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归零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力气,心力交瘁地靠着我,这让我慌张。我加了些力气紧紧地搂着她。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和我说,“你故意让他们指责你,让自己背上骂名。”
我垂下眼睛,手穿过她的腰将她限制住,因为我的心跳急促得快要发出尖叫,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我阻止不了:“对,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觉得那些东西影响了我,你想看看没有了限制我还会不会爱你,”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你也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可以不被束缚地爱我。”
“……对,是这样的。”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以身入局,用倾其所有来验证她的爱是否跳出了世俗的框架,是否纯粹、真诚、长久存续,我那颗自负、傲慢、独裁一切、但彷徨不安的心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现在她已经不再追求肉体的惩罚,真正要来审判我的灵魂。
“我让薇薇安不要防备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推你一把。”她的语调疲惫,声音消失在时空的一个来回里。
我闭上眼睛,感觉她真的是个懂得治愈魔法的女巫,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渴求都落在她眼睛里,她不想让我因为她不安,就收拾行李和我搬来这栋房子;她知道我一心要的就是绝境求生,所以宁可悲伤地看着对我漫天的责问也要帮我达成。
我怎么能不爱她,她的嘴唇说的都是我的话。
“可我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她轻声说。
我低头去看她的眼睛,那个眼神和初见那天的同样空茫,没有把我装进去。时间在两年里锲而不舍地赶路,但似乎将我停在了最初,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占据什么分量。她最爱的那个我被她小心地、虔诚地供上了神台,从此变成泥塑木胎的像,面容僵直的画,黑白的想象,凝滞的回忆,但再也不是她的爱人了。
……我输了。
爱的深度如同自由潜水的极限,爱过到某个程度,后来的爱就再难以超越它。
悲哀和凄苦冲刷我、压迫我、折磨我,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拥抱一个此生仅此一次的渴求。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她,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分辨不出爱,只明白闪亮的珍宝就该占有、就该好好地收藏,不准别人染指;这爱搅得我安宁的巢穴山崩地毁,她是泄闸的洪水、地震的源点,我没见过这样的灾难,滂沱的恐惧里我远远地逃开,于是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宝物。
“没关系,”我的声音有点哑,但还能清楚地表意,“只要你允许我爱你就可以了。”
我凑近她的耳朵,像亲吻一段星际旅程外的光:“如果还能有一点点爱我……”我在看不到深度的痛苦深渊里喃喃自语,“那就很好,更好,我会更欢欣喜悦。”
人的万千欲望从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里流出来,能识别出的人被称为知己,识别不出就是错过。
她的眼睛终于如我所愿地从我身上移开,落向她的艺术、她的生命、她的自由——这也许是自我安慰,因为我多希望她的眼睛只装着一个我,她的枯荣开败都围绕着我起落,她的爱在我身上生生不息。可那样多自私,只属于我的神明,就不是神明了,是我的禁脔、我的傀儡。
那幅画她画完了,冰海与烈火的争斗趋近尾声,烈火几乎被厚重的海水压制地动弹不得,一颗闪亮的陨星从天外落进双方的领地,但不知道它会坠落在烈火彻底熄灭之后,还是在火焰燃尽的最后一瞬砸进它怀里再激起千万丈的暴烈。作为一副毕业作品,它宏大又惊艳,如同一张笼罩天幕的护身符伫立在世界中,从此她将站在艺术的峰巅俯视所有人。
对我的爱让她空茫无所依从,可对艺术的爱和天赋在将渺小的、私人的情欲之爱缓慢盖去,在真实与激情的展现里她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的眼神落在画布右下角,那里有她的签名,以及这幅画的名字——THE BELATED STAR。
星辰迟到。
这四个字刺得我嘴里发苦,也叫我享受得心酸。我是那颗星辰,可是我破空而来的时机也不合时宜。两年、二十年,她超负荷的情感都在这幅画和这个名字里诉说干净了。
我难过地、留恋地蹭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
她转过头来,眼神也是悲伤的,意识到对我的爱已经不再深重如海,她正在驾着方舟乘风破浪,远离曾经让她颠簸迷失的海域,她回答我:“我想吻你。”
于是我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她的嘴唇是成熟的果实,舌尖是沙漠里的水源,头发是环绕禁锢我的藤蔓,腰肢是黏附我指尖的大地的种子,我的生命失而复得。
她终于在短暂的僵持后抬起胳膊拥抱我,带着安心和释然的力度将自己的心打开,和我的靠在一起,这让我欣喜得微微战栗。我用尽全身力气亲吻她,遇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根须如此有力,轻易就刺入我的胸膛,融进我的血液,让我的身体刻上她的花纹,两朵虞美人一起绽放。
我抱着她倒在床铺上,护着她的头,环紧她的腰,灼热的吐息氤氲着我们唇齿相依:“……可以吗?”
她伸手将我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指尖划过我的耳坠,落在我的下唇:“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我笑了一声,我只是在等你,狡猾地等你爱上我,再等你占有我……小笨蛋。
我也是笨蛋。
还以为感情不过是愚人的梦,激情刚好就像镜花水月,爱欲从体液里从容脱落。
人怎么阻截流向他的爱的河水?世界上有哪怕一座囚牢,可以真正将爱拒之门外吗?
我埋下头去,也在她的脖子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吻,我也弄疼她,轻手轻脚地、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体上打下我的印记,如同在自己的画上盖下印章——叶瑄。
她的身体真美,点燃我生命的火焰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前来奔赴我的亲吻,头发在床榻间也能放肆飞舞,我勾起她柔顺的一缕发丝和我的缠绕在一起,轻轻打了一个结。她伸手摸了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这个笑容让我有点惊慌失措,因为我没有看懂——以前我可以阅读她的每个表情,即使在她缄默的那段时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怎么了?”我支起身子来看她,“在笑什么?”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动作轻柔:“我在笑,这个场景我很早之前就想象过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她的美梦到如今的真实之间隔了太多的日升月落和爱恨情仇,以至于当它实实在在发生,竟然叫人不敢相信。
我沉默着亲吻她,每个吻都在重复我的判词,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她的反应真美,每一缕细微的颤抖,每一声无助的呻吟都让我深深着迷。我的手从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掠过,这里是我的,这里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她最深处的秘密也是我的。
我潜入她的深海里,那里黑暗没有尽头,只有直觉指引我向着她最核心的起源前行。海流的温度和她的体温一致,我赤身裸体地游,一点也不冷。
直到我看到她深藏在海底的自己的造像,那尊像是玉石雕的,仿佛已经沉睡了无数年。我伸手覆上雕像的脸,冰冷的温度几乎让我颤抖,它似乎将海域里的寒气都吸收进自己的躯体里了。造像周围空无一物,没有水草、没有珊瑚、没有鱼群,它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拂过面颊和身体,一遍又一遍。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上浮,玉石的重量压得我一直下沉,我不得不戴上爱的脚蹼竭尽全力地打水,海面上的光离我越来越近,我游得越来越轻松。我把她托举上去,像是她自由地跃出水面,化成一只尖声鸣啸的海鸟,在我漂浮的海域上方来往盘旋。
她在风潮迭起的情欲世界里短暂落脚,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情欲怎么能和关怀划出楚河汉界呢?我贪恋她的旖旎情态的时候也心疼她的脆弱慌张,我爱她的每个瞬间都是用全部的身心在爱她,想和她共赴星海,也想和她云雨巫山。
我把她绑起来,用她以前使用过的方式,绑好后我摸摸她的脸,吻她的眼角,那里还是干燥的:“会害怕吗?”
“……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天。”她微笑着回答,但语调居然显得委屈。
我探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带着笑意的注视里,她缠绵又包容的目光将我持续地拖进她的梦里,梦里只有我和她,再破碎、再腐烂,都只能将彼此紧紧拥入怀中。
我恍惚着想起初见她的第一面,她说:“能喊出来的,其实也不算很痛苦。”
可她现在在婉转呻吟,疼痛和快感都在我眼前绽放,是不是意味着我带给她的疼痛在慢慢消散了,我可以带给她完全的疼爱了吗?
这个梦真美,这具身体真美,我跪倒在她面前虔诚膜拜的时候,听见菩提敲响洪钟大鼓,远远地提点我——
心似浮云,情如流水。缘来缘去,皆随风转。是耶非耶?
这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轰隆作响,我恐慌地解开她的束缚,用身体代替了丝带把她锁在我怀里,躯干四肢都在我的掌控里,她的脊背蜷缩在我胸膛里,再也逃不开。我被放她自由和牢牢抓紧她的两种欲念折磨得头痛欲裂,我放弃的那些东西真的足以放她自由吗?她会自由地爱我吗?她此刻的配合是爱还是习惯?
她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我用包裹着爱的糖衣的毒品和刻意描画的温暖的蓝图塑造成了我最喜欢的模样,因为我自私且短视地诱导她放弃了其他选择,我这一生都无从得知她爱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个蓝图。
咎由自取,不得圆满——这偈语在我心上钻出无数森然的空洞。
我在痛不欲生的自弃和年深日久的孤独里从她身上汲取认同,我将她一下又一下地往我怀抱深处按,我吸吮她的耳垂,嘶哑着嗓音问她:“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她的哭喘像一种在我心上四处撕咬的恶鬼,森森鬼气在欲望的滋养里越来越浓重,直到把我的理智、体面、绅士风度、为人师表都熔化杂糅成了一团烂泥,糊在我脸上带来一阵濒死的幻觉,我临死前贴着她的耳朵反复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你爱我吗?”
“你爱叶瑄吗?”
她被惊涛骇浪裹挟着说不出话,但泪如雨下地点头,身体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痉挛里将我绞紧,我是一朵烟花,把她也点燃了,引爆了,转瞬即逝的璀璨里两个人的皮肉骨骼都化为飞灰坠落在泥里,再也辨认不出形状——我们死在一起——这美妙的终局。
……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若我只剩下这疼痛的灵魂,
你是否还会深情相待,
我知道你会在,
如星辰永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