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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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哨 第二十一幕

第二十一幕

地点:皇帝寝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

“第一个问题,”她的指尖在我腿上的红痕处画了两个圈,“修改神谕,是有后果的,是吗?会……疼,是吗?”

我张嘴想要回答,但她轻轻摇头:“回答‘是’或者‘否’,就可以了。”

“……是。”我想她是不是要问是什么后果,我要怎么说明那一夜,那一夜的荒诞幻想、饥渴淫乱,都在我心里腐烂着发酵,到今天已经变成了一股酸臭的苦水,如此难堪,我宁可将它狠狠按死在我心里,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别让她知道。

但她只是沉默了几秒,随即眨了下眼睛,点点头:“第二个问题,皇家花园那天,你是故意和我一起去的。”

这是个陈述句。我看着她,黏稠的悲伤淹没我的口鼻,她解剖我比我自己更残忍。

“是。”

“第三个问题,我去沙漠探查——见到艾因——这件事,你一直在推动。”

“是。”

“第四个问题……”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北地那天的会面,你早就知道晚上会起暴风雪。”

尴尬、不安、悲哀把我渐次包裹,我在她细碎的眸光里感觉自己正在被制成一具看不出面容的木乃伊,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将我窒息又禁锢,我唯有用尽了力气呼吸才能勉强维持人样:“……是。”

“那天晚上,”她语速加快了一些,但马上又回过神,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容也不成人样,但丝带的桎梏掐灭了我拥抱她的渴望,迫使我留在原地握紧拳头看她无声地流泪,我与生俱来的、引以为傲的自尊在她的眼泪里丢盔弃甲,别哭……求你了。

“抱歉,这是第五个问题,”她抹去泪水,“那天晚上你哭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又暗暗地沉下去,“你是在想,这一场……交媾,是你的‘献身’,”她看向我的眼睛,喉咙里又挤出两个字,把她的猜想变成了疑问,“是吗?”

悲伤从那双眼睛里上浮,连同她的用词,将我万剑穿身,痛得我微微蜷缩起来想要躲避,她伸手按住我的腿,指尖那么冷,也像几段寒气氤氲的冰锥。

我止不住颤抖,反复吞咽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不是。”但身体似乎在嘲笑我的言不由衷,又指责我自欺欺人,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献身’,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大口呼吸,像是把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挤压成勇气才能睁开眼睛看她,“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些。”可我甚至没有勇气去说明“这些”是哪些,见不得人的欲望本来就说不出口,我怎么在她澄净的眸光里为自己脱罪。

她眉头拧着一个微妙的弧度,盯着我不说话,那双眼睛里不见柔情。

片刻寂静之后她说:“好,我相信你。”她在我心口落下一个吻,“可你确实也一直在诱惑我,”她抚过我的腿和后腰,“用你的眼睛,你的美貌,你的身体……不是吗?”

这个冰冷刺骨的吻抽干了我所有力气,我比被责问或斥骂更接近死去:“……是。”

“第六个问题,”她的手顺着我身体的曲线和纹理下落又上升,像眷恋又像要抛弃,“那个地下密室,和你那天做的事情,你也是特地让我看到的。”

“……是。”我低声说,我丝丝缕缕的设计被她耐心地尽数勾出,细看不是金色、不是白色、而是黝黑的,像是血液凝固又风干在血管里,泛着沉沉的青。

她改用手背抚摸我的脸,笑容和泪水都从她脸上隐去了,她又变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泛着奇异的斑斓波光:“这么多……刻意的……利用啊,”她轻声总结,“陛下。”

这个称呼如此讽刺,刺得我心脏都开始抽痛。

“对不起。”我再没有更多的辩解,肮脏龌龊——我的爱——落在她身上都觉得是亵渎,我为一己私欲玩弄人心情感,把自己在血污里滚过的爱放上天平增加重量,直到她离我这么近,这伎俩终于被看穿了,她用手指戳碰我的时候留下一个又一个孔洞,从我的爱里滚落无数的算计。

她悠长地吐气,月色深深垂落,像一场剧目落幕的告别。

“没关系,”她说,“我早就有猜测,确认一下也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她笑了笑,“但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是吗?”

她不需要我回答,站起身利落地甩下一记鞭笞落在我的腹部,力道比之前更大,我的肌肉跳动又沉静,被她的怒火蹂躏却不敢出声。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开始浮现一些深浅不一的红痕,像是红色的纱布将我从内里溃烂的肢体反复包扎。

但她很快又收手,轻叹一声坐回床边,手搭在我的心口,似乎没有刚刚那么凉了。

她又放空了思绪,把我留在死寂的清冷夜色里,我的身体弥漫着或些微或深重的疼痛,可她坐在那里,就像是潺潺水流将这些疼痛一一抚慰。夜晚的花香飘进床帏,迷途的人念诵着爱的祝词。

“我还有几个问题,”她突然开口,几乎让我感到惊吓,“你答对了,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她随意地看了我一眼,重新把鞭子握在手里。

“第一个问题,”她把鞭身在手掌上绕了几圈,看着窗外的星空平静地问,“我是谁?”

我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拽回到她的问题,大脑飞速地运转,但因为摸不准她的态度而迟疑:“你是……异界圣使?”她皱起眉头,我马上改口,“不,是我的皇后……是这一代皇室的女主人。”我期待地看着她,希望能尽早结束这一场轻易判定罪责的裁决,这样我就可以拥抱她,她的身体柔软又坚韧,拥抱她就像是拥抱一整个世界。

“答错了,”她近乎欢快地说,“该罚。”

伴随着空气微弱的抽动,鞭子又快又准地落在我的小腹,这场审讯里她的力度越来越大,我明明觉得她已经不再生气了,但她下手却愈加狠绝。疼痛激得我猛然挣动了一下,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在隐秘的快感中呜咽:“是……我的爱人,是我爱的人!”

她点点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但声音却如古井里的水,连涟漪都泛着寒意:“嗯,答对了。”

“既然你认为我是皇后……”她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嘴角,“我向皇帝陛下要点东西,可以吗?”

我迫不及待地点头。

“那么,第二个问题,”她伸手按在我胸膛,却不是爱抚,而是带着沉重的力道压迫我的心脏,“皇帝陛下的权力,可以给我吗?不是共享,”指尖在我的心口处点了点,“我说的是——给我。”

我沉默着看她,我攥紧拳头,评估她的真心和假意。柔软的丝带束缚我,上面流淌的是名为爱情的岩浆,将我的手腕烧灼得几近酥麻了。

她轻笑了一声:“你说我是你爱的人,可爱不能交易也不能称量,对吗?你总要有个方式来证明你的爱,”这个笑容稍纵即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你的权力给我,就是证明。”

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能看穿——即使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要得到权力,也还是这样坚持要将它拿走——多么残忍。

“……好。”我说。初见的悸动和现在的防备之间隔着一条时间的河,我迷茫地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对岸,或者,她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对岸。我站在岸边任浩浩河水将我的腿反复拍打,望穿了秋水也望不到去她堤岸的桥。

“很好,”她一边俯身亲吻我冰冷的嘴唇,一边轻声夸赞,“其实现在的你,也被我的权力掌控着,你会习惯的。”

我睁大眼睛几乎要流出泪来,空茫失意将我的脖颈勒紧,本应满怀柔情的吻是赐我自刎的匕首,刀尖甚至泛着乌黑的光,彰显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坐起身,伸手描画我的眉眼,声音那么绝情:“先别哭。”

“还有第三个问题,”她说,皮鞭的纹理又划过我的胸膛,像一蓬粗粝的海沙将我打磨,“皇帝陛下如今的自由之身,也可以给我,你觉得呢?”

我闭上眼睛,感觉爱是一种嗜血的肉食动物,将我的血肉啃尽了,还要吮吸我的骨髓,森森骨架烂光了,露出我那颗快要失血停滞的心来。早知道这颗心是怎么都护不住的……

“好。”我近乎自暴自弃地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吞食了一千根锈蚀的针:“你想要,就给你。”就这么一颗血淋淋的心,在苦海炼狱里滚过一圈,早就成了一摊烂肉——她愿意用一腔柔情折磨或者安抚它都好,只是未免会让她的双手沾上血腥。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那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她扬起手,鞭子从我的身上流过,高高地挂在月色里,居然像一弯明亮的笑靥。

“罗夏是谁?”这一记鞭打带着凛冽的破空声落在我的腹部,她用十足的力道拷问一个答案,火热的疼痛化为一管名为“吐真”的药剂。

我抓着手上的丝带把自己死死地钉在原地,这柔软的镣铐是她的意愿,她收押我如同抱养一个弃婴,我艰难地张嘴,感觉喉咙要将我的话死死地堵回去:“我……”

“嗯?”她歪头凑近我,眼睛微眯着像一头意图捕猎的狮子,猎物在她的注视下微微颤抖。

我说不出话,好像有两个我把我的身体变成了冲突不断的战场,一个因为兽的直觉意识到了危险命令我缄口不言,它直截了当地堵塞我的咽喉,另一个抓着人的本性怂恿我去回答,去伸手索取,索取疼痛,索取拯救,索取重生,我在翻腾的疼痛里选择了真实的欲念,我咬着牙挣扎出声:“罗夏……是我……”

“……是啊,”她说,“罗夏就是你。”

“所以你的权力和自由,都归我了,”她一边用鞭子一下一下轻点我的胸膛,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还有什么呢?”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后一股极度扭曲痛苦的呜咽从我的心底向上纠缠狂呼,反驳和拒绝的话语是破碎的石头压抑着它,我像是靠近生死的分界线,向前一步就是死去,向后一步是永生的阴影。

她再次扬起手,皮鞭在她手里活跃地跳动,一双毒蛇的眼睛盯着我,剧毒的蛇信子嘶嘶作响,只要我退后一步就扑上来将我终结,我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救。

鞭子落下来,这是最痛的一记鞭打,她用足了力气几乎要发出一声呼喝,整个床铺在我的挣动下发出不堪的求饶声,我清晰地看到这一记落在我腹部的拷打带起了飞溅的血肉,而我的灵魂已经在审讯中皮开肉绽——血液激荡我瞬间生发的面向死亡的绝大勇气,因为我再难忍受这样刻薄、苦涩、屈辱、泥泞的永生了。

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名为“有去无回”的死亡界域。

我崩溃大哭,身体颤抖得如同遭遇持续强烈的雷击,我想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抓不住,我的爱人也对我如此狠心。她带给我一切又取走一切,她托起我又撒手丢开我,只剩下我自己,只剩下我自己。

我与记忆中的我之间隔着一道绵延千里的沟壑,拥有一切的我和失去一切的我都曾被过于深刻的恨仇怨怼死死地困住,它们将我按在泥沼里不得挣脱,我把权力当做通往自由的路,日日夜夜用烈火淬炼一段攀爬的扶梯。

我拼尽全力地爬,爬到头的时候我以为我自由了,可我低下头才发现,权力的扶梯把我牢牢地锁在了原地,我一松手,就是粉身碎骨,不得往生。旧日的痛苦随风散去了,随雨落下了,新生的痛苦叫做恐惧,我既担心失手坠落,也害怕扶梯断裂,风雨将困在高处的我反复凌迟,永恒的受难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我声嘶力竭地哭,怎么才能下去啊,谁来救救我啊。

原来一头狮子也会肝肠寸断,原来狮吼声也会这样痛彻心扉。可我站得太高太远了,没有人听到我骨缝里回荡的恸哭,我不停地为每一瞬死去的罗夏哀悼。

我抽噎,呛咳,哭喘,我让自己变成一个六岁的小孩,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泣不成声,我哭世界的不公,哭人心的险恶,哭她的残忍无情,哭我的弃甲投戈。她把我的扶梯砍断了,我在无休止的坠落中挣扎着想要抓住一片羽毛,一滴雨水,任何东西,可是世界白茫茫一片,我这十几年的执念啊,十几年的挣扎啊,我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渴求的一切都如同手中流沙从我身上逝去了,我的执着有什么意义,我的争斗没有条理。

这一生我心里怀着多少新生又死去,犹豫又决绝的刀子,我在刀斧加身的凄苦里忍了这么久,这么久,心血几近干涸。我的灵魂缠满了借来的伪饰的胶带,里面全是我呕血结晶的碎片。我如同恶贯满盈的凶手,被贪嗔痴慢疑日夜凌迟,可我的罪孽是将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杀死又埋葬。

苦难和疼痛每时每刻把我活埋,我受制于这两个单薄的词语一辈子,每一次复活都留下喂养它们的精血,我逃到哪里都被反复找到再虐杀,直到呼吸和心跳都被痛苦夺舍了——我果然是一具行走的风干的尸骨,我走的每一步都骨裂皮消。绝望终于撬开了我的手,生命如流水从我的身体里悉数崩散流淌。

而我坠落之处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墓碑,上面几个字银钩铁画——死无葬身之地。

……

没有大地,没有天空,没有云彩,没有风雨,我在坠落,我也在飞升,我在无法觉察的时空中茫然睁眼,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在海洋里静止悬浮的鱼,又像一只平稳滑翔的海鸟在整个宇宙中随心所欲地旋转流连,没有污泥拖拽我,没有锁链囚困我,没有坟墓收殓我。

四下无尘,天地从寂静中生。

我蜷缩着与世界共同呼吸,我每一口呼出的气都是纠缠、执迷、痛苦、虚妄,世界赐予我在此刻抹消它们的特权,每一口吸入的气都是松解、洒脱、释然、肆意。我的世界重组如同搭建一座光明为基的城堡,每一道过去的伤痕都是筑垒城堡的一块砖石,每一捧记忆的灰烬都在证明它的存在与潜在,我的城堡那么高大又那么坚不可摧。

别回头看,向前走,一直走。

时空在此刻真正化为虚无,我在自己的生命里也是匆匆过客。唯有此身分明,唯有自由长存。

精疲力竭的眩晕中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北地那一片广袤的原野,二十六岁的我策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日光灼伤我的双眼,我闭着眼投入那一片究极的光明,直到自己化身成为太阳。

她一直沉默着看着我哭,直到此刻才解开束缚我的丝带把我抱在怀里,月光好冷又好热,像是另一个完整的太阳。

“我恨你。”我喃喃自语,今夜的眼泪仿佛无穷无尽,一直要流到无边无涯的海里去。

“我知道。”她说。

“但我也爱你。”更多的泪滚滚而出,我抓紧她的衣摆强调。

“我知道,”她抱紧我,嘴唇贴在我额头上,“我也爱你。”

狗哨 第二十幕

第二十幕

地点:皇帝寝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

我回到寝殿,她不在。四下敞开的窗户将冷风谄媚地送进室内,窗帘被无节制地蹂躏,风听不懂它的呻吟。

我从寝殿的门口走到深处的盥洗室来往转了一圈,她不在,这个寝殿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我冲出房门向着书房、花园、餐饮室的方向,往任何一个她平常可能会去的角落探寻,四下侍从静止站立或者匆忙前行,但我找不到她。

一种得而复失的痛苦将我的心脏攫紧,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离开了吗?

不,不要离开。

我瘫坐在书房的门口,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无法呼吸,时间就静止在我最后看到她的那一刻,心脏破碎的幻觉痛得我弯下腰去,我把头埋进双膝无声地嘶鸣,我的玫瑰不见了。

“陛下……”不知道哪个侍从大着胆子过来叫我,我心力交瘁,摆手让他走开,巨大的孤单的乌云再次将我世界里的阳光严严实实地遮住,此刻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我握紧的拳头一片空寂。幸福从来不能隽永,苦情却流连不去。

我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寝殿的方向行去,她最深重的痕迹都在那里,我要把自己埋进她为我建造的坟墓,这样也算死生相随。

我推开门, 她的身影凝固在窗边的月色里,像一幅存续千年的古画,雅致优美,她回过头来看向我,月光没有站在我这边,她的脸庞隐匿在阴影中,我看不见。

一口气终于从我的胸腔里复生又如释重负地逃逸,我快步过去想要拥抱她。

但一道剑光闪过,她的细剑抵在了我的咽喉。这是我从相遇就思考着要送给她防身的宝剑,我希望她任何时候都有保护自己的手段,现在冰冷的杀意随着剑尖侵袭向我。我停下脚步。

她不说话,月光从侧面打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眸泛着一种寂寞的灰。

“你……”我开口的时候剑尖抵住了我的皮肉,在我还没感觉到疼痛之前它就向后退了一点,我顺畅地把话说完,“你去哪里了?”

“我好想你。”我踏前一步,她的剑尖又往后缩了缩。

我伸出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我的怀抱空空荡荡,只有她的温度能让我短暂地享受温暖宁静。

她偏头避开我的视线和拥抱,沉默了两秒后突然问我:“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

我被突然的悲伤击中,为什么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明明已经携手站在这里了,明明已经尘埃落定了。

“……不会的,”我缓缓摇头,感觉呼吸变成了一段细弱的琴音,被咽喉牵扯着越拉越长,每个字都让我悲从心起,“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以后也不会伤害我。”

她点点头,把剑收回去,连同剑鞘一起从腰带上解了下来:“你记得这句话。”她手里亮起的光芒伴随着剑身落地的声响砸在我的胸膛,巨大的力道让我踉跄后退,直到大腿重重地磕上了床沿,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床铺里。

她欺身而来压制我,把我的双手牢牢地按在了耳边。我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挣脱。“你要和我动手吗?”她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但眼神带着危险诡谲的冷光,盯着我像是盯着一只肥美的兔子。我吐出一口气示意归降,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我的手一松又一紧,她扯下我手臂上的丝带将我的手腕缠绕束缚,拖到床头打了个牢牢的死结,又对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

随后屋子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她把我绑起来就坐在床边无声地思索,手搭在我的腹部无意识地滑动,我在反复的深深呼吸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想做什么?”

她回过神,用一种空茫,荒芜的眼神看向我,但又慢慢地露出一点怜悯,越来越多的怜悯像是要化作实体填补我的肺腑,我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她珍而重之地吻上我的眼睛,声音像是从冰海深处挣扎着上浮,“你看向我的每一秒,眼睛里都写着……‘救我’。”

我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痉挛着抓紧约束的丝带,血液在我身体里滔滔作响:“……什么?”

她伸出手梳理我耳边的碎发:“我知道你但凡能叫人看见一分痛苦,心里必然比我看到的要痛苦十倍。”

“我看见了,”她说,唇齿间轻柔的气息又覆上我的眼睛,“但我救不了你,”她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我一定是被冷酷的夜风吹得心都冻僵了,或者被沙漠里的烈日烤得干枯了,不然我怎么会觉得那么冷又那么热,我的躯体坚硬如铁,把我赤贫的心锁在最深最远的朦胧的囚牢里。我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温柔地、不带任何狎昵地拥抱我,双臂环绕着我的胸腹,头埋在我的肩窝,像是想将我从囚牢里抱出来,可力度那么轻,又像是要借着这个拥抱把我更深地推进囚牢深处。

我身体的颤抖一半来自于对可能到来的危险的敏锐嗅觉,可意识告诉我她不会的,她不会的,她永远不会伤害我。激烈交战的思绪让我茫然无措,我多像一头再次踏入陷阱的狮子啊,眷恋和爱慕主宰我的四肢,我是自己主动走进她的陷阱里,为了看她一眼,为了让她看我一眼。

她贴着我的额头不说话,时间像是从高处落下的水滴一样一点一点汇聚成湖泊将我困住。可我的灵魂在向外延伸,它挣扎着伸出一只手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路好黑好远,能不能握住我的手,能不能带我走。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手在我脸上划过,带起一点温热的余味,然后伸手把我胳膊上另一条丝带摘了下来,用它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先陷入依稀的黑暗中,随着仅有的一点光亮在丝带的重复掩盖中消亡,她用世界上最温柔的绑缚带给我最幽深的盲目。

我听到她起身去床尾拿了个什么东西,坐回我身边的时候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解我的衣服。制服的纽扣很多,外套,衬衫被她一点点剥开,她把我整理成一个适合解剖的姿势。

一点粗粝的皮革触感顶在了我的胸口,带着交错的纹理——是一条皮鞭——然后逐渐向上攀爬,直到轻轻托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她的声音从这个方向传来,冷冽的语气与她轻柔的动作天差地别:“这是一场……审讯。”

“你……”我艰涩的声音一出口就让我羞愧万分,身体开始兴奋地战栗,她还没有触碰我,但酥麻的触感已经让我呼吸急促了。

“不准挣脱。”她说,皮鞭在我被丝带捆着的手腕上点了点。

“不……”我的拒绝带着晦暗的诱惑,她太坏了,过往的疼痛和快感相辅相成的模式扎根在我脑子里,她每次这样限制我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将会在疼痛中接收无上的快活,以至于无法抱持任何反抗的念头。期待压过了我的恐惧,我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放肆地呼吸她的气息和欲念。

轻微的一记抽打落在我的胸膛,带来一点似有若无的,形同助兴的疼痛,一道火热的痕迹顺着骨肉钻进我心里引燃渴望,想要更多,更多。

她似乎是摇了摇头,耳坠的碰撞声响起,像是珠玉落盘,然后她走到床头,我听到珐琅与桌面接触时的凌乱声响——她把它们摘下来了。

又一记力度极轻的抽打落下来,这次它刮过我的乳尖,我急促地吸了一小口气,感觉身体在一点一点的疼痛里蓄积某种力量,它被我的皮囊束缚着,但随时都可能破体而出,去做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又一记,这次是我的腹部,柔软的皮肉在鞭笞下跳跃,这里的痛感比胸膛强烈,持续的灼烧感横贯我的身体,从鞭痕的左侧延伸到右侧。

我开始深呼吸,这些疼痛都太微妙,以至于鞭打的人不曾享受,被鞭打的人也还没满足——但也许她只是怕我痛,她太心软了。

她伸手拂过这一道痕迹,被她触碰的渴望要远胜于被鞭打被驱使的疼痛,我的呼吸带着细微的颤意回荡在空气里,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她囚禁的狮子,她用尽手段驯服我,可我早就任她驱使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她收回手,皮鞭替代她的手指,又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疼痛,一波又一波,数不清的鞭打扰乱我的大脑,我急促的喘息不知是来自于快感还是疼痛,或者它们本来就是一致的——就像爱就等于痛,欲望就是占有。

她突然俯身亲吻我,我的身体在她覆上来的一瞬间被彻底点燃,我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她的手就落下来了——一击即中。

我在她的操控中飞扬又坠落,体内的河流齐声吟唱一曲盛大的赞歌,漫长的鞭笞是它的前奏,直到此时她终于容许我进入圣殿膜拜景仰她的容颜。我闭着眼睛,在一片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摸索着探知她的爱和欲,我的堤岸被欲水淹没了,她的舌尖是一尾修长的剑鱼,在我的嘴里开启一场我们心照不宣的捉迷藏,你追我赶的迁徙里喜悦无边无际地铺散在我的堤岸上生根发芽。

她凶狠地掠夺我,像是一列毫无道理的军队在我的城池里大肆屠戮,我的身体在她一下又一下刻意的撕扯中更加坚硬火热,慈悲的甘霖又将无耻的欲望逐次纾解。她不是什么皇后,她降临在我的世界睥睨万方,从此是与我同行的冷酷君王。

我的身体跳痛顿挫,我的灵魂被潮水般的欲念供养却战战兢兢着肝胆欲裂,爱可以让人一叶障目到什么地步?假如让我在一切的起源遇到你,我必须让自己摒弃任何一种可耻的欲望,粗俗的悲伤,叱咤风云的仇恨,我只能让自己变得纯白高雅与你一致,唯有这样我才不为自己的低劣、创伤、疲倦、悲苦而觉自卑。

如果是一切开始之前多好。

我颤抖着,重伤的狮子因为痛苦在燃烧最后一丝生命,但我又同时欢喜着用这最后一丝温暖的生命之火去取悦我爱的人,她的喘息随着亲吻落在我嘴边也是沉重的,缠满了刻骨的欲望,她想要占有我就像我想占有她,她用一颗最勇敢的心拥抱我像拥抱一丛乖张的灌木,她不怕疼。

深沉的悲伤填补欲水的位置将我浸透了,我不是能给她带来纯粹快乐的人,我每段呼吸都带着剑锋的血腥气,每一次心跳都是一管空裂的长笛嘶哑呜咽,我咬紧牙关捶打自己的心门,将它关上,关上,别让她看见更多的不堪。

她狠狠地咬在了我的下唇,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尖利的齿牙将我贯穿像是狮子捕猎时的致命一击,我瞬间就闻到了一股铁锈的腥气,嘴唇已经鲜血淋漓。

她一点一点地将溢出的鲜血舔去,我不知所措,只能任她肆意作为,她总是温柔的、怜爱的、平静的,用一颗伟大的心看着世间,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暴怒的模样。

“我也是会生气的,罗夏。”她轻喘着支起身子不再吻我,手上的力度瞬间变大了,抓得我很痛,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于是她的手又柔软地包裹住了我缓缓地安抚,我再次在欲水的翻腾中闭上眼睛随她去往不可知的乐园天地。

欲望是一种疯狂的自毁,我胸中那条毒蛇绕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收紧,心脏却在欲望的猛击中涨大再涨大,她掌控我,抛掷我向着虚无的圆满而去的时候,我的心终于挣脱了蛇的噬咬和纠缠可以顺畅呼吸,但我不再主宰自己的灵魂,也无法拼凑它了。

她凑过来亲吻我,一下一下抚慰我敏感的身体,柔情从她的身体里蔓延流淌,我自以为是的铮铮铁骨在无边温柔里化成一滩散漫的溪水,源头的剧毒被爱净化。

她紧贴着我的额头也在平复呼吸,一种寄生共存、相依为命的悲怆让我忍不住想要更靠近她,我舔了舔嘴唇上被她咬穿的伤口,有点疼。“我想抱着你。”我说。

“嘘,”她的指尖落在我嘴唇,好像还带着我身体的火热温度,“记住,这是一场审讯。”指尖从我的嘴唇离开,向上到达我的额头,轻轻帮我把在情欲翻覆里垂落的头发拨到一边。

“我突然觉得,我还是想看到你的眼睛,”她轻声说,另一只手落在我耳后,解开了蒙眼的丝带,然后俯身亲吻我的眼睛,指甲从我的眼皮划过时带着一点冷意,“你就是用这双眼睛,来诱惑我,让我站在你这边的啊。”

我从黑暗中醒来,坠入另一种无边的痛苦,我让眼神聚焦在她脸上,她的神色依然平静,眼神像每次怜惜我的时候一样充满柔情,但嘴角微微向下,这让她的平静带着一种扭曲的愤怒和纠结,她刚刚抚过我眼皮的手有点凉,我问她:“你冷不冷?要不要去披个外套?”

她停顿了一下,整张脸舒展成一个无奈的表情,伸手摸摸我的脸,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不冷。”

短暂的沉默后她再次抬起手,这次的鞭打向着我的大腿,力道大了些,我下意识地绷紧肌肉,鞭身在我的腿上舞蹈,没有那么疼,但留下了很重的红痕。

“那么,”她伸手轻轻划过这道鞭痕,声音比平时要更沉更冷,也更坚硬,我的心像是被她的声音拖拽着一直向下向下,望不到底的深海要将我溺毙,她低低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别躲。”

狗哨 第十九幕

第十九幕

地点:冰窟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路辰,罗夏

我走进冰窟,触目所及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身上立刻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

路辰被锁链束缚在刑架上,四肢上裹满了沉重的枷锁,白色的贤者长袍在自由日的战斗中沾满了灰尘和鲜血,现在都已经凝结成了粘在衣服上的糖浆,散发出一股糜烂腐朽的甜香。短短几天内,他仿佛脱去了一层矫饰的装束,衣袍愈加空荡,我看到他的手无力地抓着锁链的一段。

他的眼睛闭着,头垂在胸前,淡金色的长发将他整个身体覆盖包裹,像是一颗失去生命的茧。

“他死了吗?”我面无表情地问。我知道他没有死。

守卫恭谨地回答我:“没有,陛下。自从关进来,他……就一直是这样。”在提到他的时候,他模糊了他的身份,只用“他”代替。

“是吗,”我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刑架前,“那么,你应该能听到我说话。”

他的头发动了动,然后缓慢但稳定地抬起头来,他之前被头发覆盖的脸惨白如纸,脸上有几道没有抹去的灰痕,纵横交错着将他的脸切割成一块碎玻璃,那双曾经用嫉恨与傲慢眼神监视我的翠色眼眸如今没有什么光亮,看起来连睁眼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灰暗,明明没有受什么刑罚,却好像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把他压垮了。

他几不可查地提了提嘴角,口齿间溢出一声变调的轻笑和几个字:“陛下……是来杀我的吗?”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带着一种荒谬的脆弱感。

“不是,我不杀你。”我说,我又走近他一点,现在我们的距离和以前一样近了,只是双方的位置颠倒,痛苦的变成他,而悲悯的是我。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显露出一点我熟悉的狡猾来:“那……陛下就是有想要问我的问题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曾经一人之下的贤者沦落至今,变成这副虚弱的、悲惨的模样,我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高位者堕落,卑贱者得势。可是高低是由什么规定的,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持久永恒。

“我赢了,”我生硬地开口,“尽管希望渺茫,但我还是赢了。”

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慵懒的应付:“是啊,你赢了……陛下。”他的眼神平静,和以前在愈灵院一样平静,和自由日去阻止我一样平静。

“你设计那些实验的时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同样困在这里任人宰割吗?”我的语气那么刻薄,像是从泥沼里挣出来的一样,被憎恨和屈辱裹满了,又想要在他身上留下数不清的泥点污渍。

“想过,”他慢慢地说,“很多次。”

“后悔吗?”我问,但其实我并不在乎他后不后悔,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我胸膛里那丛火从十几年前就在烧,他看着它燃烧了十几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了解我比我自己更深,那就只有他。

他提了提嘴角:“没什么可后悔的。”

沉默,沉默在这里蔓延,像一道滚烫又缓慢移动的岩浆,即将烧到我们身上。

“老师……他怎么样了?”他打破这一刻的寂静轻声问我。

我看着他,我多羡慕他和司岚的相互信任和并肩携手,彼此做对方的矛,也做彼此的盾,那天我踏入苍穹室的时候司岚也是这样问我他心爱的学生的现状,同生共死居然比共分天下更叫人战栗着艳羡不已。

“他很好,”我说,“我叫人给他处理了伤口,他只是不能动而已。”

他轻轻点头,很放心的模样,像是只要司岚安好,他就可以不在乎自身。这些年来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像将自己的心血和感情抛掷,抛物线的目的地是司岚的谋划和蓝图。他费尽心力做一个辅佐者,支持者,践行者,可他自己的愿景和期望没人知道,也没人满足过,多趁手的一把手术刀啊,司岚用他如臂使指,而他居然毫无怨言甚至感恩戴德。

我狠狠地皱眉,为我难以克服的嫉妒和羡慕。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圣使大人,她还好吗?”

他的眼睛显露出一种纤尘不染的关怀,像一个真正温柔和善的治愈者一般关爱着异界的花朵,我想起来她刚来的时候也是他治愈了她,我无从见识她的脆弱和不安,但他安慰照顾过她,她就变成了我第一次见到的璀璨模样。

嫉妒和羡慕的热油浇在了我心里那丛火焰上,我几乎要被难言的痛苦、琐屑的恐惧、虚假的包容、卑下的伪装层层剥削到疯魔了——直到听到他的一声叹息,他带着讽刺意味的话语传到我耳边:“……哪怕我是个从污黑泥沼中生出的怪物,也有仰视洁白之花的本能。”

我无言地看着他,爱情把我们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各自在心里创造并供养着一个新生的信仰。我得到的爱谈不上纯粹光明,是我用尽手段、花光好运得来的,我没有办法不择手段地炫耀,那太恶毒,我不愿做那样下作的伥鬼。

“她很好,”我回答他,“她选了我,但她更关心城市里民众的真实生活,想要做一个拯救者,让人们安居乐业。”我补充了一句:“很善良,很美好。”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轻声喟叹:“真好啊。”

沉默再次降临。

我在难言的憋闷中来回走了两步,直到心火将我的理智烧穿了,潜藏的暴戾又逼迫我开口刺伤他:“你们有没有想过,审判没有结果,我会直接杀了你们,或者,用尽一切已知的手段——包括你在我身上用过的那些——来报复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轻轻摇头,声音又平静下去了:“陛下坚持的自由不会让您忽视审判的包容和公正性,在审判结果出来之前您不会做什么的。”

我停下脚步瞪着他,他像一条毒蛇,在我的心里盘踞了十几年,他知道我每句话都是欲盖弥彰地虚张声势,他不怕我的权力,也不怕我的暴怒,他又无畏又死寂,像一汪死去的水,随便丢什么进去都只能沉底,激不起一点水花。

“您应该也想过,您的成功,也是老师刻意纵容的结果,不是吗?否则您在犹豫什么呢?”他嘴角提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嘴唇毫无血色,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又一把匕首插在我心脏里,“您所走的,还是老师想要您走的那条路而已。”

我不能说话,我想要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示弱和认输,我也不相信他说的。

他看我的眼神变成了一种别样的怜悯,像是看着一只被束缚的鹰疯狂挣扎,直到猎手打开了新鲜的粮食并且放它离开,而它自以为是自己挣脱了束缚:“您说,被指定的自由,算不算自由呢?”

他的怜悯是一柄极长的细剑贯穿我的心脏,剑锋在我身体里旋转,和那天我的剑在司岚的胸膛里旋转一样,我的心和他的一样血肉模糊,我咽了一口唾液,把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吞下去了。

“我没有伤害您的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和您一样,也在等一个结果。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可以解脱了。”

他的表情类似于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又那么像得意的回眸,留下被他蹂躏过的一片废墟潇洒远走。我就站在这一片废墟里,他的语气好像是我帮助他达成了跨越百年的、望眼欲穿的逃遁。

我掐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地低声嘶吼:“解脱?凭什么你能解脱?”我是一头濒死的狮子求问天道,可天道不予回应,它的冷淡即是回应。

全身的力气都在此刻聚集在我的手掌心,我听到他脆弱骨骼发出的难以承载的哭号,他的脸迅速地变红变紫,最后望向我的眼神里空茫一片却隐含笑意。

我猛然松手。

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头无力地垂下去轻轻颤抖,像一个正在承受刑罚的堕落的天使,而我居然是向他施以暴行的魔鬼——卑鄙的罪犯因为引颈就戮变成被赞颂的对象,惩戒罪犯的人却变成罪恶本身——多荒唐啊,这谬乱人间。

我后退了一步远离他:“你解脱不了。”

“你就留在这里,日日夜夜等着被你伤害过、虐待过、杀死过的人来向你讨债,”我的声音带着仇恨怨怼,蘸着恶毒残暴一笔一划地行使我的权力,“你就被困死在这个血腥地狱里永不得脱身,直到时间把你的罪孽、你的傲慢、自满、孤高、欲求都风化了,到那个时候,你再来跟我说这些话,你再来跟我说,你解脱了,而我还被困在原地——让我们看看谁先解脱,谁先根除贫瘠和匮乏!”

他喘息着找回呼吸,抬起头来看着我,颊边的碎发黏在他脸上像是很多道经年的伤口,他每说一个字就拉扯他的伤口无声撕裂:“您的判决……真是仁慈。”

“不错,世事公平,谁不是为了一个信念,执念,妄念拼尽一切呢?”他轻轻笑着,眼底却好像闪着细碎的光,“我们到底也没什么不同,您能否认您的私心和卑劣吗?您在看着圣使大人的时候,难道不和我一样,是用一副皮囊,刻意地展示脆弱来拉拢她吗?您难道没有想过,以引诱换来的情感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吗?”

他笑得愈加开心,以至于锁链都被拉扯着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他的声音像他惯用的那柄手术刀一样又轻又薄:“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过愧疚吗?装载过难堪吗?后悔过吗?疼过吗?我凭什么不能解脱?我所做的与您做的从来没有什么差别,利用一切才能活下去,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吗?”

“您看看自己的心吧,陛下,”他轻喘着换了一口气,“您被仇恨遮蔽了的心里,仰望着洁白之花的时候,拷问过自己的罪责吗?您犯下的色欲的罪行又要谁来审判呢?圣使大人吗?可她太纯洁了,被拉入地狱的花怎么能报复罪恶的手?孤身一人的天外来客怎么聚集反击您无上权柄的力量?她如何有机会质疑您的真心?她……”

他突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我身后,眼睛微微睁大。

我霍然转头——她正站在那里,悄无声息。

狗哨 第十八幕

第十八幕

地点:地下密室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路辰,司岚,罗夏

这座城市的街道仍然洁净、纤尘不染,仿佛之前的血战都是黄粱一梦。

行人挤挤挨挨,被士兵们控制在道路两侧,防止阻碍车马前行。但人群的激动心情在看到囚车驶来的瞬间达到顶峰,士兵们不得不将手上的长矛解下来将人群的躁动强硬地压下去。

他们如此兴奋,以至于几乎产生一种欢庆节日的荒谬错觉,这样摩肩接踵的盛况在圣城百年的历史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所有人都在为真相的揭幕和剧目的终局而热血上头,囚车里不管是谁,都是一种推翻旧有秩序和规则、迎接新生活和新可能的符号。

囚车两架,分别将白衣染尘的贤者和垂眸冷目的龙困住。

每架囚车的侧面都悬挂着写满两人罪行的纸张,围观者中看得清楚的一些在向其他人解说每项罪行的详细含义。

愚弄民众、虐杀臣民、焚烧绿洲、剥夺自由。

两架昭示着罪行的囚车在每一个街口停顿一段时间,好让所有人看到囚犯的判决。

路辰始终在微笑,好像面对着的不是来旁观处刑的观众,而是一场盛大戏剧的忠实追随者。这让观众非常不满,指责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他耳边充斥的全是恶毒残忍的诅咒。

司岚闭着眼,除了眉心拧着一个微妙的弧度,他神情平静,仿佛仍旧坐在苍穹室的神座上运筹帷幄,恶语闲言送不进他的耳朵,他也看不到充满憎恨或仇怨的眼睛。但围绕他的讨论大多集中在他到底是一个最完美的圣人还是一个最卑劣的伪君子——他们只看到他忍辱负重、谦卑庄严的神情,便对他的品性有了最不切实际的幻想。

漫长的早晨让囚车有充分的时间走遍圣城每一个角落,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跟随着囚车移动,就像自由日的反叛洪流在城市的血管里奔涌。

直到囚车在搭起的行刑台前停下。

绞刑架、断头台、裂尸刑轮,一台又一台刑具被搬上高台,落在最后的是一台连接着无数管线和屏幕的仪表。

行刑者默不作声地开始实施已经确定好的行刑方案,第一个是路辰。

深渊贤者的长袍已经被血浸染的失去了本来面目,衣摆处精致的暗纹把干枯的血渍勾勒得像是名贵的赤矿染料。他的双手被锁链层层环绕并固定在十字刑架上,行刑者在他的手掌心钉入两颗钉子。他的微笑像是刻在了脸上,掌心被贯穿的剧痛也只是让他的眉头跳了跳,嘴角的弧度甚至更大了些。

行刑者从炭炉里拿起烧红的铁钳贴在他胸膛上,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缕焦香从这个点向外缓缓散发,司岚终于睁开眼睛看向他心爱的学生,那双蓝色眼眸里显露出直白的痛苦和怜惜,像是这一刻的疼痛都施加在了他身上。

铁钳向下压了压,拧紧胸膛的一块皮肉向外拉扯——行刑者甚至扎了个马步好方便施力——皮肉在巨力的拉扯下显示出一种绷紧的丝绸质感,轻薄、透明、一触即碎,直到这名贵的布料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血肉片片崩裂,路辰猛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张开,身体连同五官开始难以遏制地颤抖。

这样的极刑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直到他的胸膛被彻底打开,在此期间他的疼痛和颤抖时时拉扯被钉穿的手掌,为被动的刑罚增添上主动运作以证明效果,鲜血从他的掌心和胸腔缓缓滑落至地面,又从木头的缝隙里逃脱落入尘土。

行刑者改变位置寻找最合适的行刑角度时鞋底在血泊里踩出了“啵唧”“啵唧”的声响。

代表着极刑的铁钳游走至他的大腿,如法炮制地撕扯他的皮肉,他在剧痛中疯癫地低笑,垂眸看向自己破烂胸腔的时候神情居然是满足的,像是欣赏一种解构痛苦的艺术——生命在此刻被分割成十万三千世界中的无穷微尘,如同他犯下的无限罪孽,穷尽一生时间也无法数清。

他是一具血迹斑斑的实验品,等到死去就会被转化为水晶,可他也已经失去秉赋了。

滚沸的蜡油和松香搬上来,行刑者用巨大的勺子舀起液体从他的伤口处浇灌下去,身体的痛苦是无法消解的,他在剧烈的颤抖和嘶哑的惨叫中抬起头看向广阔天空,在想什么呢?他也曾经想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儿吗?

蜡油将他的身体封塑成了一座人体模型,像一座只在今日被制作和观赏的限时景观,但围观的人群已经鸦雀无声,血腥暴力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唯恐自己是下一个。

处刑的目的此刻已经达到,它通过一种地狱的模拟表演展现力量和捍卫王权,观众看到的痛苦并非来自行刑者,而是来自发布裁决的君主。路辰的身体成为一种恐怖的载体和路径,皇帝的权威通过它传递给众人,众人的臣服又通过它展现给皇帝,万千生灵中人人享受胜利,受刑的人是唯一的输家。

他的头深深垂下,像是已经奄奄一息,于是被暂时好心地放过。

龙的身体比贤者要重得多,因为粗大的锁链已经穿过他的胸腹和锁骨将他牢牢地钉死在了铁架上,行刑者们不得不将铁架一起从囚车里搬上高台。

龙在行刑者们窸窸窣窣的动作中转头看向陷入晕厥的贤者,贤者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泛着璀璨色彩的双眼紧紧闭着,那双眼里曾经有过绝望、惊讶、尊敬、忠诚、疲惫、决然,转眼间百年过去,连夺目的极光都凋谢了。

他已经被锁链箍束到几乎与身后的铁架融为一体,因此行刑者们不需要使用额外的工具束缚他。他们将司岚的身体按照以前愈灵院的实验步骤直接与管线相连,接入监测和治疗仪器,仪表的屏幕上开始闪烁着红绿黄蓝各类指标,行刑者将仪器的动力打开,他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关注自己将受的刑罚,而是将视线投向人群,一双双装满恐惧的眼睛正望向他,但好奇心却驱使他们将冷酷的极刑和哀嚎一直看下去,愚昧又原始,他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旧律法和信仰被破除的时候,原本的遗产就变成祭品,对他的惩罚与肉体无关,游街和实验展示都只为了处死他的灵魂。

泛着银色流光的血液随着管线流动注入一个容器,屏幕上首位的红色指标缓缓下降,但又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突然猛蹿上升,从仪表中又输出一些蓝色的液体随着线路进入他的身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冷、发颤让他几乎要痛苦地咳嗽。

他的身体也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胸腹和锁骨间禁锢他的锁链摩擦他的骨头,挫骨扬灰——他的结局原来是这样。

周而复始,循环不止,报应不爽,多像一场流芳百世的戏剧。

时间在这一刻放慢了十倍速,以至于疼痛纤毫毕现。他的头发在实验中迅速地全部变白,源体的精血比普通人的更稀有珍贵,不容有失,每失去一滴血液他就失去一段生命。

生命如此直观地从人的身体里流逝,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罕见。

“这是……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僵硬地回头看她。

“你做了什么……”这一声质问近似于痛苦的呻吟,她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避开我,然后转身飞快地奔向行刑的高台。

路辰身上细碎的血肉正在一点一点剥脱,已经难以触碰了,她伸出手又收回手,最终放弃搭救他,转头跪倒在司岚身前去撕扯他身上的管线。司岚温和地低头看她,声音和平常一样坚定而不虚弱:“没关系,圣使小姐,这很正常。”

天边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她的手抖了一下,一把将剩余的管线都远远地丢了出去。

她起身观察司岚身上的锁链,发现无法解开后果断放弃,视线落在他雪白的头发上,眼里闪过晦暗的光。

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她的神情那么失望,声音像是淬了万年的寒冰:“陛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通过惩罚达成复仇、宣告胜利、建立权威的目标,”我不无气恼地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你这样很风光吗?陛下?”她像是难以忍受一般,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痛心地发问,“公开处刑,还是这样残酷的暴行,除了展示你的暴虐和残忍还能展示什么呢?”

“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刽子手,罗夏,”她后退几步,“你的专横、野蛮和软弱,如今人人都看到了,暴力和血腥若能解决问题,你还会在这里吗?陛下?”

又一道声势浩大的轰雷响彻云端,大雨如瀑,瞬间将我浇了个湿透。

……

我挣扎着从血腥的梦境中醒来,梦中瓢泼大雨是我身下汩汩流淌的冰水,将我的头发和身体都浸泡得松散,密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她不在,我愣了很久才想起来我确实是自己来到这里,又亲手再次把匕首插进手心。

自由日后我就将秉赋者留在我身上的感官嫁接的法术撤去了,多年夙愿一朝得成,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来到这个见不得光的密室。而现在手心里传来一阵阵深刻刺骨的疼痛,痛得我感觉心脏也在用尽了力气挣扎,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狠狠拉扯手掌的筋肉,持续的酷刑让我头晕目眩。原来被钉穿手掌的疼痛这么尖锐。

我在鲜明的痛觉里哽咽,事已至此肉体的痛苦也是幸福,是我能在虚无中抓住的唯一的活着的证据,我站在高高的王座上生杀予夺,权势、生死,我掌控一切,也失去一切,没有人看见我椎心泣血,我的世界尸横遍野又血流成河。

崭新的完全的权力快要把我逼疯了,我分裂成两个我,一个肆意呼喊着天下尽在我手,杀掉那些罪恶和灾祸吧,皇帝自然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另一个唯唯诺诺地拉着我的衣袖嗫嚅,说你不是魔鬼,不要被任何东西蒙蔽心智,你是磊落的太阳,是她的太阳。

……她?

我张开嘴,沉不见底的痛苦翻搅我的身体,我的肝胆俱碎,脾脏如割,全都被锋利的刀片打成碎屑冲击我的胃肠,浓烈的血气、腥气、苦气从我的口腔喷溅出去,透明微黑的地面上开了一朵红香绿玉的花。

血雨腥风里我死死抓着那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利刃,它在我手里做出垂死挣扎的嚣张情态,将我的掌心撕咬如同被狮子生吞活剥,可如果不抓着,我这十几年的坚持便如同笑话。

我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晕晕沉沉地扶着墙壁走出去,我要找一个有治愈能力的秉赋者为我缝好伤口。

走出密室的时候晨光刺得我闭上了眼,天已经亮了。

狗哨 第十七幕

第十七幕

地点:原苍穹室/现临时法庭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艾因,司岚,路辰,法庭众人

“陛下,”公诉人恭敬地开口,“您是否清楚被告人路辰的职责?”

“是。”

“身为愈灵院的领导者,路辰是否管理所有有关秉赋的研究?”

“是。”

“这些研究是否包含对皇室血脉的虐待?”

“我反对这个问题,”司岚的声音响起,“这是有罪推论。”

法官点点头:“反对有效。公诉人请注意询证方式。”

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问题:“路辰管理的研究,是否包含对皇室血脉,也就是您的各类实验?”

“是。”

“能否举例说明相关的实验内容?”

我抚了下额头,有点啼笑皆非,我并不喜欢把自己的伤口揭开来供所有人观赏——但我还是回答了,惜字如金:“药剂用来测试耐受度,刀片和针管用来抽血,向身体里注入一些东西又抽取一些东西。”

“您接受这种实验的年限是?”

“……十几年,可能二十年吧,”我皱眉想了想,“不记得了。”

“能否描述下这种研究产生的后果?”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简要地回答他:”我以前的头发是金色。“

陪审团传来一点细微的惊呼,几缕刘海垂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他们落在我头发上探究的目光。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眉眼舒展,一直注视着我,接收到我的视线后冲我笑笑,像是在哄小孩子,再忍一忍,马上就结束了。

公诉人向法官和陪审团众人示意:“皇帝陛下遭受非人的折磨二十年,以至于金发变白,是被告路辰罪行的直接证据。”

陪审团有人默默地点头,也有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我,像是看着一个可怜的、被圈养的怪物。

“我想问证人几个问题。”司岚打破这一刻的沉默,他一开口,就有让人凝神倾听的力量,百年的筹谋计算让他真实得像个神明。

法官是个人偶,只会按部就班地点头。

“陛下,”他看向我,神情眉眼都平静,这一刻仿佛是过去的二十年中每一次我们相见,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苍穹贤者,而我是被他安置于皇位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神命皇帝,他的声音也还是淡淡的,“您说您清楚路辰的职责,能否也请您简要描述一下呢?”

“设计实验研究秉赋的存在,管理愈灵院研究的安排,监视和控制心怀不满之人。”我不无讽刺地回答他。

“研究秉赋的存在做什么呢?”他语气里居然带着一点真诚的疑惑,诱导我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深深地吸气:“据说,是为了终结新的秉赋者的诞生。”

“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不是。”

愤怒又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一个人怎么可以一边绝情痛下杀手一边又露出悲天悯人的博爱姿态,教人觉得他是无心伤害,心有苦衷,被迫为之,可真正被伤害过的人居然配不上一句抱歉?

“不,”我在他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打断了他,“他就是为了一己私欲。”

陪审团的目光全都定在我身上,我一字一句地申明我的证词:“从来没有问过被治疗的人是否愿意,从来不在乎人是否接受用确实的痛苦去交换未知的幸福……你们所追求的不过是满足自己变态的拯救欲,不过是把所有的事情美化成为一种重大的责任和使命,却把人本身的情感、知觉、生命都高高挂起——仿佛一颗人头只是实验室里的仿制品!”

司岚轻轻点头,但神情并不像真正在意:“您说得对。满足一种变态的拯救欲,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我想问的重点在于,满足了拯救欲之后呢?”

我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他想表达的东西很像老生常谈,但可悲的是我没有办法不听。

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和以往的审视一模一样,两秒后转开视线看向陪审团:“我可以肯定,路辰所做的一切——救人也好,满足自己的拯救欲也罢——倘若成功了,最终的结局就是世界上再也不存在秉赋者,或者瘴气病。”温和的声音挡不住他言语里刺骨的真实:“诸位可能不是很清楚,旧皇朝的秉赋者们的生活——我指的是没有天赋,或者被人改造,以及生活在底层的那些——比现在要悲惨得多。天生拥有秉赋的人掌握权力、资源、金钱、军队,因此天然有盘剥他人的力量,下一级的服从者们想要获得资源和上升的可能性,就要用尽方法满足上层人物恶心的欲望甚至暴力,但他们必然是不可能伤害自己的,那么作为资源而非作为人被消耗和使用的是谁呢?”

他的视线从陪审团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像一张巨大的带着尖刺的网把他们笼罩进去:“就是我眼前这些,没有天生的秉赋,又没有权力和庇佑,只能出卖身体和性命的普通人啊。”

陪审团的脸色果然变了,有的陷入震惊,有的皱起眉头质疑,有的看向我,似乎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公诉人站起身:“我反对,法官阁下,被告自问自答,不属于有效证词。”

司岚轻笑了一声,在法官点头之前再次看向我:“那么我收回我所介绍的信息。请问陛下,倘若我的谋划和路辰的研究成功了,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盯着他,看着他巧舌如簧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几秒之后才点点头:“你们的计划成功了,秉赋者就会消失。”

“如您所知,”司岚轻声问,“我和路辰,是秉赋者吗?”

“是。”

“那么,研究成功了,我和他也会消失?”

“……我不知道。”

司岚点点头:“当然,陛下不会相信我和路辰的救世之心。那我换个问题,路辰在对陛下进行实验的时候,是否存在单纯为了享乐而进行的施虐?”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路辰现在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以前那种隐隐的悲悯和深藏的厌恶了,他那么平静地走在现在这条路上,甘之如饴、头也不回,只求一个终点,不在乎终点是天堂还是地狱。

挣扎了一会儿之后我说:“没有。”

其实是有一次的,只有一次。出于强烈的嫉妒和愤怒,他掐着我的脖子让我窒息的那个晚上,我同时在痛与极乐中将自己的心抛掷在了茫茫雪原。

路辰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嘲讽我。

“也就是说,路辰的每一次实验,最终都是为了记录关于秉赋研究的实验数据,对吗?”

“可以这么说。”我垂下眼,感觉她的视线仍然在我脸上。

“为了研究秉赋的深层逻辑,彻底终结秉赋者的诞生,不至于使世界变成旧皇朝极端腐烂的模样,不得不让陛下做出一些牺牲,”司岚再次提问,“陛下觉得,这样的牺牲太过不值得吗?”

“我没有这样说。”我皱起眉头,感觉他在用一种离奇的问话将我扰乱。

“我可以换一个问题,”司岚的声音变轻了,像是从天边飘过来的,“陛下在神庭的这些年,除了路辰的实验,还受到过其他苛待吗?”

“没有。”

“那么陛下,”司岚轻飘飘地抛出又一个问题,“您是否曾经为了个人私欲而去伤害他人呢?”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伸手撑住面前的桌案狠狠盯着他——太无耻了。

“比如,您也许会肆意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把人当成玩具?或者资源?”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怕我记不起来。

他的声音真恶毒啊,像那柄锥形的凶器一样把我彻底穿透了。我握紧拳头,他试图把我拉进他的评价体系里,试图让我反思自己、试图让我看起来像个自私自利的皇帝……而他是那个普度众生却被恶鬼拉下神坛的受难的神明。

我冷笑了一声:“你很会诡辩和转移重心,司岚。”

“明明是审判你,你却来问询我的罪行……”我提了提嘴角,“你从旧皇朝到现在的罪行,杀人如麻,怎么不敢先承认呢?”

“这是正常的询证方式,”司岚叹了一口气,“陛下此时的义务应当是回答我的问题。”

“……是。”我咬着牙,感觉齿间含着一块从他身上撕扯下来的鲜肉,我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茹毛饮血。

“当然,这些事情,我也需要承担责任,”司岚微微摇头,显得悔不当初,“毕竟是我告诉当时的陛下,他可以随意选择一切他想要的东西,这是女神赐予他的权力。”

我猛地踹翻了身前的桌案,突生的暴怒操纵着我的四肢向前扑去,今日的审判我只带了一柄装饰的佩剑,我抽剑向着司岚的面颊劈砍。惊呼声四下传来,但我听不到,也止不住手上的剑锋了,我带着一往无前的愤恨撞向被告席上的魔鬼。

一道红影迅捷又强硬地打断了我,他抱紧我的身体将我往后拖,我的剑尖在离司岚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被迫后退,我拼尽全力挣扎,艾因被我狠狠推开撞上陪审团的坐席。

但我又被血液里传来的猛烈的灼烧感和刺骨的绞痛止住脚步,我用剑尖死死地抵住地面不让自己跪倒,艾因的裙摆在我视线里是一抹鲜亮的血红色,我转过头去,这个正在发动秉赋扼制我的人也皱着眉头看我,眼睛里写满了反对、失望、可惜。

“好了,陛下,”我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她支撑着我站直,像是安抚幼儿一般轻轻拍打我绷紧的后背,又顺手拿走我手里的剑,“我们换个位置坐吧。”

我在深重悠长的呼吸里扶着她的肩膀安静下来,时间在四面窸窣的声音里归于正轨。

侍从乖觉地清理被我一脚踹碎的桌子,又迅速地搬来新的安放在证人席的位置。但我没有再坐回那里,转身回到了高高的王座。

“司岚,”我沉声开口,“你一直辩驳的无非是你和路辰有高尚的欲望,或者按照你们俩的说法,信念,你我都是政客,争权夺利不稀奇,成王败寇也正常,但你的罪行,剥夺他人的思想、选择、乃至生命,你承认、反省过吗?”但我知道我的质问是无意义的,这审判到现在已经变得像一场闹剧,明明被审判的是他们,却像是我困兽犹斗。

“难道陛下认为,没有我,其他人就不会剥夺下位者的思想、选择、生命吗?”司岚毫不犹豫地反问,“或者说,难道象征性地给他们一点可选择的余地,他们就会有的选吗?”

“至于我,”他稍微往后靠了靠身体,护甲又发出一点玉石相击的轻灵碰撞声,然后淡然地开口,“自我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白发,”他伸手点点自己的头发,“和陛下的白发一样,也是后天变化;但和陛下的白发也不一样,我是靠自己的秉赋驱动庇佑法阵,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才会这样的。”

“诸位要知道,我一手毁灭了腐朽的旧皇朝,”他的眼神苍茫却威严,伪造的龙也有睥睨神色,“我拥有的力量足以将圣城再毁灭一次,但我如今为诸位提供庇护,维护法阵百年需要多少力量,从我的头发想来也可以直观看出——反省对我无用,我所追求的从始至终都是结果,身负重担之人,没办法为一声细微的啼哭停下脚步,”他微闭着眼睛无情告白,“陛下昨日的征战,追求的不也是结果吗?”

我不再暴怒,但文静优雅的火焰还在炙烤我,我仿佛听见血肉被烛火燎起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水泡,轻轻一戳就沾上满手的黏腻:“你这么会讲道理,但在百年里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座位,想必很孤独。”

“不错。”他点点头:“能与我对话的,几乎唯有路辰一人。”

“你自作自受,”我恶毒地嘲讽他,“造出一个笼子来把自己锁在里面,现在却期待别人看到你的惨状心生同情;你贪婪自负,妄图以凡人之躯替天做局,倘使世上真有诸神,也要毫不客气地取笑你不自量力!”愤怒将我的声音无限放大,这个房间盛不下我的怒火,似乎墙幕也在皇帝的威严里颤抖。

但他并不在意我的恶意,平静地赞同着:“也许确实如此。”

太累了,这个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百年的孤高为他蒙上了千层的坚冰,他在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也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满心幻想的人偶了。

我也沉默下去。

在无声的对峙里法官的声音战战兢兢地插入进来:“请诸位陪审员投票定罪吧。”

审判结果和审判本身同样荒唐——两名陪审员认为被告有罪,两名认为无罪,其余人全部弃权。

陪审团和证人都离开了,我招手让侍从们将路辰带走关进冰窟,他习惯那里,也最适合那里。他被毫无声息地带出去,却在即将离开苍穹室时突然回头看向司岚:“老师……谢谢。”

狗哨 第十六幕

第十六幕

地点:原苍穹室,现临时法庭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司岚、路辰、艾因

“被告人陈述身份信息。书记员记录。”

“司岚。苍穹贤者。圣木女神。”

“路辰。深渊贤者。愈灵院首座。”

我坐在法官更上一阶的位置俯视着这临时的、微小的法庭,这里已经太久没有实施过法理律令了,今天的法官、书记员、公诉人都是根据古籍里的记载临时拼凑的,以至于法官手边还备着一份草稿,记载着正常的审理流程。我漠然地看着他们推进程序,一种荒谬的抽离感在我心里缓慢生长。

艾因坐在我身边的角落里,双手抱胸闭着眼睛养神,他从苍穹室离开就一直没有进食,我叫人送去的新鲜血液他看都不看,但现在看着精神倒是还好。

圣使小姐、天外来客、尊贵的未来皇后——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她,这让我苦恼——她坐在远离人群的另一个角落,神情平静地注视着所有人。

我们三个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三角形,她是那个顶点,我却离她最远。

由十名陪审员组成的陪审团坐在她的正对面,我的右手边,法庭警察在他们的座位附近来回巡视。这十个人的身份角色各不相同,以至于看向他们的时候察觉不到一点与整齐、协调相关的感觉,只是不论谁,脸上都带着痛苦和愤怒看向房间正中央的石头座椅,司岚像往常一样闭着眼在自己的神座上安然等待。

我叫人在他旁边加了个座位,路辰就坐在那里,眼皮半闭,盯着眼前的地面毫无生气。两名被告人的衣衫都一片狼藉,血迹斑斑,但无人在意。

“今日之法庭将审判被告人之过往,细数罪孽,量刑处理。公诉人陈词。”

“陛下,”公诉人双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向我行礼,又向法官点头示意,“法官阁下,皇家书院仓促重组,向我递交了一份被告人罪状的汇总,我想,也许用它进行陈词也最为直接有效。”

“被告人,苍穹贤者——司岚,”他在称呼上犯难,因为过往的百年里都没有人知道苍穹的名字,于是在陈词时有了第一次磕绊,但总算能照着稿子念下去。

“罪责一,身为臣民却背叛旧皇朝,导致皇朝覆灭,民不聊生。”

“罪责二,屠戮世人,掩盖自身罪孽,以暴力制定规则,假借编造的女神名义,贪得无厌,哗众取宠,愚弄大众。”

“罪责三,利用世人的恐惧,组建愈灵院和卫队,任命贤者、代行者等,把世界变成毫无生机的工厂,剥夺情感。”

“罪责四,虐杀敢于反抗的勇士,洗脑大众,残害沙漠住民,焚毁绿洲,断绝生机。”

罪名一条条列下来,陪审团的表情各自精彩纷呈,一种缤纷的愤怒在生长,但他们影响不了司岚那颗独裁者的铁石心肠,他平静地闭着眼,不带任何情绪地倾听自己的罪责,类似于在缅怀过往。

“被告人,路辰,”公诉人继续念,他抬起头看了路辰一眼,眼睛里显露出一点怨恨,他曾经在愈灵院任职,对于路辰的作为更了解,“罪责一,沽名钓誉,伪造身份,行凶杀人。”

“罪责二,助纣为虐,背叛旧皇朝,编造女神和传说,愚弄民众。”

“罪责三,狂妄傲慢,监控自由,剥夺选择,限制思维和研究。”

“罪责四,迫害敢于反抗的勇士,虐待残杀人民。”

“两名被告罪孽昭昭,我方要求被告承担相应惩罚,唯有死刑能告慰受到伤害和被迫死去的人们。”

路辰像是在听一个旁人的故事,嘴角居然还是向上的,这让陪审团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一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逐渐蔓延开来。

我看向圣使,她微微皱着眉头注视被告席上的两个人,眼神既不怜悯,又无憎恶,只是在思考,用力地思考,这场审判只是她的一场实时情景剧目。

陈词结束了,法官拿起他的草稿:“被告代理人进行辩护。”

但他们两个是没有辩护人的,我无奈地看着——我想要坚持自由和公平,也想要让新的法律有一个不错的开端,但不管我是否承认,所有人都会默认我是虚情假意,因为我坐在这里,就是态度——没有人愿意揽下这个烫手的活计,不愿意承担风险,不愿意捍卫公平,百年的教化把人变成了一群听话的鹌鹑。

“我不认可你们对老师的所有指控,”路辰轻声说,“罪责认定不过是一场态度的较量,你们没有人有资格评判老师的作为。”

司岚直到此时才睁开眼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白发凌乱地摊在肩头,胸口的伤还没有好好处理过。

法官看看路辰又看看司岚,点点头:“允许被告人为自己辩护。”

路辰转头看向陪审团的众人:“我没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只是请诸位深思,老师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个人私欲,如果没有老师这百年来的筹谋规划,诸位能否坐在这里审判他也未可知。”

陪审团的窃窃私语变得大声,司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路辰于是闭口不言,沉默着转回头又变成了一开始那副无悲无喜、无怨无怒的死寂模样。

“既然这样,”司岚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安静下来,“我来为自己辩护吧。公平、自由,在今日也可以说个明白。”

“我不认同公诉人陈述的罪责一,”他说,“我身为臣民却反抗的唯一原因是旧皇朝的腐朽已经滋生了太多的罪恶,我推翻糜烂的制度为人民求一个新生。倘若这样的举措也算罪孽,那么如今陛下追求自由的征战,不也同样背向异辞吗?”

“我不认同公诉人陈述的罪责二,杀人毁城不为掩盖什么,运用暴力只是因为他直接且快速,不至于造成对更多人持久的伤害和停滞,期间造成的间接伤害非我本意,”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推翻旧皇朝花费了我巨大的力量,但能把某些尸位素餐、人面兽心的家伙从世界上抹去就值得,否则受害者会永远被加害者掌控,直到自身成为新的加害者,恶毒的循环一直受到滋养。至于编造女神——”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不编造新的信仰,被旧皇朝折磨虐待的民众就会在新一轮的彷徨迷茫中失去生活乃至生存的期盼,诸位便也不会在今天聚集在这里审判我了。”

我清晰地看到有几名陪审员脸上露出了惊诧和奇异,他们都是一些只了解片面信息的普通人,痛恨失去自由的女神的庇佑,但“活下去”在他们心里仍然是最高优先级。司岚的信念太过坚定,以至于随意说话就深入人心——何况他的做法这样听来甚至也是合理妥当的。

“我不认同公诉人陈述的罪责三,”司岚继续反驳,他的表情淡漠冷然,话语却掷地有声,“情感在大多数时刻都很无用,我利用它,是因为当下它有用且很难造成更多实质的伤害;我组建秩序,因此大众可以遵循一个既定的最高效的准则,进而最大程度地获取幸福,有得必有失,所有人幸福总和大于零的时候即是得。”

“我不认同公诉人陈述的罪责四,”他说,视线在陪审团的区域扫了一圈,“你们所谓的‘反抗’,都是每个人出于私心要解放自身的尝试,而我规定的秩序是为了解决绝大部分人的苦痛,为了某个人、某些人的自由就要求我背叛所有人,这未免太自私,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至于残害沙漠住民,断绝生机,”他转头看向法官,又看向我,“这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和两军交战殊途同归,更何况,我若是真的赶尽杀绝,诸位还能在这里听我说这些吗?”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些人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表情微妙地变成了同情,一些人愤怒的火焰却被激起更盛,皱着眉头看向我,而我——我看着他四平八稳的姿态,快要被这个人的无耻诡辩震惊了。

法官轻咳一声,将所有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公诉人和陪审团有什么要说的吗?”

公诉人站起来,神情愤慨:“法官阁下,被告人司岚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倘若打着为众人好的旗号杀人就能逃脱罪责,那法律的意义何在呢?而且,被告人路辰放弃辩护等于默认罪责,被告人司岚作为他的老师,也不可能完全不负责任乃至脱罪。”

司岚偏头看向路辰,神情怜惜又无奈,路辰坐直身体,也偏头向司岚笑了笑,司岚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

“我的学生路辰,”他闭了闭眼睛,“我想各位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唯一的罪责是过于傲慢,因为拥有治愈疾病的能力便妄自尊大,以为自己有资格或责任治愈救助所有人,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偏太远,以至于迷踪失路,伤害了他人——他放弃辩护不是因为蔑视法庭或者嘲笑这场审判,而恰恰是因为痛苦在这百年来已经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了,审判对他亦是救赎。”

路辰闭上眼睛,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绝望。

“他对愈灵院的领导,对瘴气病——或者秉赋——的研究,都是出于我的授意,而他自己唯一的目的,就是救人,救所有人。换句话说,”司岚看着他,神情不忍,语气却不容置疑,“他不过是我的一把刀,即使因此犯下罪孽,也最多只是从犯。但是,我制定规则是为了从宏观的局面减慢世界失控的速度,他所做的却是从微观角度和细节处为大部分人维持现有的稳定。”

“照你这么说,你不仅没有犯罪,还做了好事?”三号陪审员激动地站起身大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我看了一眼放在我面前的陪审员信息列表,他的兄弟是被代行者处刑的罪人之一。

司岚转过头去看他,语气淡淡的:“我从来不否认我在谋算大部分人的幸福——从无私欲。”

“无耻!无耻!”三号陪审员手舞足蹈,几乎要从座位上跳下来掐着司岚的脖子斥骂:“你不把人当人,还说什么谋算幸福!”

“人的幸福是你能计算的吗!你用什么来计算!”他的痛斥在这个房间里嗡嗡回响,我沉默着按了按耳朵。法警过去控制住他的两只胳膊,硬是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用很多的幸福换很少的痛苦,好像也确实挺划算的……”九号陪审员嘟囔着发声,他是一名普通工人,在街头用苦力换生计。

四号陪审员摇着头开口:“虽然不肯承认,但犯下的罪行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个月的行刑咱们可都看着。”她年纪大一些,衣服破破烂烂,她的儿子逃去沙漠生死不明。

“确实划算,”一号陪审员是一名商人,靠倒卖稀奇物件发家,“我做买卖也要算成本和利润的,看着难其实做着简单,狠狠心把不该留着的库存清了就行,不然赔得倾家荡产啊。”

“人是库存吗?人是东西吗?”三号陪审员的怒火找到了地方发泄,直直地面对着一号陪审员,“活着也能算做生意?你被钱财蒙了心,赚的钱都得用来赎罪!”

商人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人不是库存,但加减乘除的道理总还是对的,不然怎么买进卖出。”

“你荒谬!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有钱万事足吗!”

“话不能这么说,钱和食物还是很重要的,人还是要先活着才能谈其他……”

法庭上吵成了一锅粥,乱哄哄的像是一群嚎叫的鬣狗,法官的法槌快要敲得冒出火星子:“安静!安静!”但愤怒实在难以克制,一些人闭上了嘴,一些人的怒火却收不回去,法警满头大汗地按着三号陪审员,他看起来力大无穷,好几次要挣脱压制他的手跳出来破口大骂。

但喊着要推翻女神律的人,在指责别人的时候仍然下意识地认为对方需要赎罪。

滑稽又荒唐。

一抹红色的影子动了一下,我转头看向艾因,他站起来,右手伸出来缓缓握成拳头,一股刺骨扭曲的疼痛从身体里凡是有血液流动的地方生发,如同刀锋划过,我皱眉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在他的力量里安静了,陪审团的几个人已经因为疼痛和恐惧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司岚虽然受伤,但他力量强大,只是拧着眉毛看向艾因,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欣赏。路辰的脸上却冒出了淋漓的冷汗,脸色瞬间苍白,他已经失去了秉赋又重伤未愈,虚弱的身体承受艾因的怒火相当痛苦。

“都闭嘴。”艾因冷冷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很不满,像是嫌弃被他们吵到了,然后视线又回到被告席和陪审团那边:“审判就审判,别搞得像骂街一样。”他重新坐下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法官敲了两下槌子,没什么希望地说:“各位陪审员有什么问题或者质疑就提出来吧,公诉人如果有证据或证人也可以提交传唤。”

“法官阁下,”公诉人站起来,“我要求传唤我方证人。”

法官点点头,于是一名穿着白色长袍的学者——之前必然是在愈灵院任职——坐在了证人席,面对着两名被告,也刚好方便陪审员们看清楚他的脸。

“陛下,法官阁下,诸位陪审员,我以我自己的性命起誓,”学者说,“我所说的全部客观,我不会因为群情激愤就偏移立场,也不会因为言语的高风亮节而动摇初心。”

公诉人上前一步问:“您是否清楚愈灵院的研究进程?”

“是。”

“是否知晓在自由日之前,有一位学者在愈灵院内非正常死亡?”

“是。”

“这名学者死亡时,您是否在场?”

“是。”

“这名学者的职责是?”

“调教人造生命的职能,研究再生魔法。”

“这名学者的罪名是?”

“叛教。”

“叛教的意思是?”

“愈灵院所有的研究成果都需要先上报给‘女神’,‘女神’钦定善恶后再由神庭推广给民众。未经‘女神’允许将研究成果发布给公众,视为‘叛教’。”

“这名学者的叛教罪行是否由被告路辰判定?”

“是。”

“是否确认当场死亡?”

“是。”

公诉人和学者的对答很快,不过几个眨眼就已经结束。公诉人冲学者点点头,然后看向法官:“作为亲眼目睹愈灵院‘叛教’学者被处决的人,我方认为证词有效。”他向陪审团点头示意,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陪审团众人的眼光在证人和被告之间来回转移,最终定格在路辰身上。

从证词采集开始,路辰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正气凛然的学者,直到问答结束,才轻轻哂笑着转过头去看向司岚,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恍惚觉得他脸上写满了不屑与荒谬,像是受够了庸人的愚昧。

司岚与他对视一眼,无奈地开口:“法官阁下,我要求询问证人几个问题。”

“可以。”法官示意。

“这位……学者,”司岚停顿了一下,很明显他也不是很确定怎么称呼证人,“你说路辰判定‘叛教’学者的罪行的时候你在场,那请问造成他死亡的凶器是什么?”

学者皱了一下眉头:“是一柄锥形的暗器。”

“一枚锥形的暗器,似乎不是路辰常用的东西,”司岚笑了笑,“那么它是属于谁的呢?”

“似乎是一个人造生命,”学者说,“经常跟随着圣使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坐在陪审团对面的圣使,除了司岚。

路辰看向她的眼神称得上温柔,甚至带着一丝以前从来没有表露出来的、明显的爱慕和感激,嘴角微微提起,像注视一朵孤单的花。

她瞥了陪审团一眼,声音平静:“不错,埃癸斯是跟随着我,那枚暗器也是她发出的。”

“那么,”司岚的声音紧随其后,“真正杀死学者的,并不是被告人路辰,对吗?”他盯着证人,眼神淡淡的,但似有无尽的威压。

“不是路辰。”学者垂下眼睛,但声音清晰。

“既然这样,路辰杀害学者的罪名就不成立,”司岚快速地总结,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回到采证中,“我下一个问题是,如果这位‘叛教’的学者没有被杀死,会发生什么事呢?”

学者犹豫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司岚慢条斯理地说,“据我所知,这位被‘无辜’‘处决’的学者,牙后藏着非常容易引爆的魔法结晶。你说你当时在场,那么你是否认同这个事实呢?”

“我确实在场,”学者说,“事实……确实如此。”

“这位‘叛教’的学者如果没有被处决,就会引爆魔法结晶,而水晶的力量——就按照我们的惯例来猜测——将愈灵院夷为平地,应该不是难事,对吗?”司岚换了个坐姿,手上的护甲发出一点轻微的碰撞声,“这一点,我想圣使大人也可以佐证。”他转头看向圣使,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学者抿了抿唇:“没错。”

她点点头:“我可以作证。埃癸斯是直接察觉到了魔法能量场的波动才出手的。”

“看起来这位死去的学者心怀仇恨,想要拉所有人一起陪葬——有点丧心病狂了,不是吗?”司岚的视线又掠过了陪审团,法庭上一片沉默。

公诉人有点激动地站起身来:“就算是想要脱罪,也不应该这样侮辱一个已死之人!如果不是预感到了有人要杀他,他怎么会想到要同归于尽?”

“很有道理,”司岚点点头,“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预感到有被杀死的危险吗?”

“就是因为他把那个该死的研究带到外面去了啊!要经过女神钦定,才能推广的研究!”公诉人恶狠狠地说,“花了十多年做出来的东西,还没被人们知道就死了!”

司岚摇摇头,转向证人席:“请问,学者申请进入愈灵院时必须正式宣誓的誓约内容是什么?”

“吾将穷尽心力侍奉女神,感恩女神的庇佑,使圣城如同雏鸟被护于女神的羽翼下;

吾将视病患的苦痛高于一切,竭尽全力医护和救治需要帮助的民众;

吾将恪守医学研究的严谨与高尚,不因外界的任何诱惑而草率将成果散布给无关者;

吾将给予生命无上的尊严,任何情况下都不对他人造成无端伤害。”学者一字一句但十分流畅地复述整段誓约,看起来像是在心里默念背诵过千百遍。

“不忠女神,到今日不算个罪名,就先略过了,”司岚微微笑着细数,“违背誓约第三点,为了博取一些可笑的崇拜将未知的研究散布给民众;违背誓约第四点,逃离不成就想要鱼死网破……他哪一点无辜?”

陪审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骚动,三号陪审员像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蹦起来的瞬间被法警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破口大骂:“无耻!无耻!”

公诉人呆立在原地,我想他可能没想到司岚会将这个誓约也拉出来充数,被这一番诡辩打懵了。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法官敲了一下槌子:“安静!”

“公诉人还需要传唤其他证人吗?”他平和地问。

“……需要,”公诉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看向我,神情肃穆地行礼,“我方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皇帝陛下。”

这下法庭彻底安静了,我无奈地摊开手,起身走向证人席。

狗哨 第十五幕

第十五幕

地点:皇帝寝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

我把她压在床榻上,手从她的裙子下摆伸进去重重地揉捏她的身体,酒精让我的大脑混沌焦躁,脑子里残存的念头唯有拥抱她,占有她,让她哭泣,让她在我怀里美妙地死去。

我的嘴唇原本充满柔情,但此刻变成了我灵魂的具象,在她的脖颈和胸脯留下星星点点肆虐的破碎痕迹。她颤抖着喘息,被疼痛和快感淹没,抚在我胸口的手无力地抓握。她的呻吟从我每一个急切的吻中泄露,让世界听见。

窗外正在燃起盛大的焰火,自由的征战结束后便是一场无休止的狂欢,饱受压迫的人群聚集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高声欢笑和尽情宴饮,皇宫里的库存我让他们搬空了,世界该奖赏有勇气的人。

艾因没有参与这场盛宴,他从苍穹室离开就把自己关进了幼年时住过的一间屋子里,不准任何人进去。我让侍从给他送去新鲜的血液,侍从回报他没有开门,也没有对送餐的敲门声有任何反应。但我今天没有精力去关怀或者陪伴他,我想他也并不需要这些。

我从放肆的人潮里穿梭而过走上高高的露台,站定的时候四下的声音都渐次消散,成千上万对眼睛仰头注视着我,他们新的统治者。我举起酒杯宣告一场胜利:“敬自由日!”

“敬自由日!”欢呼声响彻宙宇,我放声大笑,皇帝的畅然是开启欢场夜宴的许可证,今夜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宰,又一轮的放纵将世界包裹,人人脸上都癫狂,个个嘴里发出尖笑。

我在皇宫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站在远离人群的阴影里默不作声,看到我才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我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向寝殿,她的胳膊顺从地揽着我的脖子,等待我将这朵人人垂涎的玫瑰再次攫取。

我的动作也许很粗暴,不然她为什么会推拒会反抗,她的手死死地撑着我的胸膛拒绝我的靠近。我粗喘着将她的双手都禁锢在头顶,不准拒绝我,不准看向别人,不准——脑子里被狂喜、哀绝、暴怒、伤痛、刻薄、悲悯填满,烈酒把它们打碎又重组成现在这样一团乱麻,将我的思维严严实实地堵塞——衣裙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里回荡,我毫无耐心地将她与我之间的阻碍肆意剥落又远远抛开。

“温柔一点!罗夏!”她尖叫着抗拒我的亲吻,我意图吸食她甘甜津液的吻落在了她的下颌,她的骨骼带着锋利的弧度,我顺势往上叼住了她的耳垂,鼻息沉沉地挤进了她的耳廓。

她敏感地抖了一下。

我用尽力气把自己从她身上拽起来,粗重的喘息盖过了她的轻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我的手还抓着她的两只手腕——我下意识地松手后退,最终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极其凌乱破碎,手腕上留下了鲜明的印痕,在她的皮肤上如同一朵盛放的花美艳灼人。她的双手是一个我熟悉的战斗的姿势。

“我……”我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但她眼里的惊悸仍未退去,我收回手,“对不起……我……不想弄疼你的。”最后几个字喑哑不成言语,我在说抱歉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能要求她原谅。我垂着头沉默不语,别离的恐惧扩展成痛苦弥漫我心脏的森林,风声在沉重的夜色中歌颂失败。

她刻意地深深呼吸,耳边几缕凌乱的头发被她的气息掌控着飘摇,然后她伸手过来搭上了我的手腕轻轻摩挲,极尽温柔。

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屏住呼吸等待她的下一步惩罚……或奖赏。

她起身跪坐在我面前,一只手仍然攥着我的手腕,我被她压制;另一只手划过我的鬓发,停留在我的脸颊,我被她捧在手心。 

“你要温柔一点。”她说,语气无奈,像是在教养一个不懂事的、肆意掠夺心爱之物的幼童。

我不需要被她原谅,因为她从来没有认为我错误。她只是用一颗温柔的心为我指明一条捷径,我恐惧着踌躇不前的时候,她就伸出手接引我踏上那条路。

我迟疑着抚上她拖着我脸颊的那只手,我的手掌比她的宽大许多,这样叠放在一起的时候,像是我用身体阻隔了外界与她的所有联系,将她完全地包裹起来。这一瞬难以描述的幸福感让我难以自制地短促地吸入一口气,如此满足如此美好。

她向前跪爬一步,我们变成了一个更亲密的姿势,她在我嘴唇上落下一个安抚的吻,这个吻小心翼翼又宽广博大,花朵的芬芳让猎食者驻足,以为自己找到了优良的蜜源,可花朵的意图居然是奉献自身。

我的心似乎在和夜晚的风一同哀号,彷徨,犹豫,迷茫,疲倦,我多想不做任何挣扎地倚靠她,信任她,臣服她啊。我把她揽入怀中,我的手臂收束得太紧太狠,她的骨骼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响,我的亲吻落下得太急太乱,她的喘息像一种小兽的呜咽,在我的怀抱里颤抖着迎合。

天底下所有活着的河流此刻都在我的躯体中奔走,叫嚣着要淹没她,保存她。

她轻轻推拒我,揪着我的耳垂把我的嘴唇从她唇上撕扯开,我欲求不满,将她更紧地拥住,在她头发上留恋地继续落下爱慕的亲吻。

“罗夏……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柔软的手掌落在我的后颈轻柔地揉捏,我浑身都酥软了,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她。

她拉着我向后,给自己估量了一个刚好可以躺在枕头上的舒适位置,又把我安置在她的双腿之间。我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强烈的好奇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迅捷地生长起来盖过了我的胡思乱想。

晚宴狂欢的时候我们都换了隆重繁复的衣裙,但她的衣服已经被我撕碎了,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我有点愧疚地避开视线;我的衣服也是纷乱的,乱七八糟的绶带和流苏丝穗互相缠绕成一团,有的因为刚刚激烈的挣扎被撕开,她抚过凌乱针脚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偏过头去,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她轻巧地从我的肩膀处把长长的绶带抽出来,丝帛抽拉的时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然后她抬起手,把绶带的一端在一侧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牢固的死结,我盯着她的动作,感觉自己的心脏魂魄都随着这个死结被系在她柔韧的躯体上。她看了我一眼,眼眸中带着更深的笑意躺了下去。

她仰着头,将绶带从床头的栏柱中间穿过,另一只手腕也开始被绶带缠绕,一圈又一圈。我察觉不到我的呼吸,我的身体在束缚的幻想中推动巨石攀登高山,但未及顶峰就被无形的绳索拖拽回了山脚,胜利没有战利品,失败却由馨香的花环来层叠装饰。她在这一侧的手腕处打了一个雅致的活结,很小巧,把她的手腕衬托得灵动可爱。

我的手向前想要触碰她,却在她一个眼刀中静止。她的手穿过活结的搭扣将绶带的末端从一侧引向另一侧,于是她的两只手腕都被束缚在栏柱上。我找回了我的呼吸,我的气息颤抖着在我的肺腑间争吵,其中一股呼喊着弄疼她、凌虐她、杀死她,另一股死死地拽着我告诫不要伤害她,相反,你要守护她。

她微微支起身子,嘴唇凑近手腕处余留的绶带末端,张嘴咬住它,然后缓缓拉紧,这个动作让她的手臂更加贴近栏柱,更加远离我,但整个身体更加向我打开,如珠如玉的脸庞和如丝如胶的眼神更加贴近我。她真美,仙娥神女一般圣洁,却也像一只千年的女妖美艳摄魄。

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她双唇递来的代表着束缚的绳索,这是我捕捉和降服女妖的捆仙索,她亲手将它奉上。

我要你——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白日和夜晚我的种种欲念和渴求在此刻像是坍缩成为宇宙中巨大的黑洞,将我的全部意识吸纳收容进静止即运动的时空裂缝——我要你,只要你——我爱欲的风暴被身体紧紧箍住故作平静,灵魂尖啸着反叛缠绕着它的道德、体面、人性。

我用拇指描摹她嘴唇的轮廓,我控制不住力道,她的嘴唇在我的按压翻弄下变了形状,隐约露出细密的牙齿和深处黑暗神秘我却未曾深入探究过的领地,酒精和爱火将我尽情焚烧,轰轰烈烈,我装腔作势的君子做派碎了一地。我把手指塞进她嘴里。

她的嘴角不怎么明显地提了提,顺从地含住我的指尖,我无意识地吞咽唾液,感觉这根手指就是我的化身,我全部的感官知觉都在她灵巧舌尖的舔舐和逗弄下兴奋地攀附云彩。

我加了一点力气按下去,她的舌头软腻丰满,像一团可以肆意揉捏的奶团子,在我的欺凌下颤颤巍巍地分泌水分,我的手指被浸湿了,虎口处和她的唇角也被浸湿了。

一点一点的唾液从她的嘴角溢出,顺着下颌骨滑落至我掌心,脸颊和手掌相接之处变得湿淋淋的。我的脑子里好像盛了一团浆糊,我的眼睛锁紧她的嘴唇无法离开,我的身体凭着一腔汹涌的欲火肆意动作。淫靡的水声翻搅寂静的夜色。

她默不作声地承受我的探索,我变态的渴望在她的眼睛里无所遁形,但她只是沉默着观望,努力地接纳,间歇也滑动喉头的软骨试图吞咽——我制止了她的尝试,我将手指探向她喉咙深处去捕捉那块仍然可以自主行动的软骨,她皱起眉头向后躲避我的压迫,我的力道随之而去将她更深地压进了床铺,我拉扯绶带的末端将她的身体更彻底地向我打开——她在无处可躲的困境里流泪,清亮的眸光变成雾气弥漫的冬日湖泊,雾气凝结成泪珠从眼角滑落至我的指尖。

这滴泪好烫,我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坐在被爱欲烧灼过的一片废墟中颤抖着求救,茫茫荒山野水,何处是我的归途啊。

我放过她,我把施行酷刑的手指从她嘴里撤走,我吻去她的眼泪,我吻去她的津液,我吻去她的苦痛。

让我痛吧,让我痛吧。

我张开双臂疯狂又绝望地拥吻她,痛苦把我死死地锁在了铁做的监牢,看守的名字叫恐惧。能不能救救我,能不能带走我。

我萎靡疲惫的精神是一张陈旧腐坏的网,我在夜色里将它投掷向她的心海,网中沉甸甸地装满了我的悲伤哀绝。一株藤蔓缠绕攀附她的身体,这是我,但她的身体不是我情感的容器,她的灵魂在天边将我遥遥观望,像一颗无欲无求的星体将无穷尽的苦难看透,却沉默不语。

无休止的亲吻和啃噬都落在她柔软的身体上,她不曾拒绝,她的双腿盘上我的腰授予我更进一步的特权。我去舔舐她的耳廓,感觉到她也在一下又一下轻轻啄吻我的耳廓,气息和我的一样粗重急促,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哼鸣,听在我耳朵里像是一滴优雅的水珠坠落在我澎湃的欲火里,我只用一个瞬间就将它蒸发殆尽。

“……为什么?”我让自己落进她的身体里,她赤身裸体,但将我紧紧包裹,我在难以言喻的情欲洪流中痉挛着问她,“为什么这样?”

她也像是被情欲主宰着沉沦在黑风谷地狱中,面容显露出一种渴求和乖张,身体向上挺动将我深深纳入,我的心疯癫地、畏怯地躲藏在我身体深处等待她的答案,我抱紧她。

她沉重地喘息了很久才把眼睛里的欲望暂时束起,看向我的时候妩媚得让我不敢直视:“凯旋的皇帝……”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绶带的绑缚限制了她手臂的挣扎,“……可以支配一切,”她又变成了那个我熟悉的狡猾的小猫,眼睛里带着钩子,刺得我眼眶发热,“当然,也可以支配我……陛下。”

我听到一声撕裂晨光的狮吼在我耳边如雷霆炸响,渺渺天地,滔滔大河在这一声灵魂的呐喊中震颤不休,金发的狮子从天地尽头向我狂奔而来,带着混沌初开的纯粹力量撞入我的胸膛,我呕出一口积年的瘀血。

她抬起腿蹭我的腰,她的腿骨卡着我的胯骨,像一个积木小人将自己嵌入另一个积木小人,两个小人合起来,才能稳稳地站在地上。

她向着我贫瘠的生命伸手,把熔化的铁水浇进我恶毒的皮囊,我体内原本填满的干枯稻草在铁水中挣扎沉没直到消失无踪,她浇铸我钢铁的新生躯体。

她的身体被我吻遍,她的灵魂被我吻遍,她的爱情被我吻遍。

“你真美……”我在永不熄灭的爱火里膜拜我世界的创生神,快乐如同从天而降的冰雹砸得我晕头转向,我无法在身体的极致快感和灵魂的尖叫战栗中说出更多的话,我撞击她像是夯实一座通天塔的地基,我无处安放的勇力此刻用来征伐一个馨香馥郁的玫瑰花园,即使花园的主人愿意将它拱手相让,但我想,唯有抓到手里的支配权才是真实的。

她的身体真美,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星辰珠宝,我伸手触摸宝物的时候它们就化成清透的汗珠与我的汗水融为一体;但她的灵魂更美更艳,她是一盘明亮的圆月,她向太阳借用光明,退还的时候用漫天的星辰织做守护的羽衣作为答谢,她说,太阳不应该被自己灼伤。

我意识到我陷入了她一声接一声的呻吟里并成了它们难以剥脱的一部分,她的唇齿像是某种梳洗宠物毛发的篦子将我的身体反复刮磨,我被一声声急促而深重的喘息吞吸着进入她紧窒的喉咙,她身体的软骨将我硌得生疼。我在升腾的欲望与恐惧的痉挛之间狠狠地抓紧手里细嫩的皮肉,这是我的,我绝不放手。

我们的身体都在激情中颤抖得不成体统,“你还……喜欢我吗?”我贴着她的嘴唇拷问,今天我的恶毒、暴虐、残忍、妒忌都在她面前一览无余,我没有洁白的灵魂,我会报复会杀戮,她的圣洁将我衬托得愈加形似恶鬼——还会怜惜我吗?还会守望我吗?还会爱我吗?

我听到她在断续的呻吟和喘息中用尽力气发声:“喜欢你……只喜欢你……罗夏!”我箍着她的腰狠狠地顶撞,她的答复、心声、哭泣、求饶都被我堵在她的身体里,就像那天在狭小的密室她欺负我一样。

但我实实在在地爱着她,彻彻底底地拥有她了。

我长长地叹息,原来爱雕琢我就像剥脱漆面,它让我回归本源。

时空与地点都不是爱的触发条件,爱是我违背常理、妨碍前程、失去自制,但心甘情愿地跟她走,跟她走,走向荒芜的世界尽头,在那里拥抱成一座不会被风蚀的雕像。

天快要亮了,但爱的日头永不偏移。

不知何时她已经挣脱了绶带的束缚,她紧紧地拥抱我,这次任由我带她奔向人间天国,奔向一片茫茫爱海之中。

狗哨 第十四幕

第十四幕

地点:苍穹室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艾因,司岚

“他死了?”苍穹见到我们后的第一句话,是问深渊是否死去。他的眼睛闭着,年轻的面庞布满沧桑,白发似乎比我上次见到的更多了些。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被他们师徒二人的默契与共、生死交付感动了,明明自己也即将面临绝望哀痛,却还记挂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另一个人;明知道去往前线就是走向地狱,却也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用尽不齿手段。

“没有。”我说。

“那比死亡更糟。”苍穹睁开眼,湛蓝的眼眸本该盛满无边的天空和自由海鸟,但我十几年来看到的却全都是贪婪的执念,来自圣城西侧的炮击确实严重地伤害了他的本体,他的气息不稳,语气带着惋惜和心疼,轻声对深渊的命运作出预判:“你们会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强加到他身上,但那不是他做的,是我的决定。”

他迫不及待地要将罪孽和刑罚揽于自身,好让朝夕相伴的学生逃得苦痛。

嫉恨和愤懑左右开弓,将我的心脏撕咬得鲜血淋漓——两位贤者如此圣洁善良,都愿意为对方承受罪责——我挥动巨剑狠狠地向着苍穹面颊的方向劈砍,沉重的剑身砸进他脸侧的石壁,石壁发出轻微的震颤,一点微尘随之缓缓飘落。“你一样该受折磨。”我的语气冷酷残忍,脑海里已经幻想了几百个折磨他的刑罚手段,那双看尽世间罪孽的蓝色眼眸也该在我面前显露出一点痛苦的模样。

“好,这很公平。”他低声说,眼睛落在我染血的剑锋上,瞳孔里微微颤动着怜惜,“你们可以折磨我,我只请求你们将我留在这,圣城不能失去庇护。”

“圣城?庇护?”我冷冷地笑出声,尖酸刻薄地答复他的请求:“人类不需要那种虚假的东西,他们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他存在的意义本身就不成立,从源头起便一塌糊涂,凭什么会如此执着地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那对蓝色眼眸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的怜惜和无奈都褪去了,仿佛这一瞬的软弱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他这百年的苦心孤诣和砥砺前行让他给自己组了个理智和冷漠的外壳,每当被质疑的时候就缩回壳子里,他轻轻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把这里的一切当成我满足私欲的包装。但你并不清楚所谓的‘秉赋’覆盖到全世界时会是什么模样。”他的眼神远远地从苍穹室的雕花窗棂里延伸出去,像是在怀念或者回忆某段故事:“歌谣里的强者之美与自由,不过是当时统治者为自己恶行找的借口。”最后他把眼神收回来,落在了我和艾因这两个仅存的实验品身上,眉毛轻微地拧出一个弧度,让他的表情带出了一丝歉意和宽容:“孩子,你不了解这些。你看过的还太少。”他的面容如此诚挚,声音如此悲愁。

又是这样一副悲天悯人,我即地狱的高洁面孔,我想。归根结底,他和深渊走的是一条注定要受苦的路,倘若他们在注视世间的时候耽于享乐欢愉,挥霍权力,不故作姿态地奉献和牺牲,那就少了些虚伪矫饰的准则律法,两个人也不至于总是摆出一副站在权力巅峰却难胜风寒的悲苦情态,失败的时候也不会让苦涩堵塞喉咙。

可正是由于他们的贪心不足、狭隘傲慢,导致自身既没有享受权力和统治带来的自由,也不能将眼前换着花样的人间苦痛尽数消弭,以至于在欲望与渴求之间的夹缝里将自己的罪孽包装出善良和洁白的祭品模样,却还奢望被没有思想的人偶、没有人形的牲畜所理解。贪婪啃咬人的理智,傲慢吞噬人的良知。

人是否真的需要一个既定的命运独裁和守护?一条命是否就比另一条更轻贱和值得牺牲?

我盯着他,我没有答案,因此无法反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和他争论这个没有结果的问题,过去的一个月里,每次圣使小姐来我这里,我们都曾认真地讨论圣城如今的景象到底是何缘由,苦难要如何消弭,秩序要如何重建,可是没有人有答案,世人汲汲而营,唯有选定一条自己的路走下去,不要回头地走下去。

我把剑从裂缝中拔出,和艾因对视了一眼,他伸手过来接过我的剑,然后毫不犹豫地插进苍穹的胸口,他低头闷哼一声,身体无力地瘫软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我不杀你。这是还你的。”艾因的眼神狠厉,他盯着苍穹痛苦扭曲的表情,一边沉声细数他在此刻需要偿还的罪孽,一边缓缓地转动剑柄:“你害死的所有人,烧掉的所有资源,从普通人身上夺走的所有自我,我捅你千百次……都不够多。”

剑锋在苍穹的身体里旋转了整整一周,以至于那处伤口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孔洞,洞中虬结的血肉如一团污糟的混合物,没有一点人体的模样。随后剑锋干脆地离开了它摧残过的龙的身体,苍穹原本洁净的衣物被喷涌的血液浸染,一缕血色掩映在他的白发中,像一朵荼蘼凋零的花。他闭眼粗喘着忍耐剧烈的疼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许死亡也是一种他期待的未来,或者他在痛苦中忏悔赎罪。

艾因垂下手,鲜血和一些细碎的皮肉顺着剑尖在地上汇集成一道蜿蜒的溪流。但肉体偿还罪孽不算什么,灵魂之罪才最可耻也最应该清算。

“明天,新组成的法庭会审判你和深渊。”我取过艾因手里的剑,它今天完成了使命,伪神已经被推翻,世界回归到人手中。

他低声说好,眼睛再没有睁开。

“好好休养自己,到法庭上可别晕过去。”我的语气冷漠又讽刺,这是成王败寇的关怀,我站在鲜血覆满的王座上回望将我推到这里的人,他的利爪为我划定了登基的轨迹。

日落即将为这一天的争斗画上句点,我和艾因转身离开。但我意识到她还在苍穹室内停留,似乎从她来到神庭之后就没有发出过声音,我立刻转头回去找她。

她站在原地注视着伤重无力的苍穹,可苍穹并没有睁眼看她,他仍然闭着眼睛,眉头紧拧,像是在反复回味疼痛,他带给别人的,和别人带给他的。

我熟悉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天真的怜悯——就像在废弃的皇家花园里她怜悯我一样。

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然后马上加快脚步走向她。苍穹应该是听到了我去而复返的踢踏声,睁眼的时候不出意外地与她对视,他的眉头于是轻缓地舒展开,看向她的眼神里盛着宽广的包容,灵魂的震颤翻涌瞬间凝固成一块晶莹光滑的琥珀。

我打断了这个眼神,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半强硬地带她离开,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向那个石头的神座,苍穹的眼神遥遥越过我落在她身上,然后露出了一点清浅和善的笑意。

狗哨 第十三幕

第十三幕

地点:神庭前空地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路辰,艾因

这个时候,圣使小姐应该已经去了西边帮助艾因。我给了她嘱托和信息,只要她见到艾因,我们的胜利就唾手可得,在他们攻入圣城之前,我要先清缴和屠戮挡路的一切。

世界终将回归人手中。

我站在空旷的花园里,大剑落地,一边等待他们将花园里的镜子堆叠凝聚日光以吹响反叛圣城的号角,一边漫不经心地想。

今天早上一听到异界圣使被抓入大牢拷问的消息,我就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这一天,鲜血注定会喷溅,该死的人都会死。跟随我的人心中都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为了把火连起来引燃地狱,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救出重要的圣使并且保护她,而她不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是完美的助力。

火烧起来了。

我转头望去,熊熊火焰将天幕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天门洞开,狂风大作,反叛者的欢呼声在圣城的各个角落奔走,呼喊自由的洪流四处漫游。

光明,光明就在眼前,光明在我的生命的源头舞蹈,在我心脏的琴弦上弹唱,在我血液的浪尖翻涌。日光与火焰交相辉映,圣城在光明的照拂下熔成黄金的锅鼎,锅里的食材被反复煎炒。

火势猛烈,风助力它的复生,我大笑着执剑奔跑,将一路上腐朽的装饰、愚昧的士兵通通砸碎,空气将放肆的疼痛灌入我的胸膛,这种疼痛的名字叫自由。

像是一场盛典的开幕,四面的建筑倒塌声,器具碎裂声,生灵的哭泣尖叫呐喊声,共同奏起一支悲怆交响曲的华彩。火焰越来越声势浩大,我的视觉、听觉、触觉都携带着快乐的疯狂在感知空气中的硝烟和破碎的规则,一切欲望都是助燃这场焚天大火的干柴,一切幻想此刻逐渐显影。

我挥舞着大剑重重地劈砍在那条百年历史的龙的尸体上,干枯的标本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被剑劈砍的伤口不会流血,但星星点点的骨骼的尘灰先从那里飘落,不过几秒,整具骨架便摇摇晃晃地轰然倒塌,死去的龙在我身前跪伏,我转头看向跟随在我身后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震惊又崇敬,仿佛见证真正的龙骑士的诞生。

“一切神话都会在今日终结!”我举剑向天高声呼喊,“世界终将回归人手中!”

我带着他们奔向神庭,追随我的人流越来越多,街头巷尾都涌出被压制了太久的呼喊自由的渴望。

圣城的外围已经被接管,忠于女神的士兵正在被屠戮——他们愚昧但忠诚,我会给他们光荣的死法——被自由的长矛杀死。圣城西侧的战线想必也在推进,我隐隐感觉到艾因的秉赋正在全力地震荡天地,激起所有人心头热血的沸腾,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这里相见。

反叛的队伍在神庭的防御法阵前集结驻足,我竖起手掌示意所有人噤声。

“两个藏在神明外壳下的家伙,敢不敢出来一见?”我把我的大剑深深地插入地下,今天它将饮尽伪神的血,此刻已经饥渴难耐。

我用手画了个极大的圆,恍然觉得自己是所有无自由、无生命的悲惨生灵的代言人,他们的悲愤在我身上集结:“你们杀死的亡灵在狂风中叫嚣,你们毒害过的千千万万人,此刻就站在你们眼前!”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肺腑里充斥着硝烟和血腥味道,我的灵魂在尖叫着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和胜利,被囚禁多年的狮子今天只想着大开杀戒,啜饮仇敌的鲜血:“来啊!别再当缩头乌龟了!”

“你们不是受神庇佑吗?现在女神怎么不帮你们呢?”我终于还是在此刻释放了发酵良久的恶毒,“还是说,你们已经写好了忏悔准备痛哭、洗好了脖子准备受刑?”我恨我自己的嘲讽语气,一颗被仇恨填满的心终究无法沉着冷静地发动一场雷厉风行的政变,我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战斗都带着私怨要将我的仇敌剥皮抽骨,他们的血肉要在我的撕咬中破碎,他们的灵魂要在我的刺杀中崩裂。

光明,哪里有光明?所谓女神的庇护打着修建天堂的名号,却将世界推向真实的地狱,只有用熊熊的欲望之火将遮羞布烧得一干二净,让自由的精神在火中咆哮,夜不再黑,雷霆不再肆虐,让历史的车轮滚滚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它的油箱里满载自由的火油。

一道白色的人影从苍穹室,从神庭的最高处跃下,衣袍圣洁,行为优雅,他平稳地站在已成一片废墟的神庭的防御法阵之前,双手打开成一个布道的姿势,像是圣人坠落地狱前来教化恶鬼。

“你终于来了。”我踏前一步,盯着他,圣洁的深渊大人。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将我身后的人群一一扫视,最后又回到了我身上,言语和以前一样带着钩子:“一天不见,看来皇帝陛下很怀念我的监视。”

我冷笑着回复他:“你现在激怒不了我了,幽灵,你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幽灵!”

“我不是幽灵,”他微微笑着, 双手像是穿花拂叶般摇动,火焰和大风不能打扰他闲庭阔步,“这里没有神的庇佑,但女神就在此处。”随即他向前,从靠近神庭的位置从容地踏步进入反叛军的包围圈。

“永远铭记曾经的苦难,绝不使人类重新堕入那般罪恶的地狱中……”他浅淡地微笑着呓语,“我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庇佑。”

我恨死他这副悲天悯人、以身殉道的矫饰做派了,如此虚伪做作,挂着自以为是的正当名头,就能安慰自己杀人是不得已的苦衷,虐待是必经的真理之途。但身为伪神,如果不想受人忽视、无人朝拜,就只能这样哗众取宠——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仇恨就从心底暴烈地将我烧穿,我将大剑从地上拔出来挥舞着向他发起冲锋。

雷霆乍起,星辰在我的剑锋上翻滚,最后都化作流星追逐着远处的一朵白花,流星的锋芒被逐渐弥漫开来的黑暗缓缓吞吃,或者偶尔刺破阴沉的遮蔽成为一朵灿烂的烟花,他的身影如同鬼魅倏忽来去,我恍然觉得自己在赤手空拳地追捕一头矫健的鹿,鹿的步伐诡谲迅速,在不经意的接近中要在我身上留下鹿角顶撞的淤青甚至将我洞穿。

我的追逐和躲避都是防守,我空驾着必胜的战车,但它的躯体太过沉重,捕捉不到黑暗的影子。我气喘吁吁地停下,大剑落地,我撑着身体试图恢复体力。

他的身影在我不远处静止,形态各异的触手挣扎着向外延伸,几乎要冲破他身体的束缚。可他的眼神还是平静的,像个无悲无喜的雕像——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最近一次展露出情绪,似乎是因为圣使小姐——他的战斗并无高明之处,只是诡异难追,他不是个士兵,只是擅长蛊惑人心,自己和别人的心。

我死死地盯着他,这么多年受尽折磨,我看到他就像狮子看到布下捕兽夹的残忍猎人,恨不能杀他而后快,此刻狮子对猎人的追捕近似徒劳无功,暴虐的欲念吞噬我的体面,我脑子里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杀了他,不管用什么办法,杀了他!

我招了招手,示意反叛军中的秉赋者去限制他的行动,他看着我的动作笑起来,神情甚至称得上欣慰。

冲突再起的时候他不得不用身体和庞大驳杂的触手的军团迎接我的剑锋,因为秉赋者给他留下的活动空间近似于无,我的剑身带着势若千钧的力道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胸膛,肋骨断裂的诡异声响在他胸腔里爆发,他像一片失去根系的叶子轻飘飘地倒下。

他的眼睛闭上了,似乎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显示出一种任人宰割的放弃和解脱。

怪物在地上摩擦滑动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我回过头,看到艾因和圣使小姐已经赶到此处,那么西侧战线必然已有结局。

她的脸色不算好看,和艾因同行向我走来时眼神刻意地避开了地面上大块的血迹。艾因的衣袍已经被血浸染,但在满城的血腥气味里毫不夸张,他的眼神锋利决然,像一柄已经开刃饮血的宝刀。

“结束了?”他漠然发问。

“我可比你快得多。”我止不住心里澎湃的杀意,以至于这句答复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催促。

他瞥了地上的深渊一眼:“这家伙怎么办?按你之前喝酒时说的?”

“你还记得啊?”我有点惊讶他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愿望,只是现在那个愿望已经无法让我满足。

“不过那样,有点太麻烦了!”我带着胜利的笑容举起剑,剑尖对准了深渊的脖子劈下:“一刀两断——也解我心头之恨,不至于让它越发酵越可怕。”他的脖子无力地歪向一旁,似乎毫不在意我们如何处置他,这让我愈加愤恨,复仇的烈火将我的血液都要烤干了。

“等等。”艾因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我皱眉看他,他微微抬了抬头,示意我看向背后的反叛军人群,声音低了一些,“别太过。”

我回头看去,即使是那些曾经高喊着要杀死女神的人也在真正的弑神时刻露出了惊恐和畏惧的表情,人再怎么追求自由,终究还是套着驯化的壳子。我冷冷地笑了一声让大剑落地,险险地擦过深渊的一只触手。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我已经不在乎,也不想再听了。神庭最高处,还有我最后一个仇敌,十几年的账,都要在今日算透!

我转身走向神庭,走向我在白日和黑夜幻想过几万次的终局,剑锋在地上逶迤前行,时刻准备着发起下一次进攻或者防守。

但防御法阵的光芒突然消散了,它在我面前收拢回归于苍穹室的中心,这意味着法阵的开启者放弃了维持它。

我转头看向身后,艾因的裙摆在我一步之遥处轻轻晃动,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注视着高处的苍穹室,他的宠物背上是膝盖被巨钳洞穿的深渊,他已经失去意识濒临死亡;再往后是面色如纸的圣使大人,她的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被黏腻尸山血海里挣扎的人影拖拽着脚步。

狗哨 第十二幕

第十二幕

地点:地底密室

时间:白天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

将她抱回卧室清洗后,我叫人给她送来了一套新的衣裙,和她身上穿的这件是同一个样式,古典又繁复,她闭着眼睛享受皇帝的服侍,在盛色衣妆的衬托下看起来凛然生威。

配套的一串珍珠项链,我小心翼翼地为她环绕在脖子上,珠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莹润的微光,我让它们替我亲吻她。

我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梳理发尾,于是她摸索着也摸了摸我的头发,像是在给自己的宠物顺毛。我有点气,捉着她的手小小咬了一口。

她闭着眼睛笑起来,笑声勾魂摄魄,睁眼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冬日的暮色,在冷冽寒风中透露出温暖的霞光。

我又把一个吻留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眸光太潋滟,总让我忍不住躲避。

她又在笑,餍足得不行,我轻声叹息,也在她颊侧蹭了蹭我的脸。

“休息吗?”她重新闭上眼睛问,脸庞舒展,看起来毫无防备。

我忍不住又去吻她,一边黏糊糊地亲她一边和她商量:“我们出去逛逛可以吗?屋子里太闷了……”

她的眼睛又睁开了,审视的眼光落在我脸上,我朝她眨眨眼,像是一场检测默契的考试。

于是她嘴角提了提,下巴微微一抬,显得骄矜尊贵:“是啊,屋子里太闷了,那我们出去逛逛。”

我牵着她从昏暗的地道一路下行,视线越来越暗,只有她身上的珠宝还在幽幽地挥洒一点光辉,我垂眸看她时,觉得自己捧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穿越时间直到一切湮没之地。

又走了两步,我踏上了那块熟悉的地砖,地道的入口无声无息合拢,同时幽暗的灯光被满室坚冰扩散成一片笼罩一切的光雾。

我突然想起还有需要问她的问题,于是回头看她:“对了,你最近去了什么地方?”

她有点惊讶:“好像也没什么,就跟平时一样在圣城的各种地方……哎?”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她脑袋稍稍一歪,回复一个疑惑的手势。

我忍不住笑,但还是安静下来指了指头顶,示意她举起双手让我检查一下。

她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天花板,听话地举起双手。

我一边心想好乖一边顺着她的腰将她翻转面向墙壁,灯光将她的身体拢住,在墙壁上留下一个隐约的剪影。这个画面对我来说不算美好,因为冰窟的灯光也经常将人这样吞噬,而扎进脑后的钉刺和经常带走我血液的仪器是它掳掠我的帮凶。

但从这个角度,我刚好看到她毛茸茸的头发将身体覆盖,又在身体的曲线上方形成一道委婉的沟壑,跌宕起伏……这个词或许用得不太对,但她的背影如此优美,我的思绪逐渐向着淫靡的方向滑去。

如果她的头发也这样覆盖我——

如果她的脊背爱抚我的胸膛——

如果她的腰肢征伐我的腰腹——

我轻咳了一声拽回思绪,轻手轻脚地从她的手臂往上抚触,她的手臂坚实,衣袖将它们包裹出紧致利落,她的肩颈柔韧,一点蕾丝的柔美衬得她精致优雅,她的腰腹软绵……嗯,像以前吃过的奶酪团子。

我蹲下身检查她的双腿,手掌从她的尾椎骨和丰润的臀滑过,但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她这样默不作声让我为所欲为的样子已经极具诱惑,这道检查的工序是我不得不忍受的酷刑——她的双腿稳健,我伸手稍微捏紧一点就能感受到她皮肉的张力,像是磅礴的生命力从这具身体里发出啸叫。

手指从她踝骨离开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没事了。”

“是怎么回事?”她转身回来面向我。

我把一绺调皮垂落在她耳边的头发为她拂去身后,安抚地笑了笑:“身体检查。你知道的,我有一些方法规避可能出现的……注视,但在你身上就没办法了——还好没有。”

她皱了下眉:“一些方法?”

我脱离了生理诱惑和心理惊悸, 心情放松许多:“嗯哼。”

她乖乖地把手放进我掌心,任由我带着她继续下行,我忍不住想要将手心的东西握紧,但又怕她会痛。

我带她来到我以前给自己设置的据点之一,也是最隐秘的一个。其他的据点、密室都各有用途,比如用来藏匿一些人,或者传递一些消息,这么多年,靠着这些在贤者们眼皮底下以假乱真的反抗,我已经聚集了一批能够为我所用的帮手,他们热切地相信我能带来新的希望和变化,因此追随我,甚至愿意为我而死。

但这里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是我的禁忌之地。

我把手臂上一条黑色腕带解下来递给她:“拿上这条丝带,从我身后蒙住我的眼睛。”

她看起来很疑惑,但接过了丝带站到我身后,一片黑色的阴影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到她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她在将带子系成结的时候手指轻轻抵着我的后脑,停留的位置随着她的动作发生偏移。

“有点冷。”她轻声抱怨。我感觉到了她手指的凉意。

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试图用两秒钟传递一些热量给她,又因为她可爱直率的语气忍不住笑:“冷就对了……毕竟这是仿着某个混账地方搞出来的伪装品。”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把手抽出去继续调整着丝带。

“你可以先把带子系好,”我补充,“系紧一点,免得被挣扎扯掉。”

她用力一拉带子,我眼前最后一点浸透进来的光消失了,她的声音传过来更加清晰:“为什么会挣扎?”

我摸索着转身把她抱入怀中,一只手落在她的后脑轻轻抚摸:“为什么挣扎……那如果我忽然发了狂,你怎么解决?”

我的手落到了她的后颈,因为她敏感地抬头看向我:“为什么会发狂?”

“……这跟‘为什么挣扎’是一个问题。”我无奈地笑。

她于是不说话了,我似乎听到身侧的冰墙逐渐融化的声音,水流顺着狭长的走廊蔓延成河。

我来过这里太多次,因此即使失去视野也能准确地伸手摸到藏在冰墙后面的匕首,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拔出来插入手心。

她轻声惊呼,然后猛地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那只手:“你疯了?”

其实并不疼,只是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彻骨的快意,比欢爱时的激爽更加猛烈。刀刃刚入体的时候带着深冰的极寒,因为极度的冷让身体有一种被灼烧的荒谬幻觉,随后是细碎的痒,武火转变成文火倾斜着将我的血肉炙烤,干渴从我的手心巡梭到头骨深处,直到把大脑都榨干风化。最终一切都化成天边的风,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门上狂击,可它过于无知,它的力量来自虚妄,怎么能撼动皇帝的寝宫。

我低低地笑出声,为她的焦急心疼感到熨帖,可我不堪破碎的内里要怎么和她坦白,痛苦不是来自被折磨,而是来自我的灵魂,来自我无法剖解的脏器。

“我疯了吗?”我在冰冷、灼热、瘙痒、眩晕种种感觉的交汇冲击中忍不住开始可悲地喘息,“可能吧……是我自己干的。”

失血和快意翻搅我的大脑,我有些腿软地晃了一下,她立刻伸手抱住我扶我坐下。

我在熟悉的快乐中止不住笑意,渴求将我的呼吸切割成细碎的呻吟,渴求什么,哀叹什么,仰慕什么,驱使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看向任何人。

她的手扶着我的腰,用了点力气让我躺在她腿上,我松解自己躺倒,感到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臂抚过,然后轻轻落在了我胸口。

她又在怜悯我。

我时常觉得她的怜悯来得太急太烈,人怎么能对另一个人如此爱惜,她眼中盛满的都是想要安抚我、拥抱我的光,可这光芒从何而来,她对我的爱如此深刻吗?深刻到想要与我共同挣扎吗?

我闭上眼睛,提起嘴角,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不过,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宝贝?”

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我感到她略微俯下身来贴近我。

“这点程度……”我努力抬起身子也凑近她,“总不至于还要……”

她狠狠地推在我肩上把我从她腿上掀了下去,裙摆拂过我的脸,我意识到她要走。“等下!”我慌张起来,抓住她的裙摆挽留,不,或许是恳求,“……回来!”

裙摆的拂动停下了,但她没有动,我轻轻拉扯她的裙摆解释:“好了……我不骗你,不疼。”

沉默。

我手上加了点力气,她被我拉得后退一步,我把她的衣摆攥得更紧:“至少……不是真的疼。”

裙摆动了动,她在我身后坐下来,又把我的身体圈进她怀里,但还是不说话。

我拉着她的手贴在我脸上,她的手不大,但是极致温柔:“为了更轻松地做这种事,我拜托精通感官的禀赋者给了我些小窍门,让我能够在伤害自己的时候……把疼痛转化成快乐。”我转过头吻她的手心:“不过,也只对我自己动手有效。”

她把自己的手抽回去,慢慢抚摸我的头发,声音又低又沉:“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

她生气了。我有点迷茫地眨眼,黑色的绸带阻碍我的视线,我只好努力让自己可爱一点诱惑她:“……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我把额头靠向她的腹部,很温暖,很安宁。

她低下头来,耳朵凑近我的嘴唇:“嗯?”

低头的时候她捏了一把我的腰,应该是用足了力气,我一口气从咬紧的齿间倏忽掠过:“是因为要骗过该骗的人,总需要有点真东西……”

她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按在了我被匕首贯穿的伤处,一股激痛瞬间冲上我的天灵,她好狠心,我忍不住想要失声呼痛,只好即刻叫停这场拷问:“别按了……我说还不行吗?”

“因为,我已经看穿了监视我的混账,”我转身将脸朝向她,感觉她的手温柔地覆上来,指尖拨弄我的耳垂,“那些东西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只能搞清……我有限的体征情况,以及传话。”

“……唔。”她的声音有点缥缈,也许是失血让我的听觉变得迟钝。

我叹了口气,也捉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监视我的家伙不会花太多心思,只会根据所见的情况大致划分模块。”我又睁开眼,想象监视我的人现在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看个开头就认定……‘啊,接下来都是这个这个,不用管了’。”

“所以,只要有一串视觉丢失和失血连续发生,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到指甲划过我的胸腹,细微的悸动从此处萌发,我轻轻吸了口气,“……就很安全。”

有链条坠落的声音清脆响起,我的手腕随即被缠绕锁紧,珠子硌着我的腕骨,但并没有锋利的痛感,我想束缚我的应该是她的珍珠项链,刚刚我亲手为她戴上,现在她用它限制我。

我不喜欢这样的困窘,想开口让她停下,却感觉她在解我的腰带,腰带散开的时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狭小的冷室听得人头皮发紧,但仍然不比她的触碰磨人——她的手就微妙地停在我小腹的位置,不紧不慢地巡梭,仿佛母狮巡视领地——我艰难地开口拒绝:“我是说……我们对外安全,又不是我被你这么……”她坏心眼地用指尖戳我,我的小腹凭空升起热流直直地窜进我的心脏,烧得我声音艰涩,“……乱摸……安全。”

失去视觉后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她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我下意识地睁大眼睛,衣襟被她蓄意地扯开,胸膛,腰腹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我一阵微小的战栗。

我的身体也暴露在她视野里,唇舌间,她在吮吸和揉捏我的间隙将我压在地上亲吻,动作又狠又急,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事情在走向未曾预料的方向。

她吻我,这种时候手还不忘“抚慰”我,在略显粗暴的征讨中我的身体迅速又熟练地应和她的节律,与她交流欲望似乎成为一种后天习得的本能,她的进攻让我无处遁逃,但在短暂的放空之后,我意识到我只想做一枝被她攀折的藤蔓——损坏我,安葬我。

她的吻洋洋洒洒地落在我身上,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每一处被她亲吻过的肌肤都被甘霖润泽,但我又恍惚觉得她如此破碎而沉重,欲望装填她的船舱,在没有温度的暮色里以身为舟投向大海。

我的心渴望和她一起远航,但无法挣脱我的囚牢。我想告诉她我爱她,但喉咙不能迸发语义。

不要留下我。

不要离开我。

我在狂乱的亲吻里语不成声地呼喊,任由她奔忙的罡风将我缠绕旋转,我的灵魂血流如注,每一道伤口都来自她的刺杀。

她伸手拉扯束缚我的珠链,似乎想要将我的双手禁锢在头顶,我不喜欢这样的姿势,于是偏头躲开她出声拒绝:“别——”但她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强硬的亲吻尾随而来侵入我的牙关,将我的表态堵在了喉咙里,她变成一匹疯狂的野马在我身体的原野上四处挞伐践踏,野草汁水四溅,清香覆满野马的四肢。

在我试图聚拢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抵抗她的压制的时候,她另外一只手又悄无声息但势如破竹地按在我的小腹——以及更深处的位置——一切都像蓄谋已久,我是只跳进猎人陷阱里的病狮,她筹谋算尽要将我剥皮抽骨。

我被她的力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的嘴唇不屈不挠地追上来将这口冷气沉沉地压进了我胸腔,冰冷的密室助力她,我的体表极冷而体内极热,灵魂在冰与火的合作中流连于极盛的光亮,她用爱欲将我囚禁。

“……”我挣扎着蹦出两个字,“松开……”她的手更加狠厉地压下去,我无法言语,喘息着被她掌控,她要我哭就哭,要我笑就笑,这场双人的宴会我倾尽全力为她表演,把呻吟当做音乐,颤抖变成舞步。

她越来越游刃有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场风暴从我的世界呼啸而过,爱怎么如此叫人难堪,原来我们之前都披着端庄和善的外衣讨论虚妄,此刻在寂静的地底,她弓箭的准心死死瞄准我像是我瞄准那头慌张逃窜的鹿,她沉默着追逐坠落的恒星,黯淡的太阳,将熄的火种。

我难以遏制地呻吟,几乎想要在极乐与极苦的峰巅痛哭:“好冷啊……”

她掺杂着舔舐和啃咬的亲吻停下来,起身把自己的斗篷展开将我包裹,我的脑袋陷进她温暖的胸脯,她突然就这样终止了所有动作,只是环抱着我陷入静默。

她用生着烈火的指尖在我身体的地图上烙下印记就离去,我被点燃又丢弃。三色堇的色彩弥漫过我的秘密,燃烧的渴求驱使我向她讨饶:“给我……”,不要从我这里拿走已经触手可及的玫瑰,不要拿走你出鞘的长剑,不要拿走为你而汹涌的金色浪潮。

我的恳求从喉咙里溢出,软弱得自己都听得不甚清楚:“给我……”

世界垂下眼睛怜悯我,她的千百个吻滚烫又冰冷,她的征伐永无终了——我前一个喘息才到嘴边,下一声呻吟又从心脏里出发——无穷无尽扩展疆域的动作落在我的领土上,她是将军,祭司,无敌的神明。

留下我,留下我。

我紧紧闭着眼睛,感受她放肆的索求与给予,心迷失在无边的愉悦中无法表意,爱欲之花次第开放将黑暗的河床铺满,我是一只快乐的雏鸟,振翅飞越深渊,所有的烦躁、忧思、苦痛、哀愁被我甩在身后,我穿过宇宙的尽头,投入最闪耀的一颗星辰的怀抱。

身体在她神圣但淫靡的爱抚下不胜凉风般颤抖,她用指尖划过我的时候我抓紧了她的衣摆,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眩晕中被她狠狠推上顶点,世界在我眼前绚烂爆发,和谐又妖异。

她轻轻在我发顶落下一个吻,我满怀敬畏和感激微笑,像唱完一首高亢的赞歌般精疲力竭:“暖和……”

直到此时我的大脑才分辨出失血和性事带来的迟钝和疲惫,眼皮沉沉坠落,身体极度渴望一场好眠,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生气,所以努力伸出手拥抱她,在她耳边呢喃:“过来了……”

她没有抗拒,配合地窝进我怀里,手搭在我的侧颈,像是要监测我的脉搏。

我有好多的话想和她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彻底拉入了浓重黏腻的黑暗,世界静寂。

……

醒来时我有一瞬的惺忪,她不在我怀里,我下意识地呼唤:“圣使小姐……”

耳边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我转头往声音来处张望,看到她的裙摆逐渐靠近,然后我又落入她温暖的怀抱,她一边伸手梳理我凌乱的发丝,一边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醒了?”

“对,我不小心睡过去了……”我躺在她怀里仰视她,她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发冠斜斜地挂着,看起来不是很舒服,我也伸手梳理她的头发,“刚刚让你帮忙监督,”我看到手上的伤口被妥帖地包扎起来了,“我没做什么怪事吧?”

她微微偏头配合我:“没有。”停顿了一秒,声音里又多了点笑意:“你很乖。”

我也轻笑一声,因为觉得她这样的恶趣味也很可爱:“没有就好。”

“不过,”她眯着眼睛看我,眼型变得狭长,仿佛冷光流转,她的手顺着我的头发滑到我的耳骨,轻柔又缓慢地揉捏,“即使做了什么怪事……也无所谓。”

“因为我对付大型猛兽很擅长。”她促狭地笑起来,在我嘴唇上啄了一下,她又变成了一个青春勇敢的小姑娘,她的方舟扬帆远航,不在乎海洋深处是不是漩涡遍布。

我愣了一下,随即感觉脸颊烧起一点温度,好像密室的冷气都变成了热腾腾的雾熏得我眼眶发热,只好避开她的眼光嘟囔了一句:“什么嘛……”

但我心底又升起一点隐约的欣喜,我是她的狮子,这个念头让我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像是……漂泊的幽魂被神明慈悲超度,死去的生命开始燃起爱的灯火。

我支起身子亲吻她,这是我的玫瑰,我品尝她的甜美双唇像是捕猎贪吃的蜜蜂,我的汁液缠绕她的翅膀,我酸涩的蜜与她融为一体才变成清甜。

“确实……”我低声承认,“你用你柔软的唇,击败了……我的嘴唇。”

一个又一个吻,我们交换着前行的意志,坚持的决心,同行的愿望,亲吻是没有形态的军令状。

我抵着她的额头感受她的呼吸,在我内心的圣殿里为她安放王座:“我全部认输,悉听……尊便。”

……

幻美的爱情藏于轰雷之下,你的心脏囚禁在我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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