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壳翻滚
“睡不着吗?”
“嗯。”
“那,想听我为你读诗吗?”
“好。”
“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商谈着,各执一词,纷纷扰扰,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将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梦想解放出双脚,舞蹈不停……”
“叶瑄。”
“怎么了?”
“我想画画。”
“好,那我们去画画。”
于是她解开束缚着我手腕的丝带,牵着我去她的卧室找画具,我看着她自己调好颜料,下笔大开大合,完全不在乎我之前教过她的任何一种技巧,只是让画笔替她说话。
我舍弃了作为老师的身份,不指点她任何东西,站累了,就会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凝视月亮,偶尔回过头,会捕捉到她失神盯着我的视线,她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落笔,那张画里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但非常模糊,看不清是谁。
她看我的眼神开始趋于平静,除了在晚上,她在每个夜晚过来敲响我的房门,配合默契地将我绑在床上,偶尔用不同方式折磨我,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趴在我胸口听我的心跳。
弄疼我的时候她眼睛里会浮现深深的、要将我溺死的痛苦,如同那些惩罚是落在了她身上,由她在替我承受——那种眼神几乎将肝肠寸断四个字完全地临摹下来,我受到的那些微的皮肉之苦与之相比不值一提——她从来不忍心对我太残忍,最多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撕咬,连蜡烛都用得很少。
可她学会了另外一种让我痛苦的方法,我不知道是通过网络还是依据本能——她逐渐领悟了性爱就是权力,掌控我的情欲远比弄伤我更让我难堪和让她满足,于是在漫长的对血肉的刑罚之后她会加上一项额外的酷刑。
她挑逗我的欲望,在忽轻忽重的手法里紧紧盯着我的脸,我知道她想看到我因为她沉沦欲海的样子,她用这种近乎无耻的方式想要证明我属于她——我的喘息、呻吟、身体的颤动都告诉她一切——这不光彩的手段也是我教给她的,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我在两年里这样塑造过一遍。
如她所愿的,我的喉咙里溢出情欲的具象表达,我的眉头紧蹙是某种欲盖弥彰的纵容,我的颤抖通过肌肤相贴的尺度完全传达给她。
你看,我是属于你的。
在交杂着愉悦和痛苦的呜咽中我听见其他的声音,令人敬畏的古老的激情将我从四不像的教条伦理中提炼,我走过的路如同沙滩上的渺小足迹,被海浪席卷过就消失,我回不了头了。
幸运的是我听不见世人的诋毁,此起彼伏的刻薄羞辱,明晃晃的恶意的侮蔑,隐晦地写着“斩立决”的火签令——他们尽可以轻视我、糟践我,我叶瑄就是卑劣、自私、下流无耻的好色之徒——可我要把她送走,远远地离开这些低贱的污垢,去高处做盛放的花,别为山泉的污染垂眸回首。
她并不轻易让我纾解,在我难以自制地皱眉或者溢出一点求饶的声息的时候,她就及时地撤退,原本疾风骤雨似的压迫顷刻化为细雨和风,于是我即将攀登上高峰的渴望像是坐着一辆失去动力的滑轮车缓缓滑落,直到被她再次截停在山腰。
我的脸颊和身体都发烫,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她的脸,我想拥抱她,可是丝带阻止我,桎梏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你这样好美,”她带着一种沉醉、满足、如同谵妄的感觉呓语,“……我真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在泪流满面之前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不会让我哭泣,但她对生死的漠然态度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我总是看到她孤身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悬崖边上,山谷里穿行的风将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洗涤,每股风都带走她对人世间的一点牵念。我原本遥遥地拽着她的丝线,但那条线在那个夜晚突兀地断裂了,我伸出手去试图拉着她,可她站立的位置太危险,我触碰她的那一瞬就要打破她的平衡,她选择牵住我的手下山,或者坠落下去粉身碎骨。
“你要活着,”我跟她说,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情欲和凄苦如同砂纸打磨它的棱角,“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在我身边。”
她停下手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点惶恐,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答应我,这在过去的两年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一直是最信赖和依靠我的人,几乎将一颗心完整地挂在了我身上。
她是那个施加手段的行刑者,但情欲的暴行在持续地改变她,每意识到她可以这样主宰我一次,她在那个晚上就会更乖巧温柔,好像回到了最爱我的时候,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吻痕和舔舐,我幻觉我们是相互依偎的一对杜鹃。
而没有将我绑着的时候,她似乎就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很少和我对视;白天我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她也没有太多的意见或要求。
但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尝试过煮安神汤,做助眠的小香包挂在床头,为她读诗,带她散步,但毫无效果;我给学校的心理顾问发邮件寻求建议,对方的回复是应该带她去精神专科医院进行诊断,但她很抗拒和我一起走出这个房子,连散步也不肯远离小花园的范围;我在她的卧室里找到过舍曲林和阿戈美拉汀这种药物,可她从来不吃。
她的话越来越少,白天基本不与我交谈,只有在夜晚伏在我胸口的时候零星地吐出一些词句。我敏锐地意识到她在抗拒我,她在夜晚前来拥抱我,似乎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难以出口的渴望,我想是因为身份的转换在夜幕的遮蔽下更加鲜明,那个时候她可以安心地将我当成一个抱枕或一个奴隶,我毫不反抗,就意味着不会伤害她。
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甚至像那个晚上一样问我要点什么,她沉静地坐在画架前画画,似乎现在只有画笔是她唯一想要留住的东西,而她拒绝在画里展现任意一丁点与我有关的技法或内容——她连我也不要了。
这个念头让我在想起她的每时每刻都心酸得想流泪,曾经那么爱我的一个女孩,我是为了什么让她伤心欲绝?我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明明从来不是顺手为之,可我傲慢地不肯承认;我在关怀里混杂着爱的海洛因哄她一次又一次吃下去,以至于她在被我要求戒断的时候筋骨尽碎,最后自己跳进了绞肉机里面被切割成一地的零碎血肉。
我捡起这满地的血水碎骨,但它们似乎已经解脱了那个痛苦的灵魂,任凭我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半点回应。因为不懂爱,或者太懂爱,我误杀了我爱的人,试图从她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叩问真情。
我落在她后脑试图给予抚慰的手都沾满了她的血,难怪她无法安心。
我无声地笑了笑,叶瑄是个狡诈的刽子手,连杀她都不愿意自己动手。
“我去准备一些明天可以吃的东西,”我微微低下头,“你什么时候画累了,来找我,好吗?”
她转过头来看进我的眼睛,那双眼眸已经快要两天没有合上了,但仍然清亮,她亢奋的精神在透支她的身体。
“好。”过了一会儿她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我走进厨房把水龙头打开,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在这里做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扶着水池轻轻喘息,现在与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我心痛如绞,我一刻不停地在想,到底是我忽视了她这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是我改变了她原本纯真可爱的面貌。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我迟来的醒悟和爱难以取信于她,而我现在也只想要她好好活着,活在我的视线里,哭笑都在我怀里。
我必须救她,如果救不了她,不如和她一起死去,好过我日日夜夜被自责的痛苦和追忆的心酸穷追猛打却无处躲藏。
我拿出手机给我的金融经纪人、律师、詹姆斯、家庭医生分别发邮件,约他们见面。冰箱里的菜不多了,网上预定送来的食材也不够新鲜,我总是要挑拣出很多才能烧好一顿饭。
好在不管怎样,我烧饭她还是会安静地吃,这让我多少松了一口气。
我取出一点豆子来洗,明天做个八宝饭,高度的碳水也许会让她的身体犯困,即使只睡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比不睡好得多。
豆子倒进砂锅等待泡发,我打算去把屋子收拾一下。但一转身,发现她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我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怎么了?”
她看着两只相互牵绊的手没有说话,我摸摸她的头低声问:“累了吗?”她摇摇头,抽出手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不明所以,但放心不下地跟过去。
她从衣柜的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她的手指拈着耳坠的挂钩伸向我耳边,我配合地低下头,她为我戴上耳坠。
我似乎瞥见一颗巴洛克珍珠。
“本来买的时候就是一对,”她平静地说,“只是当时只送了你一只。”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她这样做的意思是……原谅我了吗?但我又很快意识到这耳坠本来是她留下来自己保存的,可现在却决定不再珍藏它了,那是不是代表……她连关于我的记忆都不想要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在这场畸形病态的爱情里我逐渐无力沦落,到今天任她宰割,我的投降也许是出于恐惧,但我清楚地看见了,连恐惧都是从我深深扎根进泥土里的爱的植株里生出的旁支,我要砍掉它,就如同自断一臂。
她牵着我的手走向床边,像每个夜晚一样将我推倒在床上,只是今天换了地点。我看到她刚刚完成轮廓的那幅画斜斜地对着我,上面似乎有一座孤岛,除此之外,天地煞白,都被雪覆满了。
她站在床前看着我,我熟悉那个眼神,它代表她想要听见我情潮翻涌的轻喘和呻吟。
我安静地看着她伸手抽出了我浴袍的带子,用它代替轻薄的丝带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她找不到其他材料,于是放任了我另外一只手。
她跪坐在床上长久地凝视我,夜幕又给了她机会释放心里的猛兽,那一双狼的眼睛在幽幽地闪着执拗的光,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没有生命,但只属于她的死物。这样的目光总让我觉得悲凉,因为她只有在把我当成奴隶、当成性的工具的时候才展现出占有我的欲望,似乎她默认了我的渴求与她注定背道而驰,因此不抱任何期待。
“我太爱你了,叶瑄,”她慢慢俯身吻在我眼睛上,“爱你爱到恨不得将你永远、永远、永远留在这里,恨不得把你剥皮剔骨、拔筋抽髓、连皮带肉地吃进肚子里去,让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大脑、灵魂、所谓的意识主宰都只剩下我……”
带着些微颤意,她的气息和声音一同将我包裹,我在她癫狂的示爱中闭上眼睛,感到她的手从我光裸的侧颈游走下去,经过胸膛和腰腹,落在类似某种猛兽蛰伏的欲望之源。
“怎么办呢,叶瑄,”她用一种轻飘飘的很苦恼的语气掩盖狠毒的索求,因为她揪住了猛兽的后颈迫使它从梦中醒来,又压制着它匍匐在她脚下,哪怕是万兽之王,此刻也不过是一只在爱的暴力里俯首呜咽的宠物,“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我轻轻喘息,在她某一次力度极大的揉捏里闷哼了一声,手腕颤动撞得铁制的床架也发出点轻微的呜咽。
“你害怕我吗?”她转而去亲吻我的耳朵,含着我的耳垂呢喃,声音飘忽像是睡前的一次祷告,却在我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她反复叫我的名字——
“叶瑄,”
“叶瑄,”
“叶瑄。”
我用自由的那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哄一个向我祈求宽恕的孩子:“我不害怕你。”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耳廓,我的耳坠被她用嘴唇压在耳下那块肌肤,带来一点凉意,她微微颤抖着问我,“你没有骗我?”
“我不会欺骗你的。”我在她头发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