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见见月亮的避难所

分类: 【叶瑄】脱轨电车

脱轨电车 Chapter 6 日光溃烂

日光溃烂

那手腕上层层叠叠、虬结交覆的痕迹各有深浅,明显不是近期才出现的——最新的那几道刻痕刚刚结痂,但被我大力的抓握破坏,从深深的伤口里又渗出了许多血,这比油彩更鲜艳生动的血色刺得我轻轻颤抖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腿软得简直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回神撑住墙面,我从淤泥沼泽里刨出一点理智和沙哑的声音。

两年的记忆中她的每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倏忽跃过,以前没有落入我眼底的细节在这个瞬间终于明了,她在盛夏也从来不曾显露人前的手臂——那时她说是为了防晒——藏着她短短二十年人生里最辛苦和难过的刻痕。

我有多少个瞬间差点就失去她,这个冰冷的想象让我不寒而栗,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手腕里流出来的血都被我吞吃了。

“医药箱在哪里?”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我在害怕,我很害怕。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我恨她的倔强,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抗拒我?

我把她的袖子捋上去:“在卧室吧?床头那一格是吗?”这房子是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准备的,她不会改变我的布置——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撞了一下,从头到脚都麻痹了。我放开她去卧室拿医药箱。

她卧室里全是画,无数张相同的画散落在地板上,画架倒在窗前,颜料和画笔滚了一地。

我被扑面而来的绝望的哭喊扼住了喉咙,那些画和她交给我的课程作业有着相同的内容,全都是一朵虞美人。

艳丽的,华美的,冷冽的,腐蚀的,剧毒的。

那些花朵形态大致相同,却因为不同的笔触和技法各自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从画架最远处开始,混乱的色彩层叠交错,每一笔都带着明显的凌厉拖尾,狂放的笔触如同撕裂画布一般刺进我的神经,撕心裂肺的哭声透过张牙舞爪的线条从画里涌出来,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稍近一些,色块交错变得收敛,力度沉重的涂抹开始减少,更多的是顿挫的逗点,作画的人曾经将笔重重地停在许多个地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那哭声被伤心人混着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像是冥河里的灵魂挣扎着伸出手,却被沉重的河水缓缓吞噬;而越接近颜料桶,笔锋越圆滑,我教给她的明暗过渡法被几乎完美地复现,可抽泣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彻底湮灭,成稿就是她交上来的端丽庄严的作品——她的灵魂被自己亲手虐杀了,这幅画是死亡瞬间的墓碑。

我头晕目眩地伸手扶着墙,她在痛苦中撕扯我衣服和拽下画布的身影重叠合并,一声声衣料和布料的崩裂,一切事物的溃败都是在替她哭,她的眼泪无穷无尽地只流进自己心里。

我是怎么…我是怎么忽视了她那些本该引起警觉的信号?

她藏着隐秘伤痕的、选择永远不示人的手臂,她心疼一朵盛开的花的眼神那么忧郁,她的画——那么多张呕心泣血的画,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张作品,天使纯白的羽毛被阴沉风暴撕碎四散,到那挂在画室里的,身形模糊得如烟如雾,如同梦中虚影般难以捕捉的湖边少年,再到这朵虞美人,花色如火,镇痛却上瘾,美艳但全身带毒,每片花瓣都封存着她无声的哀歌。

我想起初见时我点评她那张天使受难的画,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里会休戚与共,我夸她的笔触锋利,情感充沛:“画中的情绪非常动人,天使因为痛苦呼喊的神态也捕捉得很准。”

她停顿了几秒,低头去看画,直到目光从画布又滑回我的脸,落在我眼尾处,才笑着说:“我觉得,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她抬手点了点画中扭曲着呼喊的天使,语调平静:“其实,本来不想画这个天使的。可是如果不画,就不符合申请的要求。”

我想起带她去学校的植物园写生,她站在一株虞美人面前仔细地端详,过了许久才转头问我:“叶老师,你看她的花瓣像不像碎掉的玛瑙?”

“这是虞美人,”我走过去,低头轻轻拂过盛开的花瓣,细腻、饱满,“全盛时期的色彩非常深入人心,但花期不长,你可以多拍几张照片。”

她一边调整相机参数一边嘟囔:“这个色彩让我想到草莓和樱桃,好透亮的红色……”拍了几张照片后又转头来看我,眼睛亮亮的,“我觉得虞美人和叶老师也很像……都很漂亮。”

我无奈地叹气,伸手接过她的相机查看她的工作。

“可以在画室里养它吗?”她戳戳花瓣,蹲下身去和花蕊对视。

“虞美人全株有毒,”我看她一眼,她头顶的发旋乖顺地盘成一个漩涡,“医学上常用的吗啡就是她主要的一种毒性生物碱,可以强效镇痛麻醉,但高度成瘾,会产生依赖和耐受性。”

我把相机还给她:“虽然不是毒性剧烈的植物,但我不是很建议你养。”

“好吧。”她把相机挂在肩膀上,温柔地抚弄了一下花蕊,起身和不会说话的花朵告别,又偷偷拂过我的发尾,像是想把花香留在我的头发上。

走出去很远,我还能听到她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存心要让我听见:“叶老师和虞美人一样漂亮,不如以后就叫叶美人,或者美人老师……”

我只能快走两步躲开这大逆不道的话,听得再多都没有办法免疫。

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留恋地落在我脸上的最后一道目光,那千百次描摹过我的脸庞的眼眸里盛满了盛极而衰的溃败,她每眨一次眼睛就剥脱一层自己的皮,连同对我的爱都被主人生生剥离,如同蛇蜕一般盘踞在角落落满尘土。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大脑清醒,蹒跚地走过满地的泣不成声去拿医药箱,先要给她包扎止血。

医药箱果然在床头的格屉里,纱布,碘伏,棉签一应俱全,我把箱子提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抽屉深处滚动,我伸手去扶——是一支蜡烛。我把它放回原本的位置,指尖碰到了修长带着纵横纹理的皮革,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拉开抽屉,那是条皮鞭,六股皮条纽结缠绕互相束缚,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想象那鞭子落在身上的疼;旁边那支蜡烛已经用了一些,蜡油在烛芯周围凝结成倒挂的钟乳石;还有一个项圈,上面有可调节的搭扣,静静地蜷缩在角落。

茫然的迷雾如同盐水笼罩了我,盐分从细微的伤口渗透进去,疼得我一阵一阵地打颤,她……用过这些东西吗?是对……自己吗?

她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其实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

不算很痛苦,不算很痛苦。这几个字如同落入山谷的回声,在我的脑海里无休止地震荡、倒放、重复、占据一整个世界,入口是她的一个羽毛般的吻,我的舌头伸进去,含住了满嘴的血。

痛苦还可以喊出来,还可以从身体表情上看出来,说明还没有到达一个人能承受的顶点。

真正的痛苦是喊也喊不出,张开嘴就要把自己的灵魂吐得干干净净,是失去痛感,只能通过折磨皮肉去找回感知和存在。只有这时候的世界是完全真实的,中立完整的,没有任何主观或客观的诱导影响。

我慢慢低下头去,像是面对世界末日的景象,洪水、火山、地震、海啸、核爆炸、宇宙坍塌,泪水从我的眼里凝缩成一滴珍珠,描画着她的模样,它落下去,她坠落在地上,碎得悄无声息。

有多少个夜晚,我把她独自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留在她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迷宫里?

那个时候她会哭吗?

我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浑身的骨头都化成了水,撑不起我长满了毒的血肉。

先止血,对,止血。

她还站在原地,另一只手抓着仍在流血的手臂,血滴在她脚下结成了一小盘湖泊。我避开那片血迹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半蹲着给她止血消毒。

纱布一覆上去就被血浸染了,我加了点力气压着它,失神地想着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过多少次,她的泪水也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声奔流吗?

“叶老师好像很担心我。”她的声音轻轻淡淡,把我从缥缈的思索中拽了回来。

我抬头看她,她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眉头放松地舒展着,像是我按压伤口的疼痛不值一提。

我的眼神一定泄露了太多的信息,她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笑得更肆意了些:“不用担心,这不是因为你。”

“而且我也不会死,”她笑意如刀,刺得我心脏生疼,“艺术家总是要有些怪癖的不是吗?”

我低头去给伤口消毒,棉签沾着碘伏轻柔地拂过皮肉,像是为画完的油画上光,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重重伤口,直到肉眼再也看不见这些伤害曾经发生,我仔细地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把她的衣袖放下来。

她想要收回手,但被我拉着手心制止了。

“今天晚上……”将要说出的话如同破碎的玉石割我的喉咙,我的声音有点艰涩,“我留下来,好不好?”

她歪了歪头,神情如同天真幼童,疑惑地问我:“叶老师要留下来做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蔓延着雾气,稀薄却阻隔了我的接近,我抓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轻易被风吹散的一缕轻雾:“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她像是被逗笑了:“叶老师,留宿学生家里是不是不合礼数,你忘了?”

我沉默下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字字句句刺伤我,风的心落在雾里,就如同被雾包裹起来,断绝了与自身的联系,必须赤身裸体地见证大雾聚散。

“谢谢叶老师今天帮我包扎,”她终于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您回去休息吧。”

风从我空荡的手心呼啸而过,把手心的纹路磨刻地更深更乱了。

我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找回知觉,她不看我,墙上的挂画比我更吸引她的视线。

我把医药箱收拾好,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皮鞭、蜡烛、项圈,这些刑具也在原处静静地等候主人让它们重见天光。我把它们抱在怀里走回到她面前。

她死死地盯着我把这些东西在沙发前的小台几上按序排列成一行,我重新蹲下来仰视她。

“我留下来,”我再次牵住她,她的手真冷,“你想要我用什么身份陪你都可以。”

我要怎么去形容她的眼神?

清亮的、朦胧的、寂寞的、抗拒的、决绝的、孤注一掷的。

她抿着唇,视线一开始定格在我的眼睛里,而后慢慢偏离,向外是我的眼尾和耳朵,向下是鼻子和嘴唇,那道目光在我的唇边停了很久,像是和我交换一个爱恨交加的吻。

最后她伸出手按在我的喉结上,指尖冰封万里:“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我的声音带起声带的震动传到她手中,她的听觉和触觉同时接收到我放弃反抗的信号。

“咔哒”,项圈被她扣在我脖子上,这种工具一般是用来让人窒息的,调节搭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只选了一个不松不紧,刚好束缚我,但不会让我不舒服的孔位。

我抓紧她的手,甘愿被囚禁的逃犯向典狱长投诚:“那么,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嗯。”她低声说。

脱轨电车 Chapter 5 星辰迟到

星辰迟到

她已经两周没有回复我的信息了。

我坐在画架前挤了点颜料随意勾勒线条,手机安静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她的邮件照回,作业照交,唯独我发去的信息没有任何回应。上一条发给她的信息是告诉她,我为她订的颜料送来了,可以来试试手感。如果是以前,她不管在哪里,都会第一时间回来。

我叹了口气,在她来之前,难道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在画室度过一个又一个黄昏吗?可是现在,我居然还在期待她还会像过去那样风雨不误地陪伴我。

至少应该在画室练习的,我已经两周没有看到她了。

一开始我为她在画室安排的位置她不喜欢,等我第二天来到画室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把那么重的画架搬到了我的画架旁边,一应的颜料和画板在画架周围围成一个半圈,和我的画架、我的颜料圈一起,刚好凑成一个圆。

“我想坐在这里……叶老师。”她扶着画架略微不安地看着我,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依恋主人的小猫。

我默许了她的请求——这也许是个开始,自那以后她越来越明白在与我的交锋中撒娇将是她的撒手锏,令她所向披靡。

这么久以来她画画的时候都在我一伸手就能提醒她的距离。

我转头看她的画架,上面挂着一副刚铺了底色的画,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的进度——我终于想起那个属于月色的荒诞性事的缘由,在我告诉她我将会带一名新学生,可能会同她一起上课之后,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就扔下画笔扑到我身上来了,我身后就是那场……闹剧发生的位置。

她离开的时候把我的耳坠和身上的围裙一起丢进了垃圾桶,动作冷漠又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跟在她后面,像是眼睁睁看着她把我的心也一同丢弃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作业是在哪里画的。

画布上勾出的线条杂乱无章,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确实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我丢下画笔起身离开。

我的画室在学校后山的山顶,在她到来之前只属于我一个人,后来也只有她得到了使用的权限。我顺着小路慢慢往下走,这条路我和她走过太多次,时光是悠远的风把过往的记忆一帧一帧在我眼前吹散,这个学校,连同这座城市,都在我眼前被摧毁瓦解成细微粉尘,漫天的尘屑中只聚拢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她从天边笑着向我招手:“叶老师,快来看我的画!”

路旁的黄色小花是一种本土品种,从冬到夏一直盛开,上次和她一起经过几朵花,她爱怜地蹲下身去抚摸稚嫩的花瓣,很心疼地跟我说:“这样全年无休地装点世界,应该也很累吧。”

从半山腰看向学校的方向,最高的那栋楼是天文台,陪她去看梵高画展回来,她一定要去亲眼看看旋转的星轨,我带着她在天文台驻守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夜里捕捉到了比较完整的星轨照片,她很开心,举着手机里的《星空》和天空对照,“真是太美了,好美丽磅礴的情感啊!”

山峰右侧是学校里的人工湖,也作为救火可用的蓄水池,从山顶看下去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湖泊也被设计成了四叶草的形状,她很喜欢这个视角,曾经画过一副湖边少年的画,那画上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是我。

这幅画被她裱装了挂在我画室里,我只要一进门就能看到那画面里透纸而出的仰赖,如果不是深深地爱着画中的少年,怎么能在画中将情意诉说得如此炙热坦率?

她在我的世界留下太多痕迹,她爱我太多,多到我无处可躲,多到我不得不恐惧惊慌地远远逃开——为什么要逃呢?

在两年的时光里我从各个角度都享有天然的主导她的权力,我曾经以为这权力对我如同鸡肋,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可连这点我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都失去了。

我停下脚步,世界的色彩被灌进我胸腔的寒冷空气一点一点漂白褪色,忆君肠欲断——这句词突然落在我眼睛里,我是为了什么在一个夜晚登高远眺,我是为了谁在这里独立中宵?

校园里的大圣诞树已经连接好了花灯开始闪烁,很多学生聚集在周围聚会聊天,也许会在那里见到她,我想。

往年的圣诞节,她都会早早地在画室搭好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将卡片夹在我的画架上等我去签收礼物——叶老师,圣诞袜子里有惊喜哦!

我收到过她自己手作的香薰瓶,薰衣草和紫藤的淡雅助眠香气陪伴了我很多个夜晚;也收到过漂亮的围巾,不知道她学了多久才织出那么漂亮的图案,明明是柔软的针织,却那么明显地带着她的创作风格,先锋反叛,但又意外柔和;我的耳坠……她亲手为我戴上,也亲手把它摘去了。

是谁把天上的风推开了,露出破损的天来?泄露的天光烤干我潮湿的王座,王国崩塌四散,我站在城市的废墟里茫然四顾,围城里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为自己搭起的囚牢。

我慢慢地走下去,直到停在圣诞树下,视线扫过人群,却没有看到那个我熟悉的身影。我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四周人声鼎沸,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过。

“叶老师也来看圣诞树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雀跃的、激动的,“今年我们给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准备了小礼物,如果树上的没有抓到还可以去旁边社团接待处领,叶老师如果想要当然也是可以的!”

我回过头,是一个有点脸熟的学生,可能来听过我的课,我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我转身离开:“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见不到想见的人,留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

我一刻不停地走,头发凌乱地飘扬在风里。她很喜欢我的头发,视线总是落在我飞扬的发尾,逐渐熟悉起来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帮我梳头发。

当时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了头。这是她从我这里得到的又一份特权。

她的手轻柔地穿过我的发丝,像是触碰一副价值连城的画作,生怕力气稍重一点就弄疼它。时间在她的指尖模糊地凝固,温柔得叫人无法感知。我看着画室玻璃倒映出的影像——两个人的身影那样岁月无争,一个专注,一个放任——千万年的进化都在这一刻抵达终点,宇宙尽头是我对她无条件的放纵和妥协。

……

我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她家门口。

这栋房子某种程度上算是我的产业,离她经常去上课的艺术楼和画室都最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位置。

屋里屋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在。今夜的风带着冬日里寒冷的气味席卷了她遗世独立的小花园,草叶被迫随风摆动的窸窣声是唯一的活景,而我上次来这里,看到她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懵懂的小猫翻着肚皮享受阳光,知道这里是她的庇护所。

我怔怔地在冷风里站了很久,几乎生出一种归于虚无的幻觉。她像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原本轻易看到她的地方全都没有她的影子,过去那些有她陪伴的日子想来像是一场梦。

一场绝美、华丽、流光溢彩但浮夸得令人害怕的、我亲手为自己织就的白日梦。

这么晚,她去哪了?

我在她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她总要回家的吧,我就在这里等,总能等到的。

记忆又开始将我反复鞭笞,我想起她委屈地跟我说之前住的房子有点吵,晚上睡不好,我把这栋房子的门禁钥匙交给她,让她安心地住进来——如果是其他人,我也会这样提供帮助吗?

草地上的声音还在响,沙沙,沙沙。

她不喜欢公共画室人来人往的喧闹,我就给了她进入我个人画室的许可,自那以后画室里总有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日光流转总将两个人的影子交缠又分离。

她刚来的时候吃不惯学校餐厅的食物,在画室小声地跟我抱怨,后来我烧饭的时候就习惯多烧一份带给她——她坐在画室前面的草地上小口品尝,因为她说不想让画室里有油烟的味道——她吃到美味食物的样子也像一只偷吃肉条的小猫,那时候我就坐在画室里安静地看她。

沙沙,沙沙。

从那时起我就抱了不可言说的心思,我用沾满了关怀剧毒的无形绳索圈禁她,最后却装作是她不肯离开。

我曾经意识到,或者鄙夷过自己的伪善吗?我试图说服过自己,这无所不至的关怀只是一种无害的疼爱,我的注视只是出于保护的责任吗?

真相在我面前揭开得太迟了,夜风太冷太烈,遮住了我苦不堪言的醒悟——叶瑄,你假仁假义,愚不可及。

她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混杂着一名男性的声音,我木然盯着地面的眼珠终于转了转。

原本欢闹的声音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瞬戛然而止,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快速走到我身边,但迈出一步后又停下了:“……叶老师?”

我站起身来,她旁边那名男生看起来也是学生,不大的年纪,脸上笑意盈盈的,看看她又看看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到我身边来。那男生跟着她走来,她站定了才恍然回头跟他告别:“谢谢你送我回家啦,下次见。”

她身上带着酒气,走路的样子也不像清醒,想到她之前说有人撺掇她喝酒寻找灵感之类,我不由得皱眉质问他:“是你灌了她酒吗?”

那孩子慌乱地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不,不是,我们只是偶然认识的……她自己想喝的,她自己喝的。”

她抚了一下额头,仿佛为他脱罪一般回答我:“是我自己要喝的。”

“你不是艺术系的学生,”我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么,谢谢你送她回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啊……”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她闭了闭眼睛,冲他摆摆手,示意赶紧走:“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啦。”

不相干的人走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她。

她好像瘦了,好像憔悴了很多,也许是酒精让她疲惫。

她笑了一声,在包里翻找门禁:“叶老师要进去坐坐吗?还是有什么事我们在这里说?”

这语气多么公事公办、客套有礼,几乎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进去说吧。”我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看着她推门进去,将大衣和背包随手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屋子里的灯全都点亮。

“叶老师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她站定了,转头看我,“课程作业我记得我都交了。”

“……你没有回我的消息,我有点不放心,”我跟着她进门,但没有把门带上,“过来看看你。”

她懒懒地靠在墙上笑:“噢,我可能是没看到,叶老师现在应该放心了吧,快回去休息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开合的嘴唇,即使年少的情感猛烈迅捷,但居然可以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吗?她流过的泪,落在我身上的力度,难道都是我的幻想吗?是谁……偷走了她暂住在我这里的心?是刚刚那个……阳光单纯的孩子吗?

“和他相处,会很开心吗?”我低声问。

她用一种近乎有趣的表情看着我,笑容浅淡,却刺得我眼眶酸楚,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我的脸,但最后只是轻如流萤地在皮肤上留下一点浅淡的触感,她陈述句式的、审判一般的语气将嘲讽砸在我身上:“叶老师这张脸,真是又美又恶毒……你把我当成所有物又丢开,现在却来指责我对你不忠。”

她转身去往起居室,我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先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切的声音从我口中冲出来:“我没有……指责你。”

身后的门没有了身体的支撑,沉沉地关上了,发出一声悲怆的嗡鸣。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近乎绝望地重复,“我是来……”

她偏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好奇,是一片空寂的、生不出涟漪的湖泊。

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在迷踪失落的沙漠里不知该选哪个方向前行,小美人鱼踏上陆地,每走一步都痛不欲生,连哭喊也没有声音。

她似乎是觉得好笑,摇摇头挣开我的手,继续往她的目的地行去。

我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这么固执——手心突然一空的感觉把我推向了巨大的恐慌里——我再次抓紧她的手腕将她留下。

力道好像有点大,她闷哼一声转过身来试图将手抽出去。

我紧紧地抓着她想要说点什么:“我……”

她的脸那么苍白,我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看被我禁锢住的手腕,那里被毛衣掩盖下的骨骼不是分明的,带着一片粗粝的、板纸样的质感,打着一个结。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神终于变了,像气恼又像害怕,眉毛紧紧地皱起来,她并不看我,只是一味挣扎,但挣脱的努力让她痛得冒出冷汗。

我用另一只手牵住她的手掌,掀开了她手腕处的衣料。

那伶仃的手腕被纱布包裹着,隐隐透出血色,柔顺的骨骼在触碰中坚硬得硌手,我的呼吸停滞,心重重地坠落下去。

驻足湖边的少年被湖中突然掀起的巨浪扑了一身腥湿,湖水带着积年腐败的黏腻绿藻糊在他脸上,以至于失去吸取氧气的本能。

我继续拆她的包扎,纱布裹得很严实,但打结并不紧密,看得出来是自己完成的,我问她:“医药箱在哪里?”

纱布坠落,我的心坠入了万米冰海。

脱轨电车 Chapter 4 风暴远航

风暴远航

她在温泉池里睡着了。

飘在水面上的头发像一层繁密的海藻,她的眼睛安静地闭着,睫毛变成暂时栖息的蝴蝶在她脸上打下一点阴影,被热气熏红的脸庞显得安宁平和。

我站在浴池门口看了她很久,美丽、聪颖、活力四射、天赋异禀,她的轮廓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画,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她,埃蒙德最精巧的笔触也画不出她万分之一的完美。

一阵凉风拂过我的脸,孤身一人的梦境烟消云散,我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温泉池边,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别睡了。”

她睡得很沉,脑袋趴在手臂上,温泉活水间歇地荡起一点涟漪,她在类似婴儿摇床的安详氛围里好像也变成了纯净的婴童。

我又推了推她:“醒醒,回去睡。”

池边放着一个酒店送来的托盘,一盘看起来像是水果,已经被她吃光了,我拿起旁边同样空了的杯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白兰地气味裹挟着草莓混着柠檬的酸甜香气冲入我的鼻腔,我叹了口气。

喝酒也没什么,但喝的是烈酒,还喝了不少,这么大的酒杯连个底都不剩。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颊被浴衣长长的袖子压出了一点印痕,讲话几乎有点口齿不清:“……叶老师?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我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上来吧,我送你回去睡。”

她挣扎了一下,手臂做出一个支撑的姿势,似乎是想借着力气跳上来,但酒精或者热气夺走了她对身体的主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让她栽进水里去。

我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她扑腾着扒着我不松手,像只怕水却被强行洗澡的小猫。

我再次叹了口气,醉鬼不好哄,半醉的醉鬼更不好哄,但我也喝了酒,两个醉鬼也不知道谁更清醒些。

我沿着池壁滑进池子里,轻手轻脚地托起她的身体走向石阶,她还有一点意识,但走上台阶的步伐迟疑又虚浮,池水似乎将我熏得更醉,我额头渗出一点细密的汗。

天气已经很冷了,脱离了池水的温度,身体对凉风的肆虐极度敏感,看着她挣扎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把她打横抱起来,她醒了一瞬,有点惊慌地抱住我的脖子,但马上放松了力气,柔软地靠在我怀里。

我抱着她走出池水,走过门廊,走上楼梯,世界很静,像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走进她的房间,我把她放在床尾的脚凳上,取来一条浴巾为她擦拭头发,她不太清醒,抓着浴巾愣愣地问:“……叶老师在干什么?”

“……我在给你擦头发,”我无奈地回答她,“下次泡温泉记得把头发扎起来,也不要在泡的时候喝酒。”

“哦,”她乖乖答应,但过了两秒又疑惑地看我,“叶老师怎么在这里?”

“……”

我递给她一条浴巾:“自己把身上擦干了再睡,衣服也记得要换下来。”

她抓着浴巾,但使不上力,手马上就垂下去了,委屈地说:“叶老师,我头疼。”

我犹豫了一下,坐在她旁边,接过她手上的浴巾把她包起来,然后慢慢地给她揉几个缓解头痛的穴位:“喝酒会头疼,下次就不要喝这么多。”

她瘪着嘴不说话,但也不哭不闹,身子慢慢向我倒过来。

我在推开她和撑住她的两难选择中进退维谷,直到她替我填了答案,头枕在我肩膀上,像是又睡着了。

她的呼吸那么轻柔地落在我胸前,这似乎是这么久以来我离她最近的时刻,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最短的距离,也不过是我握着她的手调整落笔力度的那几秒钟的肌肤相触,彼此的身体都端庄雅正地刻意远离对方。

我的手臂停在半空,被隐藏在礼节客气下的渴望拼命撺掇我抱住她吧,抱住她吧,她相信你,她需要你的安抚;我从生到死恪守的端方自守却将我冻结在原地,甚至将我的双手一点一点往后拉,你在想什么?收起你见不得人的心思,君子慎独。

你怎么敢趁人之危,产生这种龌龊的想法?那个叫做“道德”的声音厉声谴责我。

我想起我收到她的信息就告诉詹姆斯我要回去,他窸窸窣窣地又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她是个好孩子,我应该好好珍惜;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庸人自扰,艺术家有点特殊癖好也正常,无谓其他人怎么想之类的,我不置可否,只是和他一起又喝了一杯,以示再见的喜悦。

“埃蒙德,叶瑄,”最后他只给自己叫了一杯酒,“我是知道你的手段的,要是你真想做这件事,难道会没有办法吗?”

“无非就是还没迈过那道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向我挥手,“不留你了,那孩子等你等急了吧,快走吧。”

那道坎横亘在哪里呢?

我的臂膀停滞得太久,甚至开始隐隐地酸疼,这样不舒服的感觉既是提醒又是惩罚,我的思绪越飞越远。

横亘在哪里呢?

——横亘在君子之德无所求的孤芳自赏里,柔嘉维则令仪色的暗室不欺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小心翼翼里——我这一生是活得太累了。

这股心气的倾泻居然如此迅猛,如同醍醐灌顶,我的脊骨似乎也不堪重负地弯下去,醉酒的时刻我可以找个什么人倚靠一下吗?我可以也稍稍脱下那憋闷的体面的皮呼吸一些久违的纯净氧气吗?

我陪她去看过那部著名的歌剧魅影,魅影带着克里斯汀穿行在河面上的时候我把自己代入了那个丑陋的影子,我和魅影一样,在黑暗中默默地保护自己的爱人。可这部剧让我痛苦得咬紧牙关,因为我意识到至少魅影可以、敢于把自己的丑恶面孔展示给众人,而我的丑恶却被自己以一种注定的、宿命般的克制完完全全地遮盖起来——我的眼眶也充盈过泪水,但找不到借口放任它坠落。

我终于迟疑着伸手拥住她,她柔软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云团任我将她揉成最适合贴合我身体的形状,我闭上眼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我怎么这么晚才舍得浮光掠影地满足自己一秒?

三千世界也只有此刻的紧密相拥将我留住,我画了二十年画的手松开了画笔,扯下世俗富贵的遮羞布,还能拾掇起一颗真心去体会美好的画面、动听的声音、温柔的触感。

我真想将时间无限拉长,把这一刹那镌刻成亘古永久;或者将宇宙的时钟手动调校,下一秒就和她拥抱到世界尽头。

可光速太快,穿越千万年的星程不过几次眨眼,我这点心舒意满的泡泡只要轻轻一戳就破裂了。

“……头好疼。”她的呼吸喷洒在我侧颈。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松开她,像是做了一场浮华大梦。

“我让酒店给你送点果茶来,好吗?”我似乎碰了碰她的头发,担心惊起停驻的蝴蝶。

她没有回答,我低头去看她的脸,眉头皱得很紧,看起来很痛苦。随后她猛地推开我往浴室跑,但脚步还是虚的,我追上去扶着她,她几乎是扑到了马桶上。

她吐得辛苦,眼泪也克制不住地落了满脸,我轻轻把她的头发束起来,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

“好了,吐出来就没事了。”

浴室里泛起酒精、果酯、胃酸混合的味道,像一道剧目结束后的仪式,用一种独特的味道铭记这个夜晚。

“叶老师对我真好。”她小声说,眼里还盛着一点泪,但正在慢慢隐退。

我正在把她换下来的衣服丢进脏衣篓,明天让工作人员拿去清洗,我再次叹气——今夜我叹的气似乎格外多——走过去站在她床边,试探了一下额头的温度:“好了,闹完了就睡吧。”

“嗯,”她缩进被子里,“我刚刚醉了的时候好像看到一幅画,明天我要把它画下来。”

我点点头,给她掖了掖被角。

“没想到这酒这么劲道……”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只是想体验一下,他们说微醺的时候灵感最丰沛。”

我皱了下眉:“‘他们’是谁?”

“就是同学啊,”她摆摆手,“不重要。我想着期末要到了,你留的结课作业我还没画完,刚好找找灵感……就这样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好奇又胆大包天,不了解的东西也敢随便上手,我几乎要习惯为她善后——还是说,是我的托底助长了她生来就有的勇气?

“采风、体验,对艺术家来说都是必要的,”我把她在被子外面乱晃的手塞回去,“我不否认,很多艺术家在寻求灵感的时候会做一些出格或者背离社会标准的事。”

我拍拍她的被子:“但你还小,还是个女孩子,做事要考虑后果。”

她眨眨眼睛,眼里有一种狡猾的笑意一闪而过:“叶老师会照顾我的呀。”

我垂下眼睛笑,那些放纵旖旎梦幻空花一般掠过我的世界,在她一声声尊敬的呼唤里果然就如镜花水月似的没了真实的质感,愚人痴妄,何劳把捉。

“嗯,”我伸出手想为她捋一下头发,最后只是拽了拽她的枕头,“我会照顾你。”

“会一直照顾我吗?”

“嗯。”

“叶老师,”她的脑袋往前蹭了蹭,与我的指尖短暂地接触了一秒,像是我用手指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的手颤了颤,她问,“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嗯,睡吧。”我收回手准备离开。

但我的手又被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心很暖和,应该不会着凉,她得寸进尺地问:“做什么都可以吗?坏事也可以吗?”

一只小鸟在我心室的领域里振翅高歌,任性骄矜地啄鸣这一颗血肉的心,仿佛这颗心是石头化的,钢铁铸的。我恍惚着握紧她的手,她的温度顺着两个人的腕脉向上游走,侵占了我的意识,像某种温柔的、杀人不见血的毒药,毒素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我的身体又抽离,这日久弥长的苦刑缠绵又煎熬,几乎要将我全身的血液都替换一遍。

“我觉得,”我轻声说,“不管你做什么坏事,我都能为你兜底,所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会一直照顾你。”我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抽出来,重新塞回被子里。

我在回忆里看到她此刻的眼神万分清醒,而当我抽离意识观察自身,我遍体生寒地意识到我眼睛里确实盛满了纵容和诱导,我几乎要对她说这样一句话——你想对我做什么坏事都可以。

好像有一种细微的碎裂声响在我的大脑里响起,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礼节、道德都是笑话,我的肮脏心思早在相处的每分每秒里都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污染了她,她以一种艺术家的敏感和直觉将所有细微的变动照单全收。

她身上那些我着力想去除的剧毒居然是我亲自为她注射的,我早就把她拉进无间地狱不得超生了。

我不该……

行差踏错一步,我把自己逼到了如今这样的处境,也把她带到了悬崖边上。

她的身形那么娇小瘦弱,这凛冽的山风我怎么为她挡下?我真能如自己所夸口的那样,为她拦下所有袭来的明枪暗箭吗?

“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在我耳边轻柔地巡梭,她的手指落在我胸膛上,我像是在她面前完全地赤裸身体,羞耻和愧疚要把我溺死了。

“对不起。”我说。

“想起来了就好,”她的手慢慢滑下去,往下往下,带着怒火、带着鄙夷要折磨我,要将我推进情欲的热海里油煎火燎,“我真担心叶老师不认账。”

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用一种几乎要杀了我的力气抓着我,我没有任何理由和勇气去制止她,我犯了大错,以至于羞愧难当。

我的身体在她的凌虐下居然生出快感,这个认知让我如坠冰窖——不知悔改、衣冠禽兽、贻笑大方——叶瑄,你卑劣。

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但不敢用力,她用复仇的画刀将欲望的色彩反复涂抹在我身体上,我被一层又一层的油彩覆盖了,看不到自己身体的本色,目之所及的世界像是贴满了鲜明的大字报,字字句句斥责我的背德失信。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叶老师?”她一下一下地拉扯我,比随手拧开油彩更驾轻就熟,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情境里将此刻的报复反复临摹……青出于蓝胜于蓝。

“是我的错,”我痛不可遏地认罪,“是我卑鄙,我不是个正人君子……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在她狠狠握紧的手指里急促地喘息,强行拉出一点理智抓紧她的手,但仍然没有勇气拉开她:“对你有这样的……欲望,是我失德,我无耻,但你还小……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不是这种事。”

她蹂躏我敏感的躯体,用一种似诘问又似哭诉的语气将一个问句断成几节:“可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叶老师?”

“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我的期待……”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翻腾的欲火罩进笼子里,“与你无关。”

她轻柔地用指尖刮过我的身体,声音也同样温情脉脉:“我一直觉得叶老师是完美的。”

她低下头亲吻我,她饱含着鄙夷、怨恨、哭丧般的目光将我惶然囚禁,火焰在她的掌心滚滚燃烧,烧尽我的廉耻和哀叹,只剩下生命起源最原始的冲动回荡在我的血液骨肉中。这一股肆虐的渴望跃跃欲试挣脱围捆我的绳索,要奔向情潮的海岸化为潮汐日夜洄游。

“原来也会犯错,也会心口不一,”她在我心口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可是,有关无关也是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教我,我现在不想听了,我学够了。”

我想起看她画画的时候,画笔在她手中如同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地绘底、涂抹、晕染,一层层的油彩在画纸上铺开,每一笔都是她生命的外显,一幅画要倾注她成千上万的心血。

现在我也是她手下的画布了,仰慕、惊诧、爱恋、疑惑、渴求、愤怒、悲苦怨怼,被她一笔一划地叠加在我身上,她一直不太会趁湿运笔,但此刻浓烈的情感将她点化成了人体彩绘的大师,她在我身上画一副名为“求不得,怨憎会”的即兴涂鸦。

我在激烈的快感冲击中难堪地喘息,她的吻缠绵细密地落在我身上,她的掌心越来越热,汗津津地润滑我,她温柔地问我:“我学得好吗,叶老师?”

这不是爱欲,只是她报复我言不由衷的表意和反复无常的溃逃的手段。

为什么在我感觉到她不爱我的时刻,我完整的、直接的爱才全部降临呢?星辰碎在了我的心湖里,我双腿间的海鸟回旋了千百个圆圈终于也坠落了,我的风声停滞在攀爬通天塔的中途,一个哀伤孤苦的念头反反复复划过我的脑海——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灵魂,我的意志,我的不可赦之罪。

她将湿润的手掌覆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留下一点类似调白的痕迹。

月色已经完全升起了,照得这个画室亮如白昼,她愣愣地坐在原地,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月光下的她美丽又纯洁,像个落入凡间的精灵。

“你不愿意。”她说。

我错觉她伤心得想要流泪,可我坐起身来看她,她的眼角那么干燥,一点泪水也没有,只有悲伤的声音荡气回肠,撞得我偏偏要流泪。

我覆上她的手,几乎想要在这柔软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没有不愿意。”

她转过头来看我,目光笼罩我的一切,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似乎都被她留恋地又吻过一遍,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我耳际,然后伸出手来取下了我的耳坠。

“其实这个耳坠很难看,”她低声说,“别戴了。”

她取走了送我的礼物。我胸口泛起一阵沉重的悲伤,堵得我说不出话。

我那么喜欢这个礼物,我将它珍藏在首饰盒最显眼的地方几乎日日夜夜地随身携带,那耳坠上的巴洛克珍珠在无数个我对镜自揽的夜晚提醒我她的模样。

她再次看向窗外,风声静谧,草地上的小花正在轻轻摇摆,似乎正享受微风的眷顾。

“我恨你,叶瑄。”她近乎无声地说。

我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把她垂落的头发拂向她背后,就当是我最后一次靠近她一点——年轻的爱恨容易说出口,也容易在迷宫里打转,等到时间愈合了一切伤口,年少时的痛和喜悦都会变成一场荒唐的梦——会过去的,我想。

脱轨电车 Chapter 3 潮汐冻结

潮汐冻结

她软软地靠在我身上,过了很久才摸索着搂住我的脖子,又把嘴唇贴在我脸上。

太温情了,奇异的满足感几乎叫我潸然泪下。

她好像不是在亲吻她的恋人——我本来就不是——而是一个小孩子向照顾她的人表达感激和稚嫩的爱,我再次意识到了我的身份,我逃不了。

我松开即将收紧的手臂,这个拥抱又变成一次妥协,我的手落在她的后脑,是一个安静守护的姿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找到我的嘴唇,终于开始认真地吻我。

她总是学什么都很快的,刚刚乱七八糟的经验也能被她举一反三,现在的亲吻带着应有的缠绵意味,舌尖一点一点地试探我,蹑手蹑脚地想要走进我的领地里开始一场大人的冒险。

我恍惚着想这真是一段绝妙的风流韵事——单身的严苛男老师和貌美的优秀女学生——世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编出一段情色故事,哪怕我们原本清白呢,也轻易就变成乌合之众的饭后谈资,何况两个人……本身就不无辜。

她勾起我的舌尖跳舞,我不再是我,是个被她操控的木偶人,随着她的韵律摆动身体,滑稽得不忍直视。这是另一个错误,我已经数不清我犯了多少错了,我尚未辨明爱就先懂了欲,即使爱和欲都来自她,仍然掩盖不了我野兽的生理本能在很多个瞬间斥退了人的理智和体面的冷酷真相。

我把她当做诱人的毒苹果日日夜夜、饮鸩止渴地舔舐,直到把她的皮舔破了,到如今我病入膏肓,她转瞬腐烂——叶瑄,你如此自私。

我怎么把那个纯真的女孩还给她?

我似有若无的、也许是暗暗配合的态度鼓励了她,她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用手肘支撑起身体看她。她微微张着嘴唇,红润饱满的、引人遐思的苹果肉。

她的吻落在我脖子上,准确地说,是喉结上,我在难以克制的喘息里抬起头,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焦,从喉咙到腹腔燃起一种炙烤般的痛,肌肉似乎在不断地向内收缩压迫我的五脏六腑,记忆在脑海里翻覆将我千刀万剐。

……

收到她的信息的时候詹姆斯还在我耳边絮叨,“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他的笑容有一种瞥见不可见人的秘密的隐晦得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身上那些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讨厌脾气可一点都看不见,我跟你认识十几年,就今天你看起来最像个人。”

我不理他,低头去看她的信息——叶老师,我在泡温泉,有点饿了,我们去吃夜宵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指尖停在对话框上很久都没有动作,詹姆斯凑近一点看我的脸:“脸色怎么不太好看,出事了?”

我摇摇头,把手机收起来:“没事,该回去了。”

“我说叶瑄,”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瞥了一眼他的手,认识十几年了,他也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他笑呵呵地又轻轻拍了拍,似乎是在痛心疾首地表达遗憾,“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遇到一个能改变你的人更不容易,我六十岁了,就算你再天才,在这方面也没办法弥补我的经验……好好珍惜她吧。”

我盯着空落落的酒杯,不知道是在驳斥他还是说服自己:“我是她的老师。”

我清楚地知道她改变了我,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我远没有像现在这样事无巨细地关心她。我收她做学生的唯一原因是看到她灵气四溢的画,她每一次下笔都随心所欲又饱含激情,随意挥洒她的天赋就超越庸才许多,除了稚嫩和略显单调的技法运用——这一点也可以直观地看出她真正作画的时间并不长,是真正的天资绝伦——她的作品几乎没有缺陷。

曾经怎样惊艳了我,未来就会怎样惊艳世人。

洁白的象牙塔也不可能脱离政治和权力的争夺倾轧,一个卓越出色的学生会让我在学校和艺术界都更无往不利。天才的学生也是天才,这就是最坚固和最有说服力的同盟。

尽管她的风格和我并不一致,但我仍然用了一些称不上光彩的手段将她的材料转到了我的办公室——明面上我给招生委员会的理由是她的作品存在很明显的技法短板,明暗虚实过渡不够自然,没有完美呈现光学灰的质感。我是油画技法的课程负责人,埃蒙德的画本身就以极致的精妙技巧出名,我是最能帮助她弥补短板的人。

相遇从来都不单纯,也不美好,华美的宫殿底下其实埋葬着建筑工人的全部尸骨。

而后来,我又不知为何、难以抗拒地跳进了那个神秘奇幻的兔子洞,地底的迷宫曲折迷奇,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出口,我与森森白骨日夜相伴。

我盯着酒杯折射出的钻石一般的光芒重复:“我是她的老师。”

詹姆斯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恐怕自己都不信。”

酒杯在我手里圆滑翻转,一点点未饮尽的酒液沿着杯壁延展又收缩,最后以一种岩浆流泻的姿态落入盆地。

“你活得太累,叶瑄,”詹姆斯晃晃手里的酒杯,低头抿了一口柠檬,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脸上瞬间升起一股浓重的酒红,他转头看我,“你们这些人啊,要么放浪形骸声色犬马,换一个天才即疯子的美名,自己的画也能再提提身价;要么就跟平庸的业余画匠一样,就只在初级市场里勤勤恳恳地打转,大富大贵指望不上,也能混个人生圆满,哪怕是疯了,最多也就是偶尔自怨自艾些生不逢时、明珠蒙尘的废话……”

他伸手支着吧台,看向我的眼神居然是怜悯的:“而你这样的,叶瑄,你是最疯的。”

“看着四面不靠,其实色厉内荏;又冷静自持、又恪守原则,哪怕见不得光的心思比谁都多,也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你厉害,叶瑄,你叫人看不出来你的黑心肝,立在谁面前都是一副潇潇君子骨,拳拳圣贤心;”

“你那个学生也没逃掉,是吧?”

我沉默着也将手里的酒灌进嘴里,草莓味的,她会喜欢。

他示意酒保为我们俩续酒,同样的一杯粉红色的酒液被推到我手边,他在我伸手去拿之前先抓住杯身缓慢地转了几圈,液体晃晃悠悠地折射着一点从吧台深处穿梭而来的光,有一瞬间刺得我闭上了眼。

“草莓龙舌兰,”他把酒推给我,“倒是像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

我盯着他,酒精在灼烧我的喉咙和胃肠,这酒喝下去的时候是甜的,但草莓的味道留不久,很快就被龙舌兰的辛辣覆盖了。

“一个乖孩子,”他点点酒杯里比较浓郁的红色,“一个伪君子。”他的眼神像是正在惋惜哀叹——可怜的孩子。

我又将这杯酒囫囵吞下,杯底磕上台面的时候我低声说:“我不会伤害她的。”

……

她的手在我的腰腹处摸索,带着一种天真的求知和探索,手掌卡住我侧腰的时候将腰间那一层薄薄的皮肉揪着撕扯,而在我锁骨和胸口游移的嘴唇也与之呼应地咬紧皮肉厮磨。我在疼痛和情欲同时升起的迷乱里不知身在何处,似梦非梦间身体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颤抖,从腹腔深处流出一种不知餍足的渴求和追赶。

……可怜的孩子。

我听到有人发出喟叹,他们在说,这孩子的一生都毁了。

被她的老师诱奸了,真可怜。

年纪还那么小,以后怎么办呢?

我打了个冷颤,按住她在我后腰徘徊流连的手,我的声音像是一种沉闷的共振乐器,嗡隆隆地从我的身体里发散,带来重击在五脏六腑的遥远回声:“你确定……你想要这样吗?”

她停下手,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视线从我的嘴唇上移落进我的眼睛里,她疑惑着,委屈着,我反复的态度是一种折磨,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态度——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这样告诉我。

她还是个孩子。

“我觉得,”我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进行一场成熟的对话,“在目前这个状态的你,其实并不适合进行这样的尝试。”

她慢慢地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坐直身体垂眼看我——她的眉毛沉沉下压,眼睛里闪着一种被挑衅的凛冽的愤怒,像是看着一只不让她抚摸的宠物——她生气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试图将手覆在她手上表达安抚,但她的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我的触碰。

“我的意思是,性是比较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我叹了口气,“并不是在戏弄你。”

刚刚的“耳鬓厮磨”、“哭闹撒娇”是某种她已经熟练掌握了的、从我这里拿到她想要的东西的规律遵循,而现在这种类似对峙的状态是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场景——不管是老师与学生,还是什么其他友好的关系,都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氛围。

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嘲讽的语气将我道貌岸然的面具劈成碎片:“叶老师那天抱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需要慎重考虑呢?”

我的手一点一点攥成拳头,我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忏悔:“……你都知道了,是我的错。”

“是我……鬼迷心窍。”

记忆的闸门轰轰烈烈地打开了,她驻守在控制开关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被看不到顶的水幕淹没。

脱轨电车 Chapter 2 月光溺亡

月光溺亡

我睁眼看她,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称得上狡黠的天真的激情,但眉头却微微皱着,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悲伤撞进我眼睛里,就像她的画,纠结的、虬曲的、迷乱失落的、喑哑荒芜的。

占有我,或者被我占有吧,求求你。

那个眼神仿佛在将这句话反复循环,震得我大脑一阵一阵地发晕。

这不对劲,我无力地想,我不该放任她沉溺在——情欲?忧虑?不安?她的情绪太纷乱,而我的欲望本身就冗余,这一切都是错误——也许是我沉溺在某种卑劣的渴求里面,我渴望她太久了,我没有想到虚无的梦居然有成真的捷径。

只要我放任她对我做些什么,顺理成章,我在满足她,也在满足我自己。

“叶老师,”她开始一下一下地啄吻我耳后的肌肤,在连续的亲吻的间隙向我索取一场悖乱的欢愉,“那就把它当成肉体关系,好不好?”

我沉默着,她再次强调这个身份,却让我越来越如坠冰窖。她轻佻的、不羁的语气把反叛和蔑视这个典范意象的心理弑师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不在乎。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压制、情感剥削会毁掉两个人。即使我不堪的欲望足以将我定罪,我也不能、不愿意将她纯真的灵魂拖拽着一同沦落。

我只有沉默,我只能沉默。

她又在无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撕扯我的衣服,织品撕裂的声音在画室里回荡,我忍不住开口制止她的出格行为:“够了……不要这样。”

她停下来,眼神似乎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冰冷的诘问一字一句刺进我的心:“叶老师现在的表情,倒像是被我胁迫的——可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不是你允许、纵容、引导我的吗?”

“那天在温泉酒店,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温泉——我有一瞬间的恍然,是啊,温泉。

嗤啦一声,上衣被她彻底撕毁,如同将我的胸膛利落剖开,她拿着手术刀冷冷地看着我,我长期的病灶难愈,以至于不心狠手辣就刨不去纠缠的病根。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收起眼泪,撕了我的衣服又去解我的皮带,拉扯我的裤子要立即执行这场手术。

我急切地阻止她——但也许我不是真心的,我卑劣的欲望暗暗期待着她将想做的事情做完,否则我为什么任由她束缚我的手腕?“你还是个孩子,”我说,“你还不成熟,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简直要唾弃自己,从任何角度,任何立场我都应该立即阻止这一场荒唐的闹剧,我的师德以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方式隐匿了,被我藏在了名为“爱”的帷幕之后,我垂眼看着心爱的学生崩溃自毁,居然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丝骇人听闻的色欲。

裤缘摩擦身体升起的火热体感将我寸寸烧化,我在缺氧的眩晕和恶毒的自弃中忍无可忍地挣脱她的束缚,在她得寸进尺落下抚慰——或者折磨——的前一秒抓住了她的手:“……够了。”

她愣了一瞬,随后狠狠往下一按。

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拉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地板上——我早就可以制止她的,但我没有,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纵容的结果——叶瑄,你无耻。

她的膝盖还想继续往上蹭,这种时刻展现出的倔强和执拗与以前我看到的别无二致,我曾经那么欣赏的这些品质在我长年累月的刻意忽视下终于走进了昏暗的死胡同,要撞得她头破血流。

我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我把她的双手手腕锁在头顶,我抬腿死死压着她的膝盖,她没有任何机会再放肆动作。

但这不妨碍她在激烈的情感冲击中拼尽全力挣扎,她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道反抗我,我担心伤到她的轻柔力度完全压不住她。她日复一日搬挪画架的力气在这时候有了用武之地,我不得不加大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不过片刻的厮打让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脸庞被汗水浸湿了,和被泪水浸湿的样子一样美丽,我轻喘着,借着洒落的月光看她,她还是个稚嫩的女孩,一点点婴儿肥甚至都没有完全褪去,法律上对于成年的定义在爱情里不适用。

爱情——我咀嚼这个词语,这是爱情吗?这样的爱情……我可以允许它发生吗?

“乖一点。”我低声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明亮的眸光逐渐浮上一层雾,看得我心里闷痛,我今天让她难过太久了。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嘴唇,那么锋利,我轻轻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更加锁紧她的身体。那道如同手术刀一样轻薄刺眼的视线顺着我的胸膛滑向我此地无银、故作姿态的情欲之源,我遮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我松开她,转过身去将自己整理好。上衣撕坏了,我拢了拢,打算等下去隔壁办公室随便穿一件外套。

我回过头去,她还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只设置了哭泣功能的人偶,她已经哭了太久了,和我在一起,让她这样难过吗?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另外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里讽刺反问,我头痛欲裂,感觉自己像是被劈成两半,切口处淌着无休无止的热血,我的心头血和她的泪一起,快要流尽了。

“不要哭了,”我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我冷漠的声线只在同她对话时是温柔的,我的手指只抚摸过她的头发,这是我犯下的错误,“不要哭了,是我的错。”

她的泪越流越多,我怎么也擦不干。

“别再哭了,”我以一种低声下气的姿态哀求她,恨不得自裁在她面前,总好过看着她泪流满面却手足无措,“你想怎么样都行,都依你。”

从相识至今发生的一切在我眼前倒带,在一场又一场我预谋的对手戏里她的身影渐渐清晰,每个片段里的她都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依赖、倾慕、爱恋、求之不得——是我的错,我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她的情感诉求,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

两个月前我带她去见一位老朋友詹姆斯,她的画作色彩总是浓郁彻骨,是一种天才的作画风格,但不是当下艺术界主流的趋势,如果不通过策展和其他方式提升知名度,她会有很长的时间只能做一名默默无闻的画匠,在单价几百几千的市场里跋涉前行。

詹姆斯的运作手段是最顶级的,埃蒙德这个身份声名鹊起也有他很大的功劳,但他在接近退休的年纪已经不太愿意接手新人,我带着最心爱的学生去请他出山,做她的经纪人。

“画得很好,”詹姆斯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一页页翻过她的作品集,“是个有潜力的孩子。”

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有着举世闻名的温泉资源,远处的山峦有几处隘口在汩汩蒸腾出热气,我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来,点点头:“她很有才华。”

“但不太好操作,”他露出一个笑容,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需要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可以,花销记在我名下。”

“这可是笔大支出。”

“可以。”

——“得花些时间。”他重新低下头进行画作的鉴赏和估价:“她的风格和你完全不一样,你哪里找来的学生?”

“比你年轻的时候有才气。”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合上画册收进提包里。

不久之后她的画作会出现在画展和拍卖会上给世界留下惊鸿一瞥,然后走上一条和埃蒙德不同的路。

我笑了笑:“总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叶老师,”她原本看窗外景色看得入神,突然回头示意我看向对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街头画家立起了画架正在为路过的情侣画一副双人像,“他画得很不错。”

我的视线落回她脸上:“你想去看看吗?”

她点头,我带着她起身向詹姆斯致意,她很乖巧:“谢谢库隆先生。”

詹姆斯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冲我晃晃手机,慈祥得像个儿孙满堂的祖父。

和她在画摊前站定的时候詹姆斯的信息进来:“晚上七点来老地方聊聊。”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还坐在咖啡厅里看着我们,我微微点头。

“我觉得他的风格有点像你,”她指指正在作画的画手,“但没有你的精巧。”

我随意瞥了一眼,是不错,但也就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比不上她的练习画。

她很有耐心地一张张看过去,偶尔看到精妙的笔触或构图就拉着我的衣袖指给我看,我点评两句,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摇头的意思是?”我问她,她的侧脸宁静又美好,是这条街上唯一称得上艺术品的东西。

“虽然技法不够成熟,”她轻声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嗯,”我的视线落在她眼睛,明媚的瞳仁倒映着画作的生命,“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好。”

我们慢慢地向入住的温泉酒店的方向转身,准备步行回去,十月初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她把头发解散,给自己做一层额外的保暖,有点像松鼠在冬天用尾巴当做棉被,我静静地看着她,明天我会提醒她穿一件高领的毛衣。

一阵我很熟悉的青少年发泄式呐喊从另一个街口远远地传来,随后是一波风驰电掣的骑手,发动机轰鸣和骑手的叫喊声、口哨声瞬间将这条优雅古老街道的静谧打破了。

画摊上的画作在冲锋而过的狂风里四散纷飞,像一场突然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里我敏锐地感觉到她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我微微低下头,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嘴唇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稍稍向她的方向挪了一步,这样她一伸手就可以抓住我:“害怕的话,你可以牵住我的手。”

她如梦初醒一般回神,毫不犹豫地把手塞进了我手心,带着细微的颤抖,我的心脏像是被她扯了一下,也微微地疼。她的手很凉,我试图通过皮肤接触带给她一点温度,但这点温度立刻在暮秋的寒风里被吹散了。

蜷缩在我掌中的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我筑的巢是她的庇护所。

我无声地叹息,把紧紧牵着的两只手一起收容进我的大衣口袋,像两只鸟依偎在同一个温暖的巢里——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不是个靠谱的前辈。

过去的温情和此刻冷冽月光下的对峙形成了一副对比强烈的反差色影像,我眼睛酸涩得几乎也要流泪。

“叶瑄。”她这声呼唤像小猫的求救,我的心融化成一滩水也只需要一秒。

我低下头去:“我在。”

“我爱你。”她说,她的眼睛不再溢出泪水,嘴唇也干燥得起皮,我是那个夺走她生命之水的魔鬼,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拿着装模作样的教具。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会过去的。”

“你还小。”我说,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还会见到很多人。

她木然的眼珠转向我的方向,初见时惊艳过我的生命力和热烈的情感像是随着今天无止境的泪水逝去了,我的心脏尖锐地疼起来。我怎么舍得把她折磨成这样?我怎么让她如此痛苦?

“你说我想怎么样都行,”她自顾自地开口,“你说任何时候我需要你你都会在,现在还算数吗?”

我惊觉她已经不再称呼我为老师,我预见一场即将落下的大雪,厚重的积雪里挣出嘶哑难听的声音:“算数。”

她沉默了几秒,嘴巴瘪下去,似乎还是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了,声泪俱下地吐出几个干燥且无声的字:“我想要你。”

我的双手环绕着她的腰背将她抱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抱她,但肢体和我梦里的一样柔软。

我让她坐在我腿上,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潮湿冰凉,透着刺骨的寒,几乎像是经年在梅雨里浸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脱轨电车 Chapter 1 落日醉酒

落日醉酒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的情绪终于从一种幽生的惊诧变成了极其明亮的茫然,在她把我推倒在地上,在她伏在我身上,在她低头撕咬我嘴唇的进程里,一种超出秩序的、超出规矩的程序错乱把两个人的源代码和底层逻辑都击穿了,这不是bug,这是芯片损毁的前兆。

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试图将她从我身上揪起来,她的身体过于柔软,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不可抵抗地因为这在梦里出现过的温暖和旖旎滑向万丈深渊,或者,另一种说法,地狱。

但两个人不能都沦落在地狱里,别下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将它按在了地上,我在纷乱的亲吻里换了一口气,微微偏头避开她再次的索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像是一个支架把她架在了半空。

我看到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淌了满脸,我的手也轻轻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她,任由她再次低头将脸庞与我相贴。

不让你亲,就这么伤心吗?我无措地想。

太急太乱了,我听到她失序的喘息回荡在这个画室里,穿过一具又一具画架,缠缠绵绵地像这个城市夏天悠扬的微风,搅得人心花摇曳——但她其实并不会接吻,这几分钟的亲吻更像是一只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后激动的舔舐,我的嘴唇连同下半张脸被她舔得湿漉漉的,被一场温热的雨润泽。

这些亲吻,算什么?

安慰、抚触、关怀——

直到某一刻她突然咬着我的下唇无言命令我松开齿关,而她的舌头顺势溜进来,一尾银鱼划过我的舌尖往我的口腔深处探寻什么东西,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陷入僵硬,我开始焦急不安,不可以再继续了,不可以让事情失控下去。

我强行用手掌卡住了她的下颌不许她再靠近,她被迫从索取的情境里脱离,舌尖缓缓退出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撩过我的上颚,我短促地吸了一小口气,某种被逗引而出的欲望转化成更重的力道将她一点一点推离我。

但她的眼神,姿势,力度,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展示一种茁壮的倔强和委屈,我意识到她居然一直在无声地流泪,此时那张美丽的脸庞已经变得像是凛冬早晨绽放的粉梅,湿润,柔媚,但傲雪凌霜。

不服输啊。

我不忍心再将她推得更远——我做不到在那样悲伤的眸光里拒绝她——她的嘴唇停在离我两公分的地方静止不动。

两个人的呼吸交杂着被彼此揉乱了,这个画室里突然变得很热,蒸得我微微出汗,卡着她下颌的手心也沁出一点薄汗,滑腻的触感让我的指尖产生了些微的游移,以一种抚摸的错觉把这个姿势变得几乎像是调情——我在被自己背德不伦欲望掀翻的瞬间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情欲让我的耳朵和脸颊都开始发烫,我偏过头不再看她。

正是日落时分,画室的落地窗将洒落的阳光镀了一层柔光膜,我看到我的头发散落在地面上,暮光均匀地铺满了整个画室,也为我的头发着了一层嘹亮的金色。

“叶老师,”她的呼吸流进我的耳廓,“你不愿意吗?”

她还压着我的手腕,我闭了闭眼睛,嗓音有点哑:“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她贴的更近,几乎将一个吻落在我耳垂。

我感觉到我喉结的滚动,不堪的情欲正在灼烧我,道德、伦理、连同职业守则一起充当着灭火器,水一捧一捧地浇在欲火上,化成一蓬一蓬的水汽。

“我是你的老师,”我吸了一口气,试图和她讲道理,“老师不可以和学生产生这样的……情感。”

“原来是——情感,”她模糊地笑了一声,“叶老师很喜欢我,是不是?”

我错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炮烙柱上忍受酷刑,刽子手捧着花逼迫我收下,我摇头只换来通红的烙铁将一个又一个印章落在我胸膛上,几乎要将我的皮肉烧穿了,我胸膛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爱”的印记,垂眼望见的每个字都鲜血淋漓。

“这无关喜欢与否。”我听见自己轻声的叹息。

“叶老师今天戴的……”她似乎是将我的耳坠含进了嘴里,以至于字句在她嘴里打着转才能找到出路,模糊得叫人听不真切,“好像是我送你的那只耳坠……”

她的指尖拂过我的侧脸和脖子,落在了我胸口,失序的心跳从我的胸腔出发,经由她的指尖一路传导至她的神经末梢,像是引燃一簇烟花——她的嘴唇动了动,溢出一声轻笑。

“耳坠很好看,”我欲盖弥彰地解释,“但这不是你这样做的理由。”

停顿了两秒我又补充:“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她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落在我脖子上,却不是亲吻,而是带来钝痛的撕咬——她叼着我动脉那处的一层皮肉上提,倘若牙齿足够尖利就会将我的血管撕开,茹毛饮血——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浓烈汹涌的恨意,因为无处发泄所以落在了我身上,“为什么让我起来?”

我的领口被她用力扯开,柔软的绸缎在粗暴对待中毫无反抗之力,除了一声撕裂的悲鸣再无其他手段,她沉沉地按压我的胸膛。

一种荒谬的抽离感将我的意识拉扯着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她满脸泪水地放狠话:“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做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不要任性。”我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在放纵她,否则我可以轻易将她从我身上提起来,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任性又怎么样?”她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这只手也压在了地上,身子动了动,将一条腿卡进我双腿之间,又刻意地将膝盖往前蹭。

我深深地吸气,几乎被这种故意为之的挑衅气笑了:“……你在蹭哪里?”

“叶老师,”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她低下头蹭我的脖子,“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自食其果地闭上眼睛,这样撒娇、耍赖、逞强的模式太熟悉了,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没办法拒绝:“……我没有生气。”

她顺着我的脖子吻下去,清浅的气息和湿润的触感同时落在我胸口——她在强迫我、挑衅我、亲吻我、冲我撒娇的整个过程中无声地让泪水覆满脸颊,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不知所措,以至于被她压着手腕都不敢用力掀开——她叼起我胸膛的一块皮肤如法炮制地撕咬,头发垂落在我身体的两侧,像一组外生的肋骨。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是不是?”她松开那块皮肤,轻轻舔舐她留下的咬痕,问我一个双方都明了答案的问题。

她的手指也在柔缓地抚摸我的腕骨,突出的骨节在她的摩挲下生出一种缠绵的臣服,我聚集不起力气来制止她。她按住我的腕脉,抬眼看我的时候眼底像是烧起了一从执拗的火焰,这把火烧得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是你的老师,”我垂下眼睛的时候视线刚好落在她胸口,于是马上偏移目光看向远处,画室里除了画具、画架和一块单独隔出来的展示区再没有其他东西,闻惯了的油彩味道熏得我有点头晕,“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应该,也不可以。”

“我不明白,”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困惑着,头又低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撞进她眼睛里,那双美丽的眼眸里现在只倒映出我一个人的轮廓,“我想和叶老师学习新东西,叶老师不愿意教我吗?”

天色越来越暗了,日光即将完全坠落,再过几分钟,梦幻蓝调就会把世界包裹在一个美梦的泡沫里,转瞬即逝。

“作为你的老师,”我的视线落在她嘴唇又移开,在灼热的情欲炙烤中让自己披上一层为人师表的面具,“对你进行学术教育,传授知识,给予你关怀,这是我应该给自己和你的尊重,除此之外,都不可以。”

她直起身子看我:“可我不想学什么学术内容了。”

我试着挣动了一下两只手腕,被她强硬地制止,她似乎认为这种压制和禁锢的方式能展现她的志在必得,我只好轻轻吐了一口气示意认输:“性欲或者……爱情,是超出教育任务的,也是一种肮脏欲望的掩护。”

“任务?”她皱起眉头,不再流泪,眼睛里露出受伤小兽一般的惶恐,“教导我,是你的任务吗?”

“当然,”答案太显而易见,以至于我无需思索就脱口而出,她的眼睛朦朦胧胧像是一种磨砂的陶瓷,我试图将我们的关系拉远,但仍然缓和了一下语气,“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为你骄傲。”

“……不是爱吗?”她发出一种类似于抽泣的质问,让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爱只有在发生的时候才存在,否则就是臆想,对吗?”我尝试用一种理性的、哲学的角度向她说明我的态度,但好像失败了。

她的泪水在下一次眨眼中倾泻而出,俯身咬我的气息介于呜咽和嚎啕之间,爆发的委屈瞬间就将两个人淹没了。我在她覆上来的瞬间下意识地后撤躲避这一批亲吻,又被她湿润得过分的脸庞生生逼停在原地。她将我的嘴唇撕扯得疼痛不堪,仿佛用这种疯狂的方式逼迫我与她分担同一种痛苦。

“你不爱我吗?”她抽泣着再次求证,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砸在我的额间眉下,砸得我手足冰凉,巨大的失落和慌张攫紧我的心脏,我让她难过了——有一滴泪滑进了我眼角,在迷蒙的视线中错觉我也在哭——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听见自己的声音,抱歉的、温柔的、疼爱的:“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不否认我对你的感情……”我叹息着坦白,她在啜泣中将额头贴在我嘴唇上,像是雏鸟向巨鹰索取温暖的庇护,我越过反复的挣扎和拉扯将一个渴望已久的吻落在她眉间,哭声渐渐低下去。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和你产生这样的关系,”我把心底节节升高的欲念再次按进沉沉的水底,一层叫做“道德”的密网覆盖我的心湖,什么卑鄙的念头都无法逃遁,“关怀你、照顾你是因为我在意你,但你现在向我要的是性欲之爱……这不应该。”

我的妥协似乎给了她一些力气,她趴在我胸口静静地呼吸,断续的泪水滑进我的锁骨,像一种温柔的鞭刑,有些痒,又很疼。

“为什么不应该?”过了一会儿她问,声音沙哑得像是钝刀割我的肉。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悠长的寂静中她疑惑地抬头看我:“叶老师?”

我看到她脆弱的、泪光盈盈的眼眸,和美丽的、年轻鲜活的脸庞,我用一段静谧的目光把这样的动人情态都记在我脑海里,好在以后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拿出来宽慰自己。

“当我号称以性欲存在的模式爱你的时候,我把情色的爱伪装成了一种高尚的本质自我的展现,”我说,此刻的痛苦犹如亲手将自己解剖,我把该让她看到的捧到她面前,不应该让她知道的都打碎成肉末再自己吞下去,“但这样会毁坏我们的师生关系,或者说,直接推翻了我们之间正当接触的根基。”

她把我的两只手腕收束在一起,垫在了我脑后,我毫不反抗地任她动作。她空出一只手拂过我的眼睛,又抹过我的嘴唇。

“爱不是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就变出来的东西,”我抿了抿唇,这种几乎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的旖旎隐秘地满足、抚慰了我那颗对自己下了死手的心,“你可以描述情感——但同时也要考虑身份关系的转变和重构。”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天然不具有重构双方关系的立场。”我的声音好像逐渐也沙哑起来,我把自己潜在的不堪向她揭露,“否则就是利用老师的身份和职权来影响你,引诱你,甚至……虐待你。”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我嘴唇上,让我几乎怀疑她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简直要按捺不住翻覆的忐忑——你在想什么?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她摩挲我的下唇,眼神有点迷惑,声音像是幽魂在随风游荡:“……叶老师会伤害我吗?”

抚摸的力度很温柔,她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两个灵魂,一个现在迷茫又天真地向我展示倚赖和爱,另一个刚刚绝望又哀伤地宣泄伤痛和仇恨。

我轻轻摇头:“除了我……不要对任何人产生这样的幻想。你无法识别和主宰人性,一个邪恶下作的老师足以毁掉你——以任何轻易却看起来合乎情理的方式。”

“我不理解,”她同时将四根手指搭在我的嘴唇上,一种薄纱覆面的迷醉要将我拉进她的梦境里,“叶老师不是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我闭上眼睛,她听不听懂都已经不重要,两个人的世界比窗外的夜色更黑暗,我心跳如鼓,用尽力气把心里最后一个可以阻拦这场欢爱的理由摊开在彼此眼前:“It’s……exploitation.”

“叶老师,”她终于凑过来吻我的嘴唇,我偏头躲开,“我看过一些文章,说的是,人在不知所措,又无法表述自己真实情感的时候,就可能使用第二语言,脱离母语的情感压榨,从而表达一些模糊的语义……记不清完整的论述了,但很有道理,是不是?”

可能侧身的姿势有点累,她轻轻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回面向她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舔我的嘴角,声音又轻又柔,像诱惑又像请求:“叶老师……我想吻你……想要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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