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幕
地点:皇帝寝殿
时间:夜晚
登场角色:圣使大人,罗夏
“第一个问题,”她的指尖在我腿上的红痕处画了两个圈,“修改神谕,是有后果的,是吗?会……疼,是吗?”
我张嘴想要回答,但她轻轻摇头:“回答‘是’或者‘否’,就可以了。”
“……是。”我想她是不是要问是什么后果,我要怎么说明那一夜,那一夜的荒诞幻想、饥渴淫乱,都在我心里腐烂着发酵,到今天已经变成了一股酸臭的苦水,如此难堪,我宁可将它狠狠按死在我心里,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别让她知道。
但她只是沉默了几秒,随即眨了下眼睛,点点头:“第二个问题,皇家花园那天,你是故意和我一起去的。”
这是个陈述句。我看着她,黏稠的悲伤淹没我的口鼻,她解剖我比我自己更残忍。
“是。”
“第三个问题,我去沙漠探查——见到艾因——这件事,你一直在推动。”
“是。”
“第四个问题……”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北地那天的会面,你早就知道晚上会起暴风雪。”
尴尬、不安、悲哀把我渐次包裹,我在她细碎的眸光里感觉自己正在被制成一具看不出面容的木乃伊,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将我窒息又禁锢,我唯有用尽了力气呼吸才能勉强维持人样:“……是。”
“那天晚上,”她语速加快了一些,但马上又回过神,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容也不成人样,但丝带的桎梏掐灭了我拥抱她的渴望,迫使我留在原地握紧拳头看她无声地流泪,我与生俱来的、引以为傲的自尊在她的眼泪里丢盔弃甲,别哭……求你了。
“抱歉,这是第五个问题,”她抹去泪水,“那天晚上你哭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又暗暗地沉下去,“你是在想,这一场……交媾,是你的‘献身’,”她看向我的眼睛,喉咙里又挤出两个字,把她的猜想变成了疑问,“是吗?”
悲伤从那双眼睛里上浮,连同她的用词,将我万剑穿身,痛得我微微蜷缩起来想要躲避,她伸手按住我的腿,指尖那么冷,也像几段寒气氤氲的冰锥。
我止不住颤抖,反复吞咽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不是。”但身体似乎在嘲笑我的言不由衷,又指责我自欺欺人,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献身’,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大口呼吸,像是把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挤压成勇气才能睁开眼睛看她,“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些。”可我甚至没有勇气去说明“这些”是哪些,见不得人的欲望本来就说不出口,我怎么在她澄净的眸光里为自己脱罪。
她眉头拧着一个微妙的弧度,盯着我不说话,那双眼睛里不见柔情。
片刻寂静之后她说:“好,我相信你。”她在我心口落下一个吻,“可你确实也一直在诱惑我,”她抚过我的腿和后腰,“用你的眼睛,你的美貌,你的身体……不是吗?”
这个冰冷刺骨的吻抽干了我所有力气,我比被责问或斥骂更接近死去:“……是。”
“第六个问题,”她的手顺着我身体的曲线和纹理下落又上升,像眷恋又像要抛弃,“那个地下密室,和你那天做的事情,你也是特地让我看到的。”
“……是。”我低声说,我丝丝缕缕的设计被她耐心地尽数勾出,细看不是金色、不是白色、而是黝黑的,像是血液凝固又风干在血管里,泛着沉沉的青。
她改用手背抚摸我的脸,笑容和泪水都从她脸上隐去了,她又变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泛着奇异的斑斓波光:“这么多……刻意的……利用啊,”她轻声总结,“陛下。”
这个称呼如此讽刺,刺得我心脏都开始抽痛。
“对不起。”我再没有更多的辩解,肮脏龌龊——我的爱——落在她身上都觉得是亵渎,我为一己私欲玩弄人心情感,把自己在血污里滚过的爱放上天平增加重量,直到她离我这么近,这伎俩终于被看穿了,她用手指戳碰我的时候留下一个又一个孔洞,从我的爱里滚落无数的算计。
她悠长地吐气,月色深深垂落,像一场剧目落幕的告别。
“没关系,”她说,“我早就有猜测,确认一下也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她笑了笑,“但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是吗?”
她不需要我回答,站起身利落地甩下一记鞭笞落在我的腹部,力道比之前更大,我的肌肉跳动又沉静,被她的怒火蹂躏却不敢出声。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开始浮现一些深浅不一的红痕,像是红色的纱布将我从内里溃烂的肢体反复包扎。
但她很快又收手,轻叹一声坐回床边,手搭在我的心口,似乎没有刚刚那么凉了。
她又放空了思绪,把我留在死寂的清冷夜色里,我的身体弥漫着或些微或深重的疼痛,可她坐在那里,就像是潺潺水流将这些疼痛一一抚慰。夜晚的花香飘进床帏,迷途的人念诵着爱的祝词。
“我还有几个问题,”她突然开口,几乎让我感到惊吓,“你答对了,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她随意地看了我一眼,重新把鞭子握在手里。
“第一个问题,”她把鞭身在手掌上绕了几圈,看着窗外的星空平静地问,“我是谁?”
我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拽回到她的问题,大脑飞速地运转,但因为摸不准她的态度而迟疑:“你是……异界圣使?”她皱起眉头,我马上改口,“不,是我的皇后……是这一代皇室的女主人。”我期待地看着她,希望能尽早结束这一场轻易判定罪责的裁决,这样我就可以拥抱她,她的身体柔软又坚韧,拥抱她就像是拥抱一整个世界。
“答错了,”她近乎欢快地说,“该罚。”
伴随着空气微弱的抽动,鞭子又快又准地落在我的小腹,这场审讯里她的力度越来越大,我明明觉得她已经不再生气了,但她下手却愈加狠绝。疼痛激得我猛然挣动了一下,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在隐秘的快感中呜咽:“是……我的爱人,是我爱的人!”
她点点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但声音却如古井里的水,连涟漪都泛着寒意:“嗯,答对了。”
“既然你认为我是皇后……”她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嘴角,“我向皇帝陛下要点东西,可以吗?”
我迫不及待地点头。
“那么,第二个问题,”她伸手按在我胸膛,却不是爱抚,而是带着沉重的力道压迫我的心脏,“皇帝陛下的权力,可以给我吗?不是共享,”指尖在我的心口处点了点,“我说的是——给我。”
我沉默着看她,我攥紧拳头,评估她的真心和假意。柔软的丝带束缚我,上面流淌的是名为爱情的岩浆,将我的手腕烧灼得几近酥麻了。
她轻笑了一声:“你说我是你爱的人,可爱不能交易也不能称量,对吗?你总要有个方式来证明你的爱,”这个笑容稍纵即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你的权力给我,就是证明。”
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能看穿——即使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要得到权力,也还是这样坚持要将它拿走——多么残忍。
“……好。”我说。初见的悸动和现在的防备之间隔着一条时间的河,我迷茫地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对岸,或者,她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对岸。我站在岸边任浩浩河水将我的腿反复拍打,望穿了秋水也望不到去她堤岸的桥。
“很好,”她一边俯身亲吻我冰冷的嘴唇,一边轻声夸赞,“其实现在的你,也被我的权力掌控着,你会习惯的。”
我睁大眼睛几乎要流出泪来,空茫失意将我的脖颈勒紧,本应满怀柔情的吻是赐我自刎的匕首,刀尖甚至泛着乌黑的光,彰显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坐起身,伸手描画我的眉眼,声音那么绝情:“先别哭。”
“还有第三个问题,”她说,皮鞭的纹理又划过我的胸膛,像一蓬粗粝的海沙将我打磨,“皇帝陛下如今的自由之身,也可以给我,你觉得呢?”
我闭上眼睛,感觉爱是一种嗜血的肉食动物,将我的血肉啃尽了,还要吮吸我的骨髓,森森骨架烂光了,露出我那颗快要失血停滞的心来。早知道这颗心是怎么都护不住的……
“好。”我近乎自暴自弃地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吞食了一千根锈蚀的针:“你想要,就给你。”就这么一颗血淋淋的心,在苦海炼狱里滚过一圈,早就成了一摊烂肉——她愿意用一腔柔情折磨或者安抚它都好,只是未免会让她的双手沾上血腥。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那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她扬起手,鞭子从我的身上流过,高高地挂在月色里,居然像一弯明亮的笑靥。
“罗夏是谁?”这一记鞭打带着凛冽的破空声落在我的腹部,她用十足的力道拷问一个答案,火热的疼痛化为一管名为“吐真”的药剂。
我抓着手上的丝带把自己死死地钉在原地,这柔软的镣铐是她的意愿,她收押我如同抱养一个弃婴,我艰难地张嘴,感觉喉咙要将我的话死死地堵回去:“我……”
“嗯?”她歪头凑近我,眼睛微眯着像一头意图捕猎的狮子,猎物在她的注视下微微颤抖。
我说不出话,好像有两个我把我的身体变成了冲突不断的战场,一个因为兽的直觉意识到了危险命令我缄口不言,它直截了当地堵塞我的咽喉,另一个抓着人的本性怂恿我去回答,去伸手索取,索取疼痛,索取拯救,索取重生,我在翻腾的疼痛里选择了真实的欲念,我咬着牙挣扎出声:“罗夏……是我……”
“……是啊,”她说,“罗夏就是你。”
“所以你的权力和自由,都归我了,”她一边用鞭子一下一下轻点我的胸膛,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还有什么呢?”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后一股极度扭曲痛苦的呜咽从我的心底向上纠缠狂呼,反驳和拒绝的话语是破碎的石头压抑着它,我像是靠近生死的分界线,向前一步就是死去,向后一步是永生的阴影。
她再次扬起手,皮鞭在她手里活跃地跳动,一双毒蛇的眼睛盯着我,剧毒的蛇信子嘶嘶作响,只要我退后一步就扑上来将我终结,我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救。
鞭子落下来,这是最痛的一记鞭打,她用足了力气几乎要发出一声呼喝,整个床铺在我的挣动下发出不堪的求饶声,我清晰地看到这一记落在我腹部的拷打带起了飞溅的血肉,而我的灵魂已经在审讯中皮开肉绽——血液激荡我瞬间生发的面向死亡的绝大勇气,因为我再难忍受这样刻薄、苦涩、屈辱、泥泞的永生了。
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名为“有去无回”的死亡界域。
我崩溃大哭,身体颤抖得如同遭遇持续强烈的雷击,我想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抓不住,我的爱人也对我如此狠心。她带给我一切又取走一切,她托起我又撒手丢开我,只剩下我自己,只剩下我自己。
我与记忆中的我之间隔着一道绵延千里的沟壑,拥有一切的我和失去一切的我都曾被过于深刻的恨仇怨怼死死地困住,它们将我按在泥沼里不得挣脱,我把权力当做通往自由的路,日日夜夜用烈火淬炼一段攀爬的扶梯。
我拼尽全力地爬,爬到头的时候我以为我自由了,可我低下头才发现,权力的扶梯把我牢牢地锁在了原地,我一松手,就是粉身碎骨,不得往生。旧日的痛苦随风散去了,随雨落下了,新生的痛苦叫做恐惧,我既担心失手坠落,也害怕扶梯断裂,风雨将困在高处的我反复凌迟,永恒的受难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我声嘶力竭地哭,怎么才能下去啊,谁来救救我啊。
原来一头狮子也会肝肠寸断,原来狮吼声也会这样痛彻心扉。可我站得太高太远了,没有人听到我骨缝里回荡的恸哭,我不停地为每一瞬死去的罗夏哀悼。
我抽噎,呛咳,哭喘,我让自己变成一个六岁的小孩,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泣不成声,我哭世界的不公,哭人心的险恶,哭她的残忍无情,哭我的弃甲投戈。她把我的扶梯砍断了,我在无休止的坠落中挣扎着想要抓住一片羽毛,一滴雨水,任何东西,可是世界白茫茫一片,我这十几年的执念啊,十几年的挣扎啊,我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渴求的一切都如同手中流沙从我身上逝去了,我的执着有什么意义,我的争斗没有条理。
这一生我心里怀着多少新生又死去,犹豫又决绝的刀子,我在刀斧加身的凄苦里忍了这么久,这么久,心血几近干涸。我的灵魂缠满了借来的伪饰的胶带,里面全是我呕血结晶的碎片。我如同恶贯满盈的凶手,被贪嗔痴慢疑日夜凌迟,可我的罪孽是将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杀死又埋葬。
苦难和疼痛每时每刻把我活埋,我受制于这两个单薄的词语一辈子,每一次复活都留下喂养它们的精血,我逃到哪里都被反复找到再虐杀,直到呼吸和心跳都被痛苦夺舍了——我果然是一具行走的风干的尸骨,我走的每一步都骨裂皮消。绝望终于撬开了我的手,生命如流水从我的身体里悉数崩散流淌。
而我坠落之处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墓碑,上面几个字银钩铁画——死无葬身之地。
……
没有大地,没有天空,没有云彩,没有风雨,我在坠落,我也在飞升,我在无法觉察的时空中茫然睁眼,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在海洋里静止悬浮的鱼,又像一只平稳滑翔的海鸟在整个宇宙中随心所欲地旋转流连,没有污泥拖拽我,没有锁链囚困我,没有坟墓收殓我。
四下无尘,天地从寂静中生。
我蜷缩着与世界共同呼吸,我每一口呼出的气都是纠缠、执迷、痛苦、虚妄,世界赐予我在此刻抹消它们的特权,每一口吸入的气都是松解、洒脱、释然、肆意。我的世界重组如同搭建一座光明为基的城堡,每一道过去的伤痕都是筑垒城堡的一块砖石,每一捧记忆的灰烬都在证明它的存在与潜在,我的城堡那么高大又那么坚不可摧。
别回头看,向前走,一直走。
时空在此刻真正化为虚无,我在自己的生命里也是匆匆过客。唯有此身分明,唯有自由长存。
精疲力竭的眩晕中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北地那一片广袤的原野,二十六岁的我策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日光灼伤我的双眼,我闭着眼投入那一片究极的光明,直到自己化身成为太阳。
她一直沉默着看着我哭,直到此刻才解开束缚我的丝带把我抱在怀里,月光好冷又好热,像是另一个完整的太阳。
“我恨你。”我喃喃自语,今夜的眼泪仿佛无穷无尽,一直要流到无边无涯的海里去。
“我知道。”她说。
“但我也爱你。”更多的泪滚滚而出,我抓紧她的衣摆强调。
“我知道,”她抱紧我,嘴唇贴在我额头上,“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