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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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电车 Chapter 16 时空归零

时空归零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力气,心力交瘁地靠着我,这让我慌张。我加了些力气紧紧地搂着她。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和我说,“你故意让他们指责你,让自己背上骂名。”

我垂下眼睛,手穿过她的腰将她限制住,因为我的心跳急促得快要发出尖叫,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我阻止不了:“对,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觉得那些东西影响了我,你想看看没有了限制我还会不会爱你,”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你也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可以不被束缚地爱我。”

“……对,是这样的。”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以身入局,用倾其所有来验证她的爱是否跳出了世俗的框架,是否纯粹、真诚、长久存续,我那颗自负、傲慢、独裁一切、但彷徨不安的心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现在她已经不再追求肉体的惩罚,真正要来审判我的灵魂。

“我让薇薇安不要防备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推你一把。”她的语调疲惫,声音消失在时空的一个来回里。

我闭上眼睛,感觉她真的是个懂得治愈魔法的女巫,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渴求都落在她眼睛里,她不想让我因为她不安,就收拾行李和我搬来这栋房子;她知道我一心要的就是绝境求生,所以宁可悲伤地看着对我漫天的责问也要帮我达成。

我怎么能不爱她,她的嘴唇说的都是我的话。

“可我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她轻声说。

我低头去看她的眼睛,那个眼神和初见那天的同样空茫,没有把我装进去。时间在两年里锲而不舍地赶路,但似乎将我停在了最初,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占据什么分量。她最爱的那个我被她小心地、虔诚地供上了神台,从此变成泥塑木胎的像,面容僵直的画,黑白的想象,凝滞的回忆,但再也不是她的爱人了。

……我输了。

爱的深度如同自由潜水的极限,爱过到某个程度,后来的爱就再难以超越它。

悲哀和凄苦冲刷我、压迫我、折磨我,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拥抱一个此生仅此一次的渴求。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她,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分辨不出爱,只明白闪亮的珍宝就该占有、就该好好地收藏,不准别人染指;这爱搅得我安宁的巢穴山崩地毁,她是泄闸的洪水、地震的源点,我没见过这样的灾难,滂沱的恐惧里我远远地逃开,于是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宝物。

“没关系,”我的声音有点哑,但还能清楚地表意,“只要你允许我爱你就可以了。”

我凑近她的耳朵,像亲吻一段星际旅程外的光:“如果还能有一点点爱我……”我在看不到深度的痛苦深渊里喃喃自语,“那就很好,更好,我会更欢欣喜悦。”

人的万千欲望从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里流出来,能识别出的人被称为知己,识别不出就是错过。

她的眼睛终于如我所愿地从我身上移开,落向她的艺术、她的生命、她的自由——这也许是自我安慰,因为我多希望她的眼睛只装着一个我,她的枯荣开败都围绕着我起落,她的爱在我身上生生不息。可那样多自私,只属于我的神明,就不是神明了,是我的禁脔、我的傀儡。

那幅画她画完了,冰海与烈火的争斗趋近尾声,烈火几乎被厚重的海水压制地动弹不得,一颗闪亮的陨星从天外落进双方的领地,但不知道它会坠落在烈火彻底熄灭之后,还是在火焰燃尽的最后一瞬砸进它怀里再激起千万丈的暴烈。作为一副毕业作品,它宏大又惊艳,如同一张笼罩天幕的护身符伫立在世界中,从此她将站在艺术的峰巅俯视所有人。

对我的爱让她空茫无所依从,可对艺术的爱和天赋在将渺小的、私人的情欲之爱缓慢盖去,在真实与激情的展现里她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的眼神落在画布右下角,那里有她的签名,以及这幅画的名字——THE BELATED STAR。

星辰迟到。

这四个字刺得我嘴里发苦,也叫我享受得心酸。我是那颗星辰,可是我破空而来的时机也不合时宜。两年、二十年,她超负荷的情感都在这幅画和这个名字里诉说干净了。

我难过地、留恋地蹭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

她转过头来,眼神也是悲伤的,意识到对我的爱已经不再深重如海,她正在驾着方舟乘风破浪,远离曾经让她颠簸迷失的海域,她回答我:“我想吻你。”

于是我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她的嘴唇是成熟的果实,舌尖是沙漠里的水源,头发是环绕禁锢我的藤蔓,腰肢是黏附我指尖的大地的种子,我的生命失而复得。

她终于在短暂的僵持后抬起胳膊拥抱我,带着安心和释然的力度将自己的心打开,和我的靠在一起,这让我欣喜得微微战栗。我用尽全身力气亲吻她,遇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根须如此有力,轻易就刺入我的胸膛,融进我的血液,让我的身体刻上她的花纹,两朵虞美人一起绽放。

我抱着她倒在床铺上,护着她的头,环紧她的腰,灼热的吐息氤氲着我们唇齿相依:“……可以吗?”

她伸手将我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指尖划过我的耳坠,落在我的下唇:“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我笑了一声,我只是在等你,狡猾地等你爱上我,再等你占有我……小笨蛋。

我也是笨蛋。

还以为感情不过是愚人的梦,激情刚好就像镜花水月,爱欲从体液里从容脱落。

人怎么阻截流向他的爱的河水?世界上有哪怕一座囚牢,可以真正将爱拒之门外吗?

我埋下头去,也在她的脖子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吻,我也弄疼她,轻手轻脚地、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体上打下我的印记,如同在自己的画上盖下印章——叶瑄。

她的身体真美,点燃我生命的火焰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前来奔赴我的亲吻,头发在床榻间也能放肆飞舞,我勾起她柔顺的一缕发丝和我的缠绕在一起,轻轻打了一个结。她伸手摸了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这个笑容让我有点惊慌失措,因为我没有看懂——以前我可以阅读她的每个表情,即使在她缄默的那段时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怎么了?”我支起身子来看她,“在笑什么?”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动作轻柔:“我在笑,这个场景我很早之前就想象过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她的美梦到如今的真实之间隔了太多的日升月落和爱恨情仇,以至于当它实实在在发生,竟然叫人不敢相信。

我沉默着亲吻她,每个吻都在重复我的判词,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她的反应真美,每一缕细微的颤抖,每一声无助的呻吟都让我深深着迷。我的手从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掠过,这里是我的,这里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她最深处的秘密也是我的。

我潜入她的深海里,那里黑暗没有尽头,只有直觉指引我向着她最核心的起源前行。海流的温度和她的体温一致,我赤身裸体地游,一点也不冷。

直到我看到她深藏在海底的自己的造像,那尊像是玉石雕的,仿佛已经沉睡了无数年。我伸手覆上雕像的脸,冰冷的温度几乎让我颤抖,它似乎将海域里的寒气都吸收进自己的躯体里了。造像周围空无一物,没有水草、没有珊瑚、没有鱼群,它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拂过面颊和身体,一遍又一遍。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上浮,玉石的重量压得我一直下沉,我不得不戴上爱的脚蹼竭尽全力地打水,海面上的光离我越来越近,我游得越来越轻松。我把她托举上去,像是她自由地跃出水面,化成一只尖声鸣啸的海鸟,在我漂浮的海域上方来往盘旋。

她在风潮迭起的情欲世界里短暂落脚,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情欲怎么能和关怀划出楚河汉界呢?我贪恋她的旖旎情态的时候也心疼她的脆弱慌张,我爱她的每个瞬间都是用全部的身心在爱她,想和她共赴星海,也想和她云雨巫山。

我把她绑起来,用她以前使用过的方式,绑好后我摸摸她的脸,吻她的眼角,那里还是干燥的:“会害怕吗?”

“……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天。”她微笑着回答,但语调居然显得委屈。

我探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带着笑意的注视里,她缠绵又包容的目光将我持续地拖进她的梦里,梦里只有我和她,再破碎、再腐烂,都只能将彼此紧紧拥入怀中。

我恍惚着想起初见她的第一面,她说:“能喊出来的,其实也不算很痛苦。”

可她现在在婉转呻吟,疼痛和快感都在我眼前绽放,是不是意味着我带给她的疼痛在慢慢消散了,我可以带给她完全的疼爱了吗?

这个梦真美,这具身体真美,我跪倒在她面前虔诚膜拜的时候,听见菩提敲响洪钟大鼓,远远地提点我——

心似浮云,情如流水。缘来缘去,皆随风转。是耶非耶?

这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轰隆作响,我恐慌地解开她的束缚,用身体代替了丝带把她锁在我怀里,躯干四肢都在我的掌控里,她的脊背蜷缩在我胸膛里,再也逃不开。我被放她自由和牢牢抓紧她的两种欲念折磨得头痛欲裂,我放弃的那些东西真的足以放她自由吗?她会自由地爱我吗?她此刻的配合是爱还是习惯?

她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我用包裹着爱的糖衣的毒品和刻意描画的温暖的蓝图塑造成了我最喜欢的模样,因为我自私且短视地诱导她放弃了其他选择,我这一生都无从得知她爱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个蓝图。

咎由自取,不得圆满——这偈语在我心上钻出无数森然的空洞。

我在痛不欲生的自弃和年深日久的孤独里从她身上汲取认同,我将她一下又一下地往我怀抱深处按,我吸吮她的耳垂,嘶哑着嗓音问她:“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她的哭喘像一种在我心上四处撕咬的恶鬼,森森鬼气在欲望的滋养里越来越浓重,直到把我的理智、体面、绅士风度、为人师表都熔化杂糅成了一团烂泥,糊在我脸上带来一阵濒死的幻觉,我临死前贴着她的耳朵反复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你爱我吗?”

“你爱叶瑄吗?”

她被惊涛骇浪裹挟着说不出话,但泪如雨下地点头,身体在一阵强似一阵的痉挛里将我绞紧,我是一朵烟花,把她也点燃了,引爆了,转瞬即逝的璀璨里两个人的皮肉骨骼都化为飞灰坠落在泥里,再也辨认不出形状——我们死在一起——这美妙的终局。

……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若我只剩下这疼痛的灵魂, 

你是否还会深情相待,

我知道你会在, 

如星辰永不离开。

脱轨电车 Chapter 15 鲜花腐败

鲜花腐败

“现在我是真正的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我亲吻她的手背,抬头对她笑,“我只有你了。”

她的眼神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但又微微皱着眉头,这让她的神情带着隐隐的悲伤和怜悯,似乎在为我难过。

“别难过,”我把脸在她手背上靠了靠,“没事,不要担心。”

越过她的身子,我看到屋外正午的日光正洒在雪地上,给世界镀了一层温柔的金边,像一抹轻薄的云霞,吸引好奇的手去探寻。行人又想注视美丽的雪景,又担心被反射的光芒刺伤眼睛,于是这个时刻的风景总是带着独特的矛盾美感。

她静静地看了我很久,我把她抱到怀里,轻轻蹭她的头发,想做她的小狐狸,被她驯养,被她牵挂,因为她走了很远的路才来敲我的门,我徘徊了很久才合上双眼坚定地回答“我在这里”。

时间的流速于是慢下来,在我一下一下摇篮般的晃动和贴近里被切割成无数个刹那,和她相拥的身影镌刻在每个时光碎片里,像走进一座镜子的迷宫,我放弃了走出来。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目不转睛、全神贯注、静默无声,眼眸和世界里都只有我。

我想此生何欢,夫复何求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我怀里匆匆跳下去,快步走向卧室。

我跟上去,她重新坐回画架前,提起画笔继续她的工作。

那幅画她已经画了一半,天空和大海的轮廓都已经显现。她调出浓重的墨蓝色将海反复涂抹,一层一层如同钻井凿穿海沟,潜水员驾着艇舰下潜,要潜到地壳深处。

水黑则渊,她的深海看不到尽头。

她再次调色,火红的烈焰开始在冰海中燃烧,张扬放肆、咆哮嘶吼着要将深海的水都蒸发殆尽。那火是真正从地壳深处燃起来的,潜水员在接触到它的那一秒就已经化为飞灰,这是唤醒大地之力的第一个牺牲。

火越烧越猛,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画布,比看着我时更专注,全部的精神力、渴望、激情、焦灼、急切都在这个漫长的眼神里沸腾。

她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或许接下来很久,都不会再听见我的声音,我轻轻走出去,打算为她煮点补充体力的食物。

在这之前我从厨房准备好食材出来,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我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她正在慢慢地下滑浏览。她正在不分你我地使用这栋房子里的东西,这让我觉得被接受、也被信任,心里温暖又满足。

“在看什么?”我倒了一杯茶,坐回她旁边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思索,并不看我,只是聚焦在屏幕上。我转头瞥了一眼,随即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屏幕上是她登录了校园网,她正在将最近的传闻仔细浏览。

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人,因此言之不明的传言往往像火种一样四处蔓延。

只要有一个出头鸟先表达直接或者煽动性的意见,就会有太多的人追随。我暗自庆幸之前看到的那些恶意的人身攻击已经被保罗联系平台进行了删除管理,现在她能看到的不过是零星几条负面评论,更多的是对这段不合伦理恋情的猜测和八卦。

但是,保罗也已经和公关合作将舆论引导向“青年天才艺术家被老师控制利用”的方向,铺天盖地的评论里充斥着对我的谴责和质问,和她有关的猜测寥寥无几,这正符合我们的期待。

听证会的结果已然确定,尽管没有确凿证据,舆论的压力还是让学校颇有压力。保罗据理力争,为我争取了一定的宽容,学校要求我引咎辞职,以免影响学校声誉,而我早已经递交了辞职信,辞职的进程便被迅速推进至结尾。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老师,无事一身轻,可以安心地陪伴她了。

资产赠予正在稳步进行,保罗和薇薇安合作会处理好一切。

我的精神很放松,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又像将维系着我与人世间牵念的东西都抛下,于是情不自禁地向她索取陪伴,我说我只有你了,后半句话是——不要离开我。

她听不到我的心声,但好像什么都明白。为了以后在一起的可能,我放弃了个人的追求,将自己完完全全交到她手里,因为地位的不平等无法产生让人安心的爱情,但现在她从身到心,都拥有对我的权力。

我把煮好的新茶和几块糕点放在她画架旁边的小桌子上,安静地陪着她。她偶尔停下来思考,等待干燥,但并不看我,也不吃或喝什么东西,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画,我叹了口气。

六个小时过去,日头西沉,暮色升起,我拿了本书坐在她旁边看, 翻页声和她画笔落在纸上的刷刷声应和着,几乎像是海浪和沙滩在共鸣。

她的画笔已经移到画布上方,开始勾勒天空的衣衫,那片海逐渐压制了翻腾的烈火,她的眉头紧蹙,似乎正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视过已完成的部分,思考着如何继续调整。

她这样不顾惜身体、任意妄为的创作方式让我深深地无奈,因为她在进入这个状态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打破她的屏障。

直到十三个小时后,我察觉到她停下了动作,于是把书放到一边,担心地看着她。

她放下画笔和调色板,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画,神情萧索而释然,像是走了很远之后转头回望来时的一片灰烬。然后她撑着画凳站起来,胳膊在微微颤抖。

她轻如鸿羽地倒下去。

我轻轻接住她,高强度的创作让她的精神都体力都透支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段安稳不受打扰的睡眠。

窗外只剩下星子还在驻守着天空,尽职尽责。

我和她陷入床铺中,又一起沉浸在梦境里。

我做了一个梦中梦。   

那应该是我住在她家里的几天之后,她一如往常地折磨我,趴在我胸口静静地呼吸,我的身体和精神在熬了几天后终于疲惫不堪地全面崩溃,陷入深深的睡眠。

我梦到她真的在画室里养了一株虞美人。

这种花算不上娇贵,但也需要花心思养护。她也许是第一次养花,虽然认真查了资料,买了最合适的土壤和肥料,每天计算着时间洒水和让花晒太阳,但花还是不声不响不配合,没有憋出一个花苞,甚至在一段时间后隐约散发出一些发霉的味道。她把整株花从花盆里扒出来,发现它的根茎已经腐烂得过分,她带着花来找我,我看过后摇头,它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伤心得直掉眼泪,带着花去学校后山说要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它,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它会更喜欢住在山上,慢慢好起来也说不定。

她回来还一直趴在画凳上默默地流眼泪,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又把她抱进怀里,低声安慰她。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眼泪和呼吸像是某种具有节奏的韵律一波一波地从她身体里涌出来,我时常担心她会呛到,或者因为用尽全力控制哭泣的努力把自己憋晕过去。

“不要哭了,”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脑,让她在我腿上坐摇摇车,温柔地哄她,“你看,画室里有一株虞美人就够了,那株就放它自由吧。”

她热情、艳丽、天真、又需要好好照顾,和虞美人一模一样。

她一开始不说话,后来像是被我摇晕了,眼泪终于不再掉下来,更紧地往我身上靠了靠。

“以后我不叫你叶老师了,”她鼻音浓重,哭得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看得我好笑又心疼,她抓着我的衣领呢喃,“我也不想叫你叶瑄。”

“好,你想怎么叫都可以,”我亲亲她的鼻尖,“都依你。”

她抽泣了两声,哽咽着贫嘴:“叫你叶美人可以吗?我早就想这么叫了……你太漂亮了,我看到虞美人就想起你。”

“……”我无奈地叹气,“……随你。”

“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咬了咬她的嘴角,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像一颗烟花切割的黑水晶,“原来你把虞美人当成我。”

满地的虞美人画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悲伤地想我真是愚蠢又迟钝, 她的画张张件件都是我。

我从画室的梦里逃出来,她的睫毛一下一下轻轻扫过我的胸膛,靠着我胸口的样子像是远翔的鸟终于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梧桐和凤凰都知道这是彼此短暂的相聚,但一个仍然选择停驻,另一个选择提供港湾。

我想拥抱着她,但手动了动,被限制了,我转头看去,她把我的手腕用一种粗壮的藤蔓牢牢地绑在了床头,藤蔓上的尖刺深深地扎进我的皮肉,我的挣动牵扯着它们刺得更深。

我满头冷汗地醒来,这个夜晚寂静得让人心慌,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

我坐起身,静静地偏头看着天上的星辰逐渐隐去行迹,早起的太阳从远处一点点跳上来,越过百叶窗在我眼睛上洒下长条状的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舒缓,原来日光即使被阻隔、被切割了,也还是温暖的。

在厨房里准备好早饭之后回到卧室,她刚好伸出手在把被子推开。

“醒了?”我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她的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看着我靠近又远离,表情呆呆的,像被强行唤醒的小猫。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清醒了些。

“醒了就起床来吃饭吧,”我捏捏她的耳垂,“该饿了。”

她慢吞吞地吃早饭,眼睛总是落在我手上,然后把思绪远远地抛在不知道哪个世界。

吃完饭,她又安静地坐回了画架前,无声地注视着那幅画。

这画是要在毕业展览上展出的,也许会作为她的代表作被买下。我在她旁边坐下来,牵着她的手和她依偎共生,轻声问她:“有时间我找人,把这幅画收起来,先挂在我的画廊里好不好?”

她不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将目光长久地留在那片斑斓浓郁的色彩里。我沉默下去。

“叶瑄。”

距离我上一次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再次听到的时候有一瞬的恍惚,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等到我回过神来,我马上轻声回应她:“我在。”

她的声音几乎像一阵风,轻得要倏忽散去:“我真的等了你太久了。”

为了来见我,她从无尽的大海里走来,旅途那么遥远,精疲力竭、满身伤痕地走到我的门前向我讨要一点奖励,可我蹲守墨守成规的监牢,沉溺在带着些微疼痛的快乐里不敢去迎接她的满眼期待,我躲了太久太久,久到她绝望地意识到这扇门将不会为她开启,她失去意识,堕入一个沉沦的梦境。

“我知道,对不起。”我长久地吻上她的头发,“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这六个字就是我这一生的判词。

“我买了很多手铐想把你锁起来,”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哪里也去不了,谁也救不了你,你只能看见我,每天每夜,都只能陪着我。”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从话语里溢出的爱如同十米高的浪头一波一波朝我头顶压下来,要把我压得粉身碎骨:“我每天都在想,能和你死在一起就太好了。”

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安慰我因为恐惧离别而颤抖不止的小虞美人:“这样啊,”我在她额头又落下一个虔诚的吻,“那我很愿意被你锁起来。”其实我早就被她囚禁了,用她爱的眼神,渴慕的嘴唇,全心信任的灵魂,这都是她捆绑在我身上的镣铐,她的意旨施行在我生命中,提纯我每一滴血液。

她闭着眼睛,却泪流满面;拿着刀子,却从来不舍得扎在我身上。

我最艳丽的、最善良的、最爱我的、最好的小虞美人。

“但是你要活着,”我把脸贴在她额头上,像是拥抱着一个脆弱的温润玉瓶,“你要和我一起活着。”

她的泪水无穷无尽地坠落,如同细密的雨滴落入我的湖水,将我胸前的衣料层层晕染,我拥抱着她,于是她胸前的衣料也逐渐被浸润,衣物上绽放的花朵从我们的心脏里生长出来,又互相依偎着执着地面对寒风。

嚎啕终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轻细的、哀绝的、肝肠寸断的,我的灵魂也要碎得不成样子。

她无所顾忌地哭,雪原上寒冷的风被她吸进胸腔又吐出来,深海里刺骨的冰水灌进她身体又从七窍中混着血流出来,哭声震得我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想把自己的天灵掀开看看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忍心逼得她痛不欲生。

有多少星辰碎裂在这潮水般持续的爆裂中,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将徘徊试探的风留在身边,给风永久庇护的错觉,却在风缠绕上躯体的时候将风挥散,风如何能有形状,碎掉了就碎掉了。

她的眼泪像是一种剧毒的化骨散,我的骨头泡进去就溶化,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

我多么爱她,爱她爱得把她的整个身体揉进我身体里,遗忘她原来也有生命,她的呼吸也一进一出。

我的眼泪落下来,却让我更加悔恨——为什么不早点落下,为什么我必须要隐忍克制,我被世界箍束得太久,紧箍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把时间哭老了。

爱恨都被泪水混合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世界的起源和终点都是混沌。

脱轨电车 Chapter 14 雷霆乍惊

雷霆乍惊

“叶先生,”薇薇安抱着一大沓材料,正色开口,“基于您和我的委托人可能存在的对立立场和潜在利益冲突,我们的谈话需要单独进行,以确保谈话的私密性和独立性。”

“画室在那边,”我指指方向,“隔音很好,你们可以去那里聊。”

“画室里有纸笔,”我补充了一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雾蒙蒙的,看不清情绪,转头和薇薇安走向画室。

我和保罗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您真是……”

“怎么说?”我把茶水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还是说正事吧。”

他拿出一份资料放在我面前,是听证会的会议记录:“举报者声称您与学生之间存在不当关系,并且通过您的职权为她提供了便利。虽然举报信的内容没有附带任何直接证据,比如电子邮件、录音或证人证言,仅仅是主观指控,不能直接构成法律上的因果关联,”他摊开手,“但举报信已经正式提交,学校风纪委员会需要表态。换句话说,虽然法律层面暂时没有直接威胁,但舆论的压力已经形成,我们需要应对。”

我翻开会议记录随意看了一眼,和我预想得几乎没有差别。他犹豫地补充,“这个举报者和目前网络上的流言,我们调查认为是一个人做的,您……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那太多了,”我随意地说,“用过那么多手段,难免有人心怀不满,我又不能把与我有怨的人都杀了。”

他像是被茶水烫到一样轻轻“嘶”了一声,放下茶杯无奈地笑:“现在我确信您选择不出席听证会是正确的……您的性格实在很难让委员会的老古板们喜欢。”

我笑了笑:“所以,现在需要我配合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您早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即使委员会仍可能将它视为‘间接承认’或者‘回避行为’,以此为由作出不利的裁定,和我们的预期也殊途同归。我会在听证会上为您表明不愿将问题复杂化的态度。我们可以尝试锁定举报者身份并调查其动机,如果能证明举报人是出于恶意诽谤,我们的法律和舆论策略都会更加有力。对您而言,这点暂时影响不大。”

“目前更重要的是两个问题,需要您决定。”他停顿了几秒,郑重开口,“第一是舆论问题。最近几天,网络上的讨论非常激烈,其中不乏对您和您的学生都进行人身攻击的言论。年少成名的单身艺术家有了风流韵事……人们的关注总是要多一些的。但一旦舆论持续发酵,可能会波及双方声誉,甚至影响你们在艺术界的地位。”他又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虽然已经有几位您的同行对您表达了支持,但毕竟涉及到私德,目前来看支持和反对您这场捕风捉影恋情的比例也只是刚好持平。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随手翻了翻,这是他截取的一些网络上的热门评论:“你的建议呢?”

他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就涉及到第二个问题了。”

“您是聪明人,”他低声说,“解决这件事的方法有很多,但您和您的爱人……”他指指画室,“几乎算是站在天平的两端,要保全您的名誉,必然会伤害她,要保护她,您就得背上骂名。所以第二个问题就是,”他看向我的眼睛,“我需要为您做一些准备,以防她那边做出一些不利于您的举动吗?”

“薇薇安是很优秀的律师,”他苦笑着说,“我也没有完全的自信一定能胜出。”

“不用,”我靠着沙发平静地说,“这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她不会伤害我。”

“有信任当然是好事,”他点点头,神情恳切,像是同旧日好友抵膝长谈,“但是,如果她真的……您很有可能回天乏术,相当于她踩着您往上爬——我知道她最近声名鹊起,这就更加危险,新出世的、受了磨难的天才对比您这个站在山顶已经很久的、操弄权力的前辈,人们自然会更加偏爱她。”他神情苦涩,“我这话相当僭越且不专业,您就当是老友的闲话吧。”

“富贵于我如浮云,声名更似尘土,”我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

“何况,我也期待她能怎么伤害我,对我来说,失去一切不过是从头再来,哪怕无法从头再来,也没什么可惜的,”我盖棺定论,“所以不需要准备这些。”

“作为您的律师,我倒希望能优先保护您的利益,”他轻轻叹息,整肃神情继续分析,“关于第一个问题,我有两个建议,一是法律方面,如果举报者持续散布不实言论,我们可以考虑起诉举报者,控告其诽谤。但需要注意,反诉讼的过程可能会让争议扩大。二是公关层面,我们可以通过正式声明澄清您与她之间的关系,重点强调您的专业操守和她的艺术天赋,这样可以有效转移公众的关注点。关于感情方面的讨论,我们可以请公关下场再加一把火,尝试让舆论倒向一边,您觉得呢?”

有一条热门评论跳进我的眼睛里,极其刺眼——女学生引诱自己的老师,真是不知廉耻、道德败坏。

我把这条评论指给他看,他拿出笔在那里做了一个记号:“我也看过这条了,只是……难免有些比较激进的人会出言冒犯,这也是避免不了的。我们可以联系平台,要求删除涉及侮辱性或诽谤性质的内容,并追踪这些评论的来源。但完全清除可能比较困难,尤其是如果事件持续发酵的话。”

“那就让舆论倒向避开这一点的方向吧,”我把这份文件推给他,“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他默默记下我的态度,神情复杂地看向我:“这样做的话,您的名誉可能会遭受一些损害,我必须再次提醒您这一点。”

我微微笑起来:“我是孤儿,赤条条地来,最后也会赤条条地走,没关系。”

他没再说话,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合作多年,他知道我的性格,也知道到了这时候,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

我的视线向外游移,落在了画廊里并排挂着的两幅画,一副是我的,一副是她的,记忆将我一刻不停地带回搬家之前。

……

“你想不想……去我那里住?”这样略带犹豫地问她的时候我正坐在画凳上,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眼睛转向我,没有太多的情绪,但我知道那个眼神在对我做出回应——为什么?

我吻她的眼睛,那清亮的眸光只倒映着一个我:“那边的食材比较好,附近有一个不错的超市,”我吻她的鼻尖,“而且,我家里有一个画廊……你可以把你的画和我的挂在一起,”我吻她的嘴唇,“我想要你的画和我的挂在一起。”我贴着她的额头感受刚刚好的温度,我知道她能懂我的期冀——就像你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她的眼神还是平和的,这让我觉得她把灵魂分成了白天和夜晚两半,晚上那些不为人知的放肆和伤痛是我和她一起做的一个梦,白日的温情才是我们伤痕累累皮囊下彼此抚慰的两颗心。

——还有呢?那个眼神问我。

我低下头吻她的指尖:“我那里……位置比较好,”我停了停,“比这里更安全。”

她没有动,手掌蜷缩在我手里,像一只未长成的雏鸟,稚嫩、天真、不食人间烟火、不识人间险恶。

我抬头去看她,她那种审视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脸,几秒之后移开视线,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深海和火焰正在画布上交战,这幅画下半部分几乎被这夺目的冲突占满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的画具,和家里的所有东西,我都可以叫人来搬去那边。现在我该去烧饭了,”我抱抱她,“等会儿我再过来。”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幅画。

准备食材的过程并不繁琐,我在烧饭的间隙中思索,听证会还没有给出结果,但网络上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这让我有些担心,因为近三年我只带了这么一个学生,定位到她其实很简单。这栋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学校比较近,但社区环境普通,对于学校里的学生几乎不设防,哪怕他们只是单纯因为好奇过来探查,也会影响到她。而我那个社区有很严格的安保措施,她现在不需要上课,去那边住是最安全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还是看她怎么决定。

吃过饭后她开始回到卧室打包小行李箱,认认真真地把睡裙、贴身衣物、旅行洗浴套装、一套惯用的画笔装进箱子里,似乎我们又要踏上一趟短程的旅行。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打包好后她把箱子推给我,意思是——那现在就走吧。

我将她轻轻拥进怀中,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便是大地之上、有史以来、存在过和正存在着的、最大的幸福。

……

“叶先生,”保罗停下笔,谨慎地再次开口,“我尊重您的决定,但为了防止突发情况,我建议仍然拟定一套预备方案,确保您的权益能在紧急情况下得到保护,您看可以吗?”

我把视线收回来,他很少在我做出决定后还坚持自己的建议,今天的态度不同,让我也有点好奇:“你好像很担心她会做出些伤害我的事,为什么?”

他沉默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停顿了几秒才开口:“我不是不信任您的判断,或者你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他叹息一声,“我必须提醒您,即使您主观认为您的爱人不会出于主动意愿伤害您,但薇薇安出于专业判断使用的任何策略都可能对您构成挑战。为了防止意外,拟定一个预备方案并非对爱人关系的质疑,而是基于对诉讼对抗性本质的尊重。”

“而且,身为律师,夫妻之间反目成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我见过很多,更何况您和她只是‘恋人’,我还是要做好律师该做的工作。”他语气郑重,“哪怕仅从法律角度来看,即使您主观认为对方不会伤害您,但她是否会在某些情况下因策略需要而被动采取对您不利的行动?”

“我不觉得婚姻同爱情有什么关联,”茶杯在我手里悠悠转动,我平和地解释,“我和她之间的羁绊、或者感情,也不能单纯靠相爱来定义。我不能保证的事情有很多,但唯有这件事情我坚信不疑,她不会伤害我,任何情况都不会。”

“不需要准备预备方案,”我把茶杯放回去重新煮起新茶,“说说你的新策略吧。”

“我明白了。之前我的想法主要还是优先保护您的声誉,”他无奈地点头,“但既然您要求以爱人的名誉为优先,我建议优先突出她本身的出色天赋。近期她在艺术界的表现很亮眼,可以有效驳斥您滥用职权的指控。比如我们可以通过与知名艺术评论家合作,发布一篇文章突出她的艺术成就,来稀释公众对道德争议的关注。感情方面,最好模糊处理,以免引发更多争议。我会和公关团队、媒体合作,优先压制诽谤言论,其次通过权威第三方尝试为您和她的关系定调,最后控制事件曝光范围,争取在网络上形成一个正向的舆论环境。”

“只是,”他再次提醒,“要保护她,在对外关系上您可能就要吃点亏,舆论对您的压力会比较大,对您的职业道路也可能产生影响。”

“嗯,”我又递给他一杯茶,“可以。”

在等待她和薇薇安结束谈话的时间里我安静地喝茶,但我知道刚刚对保罗的话并不能解释我的全部意图。

相信她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骗人的话,背德的爱如履薄冰,没有人敢保证它能一直甜美诱人,或许有一天,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年少荒唐,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背弃我,这几乎是一个可预见的未来。我完全没有信心。

但她现在无法离开我,只要维持现状,我们就能称之为幸福。任何想要破坏这种平衡、想要将我从她身边排除的因素,我决不容忍它们存在。她太聪明太善良,看穿了人心的毒也不忍心杀生作恶,以至于这毒一直留在她心里发酵,要把她沤死了。我的责任,就是去解决她不忍心解决的事端,即使付出的代价是我自己。只要她自如地活着,也是另一种圆满。

她的灵魂在爱河里溺死,我去殉情——如此简单。

世人会指责我的师德败坏,伦理失常,是因为他们试图用一把刀就切开复杂的人性和情感,造出一个伦理的框架就宣称它是真理,犹如用模糊笼统的星座概念将人归入十二种有限的集合。老师和学生之间必须是单纯的、以追求知识为核心的关系,可人是因为爱才去探究世界、追寻真理,在师生关系中由与老师的爱开启的这种探究为什么就是罪孽?

世界上难道只有十二种人吗?

他们以为爱可以二元划分,爱于是千篇一律只等于关怀加情欲。没有办法给出两种行为各自清晰的界限,却要我把自己绑起来,时时刻刻审视我的关怀是不是出格——关怀不是柏拉图式的尊重吗?如果是,它不等同于被压抑的情欲吗?

在师生关系中萌发的爱,在权力契约中产生的爱,为什么不算爱?可权力也有庞大的关系网络,既可以是保护也可以是压迫,我把压迫她的部分剔除,我的爱不就是利用权力进行保护、关怀、纾解情欲吗?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爱不纯粹、不高尚。我确实在过去的两年里,或有意或无意地利用身份带来的隐性权力对她造成影响,我把她绑在身边的教导在某种程度上是剥夺她自由的控制,我的爱带着毒,从来不是有机无害。可没有师生关系,爱就能变得纯粹吗?没有爱,师生关系就能变得高尚吗?纯粹和高尚是谁定义的,它们不也在伦理的窠臼之中吗?

无论如何,我可以把可能对她产生权力压迫的东西都剔除,我可以遵循这种世俗的纯粹,只剩下我自己要一心与她相守,因为我每个没有吻她的瞬间都在准备吻她,我每次吻她都是因为爱她的欲望已经将我的自尊和孤寂完全剥夺了。只有拥抱她让她安心入睡时,亲吻她使她微笑时,我才真正理解晨光倾泻的希望,夏日和风的舒爽,海水漫过身体的清凉,花香拂过鼻尖的温馨。这些美好侵入我的灵魂,激活我的血脉,温暖我的身心。这样爱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我怎么能不爱她,我对抗世界的勇气都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这是我为自己设的一个局,赌注是她的爱。

她和薇薇安谈了很久,谈到快要天黑才一前一后从画室走出来。我站起身去接她,牵着她的手轻声问:“还好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

保罗和薇薇安点点头,薇薇安的表情近似同情,她微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她:“您的要求我都明白了,请不用担心。”

她温和地提了提嘴角。

脱轨电车 Chapter 13 海洋翻转

海洋翻转

收到学校邮件的时候我正在看着她画画,她沉静的侧脸总是吸引我的目光长久地留驻,我扫了一眼邮件内容,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

她的目光转回来的时候,那双温和的眼眸总会精准地捕捉到我的位置,在短暂的审视之后平静地转回去。

我微微叹了口气,她越来越不活泼、不生动,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一如往常地接受我的照顾,但从此拒绝发出声音——在那场肉体交欢结束之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

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并不需要同她交谈,这是我们至今相安无事的原因。她安静地观察我的一切决策,即使我每次都会认真地询问她,她也只是无声地笑,同意就笑得温柔一点,反对就几不可见地提一下嘴角。

我尝试问过劳拉,但她的回复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如果其他行为一切正常,阅读交流都没有问题的话,缄默有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自主行为,还是建议带她去医院进行诊断。

每次我试探地问她可不可以陪她去医院,她温和上扬的嘴角就会回归水平线,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随后转过头去在画布上落下一道又一道凌厉的涂抹,每一条肆意的拖尾都在表达她的抗拒和愤怒,我不得不轻轻吻她示意我不会要求她这样做,是我错了,不要生气了,我爱你。

我开始学会用拥抱、亲吻、肢体的语言来和她对话。

因为她的画越来越复杂,我看得越来越慌张。

一开始是孤岛、雪原、断线的风筝、迷途的旅人,色彩浓郁,但孤独感透纸而出;后来是海底的珊瑚世界、 优雅的温泉小镇、百花齐放的植物园、交错缭乱的星轨,都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但从来不画人物;再后来越来越抽象,大面积铺开的色彩层层叠叠,看久了几乎让人头晕,偶尔画里也会出现一个人,但身体经常是扭曲的,表情是挣扎、尖叫、嘶吼。她的画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磅礴的情感,但那种情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呼啸着席卷了作画的人,一笔一画都是她对生命和爱情的诘问。

有时候我看着她,迷茫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极度错误,时空、身份、深浅,从头开始就都是错的,我爱上她的时候她懵懂无知,她爱上我的时候我却已经在人生的暗河里过尽千帆。

任何情感都不该错位,否则就会犯下大错。我以前不懂。

她曾经不顾一切地跟着我,以至于在半路上发现两手空空,也把自己丢掉了。

现在她想要把自己捡回来,因为语言说得越多,人越看不清自己,于是在爱我与不爱我的岔路口沉默着再次剖析和解构自己,试图找到一条真实的出路。

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给她答案。我虚长于她的年岁不能从这个角度提供建议,即使我们的爱如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一般感天动地、荡气回肠,也不足以带着拯救的甘霖度化对方。

爱也许是她把自由交到我手上,但我们都分不清爱和权力。

邮件的内容很简单,学校风纪委员会收到了匿名举报,艺术系教师叶瑄与学生有不正当关系。

我顺手将邮件转发给了保罗,虽然我不打算去出席听证会,但这件事必须要处理。

保罗的电话很快打来,我稍微走开两步,站在窗前接起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沉稳但急切地传来:“叶先生,我刚刚迅速浏览了学校的相关新闻,目前已经有一条匿名传闻在社交媒体上发酵,可能对您不利。但您不用担心,我会去出席听证会,尽量控制事态发展。”

“嗯,”我平静地回答他,“我不担心。辛苦你转告薇薇安,这段时间要注意她的个人信息安全。”

他的声音透过设备传来,情绪并不怎么明显:“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需要,我会协助她对可能的流言传播采取措施,比如提交平台投诉,申请删除不实信息甚至申请法院禁止令。只是,叶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虽然我可以全权代理听证会,但您的缺席可能会被风纪委员会解读为不合作态度。这不仅会影响案件结果,还可能对您的声誉产生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

“没关系,”我转头看她,她正在盯着画布出神,“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再次看向窗外,草地绿盈盈的,看起来一切都很有生机,“如果真的出现不利情况,你知道的,不必过于顾虑我。关键是保护好她,避免她被卷入这场风波。”

保罗的声音依然专业冷静,但谨慎地提出建议:“好的。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处理。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准备一份书面陈述或视频发言,至少表达您的立场。这样可以避免让对方抓住‘默认’的把柄,也能向委员会传递一个明确的态度。”

“可以,”我模糊地笑了笑,“但事实如此的时候,陈述里面要写什么呢?”

“我的建议是,”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多了点无奈,“尽量围绕举报的真实性展开。匿名举报的可信性通常存疑,我会着重指出这一点。此外,应该避免提及您与她之间的私人行为,尤其是赠予行为。这类内容容易被委员会过度解读为赎罪或补偿,无论是哪种解读,对您都不利。”

“我会为您准备好陈述内容,您只需要签字就好。”最后他犹豫着再次补充,“另外,我会联系好公关,以防万一。”

“谢谢。”我挂断电话,回头发现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我身上。

“怎么了?”那个眼神这样问我。

我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她已经长大了,我愿意为她遮挡风雨,但她必须知道天上是会下雨的。

我取过她的调色盘放在一旁:“有人匿名举报,我和我的学生有不正当关系,”我牵起她的手落下亲吻,“我已经让律师去处理了。”

她湿漉漉的眼睛垂下来,像只委屈的小狐狸,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怎么办呢?”她沉默着问我。

“不会有事的,”我覆上她抚摸我脸颊的手,让自己被她捧在手心,“我早就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

她的眼睛带着隐隐的悲伤,但这已经是她把自己困在缄默中以来最明显的情绪,我留恋地蹭她的手,我也像一只小狐狸了,我们可以对彼此肆无忌惮地撒娇。

“现在我们真的是共犯了,”我温柔地向她提出诉求,“不要离开我。”

“请你陪着我。”

她安静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像是看过了人间百态,疏离悲悯,我仰视着我的神明。

过了很久,她摸了摸我的嘴唇,又碰碰我的眼睛,手指梳理过我的头发,这就是她的态度了。

她转过头去。我站起身来。

她重新沉浸进画中的世界,松节油和亚麻油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洒在她的笔尖和头发。画笔无休止地落下去,她不停地更换画布,用过的画具在她脚下堆积得如同一片五彩斑斓的珊瑚礁。

这是她的风格,因为情绪太激烈,像我那样用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精细涂绘的习惯不适合她,她的作画更像是一种与世界的共鸣,万物生灵的情感都汇集在她的身体里化为一笔浓郁的色彩,冰与火在她的画布上各自向对方发起冲锋。

我悄悄走出去,刻意地在厨房弄出一点声响来,好让她知道我在。

即使我们是在泥淖中相遇,我也只能用满是污泥的手紧紧拥抱她了。

听证会的安排应该很快就会发给我,毕竟是牵扯到学校规章的事情,但对我的安排最多也就是解聘或者引咎辞职,我更担心会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但好在她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这段时间她忙于毕业作品,草图画了一张又一张,也不需要再去上课,我可以在风暴乍起的这段时间把她护在我的城池里。

我拿出手机翻看艺术界最近的一条新闻,一个年度知名画展上新的天才画家横空出世,已经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詹姆斯的手笔,她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来自众人的仰慕会成就她,声名也会摧毁她。

我在搅动浓汤的间隙静静地思考,这件事想要完全盖过去几乎不可能,因为师生关系在过去是公开的,而我要跟她在一起,恋人关系也不可能走入地下。

很多人把别人的伦理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还好他们愚昧。

我给詹姆斯发去信息:“我跨过那道坎了。”

他的回复很快到来:“恭喜你们!”

我拨出他的电话,接通了,他的声音喜气洋洋:“叶瑄!”

我笑了一声,灶火的热气蒸得我有点出汗,我认真地和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舆论发酵的时候,我需要有一些说话分量比较重的人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请他帮我联系几位艺术家,这样的请求当然会付出代价,好在不管什么代价我都给得起。

操纵舆论并不稀奇,我以前不屑于这样做,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可是,我越来越察觉到她的敏感,我任何一个动作落在她眼里,似乎都自动拆解成了无数帧,她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冷淡但锐利的眼光审视我对她的态度——我莫名地觉得熟悉,后来才想明白,以前她在没有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的空茫和寂寞,从我初见她的那个回眸里也能瞥见一点端倪。

这让我恐惧地意识到她能对所有人的恶意照单全收,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诅咒,哪怕眼前这个人对她有一丁点的利用,她也能轻易接收到,然后把自己缩进孤独的藩篱中;也是这样的能力,让她从我拼尽全力的掩饰中瞥见了深沉的爱,所以才飞蛾扑火般的向我讨要古老的秘宝,而在我拒绝之后,她对爱的理解、对情绪的感知、对我的信任就全部崩塌了,因为我确确实实地、真心地抗拒过吃下她的血肉。

她不能分辨爱与痛的界限,并为之深深地痛苦。这两者实在太接近,我也分不清。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天赋成为她痛苦的根源,但我难以忍受让她看到这段不伦、背德之爱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反对,那会摧毁她,她的灵魂崩裂四散,最终也会刺穿我为她构建的这一座安宁的庇护所,再摧毁我。

詹姆斯了然地答应下来,邀请我们去那个温泉小镇长居,他这样说:“再大的风暴,如果没有落脚点,最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迹。离群索居或许不高明,但对有些人很有用。”

我烧好饭去卧室喊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画架上留下了一副铺好底色的画。我看了一眼满地狼藉,摸摸她的头:“这是……想好要画什么了?”

她抬头看我,眼神却隐含悲戚,像是匿名举报这件事引起的悲伤还没有过去。我被她的目光击中,微微愣了一下,我蹲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怎么了?”

“不要难过,”我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她放下画笔和调色盘,将身体转向我,然后张开双手,我习惯性地站起来把她抱到我腿上,我坐在她的画凳上帮她梳理头发,她的手也在我发间缓慢地穿行,像两只互相梳理羽毛的雀鸟。

“别怕,我在。”我亲亲她的额角,她把侧脸靠在我胸膛上。

我安静地抱着她坐了一会儿,这样不带情欲的拥抱在这段时间总是反复发生,白天黑夜,她都在我怀里,似乎我的心跳等于一整个世界的声音。

“去吃饭吧,好吗?”我牵着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完饭,我还是会这样抱你。”

她走向餐厅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她铺好的底色,打得很均匀,浓郁的蓝色像是一片海。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但今天吃得比平常要多些。我起身收拾她的碗筷去放进洗碗机,一转头,她就在我面前,眼神随着我的发尾游移。

她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向卧室,我倒在床上,她趴上来。我有点惊讶地抱住她,从那个她占有我的夜晚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向我表达过情欲的需求了,整个人平和得像一湖水,拥抱、亲吻已经足够抚慰她的不安,性爱却显得有些月满则亏。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匿名举报的事端让她察觉到危险,她很敏感地意识到这件事将会给我们都带来伤害,以至于想要抓住我。

她把我的两只手腕一起铐在床上,那道横栏成为将我这只被剥皮的羔羊吊起来的刑架。

……她也想锁住我。

我笑起来,她仍然想将我握在手里,这让我心满意足。

熟悉的温度和力度再次占据了我的五感,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暴力,她的撕咬和折磨总是让我遍体鳞伤,可我站在镜子前观察身上的伤痕,看到的都是她心里的刀疤。我越来越期待着她来弄疼我,似乎只要这样,她就不会再弄疼自己。

但今天的性爱似乎格外直接,她啃咬我的速度称得上匆匆忙忙,亲吻如同垂落的水流从我脸上身上慌张地滑下去,她撕开一个安全套帮我戴上就想要进行下一步。

“……等等,”我喘息着挣动了一下手腕,这样被束缚的、任她予取予求的感觉很好,但总是让我担心她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而我没有办法阻止,“慢一点……这样你容易受伤。”

她不听,这段时间她有很多事情都不再听从我的意见,我每次都会轻轻叹气,然后无条件地站在她那边——我悔恨自己曾经对她的纵容,我想也许是这种退让腐蚀了她的心,但一次又一次的分歧向我证明,我是出自本能地无法拒绝她。

没有抚触的助燃,没有前戏的润滑,她似乎比上次还要疼,身体从纳入我的那一刻就开始颤抖,我也在颤抖,这样太不应该,“……够了,”我意识到这样的姿势确确实实是落入了她的掌控中,我能够给出拒绝的只有我的声音,可她这样会受伤,心火和欲火同时将我的灵魂烧穿了——我阻止不了她,我的声音几乎等同一种隐晦的诱惑,我是躺在床上向我的君王献媚,“够了,你别……”

她停下来,撑着我的胸膛调整呼吸,然后俯身吻我,这个吻带着横扫千军的意志扫过我的嘴唇,将我的城门狠狠地撞开了,她的骑兵冲进来大肆屠戮,我的城池里血流成河。

我茫然地接受着这个吻,感觉自己是被伪装成狐狸的狼扑倒,她的鼻息喷在我的皮肤上比火焰还要灼人,我的反抗不值一提。

身体的反应比我的大脑更真实,我被她倔强又刻意的操控刺激得战栗不止,手铐被我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撞击横栏,音乐杂乱无章,这舞会杯倾盏倒,色欲横流。

她沉默着皱紧眉头,在十足的努力下居然也能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将我一寸一寸地吃下去。我的喘息不是因为疼痛,我是在被占有的快感里一步登天,视线落在她脸上,看不清她的五官;她的头发扫在我的胸膛,如同持续的亲吻将我身体里还未觉醒的角落处处点燃。

那沉静的面容下潜藏着多少我不曾见过的燎原烈火,在我无法拒绝的时刻将我烧得灰飞烟灭。

极致的刺激让我几乎要发出诱人的呻吟,这一刻她似乎已经抛弃了我的意识污染,用完全真实的、直白的、本性的面目对待我——如此残暴。她不是那个我以为的好孩子,看看这暴力手段,她扑上来剜我的心,我被璀璨的光芒闪了眼睛,从此一颗心就被她牢牢掌控着。

但这样很好,她勇敢地牵住我的手,也勇敢地挣脱它,她大无畏的精神和将自己打碎重塑的果敢会让她站得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比我更高,到那时,她会自由地爱我。

她的手落在我脖子上,身体缓缓向我压下来。

维持着我生命的呼吸被掐断了,她在水下被关掉呼吸阀的那个眼神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跳急促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它察觉到了不可逃脱的危险,正在疯狂地向大脑呼救;我反手抓住了束缚着我的横栏,肌肉在大脑急如星火的提醒下狂暴地跃起挣扎;肾上腺素顺着血液的滔滔大河一路游走到肺部,迫使我张嘴汲取更多的氧气;我的视线里世界突然更加鲜明,她脸上每一缕隐藏的疼痛都纤毫毕现,我几乎感觉她在面无表情地为我哭丧,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不能让别人杀了你,只有我能来杀你。

很好,很好,掌控我,杀死我,这样我就完完全全、永生永世是你的了。

九千九万个世界在我眼前炸开,星辰崩碎,烟云四起,所有宇宙中的物质来往聚散、重组又坍塌,最后在一道刺眼的光中归于混沌,落下点点微尘都是我的生命。

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邪教,她在教义里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我脚下,现在又把我拽倒杀了,当成真神在拜。

脱轨电车 Chapter 12 山峦迷路

山峦迷路

“让我抱抱你,好不好?”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里我终于颤声问她,可这话问出来毫无底气。

我像是要被她丢下了,我迷茫地想。那双眼睛现在被仇恨彻底夺舍了,一点温情都看不见。为什么爱情会伤人这样深,为什么舔舐她灵魂的滋味这么苦?

这场突如其来的、历历如在眼前的爱火的爆发烧得我也皮肉焦黑,烧得我也痛不欲生啊。

叶瑄,你疼吗?她问。

可你再疼也比不上我疼,她说,你活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我就像是那个晚上的她一样,要流着泪索求她的疼爱和怜悯了。她把自己与我隔离,身体被反复打碎重塑,到今天终于金身不坏,可灵魂永远地被禁锢在华丽庄严的壳子里,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她宁可这样壮士断腕、刮骨疗毒一般忍受痛苦,也不愿意再回头看一眼我伸出的手。

我迟到的爱情比一缕风更不可捉摸,她早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宁愿只看着我的肉体留在这里,却对我的灵魂弃之敝履。

“你还相信我吗?”我低声地问她,几近气若游丝。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几乎给我一种像以前那样满含信赖的错觉。

假如我真的如她认为的那般可恶,我有意地伪装成贤者,纯粹以逗乐、排遣、玩闹的方式度过这两年,那我就会在她主动脱离我的世界、不再纠缠我之后暗自窃喜,因为我手段高明,轻易就拿走一颗心。可正因为在那些时间里,我的心时时刻刻都浸泡在道德和伦理的福尔马林里试图维持形状,日日夜夜重复着对自我的反思、告诫和斥责,所以两年里发生过的每件事都鲜明得如在眼前,我每一个不知是风动还是幡动的瞬间都完整地屏蔽了我对其他什么事和人的五感,我回头望去的一帧帧人生的影片里只有她的身影始终清晰如一。

爱的植株要用新鲜的心头血时时浇灌才永葆青春,权力是土壤里自带的剧毒,爱扎根进去,不可避免地沾上毒素,越没有血液的润泽,根系就越要扎进深处汲取水分,于是毒素富集,最终无药可救。

我在惊慌失措中拔下自己身上一片又一片龙鳞磨成粉哄她喝下去——这是解药,我对她说。

这药分明不对症。

她身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留下的伤痕终于在我这个庸医的治疗下溃烂了,身体里流出来脓水,带着龙的气息。

她那样盯着我不说话,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哑剧演员,为一个唯一的观众用全部的生命演一出注定的悲剧。我心痛得几乎要流泪,可流泪也无济于事,剧目早就开场了,除非我砸塌这个舞台。

胸口凝集着酸水,憋得我想把什么东西吐得干干净净,这寂静的夜晚阴沉沉地要将人寿煎尽。

“我今天去见了律师,”我聚起一点理智低声解释,“我请他帮我给学校写辞职信,我离开这个学校,就不用再做你的老师了。”

“我可以做你的任何人,你的护士、床伴、奴隶,”我盯着她脚边的那支画笔,洁净的笔杆在颜料里滚了一圈,变得和调色盘一样五彩斑斓,“……我想做你的爱人。”

这句话一出口,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把堵着血液进出的塞子拔掉了,我感到一阵快意从我的头顶烧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身体在兴奋中微微颤抖,但终于可以平静地呼吸:“我请他把我所有的资产,我的不动产,动产,股权期权,画廊的所有权全都送给你,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处理好税务问题,但不用担心,我给你请了另外的律师,她会负责帮你接受赠予。”

她还是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几乎看不见她的情绪翻涌。

“我还请他为我买了保险,”我的视线划过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抱着腿的手、踩在地上的双脚,“受益人是你。即使以后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能得到一笔巨额资金来保证你的生活。”

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觉得委屈,哪怕心知肚明这委屈也是我应得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低了下去:“所以,如果现在你也不要我的话,我就真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了。”

“我并不需要这些,”她的声音低哑,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也不想要你的什么东西。”

疏离、冰冷、抗拒、甚至反感,她的语气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些。这句话扎得我鲜血淋漓,因为她的潜台词就是——我不想要你。

我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不需要。是我想要给你。”

我曾经凭手段来规避感情,在她之前也有无数的学生老师向我表达喜爱,可我生不出感动,她们的爱太肤浅,浅得我一眼就看穿那些眼神是看中了我的长相、财富、社会地位、声名权势。只有她的爱让我运足目力也看不透,只能凭直觉相信她是用全部的灵魂在爱我。

“只是因为我想要爱你,”我维持住温和的笑容,这好像并不很难,“你爱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是用权力和身份诱惑了你,剥削了你,我害怕你爱的只是我的一个投影。所以放弃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才是解脱。我能给你的只剩下爱了。”

“可你爱不爱我,都由你来决定。”我轻声说,如同把宝剑交到她手上,是将它搭在我的肩膀与她同行,还是用它捅穿我的心脏,我都心甘情愿。

连我的释然都来得这样后知后觉,我和保罗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在为她安排未来,假设疾病、事故、突然的危机将我与她分开,那至少我还能保证她活着。但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放弃所有只是想确认她的爱是否跳出了世俗的框架,我别无所求——我已经跳出来了,你会陪着我吗?

这场爱的交锋里我们各有弱点和恐惧,于是不得不反复撞碎对方再修补,直到现在两个人都满身裂痕,都要碎了,都要融进陨落的星子里。

“叶老师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好刀,”她终于松开抱着自己的手,松散地靠着墙,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能把自私的试探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染尘埃,其实去做律师也不算屈才。”

我闭上眼睛,她是真的恨我。

哪怕事到如今,我所有的爱都推上了赌桌,她还能抓着我的牌让我出局。

她说我犯了太多错误了,因为懒惰去探寻爱的真理,我放弃了注视她的目光;因为自负世事皆在掌控,恼羞成怒地放逐了她的爱情;因为恐惧收到的爱不够完美,我意图逼迫她刨出已经被埋葬入土的骨骸,要她捧着自己的骨殖说爱我。

我好像真的把那个满眼是我的女孩杀死在月光下了。我以为我的爱是给予,直到她告诉我,我的爱真正是撕裂。我沉浸在自己的罪孽中试图自救,诡辩自己正在救赎她。

我呕心抽肠地想她真狠心呐,她是我那根被强行抽出的肋骨,随手抽在我身上就痛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转头去看窗外的月色。月光打在她眉间,我失神地盯着那片看起来圆满得不真实的光辉,她侧脸的角度逐渐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重合。

我经过公共画室的时候,她正将那副天使画挂在画架上仔细端详,手里拿着画笔似乎想要修改,但迟迟无法落笔。

那幅画先吸引了我的视线,因为她画得实在生动,不是那种情态极致描摹的生动,而是情感从纸上喷涌而出的生动,她每一次完整的笔触都仿佛饱含情感,每个角度的拖尾都在呐喊呼啸。这张画的生命力太磅礴了,几乎要从画架上跳下来行走。

我从来画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想看看画这幅画的人是什么样的——这是一种诡异但无法抗拒的探索欲,于是我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侧脸?

我盯着那秀丽的线条失神失语,每个弧度的转折都美得让我心颤,可它们的组合散发着漫长的、寂寞的、雪花一样清冷的味道将我淹没了,那双眼眸里一片空寂,转头掠过我这个方向的时候没有将任何人物和风景装进去。

从那个时候我就……

我的爱情迟到得比我预想的还要离谱,我用天荒地老般的一个回眸就把自己关进了爱情的囚笼里,自那以后我不择手段地要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呕心沥血地教导她,都是为了偿还这一段目光的债。

我的爱那么深重而难以言说,于是显得我笨拙又愚蠢,她每一句丢来的试探都让我恐慌地不敢回应。我扯着道德的旗帜、吹着伦理的口号,把自己的心从前线一下一下往回拽,那只叫做“恐惧”的手将我反复留下,战争结束了,我连三等功的门槛都够不上。她荣升上将军,轻蔑地看着我——懦夫。

可那双眼睛曾经满满当当地装进去过一个我。

“叶瑄,你觉得你爱我吗?”她轻声问我,声音碎得像是初春的浮冰,一点点温度就会让它消失殆尽。她并没有转头回来看我,她诚挚地看着月亮,似乎那遥不可及的星体才是她的爱人。

“……我爱你。”我心如死灰地呢喃,“……我好像很爱你。”

我们的爱真像一场莎士比亚式悲剧,她真切地爱过我,我也真切地爱过她,直到真的将彼此的爱吞下去,才发现一丝一缕都带着毒,就像虞美人全株有毒,吞下去就叫人恶心得想吐。

她终于慢慢地撑着墙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去牵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她跪在床上用一种初生的、幼稚的目光抚过我的五官,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弹了弹她为我戴上的耳坠。

“我真是很喜欢你这张脸,”她微微笑着说,“总是忍不住想吻你。”

她的吻落在我嘴唇上,温柔似水,小狼一样舔舐她刚刚咬破的伤口,要抚慰我的疼痛。

我配合着她,她将一条腿挤进我的双腿趴在我身上,嘴唇下移去啃咬我的锁骨,像复现以往每个夜晚她在我身上做的工作一样,一点一点地咬下去,我再次在疼痛中生出情欲,这具身体早就不知道是被爱还是被记忆,调教得已经无法抗拒她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仿佛抓住一段海面上的浮木,即使知道再努力也可能是苟延残喘,还是贪恋这一时的欢愉。

她吻在了我的小腹,我深深地吸气,身体被爱火灼烧得出汗,她的睡裙将我的汗水连同欲水一同遮蔽,不允许我看见。

亲吻又顺着我的身体爬上来,落在了我的侧颈,她重新张嘴撕咬我的咽喉,明天我的脖子会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浮现浓重的淤青,那是她在我身上打下的标记。

她抓紧了我的欲望,我的喘息沉重而不可抑制,在她任意一个亲吻和抓握里失去节奏,情欲的溃败是我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第一步。她确实学什么都很快,快感一阵阵冲上我的大脑,我难耐地抬起头将脖颈完全地暴露在她眼前,我的身体带着手铐一起颤抖,冰冷的金属时常撞在床架上奏起一小段伶仃的乐章,像是为这场性爱的舞蹈伴奏。

熟悉的情节每晚发生,几乎把我驯得像巴甫洛夫的狗,我在登上云梯之前被她放弃,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又一轮亲吻和折磨。

湿热的吻果然落下来了,这次是真正的亲吻,她探进我的齿间搜寻什么东西,舔过我每一颗牙齿,又顶着我的上颚揉搓,我扶着她的后脑将这个吻更深更深地进行下去,我的手越来越紧,将她的嘴唇往我的嘴唇上重重地压下来。

她贴着我的额头轻轻喘息,稍微直起身子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水波潋滟,美得让我一瞬间生出了“牡丹花下死”的慨叹。我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鬓角:“你的头发乱了……”

她甩了甩头,也避开了我的手,手按在我胸膛上将自己撑起来,完全地跨坐在我身上,我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不行。”我抓住她的胳膊,气息不稳地阻止她。

“你还是不愿意吗?”她沉默了一秒钟,伸手拂过我的眼睛,声音很轻。

“我没有不愿意,”我勉强挣出的理智还能提醒我趁此机会和她解释更多,我断续地说完我想说的话,“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做了,”我牵着她的手亲吻她的掌心,温热的,像一团被阳光炙烤的云朵,“我今天买了安全套……在门口的购物袋里。”

她安静下来看着我,身体的重量落在我小腹上,手落在我的脸庞,过了几秒钟,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起身出去了。

她带着一盒安全套走进来,坐在我旁边慢慢拆,我的身体逐渐降回正常的温度,温柔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仍然愿意接受我的关怀,这很好。

她不怎么熟练地为我戴上保护她的用具,趴在我身上又落下亲吻,她点燃我轻而易举,我扶着她的后脑也在她的侧颈落着深深浅浅的吻,我们像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

她坐上来,但在试图将自己落下的半途皱紧眉头,一只手死死地按在我的小腹,进退两难。我扶着她的腰,满含歉意地看她,是我没有为她做好准备,我不该让她痛的。我把手从她的睡裙下摆伸进去抚慰她,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了,我头皮一炸,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你先……下来。”

她噙着泪似乎要哭,我一边心想哭出来也好,今天的绝望和愤怒能少一点吗?一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为她擦拭湿润的眼角,手铐的撞击叮铃铃,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停滞在原地,这手忙脚乱的性爱让两个人都苦不堪言。

她不听我的,似乎已经逐渐决定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她按照自己的节奏一下一下试探着落下,我的大脑里炸开一朵又一朵烟花,这灭顶的刺激逼得我控制不住地完全倒在床上,我顾不得她的身体,全身的感官和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埋在她身体里的那部分,喘息沉沉地冲破了夜色溜出卧室去。

我恍惚着想她真的长大了,她正在完全地掌控我。

最后她终于颤抖着将我包裹在身体里,眼泪落下来碎在我的小腹上,像一滴熊熊燃烧的火。

“爱与痛是分不开的吗,叶瑄?”她呜咽着问我。

我亲吻她的肩膀,我不知道答案,在我有限的人生里缺乏这样的经验,我的爱与痛都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她早就成为我的老师了。

“我不知道。”我把数不清的吻落在她身上,在大汗淋漓的愉悦里我模模糊糊地思考,爱到底是什么,如果爱是占有,为什么我们会如此痛苦?如果爱不是,那它是什么?

她疲惫地趴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的腰试图将她压进床铺的努力失败了,手铐一直在提醒我,我仍是个嫌疑犯,我叹了口气,亲吻她的额头,向她讨要暂时的宽容:“可不可以……先把这个解开?”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钥匙交给我,闭着眼睛沉重地喘息。

我解开手铐,将她压在了身下,我拂过她的眼皮,其实我真的很想让她一直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只在幻想里看着叶瑄,看看真实的我,我的七情六欲,我的人生八苦,我的执、妄、畏,我的缘起性空,我的轮回业果,我一切的哲学的起源都在她身上。

海潮一波一波将我和她冲刷上岸,我是在膜拜生命的君王,因为我从来不曾完整地得到过真实的生命,所以君王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歌唱。

我的头发垂落在她身上脸上,像一段潺潺的月光流泻于一峰起伏的山峦,借着高低错落遮蔽视线的迷雾将山谷奸淫——山谷曾以为得到了月色的照拂并为自己的勇敢自豪着,骄傲着,恨不得广而告之,日日夜夜将月光留在怀里。

这场景美得吊诡迷狂,几乎像是一种可怕的邪教了。

“我爱你,”我在她耳边落下亲吻也落下表白,爱在持续的瞬间里登上极乐的峰巅宣告永恒,“我爱你,我爱你。”

她的眼泪在攀登云梯的途中又汩汩地从她身体里渗出来,像是我的爱占满了她的身体,她再也承受不住。泪水无休无止地流淌,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她潮湿的目光中瑟瑟发抖,我抱紧她,悲哀地意识到这场欢爱里她没有拥抱过我,主宰、占有、享乐,唯独没有依赖——这不是她的爱。

我颤抖着问她:“你相信我吗?”

“你相信……我爱你吗?”

时光拖着我踉踉跄跄地走过这段肉体的愉情,我忘记转头去看清她的脸。

“我不知道,”她不再流泪,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

脱轨电车 Chapter 11 自然生长

我做了一个梦。

不,不是梦,是几天前的一段回忆。

她在卧室里画画的时候,我会在家里随意收拾,把被她随手放在各处的东西复归原位——在我的画室里她从来不会这样,所有的东西都总是安分地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

我在窗边的橱柜上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画册,看起来是情绪宣泄的产物,笔触纷扰,构图也杂乱无章,是她自己装订起来的。

画册讲述了一个不长的童话。

在人类的国度里生活着一名拥有治愈魔法的女巫,人们需要她的帮助,但厌恶她丑陋的面貌。女巫被人类的言语表情伤了心,想要去找传说中被一条龙守护着的古老秘宝。据说,只要满足了那条龙的愿望,就可以取走秘宝实现任何愿望。

在去寻找那条龙的路上,她遇见了隐居森林的贤者,贤者为她提供了住宿和食物,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分享给她。她听从贤者的建议前去寻找能让那条龙满意的东西:传奇的魔镜、珍贵的宝石、公主的七弦琴、悬崖下的灵草,为了拿到这些东西,她走了很远的路,遍体鳞伤,一路的血迹在她身后蜿蜒。

所有的东西都找齐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龙。她无可奈何地折返回森林,原来贤者就是那条龙,他哄骗她为他寻找宝物,又在抢走她拿来的宝物后将她丢出森林。

女巫失去了她的魔法。

我拿着这个画册在原地站了很久,有那么几分钟感觉自己没有在凭借本能进行呼吸,身体似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要让我窒息而死,直到我轻轻吸进一口细碎战栗的空气,垮倒的脊背才被强行撑起来。我试着将画册收进橱柜里,却发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我把它轻轻放回原地。

我是那个贤者……也是那条龙吗?

她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我狠狠地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脱离了这个回忆梦,我似乎在车里睡着了。

我撑着额头轻喘了几口气,看了一眼时间,从律所出来,这一觉睡得有点久,已经快要到晚饭时间。我轻轻叹息,照顾她的时间里,她睡不着,我也难以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确实有点累。但她应该快醒了,我该早点回去。

路过超市的时候我进去挑了些她喜欢的食材和酱料,她家里的准备都很简单,明显不怎么在家烧饭——以前都是我烧好带给她,她家里没有这些才正常。

去买单的时候我经过生理用品区,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拿了两盒安全套,有些事……早晚都应该做好准备,我不能让她再面对一点风险。

晚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我尽量开快一点,但在车辆的洪流中实在难以脱身,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我脱下大衣,把购物袋留在门口先去看她。

卧室里没有人,画架倒下来,砸翻了一罐颜料,我的心停跳了一瞬。

我快步走出去找她,起居室的地板上落着一个碗,碗里稠密的粥泼洒出去,已经有点凝固,但她也不在这里。

厨房没有人,我留下的便签不见了。

我匆匆走向浴室,越走近越能听到一点模糊的、水在管道里奔流的声响,我推开半掩的门。

瓷白色的浴缸和围绕着她的淡红色的水对比太刺眼,那水如同浸满了盐分的绳索套住了我的脖子,我扶着门框站稳。

“我回来了。”我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假装没有看到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刀——那刀甚至是我陪她去买的,比起用具更像是一个工艺品,刀柄镶满了玛瑙玉髓,我不知道她怎么开的刃。

她的手颤了颤,刀尖在伤口里面搅动了一下,看得我也疼得打颤。

我慢慢走过去,把她的头轻柔地按向我的肩膀阻隔她的视线,另一只手将刀从她手里轻轻提出来无声地放进浴缸旁边的挂篮里。

“我去买了你喜欢的菜,”我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半蹲下来,让她坐在我腿上,轻轻抓着她的小臂不让她碰,“晚上吃你以前最喜欢的菜式,可以吗?”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眼睛里,像是怕一眨眼我又不见了。我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吻她的额角:“先冲个热水澡,免得着凉,然后我去烧饭,好吗?”

我把她的睡裙脱下来,她只是紧紧地盯着我,身体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我犹豫了一下,把内裤也轻手轻脚地褪掉。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胳膊避免热水刺激,温热的水流覆盖了我们,蒸腾出一点热气开始充实浴室,简单冲了冲,我迅速用浴巾将她包起来,抱回卧室床上。

还好今天的伤口不深,医药箱很好找,我熟练地给她消毒包扎,同样系好一个可爱的蝴蝶结,然后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我拿衣服给你。”在我走向衣柜又拿着睡裙内裤走回来的过程中,她的眼睛一直跟着我,耳坠在我耳下一下一下晃动,像是她的一颗心随着我的动作摇摆不定。

穿好衣服,我又摸摸她的脸,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等我几分钟,可以吗?”她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轻轻眨了一下。

我走进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用冷水扑了一把脸,才仿佛听到胸腔里重得过分的心跳声,胳膊都软了。我闭上眼睛,那一整个浴缸的水还留在那里,我再晚回来一点,淡淡的红色就会彻底被殷红取代,她会浮在水上安静地闭着眼,任由血水一遍一遍冲刷她如玉的面容。

我回来得太晚了。

我该带着她的,或者我哪也不去,就待在她在的地方。

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滚落进洗手台,我看着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披上浴袍走出去,她还坐在床上安静地等我回来,目光黏在我身上,像一层积年的苔藓覆盖着我的围墙,怎么撕都撕不完。

我坐在床边牵起她的手,没有什么温度:“我去烧饭,等下来喊你去吃,好不好?”我珍惜地亲吻她的手背,短暂的热气给不了她长久的温暖。她需要一点温热的食物,需要补铁,需要好好睡一觉,需要在睡醒之后就看到我。

她缓缓摇头,眼神亮得惊人,似乎已经回神了。

“怎么了?”我抚上她的脸,“不想吃吗?”她的脸也是冷的。

她又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勾着我的脖子示意我躺在她旁边,我顺从地躺下去,以为她想要听听我的心跳,或者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但她的眼睛那么亮。

她扑上来亲吻我的嘴唇,或者说,撕咬我的嘴唇,我很快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覆上来的那个瞬间就将我的嘴唇咬破了,血流进我嘴里又被她卷走,她将我的血一股一股往肚子里咽,真的像一头开了杀戒的狼,我的鲜血教她什么叫痛饮快意。

疼吗?疼的。

我闭着眼睛,伸手覆上她的后脑轻轻抚摸,感觉这个吻像是在为她补充刚刚流失的血液,我是个自愿成为血奴的祭品。

她摸索着将我的手按在床上,我配合地任她动作,也许她又想发泄一些什么。

“咔”,这是我没听过的一个声音,我手腕上传来金属的冰冷质感。

她缓缓起身,如同达成目的后抽身而退。我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副手铐,将我的手腕和床铐在了一起,银白色的金属贴在我皮肤上,比她的身体更冷。这个亲吻只是手段,只是惩罚。

我茫然了一瞬,看着她拉开抽屉拿出那条鞭子来。那一条短短的皮鞭不知道被她摩挲过多少次,鞭身的纽结都有点松散了。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信念向前挪了一步,离我更近,然后扬起手,指节绷紧到发白,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记鞭打来。

我仰头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我面前流过多少泪啊,她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落下来吧,我想。鞭子落在我身上,痛苦给我吃下去,把你心里的痛都化成向外攻击的手段,不要手下留情,即使是对我,也不要抱有一颗过于善良柔弱的心,不要优柔寡断。落下来吧。

她的身体在颤抖,那条皮鞭如同一条困兽挣扎的响尾蛇在她手里狂舞,她深深地呼吸,气息穿透室内的空气犹如穿过峡谷,带来一阵阵刺进我耳朵的啸叫声;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某种未知的力量死死攥紧了她的心,它正在竭尽所能、迸发着最大的力量想要活命。

她眼睛里又开始浮现出那种痛不欲生的迷惘,但这次来得太早、又太猛烈,她皱紧眉毛的样子像是自己已经身处油锅地狱中被煎炸过漫长岁月,以至于痛得想要拉什么人下来与她一同哭泣嘶吼,我就在她面前,鞭子落下来我才能和她共享疼痛。

没关系。落下来吧。

她的手如同精疲力竭一般重重滑落,打在自己腿上,鞭子被撞得脱手飞了出去,发出一声清亮的坠落声。

她看着我一步步后退,像是身后的淤泥一点点拉着她离我远去,她的目光被重重思绪和情感也杂糅成了一团污泥,眷恋、痛恨、柔情、仇怨、痛彻心扉的呼喊、声泪俱下的质问在她的眼睛里无序地浮起又沉落,她在风暴中被撕扯成了碎片,落在我手里的不过是一片无意义的衣角。

“别走,”我挣了挣手腕,金属的束缚远比丝带更牢固,床架被我拽得几乎要惨叫,我的腕骨磕得闷痛,恐惧再次攫紧我的心脏,我要怎么,怎么留下她?我看进她的眼睛,我恳求她,“别走。”

她的脊背撞上了墙壁,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伸手把自己抱起来,下巴抵住膝盖用一种锋利的、狠毒的目光盯紧我。

我黯然回望她,那目光几近仇视,刻骨的怨恨把她折磨得如同厉鬼,杀人的欲望被她死死圈进了自己的皮囊。

在她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把她痛苦缠绕的东西,我仍然没有被授予读取信息的权限;任凭她是在怎样的孤独、寂寞、生不如死里苦苦挣扎,我就是帮不上忙。

我只知道她是个敏感的、情感充沛的孩子,虽然她的大哭和大笑在某种程度上对所有人都一览无余,可直到我真正直面她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我才知道那些哭闹撒欢原来并不是一种即时的情感表达——她把自己的情感落在每一个正在与她产生联结的人身上,观察他们的喜好,学习他们的习惯——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她,她是个闪耀、欢乐的小太阳。

太阳也有背面,而且因为光芒太耀眼,叫人在瞥见一点端倪之前就被灼伤了,晕迷在她肆意挥洒的生命力里。

这么久以来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享受着她的热情和真心,以为太阳生来就是恒久明亮的;我比其他人更罪孽深重,我占据她的时间、领地、感情,我索取她的陪伴、信任、恋慕,可我唯独没有想过她的每一道目光都是她在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剖开向我求救。

我是那个唯一被她寄以厚望的人,我居然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脸。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我不是个合格的……我什么都不是。

叶瑄,你自欺欺人。

薄情寡义。

你残忍,你可笑。

我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比我自知的更狭隘破碎。

常态的伦理社会禁锢了我的爱,约定俗成的道德标杆束缚了我的双手,根深蒂固、反复重申的规则法理将性爱的自然性抹杀,我落入这样一种被规训的意识形态里循规蹈矩,她把自己剖开解构千百次才挣出来的一点勇气用来叩问我的城门,却被我视为反叛和异动,我几乎和这个世界合谋杀了她。

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用一种熬鹰的决心和势头把两个人都死死钉在了绞刑架上,她盯着我的眼神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凶狠的小狼,世界在她身上割开一道又一道口子,她试图向我讨要疼爱的时候被拒绝了,于是现在也不再相信我——她最恨的就是我。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驱赶我?为什么要我死?

我恨死你了。

那眼神将仇恨变成灵与血的鞭子杀得我血肉模糊,哪怕她都这样恨我了,都将我铐在这里了,都把鞭子拿在手上了,还是放弃了将疼痛实实在在地落在我身上——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几乎要置她于死地的对我的爱和珍重里扑灭了仇恨的火焰?

她把自己的爱拼命往外给,以至于每个人都以为她从小就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才如此慷慨解囊——没有人知道她是最需要爱的那个人,她试图让我知道……可我站在世界那一边,无视了她的招揽,我是多么冥顽的狂徒,居然把世界的理念凌驾于她之上。

我是凭借什么样的傲慢,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我好疼啊,叶瑄。

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过往那些撒娇逞强的小伎俩都那么有分寸,八面玲珑到即使在我面前也不曾真正松懈——也许她是对的,我不值得信任。

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

我此刻看到的痛苦及得上她遭受着的百分之一吗?她日夜被鱼鳞碎剐的灵魂还强撑着拼凑一个我吗?

我怎么如此自恋,自负,沾沾自喜将她培育得灿烂绚丽?

她的心都碎成一堆齑粉了。

我真想将自己三刀六洞,拶指锯骨,用尽各种恶毒的刑罚也体会那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时时刻刻窒息、昏迷、苏醒、再死去的残酷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在沉静的夜里注视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嗜血的渴求,落在我身上每一个允许血液喷溅而出的部位,她想要扑上来狠狠地将我开膛破肚,连皮带肉地吃进肚子里去,但胳膊囚禁着她的腿,她站不起身,也无法走过来杀死我。

脱轨电车 Chapter 10 宇宙湮灭

宇宙湮灭

“抱歉,我不能和你分享她在我这里的咨询记录。”劳拉满怀歉意地对我说。

我把视线从门口Counseling Room的门牌上收回来,这个答复在我来之前就有预计,我也理解,心理咨询记录作为学生的隐私,哪怕是她的老师,没有得到学生的同意也无权索要。我冲她点点头:“那么,你能根据你了解到的内容给我一些帮助她的建议吗?”

“我其实不是很有把握,”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我能看出来,她的防御心很强,需要更多时间来建立信任。”

“她总是表现得很礼貌乖巧,甚至可以说,非常活泼。这样的态度会掩盖她内心的真实情绪,但这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的手指慢慢拂过桌上笔记本的皮质封面,“她提到过一些可能影响她的因素,但这些属于她的个人隐私,我无法具体说明。”

“很抱歉,”她摇摇头,“你是她的老师,应当平时和她接触很多。”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但她最近……很不好,我很担心。”

她皱眉看着我,温和地进行安抚:“我能感受到你对她的关心,但在支持她的同时,也请你记得关注自己的情绪和状态。”

“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通过增加与她的互动,观察她的状态变化,并营造一个让她能够逐步建立信任感的环境是比较有效的初步策略,比如和她进行轻松的日常对话,避免直接谈及可能引起她压力的事情;如果医生已经开了药,遵循医嘱也非常重要,药物与心理支持结合通常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她耐心地补充道。

“我知道了,谢谢。”我站起身,准备走出去,但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更早。”

“我想,你应该知道,”她补充道,“一个人的心理问题,既可能是因为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一些故事。你可以尝试让她来多找我聊聊。”

“谢谢。”我带上门,轻轻吐了一口气。

除了我,还有别人让她难过吗?还是她的过去把她困在了某个地方动弹不得?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她?

我上车系好安全带,出了一会儿神才发动引擎准备去律所和律师见面。在劳拉那里的时间不长,她应该还睡着。

昨晚的记忆把我的大脑搅得乱七八糟,我记得她的嘴唇落在我的耳垂,像那个晚上一样含着我的耳坠模模糊糊地叫我的名字,叶瑄,叶瑄。

我问她可不可以吻她,她先将一个温情的吻落在了我的嘴唇,那个绵长的吻很苦很涩,但仿佛让我上瘾,我扶着她的后脑一遍又一遍尝过她的津液和泪水,舌尖像我的画笔一样仔仔细细地描摹她的样子。在深夜动情的喘息里月亮悄悄落下去,晨光打在我脸上,她凌乱的头发逆着光拂过我的脸,时间在她的眼眸里转瞬即逝,我坠入进去,在几个呼吸间就共她白首。

明明只是亲吻,却让她的脸庞都比前些天多出了许多血色,她离开我的嘴唇的时候终于少见地露出疲态,我将昨天泡好的豆子快速煮出来哄她吃下,她沉沉地陷入梦境,距离上次睡去已经快要五十个小时了。

我将一张便签贴在冰箱上出门——我出去买些菜,马上回来。

今天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扫平一些阻挡我和她在一起的障碍。

詹姆斯说得对,那道坎只存在于我心里,现在我决定跨过去了,完整的计划几乎不需要多加考虑就已经成形,我只需要找人去实现它。

我到达律所的时候加西亚和保罗已经在等我,我平静地坐下,冲他们点点头:“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就长话短说了。”

“保罗,”我看向他,他手边放着一本笔记本,律师身份让他习惯随时随地都记录客户的要求,“我需要你把我把所有没有纠纷的不动产列入赠予计划,受赠人的信息我之后会发给你;有纠纷的部分暂时保留,我之后单独解决;”我轻轻敲了敲桌面,“另外,辛苦你帮我找一名合适的律师之后为这名受赠人处理她的资产业务,这位律师的能力至少要和你相当,情绪感知能力要更强,最好……是一名女性。”

保罗皱着眉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叶先生,您名下的资产赠予涉及复杂的税务和法律问题,特别是高价值的不动产和跨国资产,这可能会带来相当高的税费支出。您是否考虑过分期赠予的方案?我们可以先处理一些流动性较高的资产,避免一次性支付过多税费。至于受赠人,我们将需要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以确保整个过程的合规性。”

我看了他一眼:“税费支出方面,请尽量优化税务负担吧。但是赠予资产这件事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希望你们按计划执行,尽快将完整的方案和合同送到我家里。为受赠人找到一名合适的代理律师是我需要你额外关注的地方。”

他似乎还想说话,我摆摆手:“受赠人是我的……”我沉默了几秒钟:“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保罗和加西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对我点点头,轻声回应:“我明白了。叶先生,为了保障您的权益,我有一些必要的建议需要向您说明。您此次的决定虽然明确,但也带来了许多挑战,尤其是短期内完成这一过程可能会面临较高的税务成本。我建议您在资产赠予的数量和方式上做进一步评估,确保操作的流畅性。”

他再次审视自己的笔记:“我理解您希望迅速完成这些安排,但从法律和税务的角度来看,逐步赠予或许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这样既能减少税负,也有助于确保资产移交的合规性。我的猜测是,您的几项高价值不动产,可能有出售获取流动资金的需求;”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诚挚的劝告,“如果是为了表示诚意,进行少量资产赠予也许能更高效地体现您的意图。”

办公室外有律师和助理们在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严肃认真,谁不是为了生活拼尽全力呢,我的眼神掠过一眼就回到保罗身上:“谢谢你的建议。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头发蹭得我下颌有点痒,我伸手拂了一下,“我做这个决定不是为了表示诚意,是为了后续的安排。”

“就这样做吧,”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画廊不要动——我是个画家。市区的不动产除了我现在住的那栋,和学校后山画室旁边的那栋,其他的都可以处理。其他国家和城市的话,我希望在每个城市留下一栋地理位置便捷的物业,之后我可能会需要用到。”

他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了解,叶先生。我会与其他合伙人讨论具体的执行方案,并着手为受赠人寻找合适的律师处理相关事务。”

他起身出去,我看向加西亚,他笑了笑:“您的金融资产,也需要进行相应的赠予吗?”

“辛苦你了。”我也笑了笑。

“相应的税务问题、协议起草这些,我会让保罗再和你联系,进行所有权的转让,”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但之后也还是辛苦你打理这些资产。”

“我明白了,”他了然地点头,“我只是换个客户。我会针对这些资产制定一套优化的方案,并确保在转移过程中的税务负担降到最低。后续的资产管理,我仍然会确保每一项都符合您的长期财务目标。”

我看到玻璃映出了我的影子,那里只有一个我——才刚刚分开不久, 我就已经很想念她了。

她的温度、气息、声音、灵魂的色彩,在两年至今的相处中早就都镌刻进了我的骨血,即使她现在想要逃离我的庇护,也已经太晚了。死别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叶先生,”保罗走进来,与他一起的是一名高挑温婉的女性,是她会喜欢的样子,保罗向我介绍,“这位是薇薇安,新晋合伙人之一,我们认为由她来代理受赠人会很合适。”

“可以,”我点点头,“资产赠予——包括不动产和金融资产,具体的细则你们之后发给我,或者送到我家里都行。”

保罗看向加西亚,加西亚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

“受赠人信息我之后会发给你,”我看着保罗,“现在,可以给我们一些单独的时间谈谈吗?”

其他人都安静地离开,保罗把一份文件放在我手边:“这是薇薇安的简历和过往的一些信息,我想叶先生这样稳妥的人肯定会希望提前了解她的背景。”

我接过文件,但没有打开看:“接下来我跟你的对话,是完全受到律师-委托人特权保护的,对吧?”

保罗愣了一下,神情变得更加凝重:“当然,叶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

我沉默了几秒钟:“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些额外的事情——我爱上了我的学生,也就是我的资产受赠人。”

“……”他似乎很无奈,但很快轻轻叹息着说:“您真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最近事务繁杂,”我轻轻摇了摇头,“但有些事情必须尽快处理,以避免未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他又打开了他的笔记本。我点点那个小本子:“别记了,这是我请你以个人名义帮助我做的事情。”他了然地点头,合上笔记本专注地看向我。

“我需要你帮我写一份辞职信,”我慢慢地说,“我要尽快从皇家学院离职,越快越好,老师这个身份产生太多限制。辞职的原因就写个人发展,避免详细说明,你用额外的付费工时来处理。发给学校的时候抄送我。”

他似乎想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写,我瞥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分身乏术。”

“第二件事,”我思索着,“我需要你以我的名义购买全面的保险,包括医疗、金融、旅游等所有可能的风险,选择最顶级的计划,终止日期设置为我去世的那一刻。”

他明显感到犹豫,皱眉道:“您确定要这样做吗?被保人和受益人是谁呢?”

“被保人是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受益人是我的受赠人。”

他震惊地看着我,犹豫了很久才谨慎地说:“叶先生,这些要求……确实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虽然您看起来并不受外界胁迫,但这些请求的性质让我有些难以理解。”

“别担心,”我微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将她的未来安排得尽可能周全。”

他长叹一声,语气中有些无奈:“爱情这个东西……真是会一视同仁地改变每个人。刚认识您时,实在难以想象今天您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我不了解在您母国如何看待这种情感关系,”他轻轻摇头,“但在这个国家,师生关系往往不被认可。您之后的路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

“我知道,”我静静地说,“因此我需要你在每一步都帮助我规避风险,特别是法律风险。”

“那位律师,薇薇安,”我转头看了一眼,她正在和其他人聊一些严肃的事情,神情专注,“既然是你选的,我不会质疑。以后有机会,我会请她过来见面,代理协议你们尽快起草好发给我就可以。”

保罗点点头:“明白,叶先生。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您处理这些法律事务。”

“法律方面的事情我都交给你们,至于道德,”我笑了一声,“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德君子。”

他认真地看着我:“虽然不完全理解叶先生为什么这样想,但根据我多年来对您的了解,我可以说——您的手段可能果断,甚至有时无情,但您始终坚守原则,这一点我深感敬佩,甚至认为在我的了解中,您是最坚持道德底线的人之一。”

“至于您和受赠人之间的关系,”他收起笔记本轻轻靠着椅背,“我无法对这段情感作出评价,但既然埃蒙德终于找到了他的仙后,我也为他感到高兴。”

我沉默了很久:“……谢谢。”

我回到车上,轻轻闭上眼睛。

这段感情注定是要饱经风霜的,但不论发生什么,我都需要、且必须为她撑起伞。

脱轨电车 Chapter 9 地壳翻滚

地壳翻滚

“睡不着吗?”

“嗯。”

“那,想听我为你读诗吗?”

“好。”

“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商谈着,各执一词,纷纷扰扰,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将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梦想解放出双脚,舞蹈不停……”

“叶瑄。”

“怎么了?”

“我想画画。”

“好,那我们去画画。”

于是她解开束缚着我手腕的丝带,牵着我去她的卧室找画具,我看着她自己调好颜料,下笔大开大合,完全不在乎我之前教过她的任何一种技巧,只是让画笔替她说话。

我舍弃了作为老师的身份,不指点她任何东西,站累了,就会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凝视月亮,偶尔回过头,会捕捉到她失神盯着我的视线,她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落笔,那张画里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但非常模糊,看不清是谁。

她看我的眼神开始趋于平静,除了在晚上,她在每个夜晚过来敲响我的房门,配合默契地将我绑在床上,偶尔用不同方式折磨我,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趴在我胸口听我的心跳。

弄疼我的时候她眼睛里会浮现深深的、要将我溺死的痛苦,如同那些惩罚是落在了她身上,由她在替我承受——那种眼神几乎将肝肠寸断四个字完全地临摹下来,我受到的那些微的皮肉之苦与之相比不值一提——她从来不忍心对我太残忍,最多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撕咬,连蜡烛都用得很少。

可她学会了另外一种让我痛苦的方法,我不知道是通过网络还是依据本能——她逐渐领悟了性爱就是权力,掌控我的情欲远比弄伤我更让我难堪和让她满足,于是在漫长的对血肉的刑罚之后她会加上一项额外的酷刑。

她挑逗我的欲望,在忽轻忽重的手法里紧紧盯着我的脸,我知道她想看到我因为她沉沦欲海的样子,她用这种近乎无耻的方式想要证明我属于她——我的喘息、呻吟、身体的颤动都告诉她一切——这不光彩的手段也是我教给她的,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我在两年里这样塑造过一遍。

如她所愿的,我的喉咙里溢出情欲的具象表达,我的眉头紧蹙是某种欲盖弥彰的纵容,我的颤抖通过肌肤相贴的尺度完全传达给她。

你看,我是属于你的。

在交杂着愉悦和痛苦的呜咽中我听见其他的声音,令人敬畏的古老的激情将我从四不像的教条伦理中提炼,我走过的路如同沙滩上的渺小足迹,被海浪席卷过就消失,我回不了头了。

幸运的是我听不见世人的诋毁,此起彼伏的刻薄羞辱,明晃晃的恶意的侮蔑,隐晦地写着“斩立决”的火签令——他们尽可以轻视我、糟践我,我叶瑄就是卑劣、自私、下流无耻的好色之徒——可我要把她送走,远远地离开这些低贱的污垢,去高处做盛放的花,别为山泉的污染垂眸回首。

她并不轻易让我纾解,在我难以自制地皱眉或者溢出一点求饶的声息的时候,她就及时地撤退,原本疾风骤雨似的压迫顷刻化为细雨和风,于是我即将攀登上高峰的渴望像是坐着一辆失去动力的滑轮车缓缓滑落,直到被她再次截停在山腰。

我的脸颊和身体都发烫,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她的脸,我想拥抱她,可是丝带阻止我,桎梏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你这样好美,”她带着一种沉醉、满足、如同谵妄的感觉呓语,“……我真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在泪流满面之前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不会让我哭泣,但她对生死的漠然态度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我总是看到她孤身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悬崖边上,山谷里穿行的风将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洗涤,每股风都带走她对人世间的一点牵念。我原本遥遥地拽着她的丝线,但那条线在那个夜晚突兀地断裂了,我伸出手去试图拉着她,可她站立的位置太危险,我触碰她的那一瞬就要打破她的平衡,她选择牵住我的手下山,或者坠落下去粉身碎骨。

“你要活着,”我跟她说,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情欲和凄苦如同砂纸打磨它的棱角,“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在我身边。”

她停下手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点惶恐,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答应我,这在过去的两年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一直是最信赖和依靠我的人,几乎将一颗心完整地挂在了我身上。

她是那个施加手段的行刑者,但情欲的暴行在持续地改变她,每意识到她可以这样主宰我一次,她在那个晚上就会更乖巧温柔,好像回到了最爱我的时候,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吻痕和舔舐,我幻觉我们是相互依偎的一对杜鹃。

而没有将我绑着的时候,她似乎就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很少和我对视;白天我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她也没有太多的意见或要求。

但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尝试过煮安神汤,做助眠的小香包挂在床头,为她读诗,带她散步,但毫无效果;我给学校的心理顾问发邮件寻求建议,对方的回复是应该带她去精神专科医院进行诊断,但她很抗拒和我一起走出这个房子,连散步也不肯远离小花园的范围;我在她的卧室里找到过舍曲林和阿戈美拉汀这种药物,可她从来不吃。

她的话越来越少,白天基本不与我交谈,只有在夜晚伏在我胸口的时候零星地吐出一些词句。我敏锐地意识到她在抗拒我,她在夜晚前来拥抱我,似乎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难以出口的渴望,我想是因为身份的转换在夜幕的遮蔽下更加鲜明,那个时候她可以安心地将我当成一个抱枕或一个奴隶,我毫不反抗,就意味着不会伤害她。

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甚至像那个晚上一样问我要点什么,她沉静地坐在画架前画画,似乎现在只有画笔是她唯一想要留住的东西,而她拒绝在画里展现任意一丁点与我有关的技法或内容——她连我也不要了。

这个念头让我在想起她的每时每刻都心酸得想流泪,曾经那么爱我的一个女孩,我是为了什么让她伤心欲绝?我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明明从来不是顺手为之,可我傲慢地不肯承认;我在关怀里混杂着爱的海洛因哄她一次又一次吃下去,以至于她在被我要求戒断的时候筋骨尽碎,最后自己跳进了绞肉机里面被切割成一地的零碎血肉。

我捡起这满地的血水碎骨,但它们似乎已经解脱了那个痛苦的灵魂,任凭我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半点回应。因为不懂爱,或者太懂爱,我误杀了我爱的人,试图从她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叩问真情。

我落在她后脑试图给予抚慰的手都沾满了她的血,难怪她无法安心。

我无声地笑了笑,叶瑄是个狡诈的刽子手,连杀她都不愿意自己动手。

“我去准备一些明天可以吃的东西,”我微微低下头,“你什么时候画累了,来找我,好吗?”

她转过头来看进我的眼睛,那双眼眸已经快要两天没有合上了,但仍然清亮,她亢奋的精神在透支她的身体。

“好。”过了一会儿她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我走进厨房把水龙头打开,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在这里做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扶着水池轻轻喘息,现在与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我心痛如绞,我一刻不停地在想,到底是我忽视了她这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是我改变了她原本纯真可爱的面貌。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我迟来的醒悟和爱难以取信于她,而我现在也只想要她好好活着,活在我的视线里,哭笑都在我怀里。

我必须救她,如果救不了她,不如和她一起死去,好过我日日夜夜被自责的痛苦和追忆的心酸穷追猛打却无处躲藏。

我拿出手机给我的金融经纪人、律师、詹姆斯、家庭医生分别发邮件,约他们见面。冰箱里的菜不多了,网上预定送来的食材也不够新鲜,我总是要挑拣出很多才能烧好一顿饭。

好在不管怎样,我烧饭她还是会安静地吃,这让我多少松了一口气。

我取出一点豆子来洗,明天做个八宝饭,高度的碳水也许会让她的身体犯困,即使只睡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比不睡好得多。

豆子倒进砂锅等待泡发,我打算去把屋子收拾一下。但一转身,发现她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我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怎么了?”

她看着两只相互牵绊的手没有说话,我摸摸她的头低声问:“累了吗?”她摇摇头,抽出手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不明所以,但放心不下地跟过去。

她从衣柜的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她的手指拈着耳坠的挂钩伸向我耳边,我配合地低下头,她为我戴上耳坠。

我似乎瞥见一颗巴洛克珍珠。

“本来买的时候就是一对,”她平静地说,“只是当时只送了你一只。”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她这样做的意思是……原谅我了吗?但我又很快意识到这耳坠本来是她留下来自己保存的,可现在却决定不再珍藏它了,那是不是代表……她连关于我的记忆都不想要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在这场畸形病态的爱情里我逐渐无力沦落,到今天任她宰割,我的投降也许是出于恐惧,但我清楚地看见了,连恐惧都是从我深深扎根进泥土里的爱的植株里生出的旁支,我要砍掉它,就如同自断一臂。

她牵着我的手走向床边,像每个夜晚一样将我推倒在床上,只是今天换了地点。我看到她刚刚完成轮廓的那幅画斜斜地对着我,上面似乎有一座孤岛,除此之外,天地煞白,都被雪覆满了。

她站在床前看着我,我熟悉那个眼神,它代表她想要听见我情潮翻涌的轻喘和呻吟。

我安静地看着她伸手抽出了我浴袍的带子,用它代替轻薄的丝带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她找不到其他材料,于是放任了我另外一只手。

她跪坐在床上长久地凝视我,夜幕又给了她机会释放心里的猛兽,那一双狼的眼睛在幽幽地闪着执拗的光,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没有生命,但只属于她的死物。这样的目光总让我觉得悲凉,因为她只有在把我当成奴隶、当成性的工具的时候才展现出占有我的欲望,似乎她默认了我的渴求与她注定背道而驰,因此不抱任何期待。

“我太爱你了,叶瑄,”她慢慢俯身吻在我眼睛上,“爱你爱到恨不得将你永远、永远、永远留在这里,恨不得把你剥皮剔骨、拔筋抽髓、连皮带肉地吃进肚子里去,让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大脑、灵魂、所谓的意识主宰都只剩下我……”

带着些微颤意,她的气息和声音一同将我包裹,我在她癫狂的示爱中闭上眼睛,感到她的手从我光裸的侧颈游走下去,经过胸膛和腰腹,落在类似某种猛兽蛰伏的欲望之源。

“怎么办呢,叶瑄,”她用一种轻飘飘的很苦恼的语气掩盖狠毒的索求,因为她揪住了猛兽的后颈迫使它从梦中醒来,又压制着它匍匐在她脚下,哪怕是万兽之王,此刻也不过是一只在爱的暴力里俯首呜咽的宠物,“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我轻轻喘息,在她某一次力度极大的揉捏里闷哼了一声,手腕颤动撞得铁制的床架也发出点轻微的呜咽。

“你害怕我吗?”她转而去亲吻我的耳朵,含着我的耳垂呢喃,声音飘忽像是睡前的一次祷告,却在我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她反复叫我的名字——

“叶瑄,”

“叶瑄,”

“叶瑄。”

我用自由的那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哄一个向我祈求宽恕的孩子:“我不害怕你。”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耳廓,我的耳坠被她用嘴唇压在耳下那块肌肤,带来一点凉意,她微微颤抖着问我,“你没有骗我?”

“我不会欺骗你的。”我在她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脱轨电车 Chapter 8 冰川燃尽

冰川燃尽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我试探着动了动手腕,想要将丝带解开,给她盖上被子,虽然家里暖气一直保持恒温,但这样睡觉仍然容易着凉。

指尖刚触到丝结,她就抬起了头,她的脸轻轻蹭过我的脖子,额头划过我的下巴,像一根宽大的羽毛游过我的身体。她慢慢坐起身来,手撑着我的胸膛,同时将我按在了原地。

她瞥了一眼我的手,伸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声音轻得像是雪花坠落:“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看着她的眼睛,可那双美丽的眼眸里不再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倒映着我的模样——我不知道在刚刚长久的沉默里她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她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我偏头在她手上蹭了蹭,感觉自己在触碰一片冷冽的月光:“你应该去穿件外套。”

“叶瑄……冷吗?”她贴贴我的额头。

但我的额头比她的温度还要高一点,我摇摇头。于是她顺势滑下去,脸贴在我胸口,像是去聆听我的心跳:“我也不冷。”

我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一种温热的、隐秘的力量从我的胸膛生发,传进她的耳朵里,想要邀请她与我一同穿行在生命的暗流之上,如同魅影带着克里斯汀穿越迷雾。

她又慢慢坐起来,碰了碰我的脖子,声音里流露出一点歉意:“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她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不小心弄疼了自己的宠物,无措又难过地向他道歉,却不知道怎么弥补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她的眼神渴求又畏怯——她善良的心无从接受自己的可憎,于是试图为自己的面目全非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我可以给她这个理由。

“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要你这样做的,不怪你。”

但我知道她的恨意是真实的,有一种生于幽深晦暗的情感——也许是求而不得的愤怒——让她有一个瞬间真的想要按停我的心跳。她恨我拒绝她,恨我戏弄她,也许在她看来,我是在刻意地折磨她。她太痛了,以至于随手洒在我身上的情绪都带着刺骨的锋刃。

可我也记得,她曾经救助过的路边生病了被遗弃的小猫,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去宠物医院耐心地陪伴他,晚上回来,她愣愣地坐在画架前,发呆很久才动笔铺下第一层色彩,渐渐地,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的画布上,安心地蜷成一团,仿佛沉睡在她营造的梦境里。

小猫的身体恢复之后,她开始整天整天地在画室里抱着他,哄他吃药,给他唱悠远的摇篮曲,把他宠得在画室里上蹿下跳。我不得不找人来将那些倚靠在地上的画框、随意铺在地上的画布都收进箱子里或者挂在墙上,免得被他抓破。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会纵容她这些小小的任性,会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转头又去给小猫洗脑:“你看叶老师对我们多好,你要乖乖的,不准乱抓,知不知道?”

她久久地凝视我,手落在我的胸口安静地与我融为一体。我看着她抹去泪水的稚嫩脸庞,天真童稚和百孔千疮同时奇异地存在于她身上,如同冰与火在她身上短暂地交融。我凝视她明亮的灵魂之火,与此同时,厚重的坚冰将她另一半灵魂死死地冰冻封存在冰川之下,我温和的触碰解不开沉重的禁锢。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温和的触碰激起我晦涩的情欲,我的身体正在被她的呼吸点燃,这让我无地自容,但也如释重负,在目前这种身份的限制下,她想做什么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与他人无关,只有天地和今夜的风花雪月知道一切。

“还想做什么呢?”我轻声问她。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在短暂的沉默后把额头贴在我的胸前,气息拂过我的肌体,几乎像是在我心头落下一个不着痕迹的吻。

随即她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我垂眼看着似乎被她吻过的那块肌肤,一点濡湿的感觉还留在那里,像是被小猫轻轻舔了一口。

她走进来,擎着一支蜡烛,烛光暖暖地映照着她的脸庞,在漆黑的夜里那么鲜明惹眼。

床榻下陷了一点,她坐在我旁边,伸手轻轻拉开了我的浴袍,目光落在我胸膛上,又上移到我的脸,她似乎有点犹豫,抿了抿唇,烛光在她手里颤颤巍巍,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要把它用在我身上吗?”我温和地提醒她,“但它可能不够疼,你可以用其他的。”

你可以用鞭子,我想。蜡烛对我来说太温情了,它带来的疼痛可能都比不上我看到她卧室里的虞美人那一瞬间的锥心刺骨,可我看到的痛苦在具象化之后已经失了一层真实的触感,她的心曾经怎样千回百转地撕裂过,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你可以让我陪你一起痛,我想。

她在烛光里虔诚地像个正在向我祝祷的修女,长袍将她的伤痕连同她的心完整地遮蔽,我看不清她此刻是为什么而沉默。

她的手腕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一滴蜡油在安静的空气中坠落,我从蜡烛后面看到她的脸,那滴蜡油像是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

修女的眼泪落在我胸口,那处的皮肤像是被一小团熔岩燎过,尖锐的痛感让我瞬间屏住呼吸,我必须刻意控制颤抖的气息,才能配合她的动作发出声音:“一……”

原本正在向外蔓延的灼烧感很快就随着蜡油的冷却停滞了,蜡油像是一层薄薄的外壳,或者一块小小的纱布,紧贴着皮肤,带来介于疼痛和麻痹之间的压迫感,加速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膛都对这一小块火山灰的着陆示以尊重——原来蜡油滴在身上这么疼,我恍惚着想,这疼痛她也在自己身上试过吗?她的感觉和我一样吗?

我一直以为她很敏感怕痛,在画室里、在路上、在海底,当她不小心磕碰到什么地方,我一边为她涂药油一边问她疼不疼,她总是会委屈地抿紧嘴唇,小声地撒娇:“疼。”

她把蜡油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想过要找到我跟我喊疼吗?那个时候……我在哪里?

又一滴烛泪从母体中脱离,落在我的腹部,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又像一小簇火焰跳跃着滑过,留下短暂但犀利的折磨,我咬紧牙关调整呼吸,但紊乱的气息无法遮掩,从我吐出的单字中也一览无余:“二……”

它很快又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玉玦,柔和但坚决地将那块肌肤束缚起来,如同一个封印将咒术埋进我的身体。

她注视着我的样子像是在怜悯受难的神明,那眼神像一副层次模糊的油画,我只能看到她纯净透明、满怀信任和虔诚的底色,而爱、恨、心疼、快意,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交错成了一片混沌的海洋,铺满了她的瞳仁,我难以分辨。

她再次动了动手腕,蜡油滚落,在我的小腹上蔓延成一片海,我的身体本能地一抖,海底的烈火在我的神经末梢炸开,烧得我有一瞬的失神,我闭上眼睛挣扎了两秒才挤出声音:“三……”

我的身体几乎感知不到这疼痛凝固的重量,但它的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像是无形的印记烙在皮肤上,代替大脑将我的一部分记忆留存。我的灵魂在这缓缓流淌的疼痛里也沾染了她的情感,她跳着湿婆的舞蹈毁灭一切,但也占有一切。

她停了手,默默地看着我,又安抚一般地摸摸我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可在缓慢但非常明显的蜡油冷却的过程中,我的心如同被幽魂从滚烫的烈日下缓缓拖入阴影,炙烤的阳光和阴冷的冰水分别浇了我满身,我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起来柔和无害的蜡油,覆上肌体的时候,也让人痛得止不住战栗,真实的疼痛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里只听得到我疼痛的喘息,她眼睛里的光在烛火中越来越鲜明,在痛苦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之前,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重新俯身抱住了我。

湿热的液体无声地落在我的胸膛,又沿着肌肤的纹理滑落,没入身下浴袍的布料里。

这液体如同没有源头的天河,凭空出现在人前,却滔滔奔流,似乎永不干涸。

“没事,”我平静地说,“我不疼。”

她不出声,手抓紧了我的浴袍,但仿佛又觉得不够,于是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

这一刻阻隔在我和她之间的物质只有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睡裙,她的身体带着女性的温柔气质将我覆盖又填充,我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女人,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女孩了。那个女孩温柔、乖顺、善良纯真,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长着一样的脸,却想要杀了我。

可那个暗中替换掉她灵魂的人是我,她每一点细微的变动都是我在两年时光里用自以为是的关怀雕刻出来的。

她往上蹿了蹿,像一只还不懂得捕猎的小狼咬住了我的脖子,尖利的犬齿落在汩汩流淌着血液的动脉处,我听到血管被叼起时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呜咽。

她的呼吸沉重,叼着我的脖子却似乎犹豫着不敢用力,任凭对杀戮和血液的渴望将她的呼吸都揉碎了,将苦涩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抠出来,冥顽的哀叹回荡在她的口腔内壁。

“没关系,”我蹭了蹭她的头发,“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避开了我的动脉,合紧牙齿咬在了我的颈后,力道大得让我闷哼一声,我攥紧拳头才能抵御这一阵持续的钝痛。

是我想错了,我太自以为是。狼怎么可能不懂得捕猎,她犹豫的那几秒不是因为找不到将猎物一击必杀的命门,而是因为杀死猎物和杀死自己的两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对决争斗,直到最后她决定放过我,只用现在狰狞凶恶的撕咬发泄难以言说的饥饿和伤痛。

我们都在颤抖,她的气息喷洒在我身体上,带来另一种快意,我产生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错觉,似乎如果她将我茹毛饮血地吃下去,我会比现在更欢喜享受。

我皱着眉调整呼吸,也许是疼痛,也许是情潮,像是激得我也失去了理智,我的声音带着低沉的哑也落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好孩子……”我曲起一条腿挡住她的退路,要她在我身上留下更多的痛快。

我鼓励她:“做得很好……可以再用力一些。”

她撕咬的力道越来越大,牙关咔咔作响,身体因为极致的紧绷颤抖不止,这拼尽全力的力度让我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恨得呕出血来。温热的液体在我的颈后流淌,我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我的血液,或许两者都有。

我在晕头转向的痛快中喘息,但拼命拔出一点精神来解开了一只手腕上的丝带,我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小狼在应激中炸起的毛发几乎让我觉得刺手,我一下一下地安抚她,她的头发和我的交缠在一起,如同一场生离死别的结发同心。

她在我的抚慰里心如死灰地松口,伏在我身上喘息,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别怕,”我扶着她的头支撑她的身体,“不会有事的。”

这具在爱恨的长河里挣扎的躯体不可抑制地、猛烈地颤抖,泪水一下子就落满了我的脖颈。

她潸然泪下,终于恍然大悟般松手,哀声道:“是你要我这样做的。”

那是一句真实的控诉,她终于意识到了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是在我的诱导下进行的,她以为她在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掌控着我,可她的精神里早就植入了我的程序被我污染,她从很久之前就属于我了。

“是你……”她直起身来,泪如雨下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今夜折磨过我,也差一点杀了我们两个人,她被自己暗中滋生的恶念惊吓,却最终看到这恶念上签着我的名字,那个名字存在了很久,笔迹边缘都开始模糊了——叶瑄。

“是你教我的,”她泣不成声地看着我,手轻轻落在我胸口,又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去落在床铺里,“是你教我这些……都是你。”

我悲伤地回望她,我是自愿认罪的被告人,任凭她提出再多的控告,我都照单全收,因为这错位的,不合时宜的爱把她折磨得没了形状,从某种程度上看,我确确实实毁了她的一生,我必须为此赔付责任。

“都是我,”我说,“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都是应该的。”

脱轨电车 Chapter 7 银河倒流

银河倒流

窗外的月色和雪色氤氲着,莫奈的画笔正在把世界的梦幻一点一点实现,雪地上的摇椅看起来很久没有被使用了,孤单地陷在雪地里守望一个人。

我正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空荡摇椅的时候,她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松了一口气,她最终还是来了——否则我也会去找她,我起身去开门。

她敲过门就静静地站在门口,我微微低下头看她,她洗了澡,睡裙松松地挂在她身上,看起来很乖。

我伸手过去摸了摸纱布的边缘,有一点湿,但不过分。

“……叶瑄,”她轻声开口,“我来请你履行承诺。”

“好,”我温柔地答复她,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低声问她,“你想怎么做?”

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拿着两条丝带,看起来像是用来包装圣诞礼物的。

“嗯,”我摸摸她的头,“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吗?”

雪地把月光折射,落入窗楹就显出一种清冷的美,落进她眼睛里就是一段缠绵的目光,她的目光把月色一圈一圈缠绕在我身上,也像一种无形的绳索。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那么虔敬,几乎像是在膜拜她的神明,她说:“可以把你绑起来吗?”

她讲话的语气小心翼翼,上扬的尾音也退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用同样的语调问过我可不可以坐在我旁边。

我把心底涌起的酸楚按下去,握了握她的手:“好。”

于是她的手覆上我的胸膛将我推倒在床上,手指收回去的时候勾住了我的浴袍,衣服被她扯得松了些,露出一片胸口的肌肤来。

她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跪坐在床上按着我的手腕,但先是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腕骨,像是在珍爱地抚摸画室里的维纳斯石雕,然后才轻轻地把丝带一圈一圈缠绕上去,拖到床头打了个不那么结实的结。

她对另一只手如法炮制,神情很专注,但丝带环绕着我的手腕的时候明显走神了,片刻的游离之后她回过神,把丝带解开几圈才同样固定好。

绑好后她看着我,眼神接触的刹那我几乎说不出话,我的心似乎也在无声息地流泪,她的眼睛里爱恨冲突四起,癫狂的对抗让她原本明亮的双眸总是覆满浓雾,朦朦胧胧,她既不让我看清她,也看不清我。

“然后呢?”我也把眼泪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我平静地问她:“还想做什么?”

她愣愣地盯着我的嘴唇,突然就落下泪来,声音也像是一触即碎:“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我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酸涩关回去,轻声回答她:“对,是我要留下来。”

她颤抖的手抚上我颈间的项圈,话语字句也在瑟瑟发抖:“是你要我这样对你的。”

“是的,”我说,“我要你这样对待我。”

我的真心话如此直接地就能说出口,比我想象中简易太多了。

陌生人,老师,恋人,奴隶,这四个角色不能同时存在,否则就滋生罪恶,即使这罪恶是世人以各种名目强加给我的。

我们不可能做陌生人,因为她已经受我教导和影响太久,再也逃不开了;我不能做她的老师,否则就没有理由留下来,永远都只能隔着玻璃看她;我也不能做她的恋人,我没有胆量继续盘剥利用她的爱情,只能把爱留给她。

我把自己分成四个人摊在她面前任她取用,私心希望她选择最后一个——用这个身份限制我,给我一个无法抗拒她的理由——她果然选了,纤细的手指拈起人皮的样子像是一个孤独的皇帝拈起一块绿头牌。

那绿头牌上的名位是用朱砂写的,粗红的两个大字,奴——隶。

她的手越过项圈卡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逐渐收紧,她的重量缓缓地压在我身上,如同一座山川倾倒。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我能感觉到身体在压迫下意欲反抗挣扎,气管被挤压着想要狂呼,血液从我的四肢百骸奔向头顶又在整个脑袋里滔滔奔走,被束缚的手腕生出挣脱的渴望,我反手抓住绑着他们的柱子把自己变成她的从犯和帮凶。

奴隶是没有思想的,他的一切都从属于主人,我从属于她。她拥有对我为所欲为的权力,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我在这样懦弱的逃避里终于脱离现实的约束,成为我最想成为的一种存在,成为她的所有物。

可她的瞳仁里分明闪烁着哀绝的光,她哭着杀我,看起来却像是在把自己往深海里按,海水对她动用酷刑,让她的口鼻都灌满咸腥——她的呼吸与我同步,此刻也被不知名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她的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在我死去之前,她会先因为过度的悲痛心绞而亡。

犬吠远远传来,屋内屋外,世间所有的感知互相混成幽昧深邃的浊体,像黑夜要降临,又像光明在前行。

她哆哆嗦嗦地收回手,突然涌入胸膛的空气让我咳得声嘶力竭,我用此生最粗重的力度呼吸,像个破损的老风箱,我的心脏疯狂跳动,为死里逃生的幸运欢欣雀跃地庆祝。

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野性、好奇、天真、无畏、陌生的警惕、熟悉的血脉偾张,像一头刚吮过人血的母狼。

她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冷颤,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在生死险境下绷紧了,以至于一伸手,骨节就紧张地咔咔作响。

“你哭了……”她的指尖停在我眼角,沾了点涌出眼眶的泪水送到自己嘴边,轻轻舔了舔,像是品尝一滴百年窖藏的老酒,“……原来叶瑄的眼泪也是咸的。”

泪水自如地落下去,我纵容它涌现,分不清是因为生理还是心理的痛苦,但我的眼泪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夺眶而出。

她慢慢地俯下身来和我额头紧贴,两道同样急促灼热的呼吸撞在一起,过了几秒又突然伸手死死地抱住了我,力度大得几乎让我再次感觉到窒息,她把头埋在我的肩窝,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脖子,像是害怕下一秒我就会化成一阵风散去,也像是拒绝从梦境中醒来,我的身体是她在梦里留驻的锚点。

“别怕,”我终于平复了呼吸,微微偏头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我还在。”

这具年轻的、鲜活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战栗不止,我的温度抵抗不了冬夜的冷风,我的脊背遮挡不住落下的霜雪。我茫然地想我怎么救救她,我怎么救救我自己。

我想起来我带她去潜水,因为她说想画珊瑚,想去海底采风,想亲眼看看五彩斑斓的海底世界。

“过来穿装备吧。”我把她的气瓶和BCD调整好,示意她过来穿上。

她的头发扎成了两个麻花辫子,像个小孩子一样钻进BCD,我转回到她正前方给她检查搭扣。她想要站起来,但轻视了气瓶的重量,差点栽回椅子上去,我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忍不住露出笑意:“小心些。”

“怎么这么重……”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乖乖地看着我一个个检查她的装备。

“调节耳压怎么做还记得吗?”我看了她一眼,随机抽查。

“呃……吞咽,还有捏鼻呼气,还有……”她思考着,偷偷看我的头发。

我摇了摇头:“法兰佐是自由潜才需要用到的,你捏鼻子呼气调节就可以了,记得从下潜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做,不要等到耳朵疼了才想起来。”

“下水了也不要怕,”我把抹好防雾剂的潜水面镜递给她,“我会跟在你身边。”

“好,”她乖巧地点头,却又偷偷凑过来小声问我,“叶老师,我帮你把头发编起来吧?”

我无奈地看着她,她对我头发的觊觎太明显,现在越来越不遮掩了,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她的手势总是轻柔又珍视,穿过发丝的时候带起一点细微的痒,我垂着眼看沙滩上的小螃蟹横行霸道地穿行,夏日海滩彰显活力十足。她轻轻把粗长的一条发辫搭在我胸前,眯着眼睛笑:“真好看。”

上船,补水,下潜,耳压调节,她适应得很好,教练暗暗地冲我竖起大拇指夸她,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她学什么都很快,在水下教练教她什么,她都能立刻复现,我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漂浮在她的同一深度看着她,她的脸颊被咬嘴撑得鼓囊,类似冬天囤积干果的小松鼠,一些细碎的头发从发辫里冒出来随水摇曳,像一种新生的海草。

一开始我担心她的紧张情绪会导致氧气损耗太快,经常会游到她身边检查她的气体余量,后来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地抽出压力表看一眼,然后给我打手势,两根指头加一个圈表示余量200bar,张开五指表示只剩50bar,紧接着就是一个上升的手势,她像一条轻盈的游鱼旋转上浮,在越来越明亮的光里跃出水面,那一刻我抬头看得清楚,仿佛她终于脱离了人间的束缚,融进了天国的光辉里。

只有一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那是潜水教练教她的最后一课,需要由教练在水下关闭她的呼吸阀,模拟潜水时偶然的触碰让气体供应出现问题的情况,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考验,我也以为她可以毫无压力地顺利完成。

但她的呼吸阀被关上的那个瞬间,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我,眼底透出巨大的惊恐,那眼神向我哭喊着“救我”,我马上加速游到她身边搭住她的肩膀安抚她。教练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让她回神,然后打开了她的呼吸阀,气体顺畅地进入她的胸腔,他向她比出一个OK的手势,意思是问她一切正常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伸手做了个同样的手势,但动作没什么力度,慢得如同醉氮,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我在,她藏在面镜下的眼睫颤了颤,又转向我做一个OK,表示她已经没事了。

那个水下的眼神,和那天晚上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后者的重量更深沉,只要想到就让我透不过气来。

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我太自负,太冷漠了。

她似乎已经在那个夜晚溺死了,我该怎么救救她?

她的颤抖止也止不住,伏在我身上像是一层起伏的浪涛不断翻滚,地月引力牵引着海潮日夜不停地冲刷海岸,将所有的善恶悲喜都统统带走融入海流,她的心永远停不下来,在深海的漩涡里跳着永无止境的舞。

我伸手想去拉她,可我已经不知道,跳舞的究竟是她,还是我了。

……我救得了她吗?

又下雪了。

云层已经逐渐遮蔽了月亮,鲜亮的月色悄悄隐退,世界落入白色羽毛的拥抱中,渐渐冻结成雪白的琥珀。

这是个寒冬,这场雪也许还会继续下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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