质感。我是油画技法的课程负责人,埃蒙德的画本身就以极致的精妙技巧出名,我是最能帮助她弥补短板的人。

相遇从来都不单纯,也不美好,华美的宫殿底下其实埋葬着建筑工人的全部尸骨。

而后来,我又不知为何、难以抗拒地跳进了那个神秘奇幻的兔子洞,地底的迷宫曲折迷奇,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出口,我与森森白骨日夜相伴。

我盯着酒杯折射出的钻石一般的光芒重复:“我是她的老师。”

詹姆斯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恐怕自己都不信。”

酒杯在我手里圆滑翻转,一点点未饮尽的酒液沿着杯壁延展又收缩,最后以一种岩浆流泻的姿态落入盆地。

“你活得太累,叶瑄,”詹姆斯晃晃手里的酒杯,低头抿了一口柠檬,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脸上瞬间升起一股浓重的酒红,他转头看我,“你们这些人啊,要么放浪形骸声色犬马,换一个天才即疯子的美名,自己的画也能再提提身价;要么就跟平庸的业余画匠一样,就只在初级市场里勤勤恳恳地打转,大富大贵指望不上,也能混个人生圆满,哪怕是疯了,最多也就是偶尔自怨自艾些生不逢时、明珠蒙尘的废话……”

他伸手支着吧台,看向我的眼神居然是怜悯的:“而你这样的,叶瑄,你是最疯的。”

“看着四面不靠,其实色厉内荏;又冷静自持、又恪守原则,哪怕见不得光的心思比谁都多,也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你厉害,叶瑄,你叫人看不出来你的黑心肝,立在谁面前都是一副潇潇君子骨,拳拳圣贤心;”

“你那个学生也没逃掉,是吧?”

我沉默着也将手里的酒灌进嘴里,草莓味的,她会喜欢。

他示意酒保为我们俩续酒,同样的一杯粉红色的酒液被推到我手边,他在我伸手去拿之前先抓住杯身缓慢地转了几圈,液体晃晃悠悠地折射着一点从吧台深处穿梭而来的光,有一瞬间刺得我闭上了眼。

“草莓龙舌兰,”他把酒推给我,“倒是像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

我盯着他,酒精在灼烧我的喉咙和胃肠,这酒喝下去的时候是甜的,但草莓的味道留不久,很快就被龙舌兰的辛辣覆盖了。

“一个乖孩子,”他点点酒杯里比较浓郁的红色,“一个伪君子。”他的眼神像是正在惋惜哀叹——可怜的孩子。

我又将这杯酒囫囵吞下,杯底磕上台面的时候我低声说:“我不会伤害她的。”

……

她的手在我的腰腹处摸索,带着一种天真的求知和探索,手掌卡住我侧腰的时候将腰间那一层薄薄的皮肉揪着撕扯,而在我锁骨和胸口游移的嘴唇也与之呼应地咬紧皮肉厮磨。我在疼痛和情欲同时升起的迷乱里不知身在何处,似梦非梦间身体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颤抖,从腹腔深处流出一种不知餍足的渴求和追赶。

……可怜的孩子。

我听到有人发出喟叹,他们在说,这孩子的一生都毁了。

被她的老师诱奸了,真可怜。

年纪还那么小,以后怎么办呢?

我打了个冷颤,按住她在我后腰徘徊流连的手,我的声音像是一种沉闷的共振乐器,嗡隆隆地从我的身体里发散,带来重击在五脏六腑的遥远回声:“你确定……你想要这样吗?”

她停下手,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视线从我的嘴唇上移落进我的眼睛里,她疑惑着,委屈着,我反复的态度是一种折磨,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态度——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这样告诉我。

她还是个孩子。

“我觉得,”我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进行一场成熟的对话,“在目前这个状态的你,其实并不适合进行这样的尝试。”

她慢慢地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坐直身体垂眼看我——她的眉毛沉沉下压,眼睛里闪着一种被挑衅的凛冽的愤怒,像是看着一只不让她抚摸的宠物——她生气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试图将手覆在她手上表达安抚,但她的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我的触碰。

“我的意思是,性是比较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我叹了口气,“并不是在戏弄你。”

刚刚的“耳鬓厮磨”、“哭闹撒娇”是某种她已经熟练掌握了的、从我这里拿到她想要的东西的规律遵循,而现在这种类似对峙的状态是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场景——不管是老师与学生,还是什么其他友好的关系,都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氛围。

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嘲讽的语气将我道貌岸然的面具劈成碎片:“叶老师那天抱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需要慎重考虑呢?”

我的手一点一点攥成拳头,我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忏悔:“……你都知道了,是我的错。”

“是我……鬼迷心窍。”

记忆的闸门轰轰烈烈地打开了,她驻守在控制开关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被看不到顶的水幕淹没。

脱轨电车 Chapter 2 月光溺亡

月光溺亡

我睁眼看她,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称得上狡黠的天真的激情,但眉头却微微皱着,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悲伤撞进我眼睛里,就像她的画,纠结的、虬曲的、迷乱失落的、喑哑荒芜的。

占有我,或者被我占有吧,求求你。

那个眼神仿佛在将这句话反复循环,震得我大脑一阵一阵地发晕。

这不对劲,我无力地想,我不该放任她沉溺在——情欲?忧虑?不安?她的情绪太纷乱,而我的欲望本身就冗余,这一切都是错误——也许是我沉溺在某种卑劣的渴求里面,我渴望她太久了,我没有想到虚无的梦居然有成真的捷径。

只要我放任她对我做些什么,顺理成章,我在满足她,也在满足我自己。

“叶老师,”她开始一下一下地啄吻我耳后的肌肤,在连续的亲吻的间隙向我索取一场悖乱的欢愉,“那就把它当成肉体关系,好不好?”

我沉默着,她再次强调这个身份,却让我越来越如坠冰窖。她轻佻的、不羁的语气把反叛和蔑视这个典范意象的心理弑师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不在乎。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压制、情感剥削会毁掉两个人。即使我不堪的欲望足以将我定罪,我也不能、不愿意将她纯真的灵魂拖拽着一同沦落。

我只有沉默,我只能沉默。

她又在无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撕扯我的衣服,织品撕裂的声音在画室里回荡,我忍不住开口制止她的出格行为:“够了……不要这样。”

她停下来,眼神似乎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冰冷的诘问一字一句刺进我的心:“叶老师现在的表情,倒像是被我胁迫的——可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不是你允许、纵容、引导我的吗?”

“那天在温泉酒店,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温泉——我有一瞬间的恍然,是啊,温泉。

嗤啦一声,上衣被她彻底撕毁,如同将我的胸膛利落剖开,她拿着手术刀冷冷地看着我,我长期的病灶难愈,以至于不心狠手辣就刨不去纠缠的病根。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收起眼泪,撕了我的衣服又去解我的皮带,拉扯我的裤子要立即执行这场手术。

我急切地阻止她——但也许我不是真心的,我卑劣的欲望暗暗期待着她将想做的事情做完,否则我为什么任由她束缚我的手腕?“你还是个孩子,”我说,“你还不成熟,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简直要唾弃自己,从任何角度,任何立场我都应该立即阻止这一场荒唐的闹剧,我的师德以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方式隐匿了,被我藏在了名为“爱”的帷幕之后,我垂眼看着心爱的学生崩溃自毁,居然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丝骇人听闻的色欲。

裤缘摩擦身体升起的火热体感将我寸寸烧化,我在缺氧的眩晕和恶毒的自弃中忍无可忍地挣脱她的束缚,在她得寸进尺落下抚慰——或者折磨——的前一秒抓住了她的手:“……够了。”

她愣了一瞬,随后狠狠往下一按。

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拉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地板上——我早就可以制止她的,但我没有,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纵容的结果——叶瑄,你无耻。

她的膝盖还想继续往上蹭,这种时刻展现出的倔强和执拗与以前我看到的别无二致,我曾经那么欣赏的这些品质在我长年累月的刻意忽视下终于走进了昏暗的死胡同,要撞得她头破血流。

我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我把她的双手手腕锁在头顶,我抬腿死死压着她的膝盖,她没有任何机会再放肆动作。

但这不妨碍她在激烈的情感冲击中拼尽全力挣扎,她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道反抗我,我担心伤到她的轻柔力度完全压不住她。她日复一日搬挪画架的力气在这时候有了用武之地,我不得不加大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不过片刻的厮打让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脸庞被汗水浸湿了,和被泪水浸湿的样子一样美丽,我轻喘着,借着洒落的月光看她,她还是个稚嫩的女孩,一点点婴儿肥甚至都没有完全褪去,法律上对于成年的定义在爱情里不适用。

爱情——我咀嚼这个词语,这是爱情吗?这样的爱情……我可以允许它发生吗?

“乖一点。”我低声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明亮的眸光逐渐浮上一层雾,看得我心里闷痛,我今天让她难过太久了。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嘴唇,那么锋利,我轻轻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更加锁紧她的身体。那道如同手术刀一样轻薄刺眼的视线顺着我的胸膛滑向我此地无银、故作姿态的情欲之源,我遮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我松开她,转过身去将自己整理好。上衣撕坏了,我拢了拢,打算等下去隔壁办公室随便穿一件外套。

我回过头去,她还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只设置了哭泣功能的人偶,她已经哭了太久了,和我在一起,让她这样难过吗?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另外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里讽刺反问,我头痛欲裂,感觉自己像是被劈成两半,切口处淌着无休无止的热血,我的心头血和她的泪一起,快要流尽了。

“不要哭了,”我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我冷漠的声线只在同她对话时是温柔的,我的手指只抚摸过她的头发,这是我犯下的错误,“不要哭了,是我的错。”

她的泪越流越多,我怎么也擦不干。

“别再哭了,”我以一种低声下气的姿态哀求她,恨不得自裁在她面前,总好过看着她泪流满面却手足无措,“你想怎么样都行,都依你。”

从相识至今发生的一切在我眼前倒带,在一场又一场我预谋的对手戏里她的身影渐渐清晰,每个片段里的她都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依赖、倾慕、爱恋、求之不得——是我的错,我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她的情感诉求,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

两个月前我带她去见一位老朋友詹姆斯,她的画作色彩总是浓郁彻骨,是一种天才的作画风格,但不是当下艺术界主流的趋势,如果不通过策展和其他方式提升知名度,她会有很长的时间只能做一名默默无闻的画匠,在单价几百几千的市场里跋涉前行。

詹姆斯的运作手段是最顶级的,埃蒙德这个身份声名鹊起也有他很大的功劳,但他在接近退休的年纪已经不太愿意接手新人,我带着最心爱的学生去请他出山,做她的经纪人。

“画得很好,”詹姆斯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一页页翻过她的作品集,“是个有潜力的孩子。”

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有着举世闻名的温泉资源,远处的山峦有几处隘口在汩汩蒸腾出热气,我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来,点点头:“她很有才华。”

“但不太好操作,”他露出一个笑容,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需要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可以,花销记在我名下。”

“这可是笔大支出。”

“可以。”

——“得花些时间。”他重新低下头进行画作的鉴赏和估价:“她的风格和你完全不一样,你哪里找来的学生?”

“比你年轻的时候有才气。”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合上画册收进提包里。

不久之后她的画作会出现在画展和拍卖会上给世界留下惊鸿一瞥,然后走上一条和埃蒙德不同的路。

我笑了笑:“总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叶老师,”她原本看窗外景色看得入神,突然回头示意我看向对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街头画家立起了画架正在为路过的情侣画一副双人像,“他画得很不错。”

我的视线落回她脸上:“你想去看看吗?”

她点头,我带着她起身向詹姆斯致意,她很乖巧:“谢谢库隆先生。”

詹姆斯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冲我晃晃手机,慈祥得像个儿孙满堂的祖父。

和她在画摊前站定的时候詹姆斯的信息进来:“晚上七点来老地方聊聊。”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还坐在咖啡厅里看着我们,我微微点头。

“我觉得他的风格有点像你,”她指指正在作画的画手,“但没有你的精巧。”

我随意瞥了一眼,是不错,但也就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比不上她的练习画。

她很有耐心地一张张看过去,偶尔看到精妙的笔触或构图就拉着我的衣袖指给我看,我点评两句,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摇头的意思是?”我问她,她的侧脸宁静又美好,是这条街上唯一称得上艺术品的东西。

“虽然技法不够成熟,”她轻声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嗯,”我的视线落在她眼睛,明媚的瞳仁倒映着画作的生命,“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好。”

我们慢慢地向入住的温泉酒店的方向转身,准备步行回去,十月初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她把头发解散,给自己做一层额外的保暖,有点像松鼠在冬天用尾巴当做棉被,我静静地看着她,明天我会提醒她穿一件高领的毛衣。

一阵我很熟悉的青少年发泄式呐喊从另一个街口远远地传来,随后是一波风驰电掣的骑手,发动机轰鸣和骑手的叫喊声、口哨声瞬间将这条优雅古老街道的静谧打破了。

画摊上的画作在冲锋而过的狂风里四散纷飞,像一场突然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里我敏锐地感觉到她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我微微低下头,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嘴唇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稍稍向她的方向挪了一步,这样她一伸手就可以抓住我:“害怕的话,你可以牵住我的手。”

她如梦初醒一般回神,毫不犹豫地把手塞进了我手心,带着细微的颤抖,我的心脏像是被她扯了一下,也微微地疼。她的手很凉,我试图通过皮肤接触带给她一点温度,但这点温度立刻在暮秋的寒风里被吹散了。

蜷缩在我掌中的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我筑的巢是她的庇护所。

我无声地叹息,把紧紧牵着的两只手一起收容进我的大衣口袋,像两只鸟依偎在同一个温暖的巢里——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不是个靠谱的前辈。

过去的温情和此刻冷冽月光下的对峙形成了一副对比强烈的反差色影像,我眼睛酸涩得几乎也要流泪。

“叶瑄。”她这声呼唤像小猫的求救,我的心融化成一滩水也只需要一秒。

我低下头去:“我在。”

“我爱你。”她说,她的眼睛不再溢出泪水,嘴唇也干燥得起皮,我是那个夺走她生命之水的魔鬼,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拿着装模作样的教具。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会过去的。”

“你还小。”我说,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还会见到很多人。

她木然的眼珠转向我的方向,初见时惊艳过我的生命力和热烈的情感像是随着今天无止境的泪水逝去了,我的心脏尖锐地疼起来。我怎么舍得把她折磨成这样?我怎么让她如此痛苦?

“你说我想怎么样都行,”她自顾自地开口,“你说任何时候我需要你你都会在,现在还算数吗?”

我惊觉她已经不再称呼我为老师,我预见一场即将落下的大雪,厚重的积雪里挣出嘶哑难听的声音:“算数。”

她沉默了几秒,嘴巴瘪下去,似乎还是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了,声泪俱下地吐出几个干燥且无声的字:“我想要你。”

我的双手环绕着她的腰背将她抱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抱她,但肢体和我梦里的一样柔软。

我让她坐在我腿上,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潮湿冰凉,透着刺骨的寒,几乎像是经年在梅雨里浸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脱轨电车 Chapter 1 落日醉酒

落日醉酒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的情绪终于从一种幽生的惊诧变成了极其明亮的茫然,在她把我推倒在地上,在她伏在我身上,在她低头撕咬我嘴唇的进程里,一种超出秩序的、超出规矩的程序错乱把两个人的源代码和底层逻辑都击穿了,这不是bug,这是芯片损毁的前兆。

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试图将她从我身上揪起来,她的身体过于柔软,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不可抵抗地因为这在梦里出现过的温暖和旖旎滑向万丈深渊,或者,另一种说法,地狱。

但两个人不能都沦落在地狱里,别下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将它按在了地上,我在纷乱的亲吻里换了一口气,微微偏头避开她再次的索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像是一个支架把她架在了半空。

我看到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淌了满脸,我的手也轻轻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她,任由她再次低头将脸庞与我相贴。

不让你亲,就这么伤心吗?我无措地想。

太急太乱了,我听到她失序的喘息回荡在这个画室里,穿过一具又一具画架,缠缠绵绵地像这个城市夏天悠扬的微风,搅得人心花摇曳——但她其实并不会接吻,这几分钟的亲吻更像是一只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后激动的舔舐,我的嘴唇连同下半张脸被她舔得湿漉漉的,被一场温热的雨润泽。

这些亲吻,算什么?

安慰、抚触、关怀——

直到某一刻她突然咬着我的下唇无言命令我松开齿关,而她的舌头顺势溜进来,一尾银鱼划过我的舌尖往我的口腔深处探寻什么东西,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陷入僵硬,我开始焦急不安,不可以再继续了,不可以让事情失控下去。

我强行用手掌卡住了她的下颌不许她再靠近,她被迫从索取的情境里脱离,舌尖缓缓退出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撩过我的上颚,我短促地吸了一小口气,某种被逗引而出的欲望转化成更重的力道将她一点一点推离我。

但她的眼神,姿势,力度,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展示一种茁壮的倔强和委屈,我意识到她居然一直在无声地流泪,此时那张美丽的脸庞已经变得像是凛冬早晨绽放的粉梅,湿润,柔媚,但傲雪凌霜。

不服输啊。

我不忍心再将她推得更远——我做不到在那样悲伤的眸光里拒绝她——她的嘴唇停在离我两公分的地方静止不动。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着被彼此揉乱了,这个画室里突然变得很热,蒸得我微微出汗,卡着她下颌的手心也沁出一点薄汗,滑腻的触感让我的指尖产生了些微的游移,以一种抚摸的错觉把这个姿势变得几乎像是调情——我在被自己背德不伦欲望掀翻的瞬间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情欲让我的耳朵和脸颊都开始发烫,我偏过头不再看她。

正是日落时分,画室的落地窗将洒落的阳光镀了一层柔光膜,我看到我的头发散落在地面上,暮光均匀地铺满了整个画室,也为我的头发着了一层嘹亮的金色。

“叶老师,”她的呼吸流进我的耳廓,“你不愿意吗?”

她还压着我的手腕,我闭了闭眼睛,嗓音有点哑:“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她贴的更近,几乎将一个吻落在我耳垂。

我感觉到我喉结的滚动,不堪的情欲正在灼烧我,道德、伦理、连同职业守则一起充当着灭火器,水一捧一捧地浇在欲火上,化成一蓬一蓬的水汽。

“我是你的老师,”我吸了一口气,试图和她讲道理,“老师不可以和学生产生这样的……情感。”

“原来是——情感,”她模糊地笑了一声,“叶老师很喜欢我,是不是?”

我错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炮烙柱上忍受酷刑,刽子手捧着花逼迫我收下,我摇头只换来通红的烙铁将一个又一个印章落在我胸膛上,几乎要将我的皮肉烧穿了,我胸膛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爱”的印记,垂眼望见的每个字都鲜血淋漓。

“这无关喜欢与否。”我听见自己轻声的叹息。

“叶老师今天戴的……”她似乎是将我的耳坠含进了嘴里,以至于字句在她嘴里打着转才能找到出路,模糊得叫人听不真切,“好像是我送你的那只耳坠……”

她的指尖拂过我的侧脸和脖子,落在了我胸口,失序的心跳从我的胸腔出发,经由她的指尖一路传导至她的神经末梢,像是引燃一簇烟花——她的嘴唇动了动,溢出一声轻笑。

“耳坠很好看,”我欲盖弥彰地解释,“但这不是你这样做的理由。”

停顿了两秒我又补充:“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她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落在我脖子上,却不是亲吻,而是带来钝痛的撕咬——她叼着我动脉那处的一层皮肉上提,倘若牙齿足够尖利就会将我的血管撕开,茹毛饮血——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浓烈汹涌的恨意,因为无处发泄所以落在了我身上,“为什么让我起来?”

我的领口被她用力扯开,柔软的绸缎在粗暴对待中毫无反抗之力,除了一声撕裂的悲鸣再无其他手段,她沉沉地按压我的胸膛。

一种荒谬的抽离感将我的意识拉扯着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她满脸泪水地放狠话:“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做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不要任性。”我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在放纵她,否则我可以轻易将她从我身上提起来,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任性又怎么样?”她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这只手也压在了地上,身子动了动,将一条腿卡进我双腿之间,又刻意地将膝盖往前蹭。

我深深地吸气,几乎被这种故意为之的挑衅气笑了:“……你在蹭哪里?”

“叶老师,”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她低下头蹭我的脖子,“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自食其果地闭上眼睛,这样撒娇、耍赖、逞强的模式太熟悉了,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没办法拒绝:“……我没有生气。”

她顺着我的脖子吻下去,清浅的气息和湿润的触感同时落在我胸口——她在强迫我、挑衅我、亲吻我、冲我撒娇的整个过程中无声地让泪水覆满脸颊,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不知所措,以至于被她压着手腕都不敢用力掀开——她叼起我胸膛的一块皮肤如法炮制地撕咬,头发垂落在我身体的两侧,像一组外生的肋骨。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是不是?”她松开那块皮肤,轻轻舔舐她留下的咬痕,问我一个双方都明了答案的问题。

她的手指也在柔缓地抚摸我的腕骨,突出的骨节在她的摩挲下生出一种缠绵的臣服,我聚集不起力气来制止她。她按住我的腕脉,抬眼看我的时候眼底像是烧起了一从执拗的火焰,这把火烧得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是你的老师,”我垂下眼睛的时候视线刚好落在她胸口,于是马上偏移目光看向远处,画室里除了画具、画架和一块单独隔出来的展示区再没有其他东西,闻惯了的油彩味道熏得我有点头晕,“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应该,也不可以。”

“我不明白,”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困惑着,头又低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撞进她眼睛里,那双美丽的眼眸里现在只倒映出我一个人的轮廓,“我想和叶老师学习新东西,叶老师不愿意教我吗?”

天色越来越暗了,日光即将完全坠落,再过几分钟,梦幻蓝调就会把世界包裹在一个美梦的泡沫里,转瞬即逝。

“作为你的老师,”我的视线落在她嘴唇又移开,在灼热的情欲炙烤中让自己披上一层为人师表的面具,“对你进行学术教育,传授知识,给予你关怀,这是我应该给自己和你的尊重,除此之外,都不可以。”

她直起身子看我:“可我不想学什么学术内容了。”

我试着挣动了一下两只手腕,被她强硬地制止,她似乎认为这种压制和禁锢的方式能展现她的志在必得,我只好轻轻吐了一口气示意认输:“性欲或者……爱情,是超出教育任务的,也是一种肮脏欲望的掩护。”

“任务?”她皱起眉头,不再流泪,眼睛里露出受伤小兽一般的惶恐,“教导我,是你的任务吗?”

“当然,”答案太显而易见,以至于我无需思索就脱口而出,她的眼睛朦朦胧胧像是一种磨砂的陶瓷,我试图将我们的关系拉远,但仍然缓和了一下语气,“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为你骄傲。”

“……不是爱吗?”她发出一种类似于抽泣的质问,让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爱只有在发生的时候才存在,否则就是臆想,对吗?”我尝试用一种理性的、哲学的角度向她说明我的态度,但好像失败了。

她的泪水在下一次眨眼中倾泻而出,俯身咬我的气息介于呜咽和嚎啕之间,爆发的委屈瞬间就将两个人淹没了。我在她覆上来的瞬间下意识地后撤躲避这一批亲吻,又被她湿润得过分的脸庞生生逼停在原地。她将我的嘴唇撕扯得疼痛不堪,仿佛用这种疯狂的方式逼迫我与她分担同一种痛苦。

“你不爱我吗?”她抽泣着再次求证,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砸在我的额间眉下,砸得我手足冰凉,巨大的失落和慌张攫紧我的心脏,我让她难过了——有一滴泪滑进了我眼角,在迷蒙的视线中错觉我也在哭——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听见自己的声音,抱歉的、温柔的、疼爱的:“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不否认我对你的感情……”我叹息着坦白,她在啜泣中将额头贴在我嘴唇上,像是雏鸟向巨鹰索取温暖的庇护,我越过反复的挣扎和拉扯将一个渴望已久的吻落在她眉间,哭声渐渐低下去。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和你产生这样的关系,”我把心底节节升高的欲念再次按进沉沉的水底,一层叫做“道德”的密网覆盖我的心湖,什么卑鄙的念头都无法逃遁,“关怀你、照顾你是因为我在意你,但你现在向我要的是性欲之爱……这不应该。”

我的妥协似乎给了她一些力气,她趴在我胸口静静地呼吸,断续的泪水滑进我的锁骨,像一种温柔的鞭刑,有些痒,又很疼。

“为什么不应该?”过了一会儿她问,声音沙哑得像是钝刀割我的肉。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悠长的寂静中她疑惑地抬头看我:“叶老师?”

我看到她脆弱的、泪光盈盈的眼眸,和美丽的、年轻鲜活的脸庞,我用一段静谧的目光把这样的动人情态都记在我脑海里,好在以后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拿出来宽慰自己。

“当我号称以性欲存在的模式爱你的时候,我把情色的爱伪装成了一种高尚的本质自我的展现,”我说,此刻的痛苦犹如亲手将自己解剖,我把该让她看到的捧到她面前,不应该让她知道的都打碎成肉末再自己吞下去,“但这样会毁坏我们的师生关系,或者说,直接推翻了我们之间正当接触的根基。”

她把我的两只手腕收束在一起,垫在了我脑后,我毫不反抗地任她动作。她空出一只手拂过我的眼睛,又抹过我的嘴唇。

“爱不是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就变出来的东西,”我抿了抿唇,这种几乎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的旖旎隐秘地满足、抚慰了我那颗对自己下了死手的心,“你可以描述情感——但同时也要考虑身份关系的转变和重构。”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天然不具有重构双方关系的立场。”我的声音好像逐渐也沙哑起来,我把自己潜在的不堪向她揭露,“否则就是利用老师的身份和职权来影响你,引诱你,甚至……虐待你。”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我嘴唇上,让我几乎怀疑她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简直要按捺不住翻覆的忐忑——你在想什么?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她摩挲我的下唇,眼神有点迷惑,声音像是幽魂在随风游荡:“……叶老师会伤害我吗?”

抚摸的力度很温柔,她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两个灵魂,一个现在迷茫又天真地向我展示倚赖和爱,另一个刚刚绝望又哀伤地宣泄伤痛和仇恨。

我轻轻摇头:“除了我……不要对任何人产生这样的幻想。你无法识别和主宰人性,一个邪恶下作的老师足以毁掉你——以任何轻易却看起来合乎情理的方式。”

“我不理解,”她同时将四根手指搭在我的嘴唇上,一种薄纱覆面的迷醉要将我拉进她的梦境里,“叶老师不是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我闭上眼睛,她听不听懂都已经不重要,两个人的世界比窗外的夜色更黑暗,我心跳如鼓,用尽力气把心里最后一个可以阻拦这场欢爱的理由摊开在彼此眼前:“It’s……exploitation.”

“叶老师,”她终于凑过来吻我的嘴唇,我偏头躲开,“我看过一些文章,说的是,人在不知所措,又无法表述自己真实情感的时候,就可能使用第二语言,脱离母语的情感压榨,从而表达一些模糊的语义……记不清完整的论述了,但很有道理,是不是?”

可能侧身的姿势有点累,她轻轻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回面向她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舔我的嘴角,声音又轻又柔,像诱惑又像请求:“叶老师……我想吻你……想要你……可以吗?”

狗哨 第二十二幕

第二十二幕

地点:皇帝书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罗夏

致我的玫瑰与一整个世界:

我犹豫了很久,要采用哪种方式送出加冕礼的邀请函。我想过浩大的仪式,遥远的旅程,欢闹的宴会,浪漫的舞剧,最终决定写下这封信,让她成为你我的正式约定。

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是信?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让我如实完整地向你倾诉情意,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当然,最好是把你抱在怀里说,这样我会感到无上的满足——可是我的话语总是中断在你调皮的“行为”中,只好特地挑一个你不在的时间将自己铺展成一张真诚的邀请函请你赏脸一阅。

现在我偷偷躲在书房里,其他人都被我赶出去,我让他们谁都别来打扰。维斯走的时候眼神奇怪,估计是想歪了,这样看来,明天你我可能就没有什么清白声誉了,你害怕吗?会不喜欢吗?

我不害怕,我也很喜欢,写下这个答案的时候我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把你当做最信任的同党,或者说,包容我一切的同伴?

距离我们相遇,不过短短八十五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你逆光走来的时候,我贫瘠的心跳就开始疯狂跃动。我承认,对你美貌的垂涎也许是每个注定爱上你的可怜虫的宿命,我只凭借一个轻飘的眼神,就下意识地生出了“我要拥有你”的愿念。你的美丽将我熊熊燃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焚尽烧化了,但我又被你的喜欢和爱藏在你的羽翼之下,你给予我罕见的庇护,我是多么幸运的生灵,偶然被爱,尤其是被你爱着,让我欣喜若狂,如痴如醉。

假如你没有选择我,或者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会用一生来铭记这个光辉的时刻。我可能会恨你,但那是因为你看着我被烈火焚身却见死不救,不可能是因为我不爱你。

我爱着你,像是蜜蜂眷恋花朵,星辰守护天空,雄狮依偎雌狮。我把自己沉入你的眼睛,那里有幽静夜色和朦胧晨曦,有逝去的昨日和未知的明天,我不曾领悟的洁净和高远将我一层层剥开直至赤身裸体被你的心看见——我羞愧不已,但无法阻挡你的探测。

我爱你的很多方面,但除了你强大磅礴的生命力,我最爱的是你敏锐善良的心。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缺陷品,我强大、勇敢但脆弱,自信、努力但用管窥天——在这一点上司岚没有说错,我见过的太少。

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想要知道他们两个现在的情况,之前我不愿意同你聊这件事,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我的“仇敌”,锱铢必较显得小气残暴,一笔勾销又不能化解我长达二十年的怨怼愤恨。我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外界给予我的压迫与我自身的光明品性始终相悖,这是世界的问题,不是我有错(后来我想明白了),北地山脉里的自由猎手不可能背弃光明投入黑暗,这是我一生最不能舍弃的依托,也是痛苦的最深刻根源。

真是不公平。直到今日我想到可恶的路辰将我锁在冰窟里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生气,但时间似乎已经将我的伤口愈合了,不,也许是你的爱将我完整地治愈了,我说完整,而不是完美,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未散去的郁结,只有在我真正成为自我的时刻我才有胆量向你讨要奖励。

你要奖励这个在凄风苦雨中跋涉了二十年的小孩子,他很努力、很辛苦,走到今天一开始是凭着一腔不灭的心火,后来是倚靠着你的爱,但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应该由他向你献上感谢和供奉——我用悠远触及灵魂的亲吻感谢你拥抱了你的小皇帝,可以吗?

我时常会独自思考,过去的挫折和苦难给我带来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伤口创造了我,它让我在地狱中奋起求生,我的阳光才能冲破束缚照亮人间,而太阳甚至可以不是金色的,白色的太阳带来的光芒更盛大耀眼。

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不经受这些痛苦,人是不应该歌颂苦难的,我可以歌颂文化、歌颂世界、歌颂爱,但不应该歌颂暴力加身,因为它除了对外展示优越感毫无意义。倘若我没有来到神庭,没有见到你,我不过是会走上另外一条路,在北地的山脉里自由驰骋。这条路唯一的错误是不会遇到你,但那是命运,它落在我头上我便感恩,它如果不叫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我就迷迷糊糊地过完这一生,仍然拥有平凡的幸福。

话虽如此,只要想到我可能不会遇到你,我就感觉鼻子酸酸的,这么一想,我还是宁愿用二十年的等待来交换我们相遇的刹那,你的眸光要将我深深笼罩,你神圣的爱抚将我永久地留在玫瑰花园。

我又扯远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路辰去了北方的冰原,我将他放逐,让他终其一生在冰原上穷尽努力探究异变的起源,直到一切真相现身才能被都城重新接纳。这是我最大的宽容了,你不能指望我做个既往不咎的圣人,我无法彻底忘记那些暗无天日的夜晚,不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睚眦必报的暴君,又不想看到你的失望和难过,只好将他远远地流放,不要一直在我眼前提醒我过去的黑暗历程,也许我就可以慢慢淡忘。

他走的时候我甚至去送他了,他看着我像是已经释然,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未来。唯一的不舍可能是你,因为他在走出去很远之后回头——我很确定他不会怀念我——他也曾经深深地爱着你,我嫉妒,却不能否认。这个世界将好好的人变成魔鬼,但他说得对,哪怕是魔鬼,也会天然瞻仰神女的雍容。你将永恒的印记刻在我们生命中许许多多个瞬间,让飞逝的时光都有了具体的锚点。

但是你知道,我装作大度,你可不能一直记得他,你要一直记得我在你身边。

我没有办法处置司岚,他的身体还牵系着庇佑法阵,我只能把他留在苍穹室。我翻遍了现存的古籍去验证他提过的关于旧皇朝的腐朽真相,发现他是对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点绝望,仿佛支撑我空中楼阁的一条承重柱又断裂了,我本就悬空的宫殿摇摇欲坠,那一瞬间我很想走到你身边狠狠地拥抱你,像是在世界末日与你同生共死,直到宇宙将我们还原成一个虚无的质点。

但我也知道,我终究要自己撑起一座宫殿的,我不能一直仰赖你的双手来拖住我。

我也想明白了,他所坚持的不过是庇护众生,以及探索求真,这两件事我还是可以继续做下去,他留在苍穹室做水晶法阵的核心,仍然为我们争取时间;他有百年的智慧,可以为我所用;他清醒克制,刚好时时拖拽我冒进急躁的脚步——我们居然是一对完美的搭档,你看,多讽刺啊。

我还是要重申一遍,我猜测他对你也有同样的爱慕,这是我们无可奈何的本能,但是你要记得,你是爱我的,只爱我。

好吧,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仇恨本身了,是你教会我,爱比恨美妙得多,我一颗磊落张扬的真心,不能永久地豢养一条沉睡的毒蛇,不能在每个午夜梦回浇灌心田里带刺的荆棘。即使我的痛苦曾经钻透月亮,倒挂在深蓝的天幕中试图谋杀我,在我对你,是的,在我对你无边的爱里它也逐渐失去力量了。

爱掠夺我的自由意志,我的玫瑰的君王。

我一生至今二十六年,始终都在拒绝屈服于命运不公,我固执地、倔强地、莽撞地追求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并为之燃烧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苦难磨折不曾让我屈膝求饶,权势虚荣难以叫我折腰摧眉,但对你的爱背离了一切我的原则标准,我无法在幻想中去爱,但我知道什么能照亮我生命的沟渠,于是我跳进往昔之河的急流里,让自己变成承载伟大的爱的泳者顺流而下汇入你浩浩汤汤的汪洋——被你稳稳地接住了。

你出现在我面前,背着灿烂明媚的爱神的弓箭,你的爱化作箭矢将我的身体覆盖,烟尘散尽,我才发现箭头上涂满了伤药,新生的伤口承接又运载你送来的药品,直到我全身都盈满你的芳香。你是最初的、难以描述的光和形,世界初生的壮观都比不上你轻描淡写的一瞥,我用你的眸光将万千灯盏点亮。

我对你无上的惦念、依恋,早在千百次亲吻中向你诉说到极致,我再难找到比此时更爱你的时刻,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是用着同样刻骨铭心的力度在爱你;时间与空间在我的爱里毫无意义,因为我的爱以纯粹洁净的火焰将宇宙都熔尽了,只剩下我和你。

你由世界中一切构成,你也构成世界的一切,你构成我。

请为我加冕吧,我的君主。请像我爱你那样拼尽全力、孤注一掷地爱我吧。

我反复思考我为何如此爱你,但我无法得出答案,你是万千个世界花费了亿万年光阴才孕育出的珍宝,我不爱你才叫人惊诧。爱与感激从来不等同,可我对你的感激几乎要将我的爱衬托得晦暗无光。你知道我为什么感激你的,你什么都知道。

岁月的纸张泛黄衰败,我将它轻轻翻转,它就像一张轻薄的云片酥糖破碎了,飞走了,化灰了。你用尽力气把我从岁月的灰烬里刨出来,像是解救一个被它活埋的无辜者。我重获新生的那一瞬感到无边的疼痛,又在鲜明的痛觉里意识到我还活着,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二十年的光阴如流水,在一个呼吸间就消逝不回。

以力胜力,以杀止杀,你看,我们如此般配,连解决问题的手段都如此默契相通。

我好爱你啊。

这世界上所有人对我各有所求,有的要我奉献,有的要我施舍,有的要我带路,有的要我合作。

只有你,只有你,你要我自由自在。

争斗、血腥、杀戮改变了我,荒谬的画笔总是在我心里描摹我的身体,这是头颅,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这是胸膛,是大河的堤岸,时常有惊涛穿云,这是骨架,是拼凑的画框。但你的指尖轻轻点在我的额头,将一种新鲜的信念植入到我的脑海,这个信念简单直接:这是血肉和精神。

自由是一种让人醉醺醺的烈酒,但凡舔上一口,就再也难以放弃那样肆意无畏的逍遥快活。我的父亲教会我饮酒,我的母亲教会我狩猎,我的爱人,我的玫瑰教会我自由,她放我自由——一无所有才是自由,我现在懂得了。

在我意识到我愿意将争斗一生得来的权力和自由都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办法龟缩在自己的避难所里了,你一脚踹开了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门,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丢到太阳底下让我自生自灭。

可我惶乱地一回头,哪怕是渺无人烟的沙漠里,你也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我。

我太爱你了。

爱是多么残忍冷酷的暴力案件。你打碎我又修补我,用你的心和血,从此我的身体是你的造物,我的灵魂是你的延展。可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敢审判你,任何对你的质疑都是荒悖无知,人怎么能拒绝神明赐予的暴力,任何一场对决都是向我的神明投诚。

我明知道将权力和自由让给别人是多么荒谬的错误,这是我十几年来反复在白日夜晚嚼碎了吞咽的苦果,可你吻过我一次,我就在想哪怕死在你手里也毫不可惜。但你却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活着,你从来不要我死。

你真的很坏,你总是让我哭。你不是太阳,不是月亮,是一场席卷我世界的暴风雪,雪花、冰粒混着狂风将我的身体无休止地鞭笞,可它殴打最狠的是我的心门,在猛烈的、没有丝毫退缩的狂击下,我那厚重倔强、试图自保的蚌壳碎裂了,扎得我鲜血淋漓——每一块碎片都在你爱的滋润下化作珍珠,我体内从此蕴满了珠光。我从蚌壳里钻出来,发现你站在外面耐心守候,好像愿意等到天荒地老。

我别无选择,唯有爱你。

你把我的碎片捡起来拼拼凑凑又拼成一个我,拼好后我有形了,你还要问我新的自己我喜不喜欢;你明明可以按照自己的审美和喜好做一个最完美的人形,却保留了我初始的缺陷形态,还要轻轻抚摸它告诉我缺陷也会被你爱着,你爱全部的我。

我拼尽全力找到的灵魂的出路太宽广绵长了,美好得我忍不住怀疑这是一场濒死的幻梦。我想即便是幻梦也值得,就让我沉醉在一场大梦中好好地睡一觉,死神尽管在梦中将我的生命收割,我毫无怨言并甘之如饴。

但我一觉醒来,你还在我身边,我的玫瑰悄然地盛放,澎湃的生机击退了死神,把我牢牢地护在了她的香气里。

我泪流满面地亲吻天空和大地,鼻尖充斥着温柔花香,眼前一闪而过、反反复复全是你的模样。

请为我加冕吧,我的玫瑰,我的世界。

我的喜欢、我的爱、我的归顺、我的臣服,都请你收下。罗夏的身、心、权力、自由都想被你拥有。

等到都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回北地吧,那时候,北地的山脉里已经被大雪覆盖,我想要抱着你在雪地里打滚,让两个人的身上脸上沾满雪花,每一片雪花,每一缕山风都是我的化身,你拥抱着的是我的精魂。我一生的魂归之处,以前是这里,以后却是你,我们去做一个圆满的交接,从此后罗夏完完全全是你的了,我再也不需要任何退路。

现在我要回寝殿去了,回到床上搂着你入眠,你迷迷糊糊,但会配合地窝进我的怀里,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下意识地靠近热源。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到一种灿烂的、潸然泪下的幸福,罗夏是你的太阳啊。

可我温暖你,是因为你先点燃了我。

我爱你。

晚安。

你的,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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