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溃烂
那手腕上层层叠叠、虬结交覆的痕迹各有深浅,明显不是近期才出现的——最新的那几道刻痕刚刚结痂,但被我大力的抓握破坏,从深深的伤口里又渗出了许多血,这比油彩更鲜艳生动的血色刺得我轻轻颤抖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腿软得简直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回神撑住墙面,我从淤泥沼泽里刨出一点理智和沙哑的声音。
两年的记忆中她的每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倏忽跃过,以前没有落入我眼底的细节在这个瞬间终于明了,她在盛夏也从来不曾显露人前的手臂——那时她说是为了防晒——藏着她短短二十年人生里最辛苦和难过的刻痕。
我有多少个瞬间差点就失去她,这个冰冷的想象让我不寒而栗,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手腕里流出来的血都被我吞吃了。
“医药箱在哪里?”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我在害怕,我很害怕。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我恨她的倔强,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抗拒我?
我把她的袖子捋上去:“在卧室吧?床头那一格是吗?”这房子是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准备的,她不会改变我的布置——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撞了一下,从头到脚都麻痹了。我放开她去卧室拿医药箱。
她卧室里全是画,无数张相同的画散落在地板上,画架倒在窗前,颜料和画笔滚了一地。
我被扑面而来的绝望的哭喊扼住了喉咙,那些画和她交给我的课程作业有着相同的内容,全都是一朵虞美人。
艳丽的,华美的,冷冽的,腐蚀的,剧毒的。
那些花朵形态大致相同,却因为不同的笔触和技法各自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从画架最远处开始,混乱的色彩层叠交错,每一笔都带着明显的凌厉拖尾,狂放的笔触如同撕裂画布一般刺进我的神经,撕心裂肺的哭声透过张牙舞爪的线条从画里涌出来,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稍近一些,色块交错变得收敛,力度沉重的涂抹开始减少,更多的是顿挫的逗点,作画的人曾经将笔重重地停在许多个地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那哭声被伤心人混着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像是冥河里的灵魂挣扎着伸出手,却被沉重的河水缓缓吞噬;而越接近颜料桶,笔锋越圆滑,我教给她的明暗过渡法被几乎完美地复现,可抽泣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彻底湮灭,成稿就是她交上来的端丽庄严的作品——她的灵魂被自己亲手虐杀了,这幅画是死亡瞬间的墓碑。
我头晕目眩地伸手扶着墙,她在痛苦中撕扯我衣服和拽下画布的身影重叠合并,一声声衣料和布料的崩裂,一切事物的溃败都是在替她哭,她的眼泪无穷无尽地只流进自己心里。
我是怎么…我是怎么忽视了她那些本该引起警觉的信号?
她藏着隐秘伤痕的、选择永远不示人的手臂,她心疼一朵盛开的花的眼神那么忧郁,她的画——那么多张呕心泣血的画,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张作品,天使纯白的羽毛被阴沉风暴撕碎四散,到那挂在画室里的,身形模糊得如烟如雾,如同梦中虚影般难以捕捉的湖边少年,再到这朵虞美人,花色如火,镇痛却上瘾,美艳但全身带毒,每片花瓣都封存着她无声的哀歌。
我想起初见时我点评她那张天使受难的画,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里会休戚与共,我夸她的笔触锋利,情感充沛:“画中的情绪非常动人,天使因为痛苦呼喊的神态也捕捉得很准。”
她停顿了几秒,低头去看画,直到目光从画布又滑回我的脸,落在我眼尾处,才笑着说:“我觉得,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她抬手点了点画中扭曲着呼喊的天使,语调平静:“其实,本来不想画这个天使的。可是如果不画,就不符合申请的要求。”
我想起带她去学校的植物园写生,她站在一株虞美人面前仔细地端详,过了许久才转头问我:“叶老师,你看她的花瓣像不像碎掉的玛瑙?”
“这是虞美人,”我走过去,低头轻轻拂过盛开的花瓣,细腻、饱满,“全盛时期的色彩非常深入人心,但花期不长,你可以多拍几张照片。”
她一边调整相机参数一边嘟囔:“这个色彩让我想到草莓和樱桃,好透亮的红色……”拍了几张照片后又转头来看我,眼睛亮亮的,“我觉得虞美人和叶老师也很像……都很漂亮。”
我无奈地叹气,伸手接过她的相机查看她的工作。
“可以在画室里养它吗?”她戳戳花瓣,蹲下身去和花蕊对视。
“虞美人全株有毒,”我看她一眼,她头顶的发旋乖顺地盘成一个漩涡,“医学上常用的吗啡就是她主要的一种毒性生物碱,可以强效镇痛麻醉,但高度成瘾,会产生依赖和耐受性。”
我把相机还给她:“虽然不是毒性剧烈的植物,但我不是很建议你养。”
“好吧。”她把相机挂在肩膀上,温柔地抚弄了一下花蕊,起身和不会说话的花朵告别,又偷偷拂过我的发尾,像是想把花香留在我的头发上。
走出去很远,我还能听到她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存心要让我听见:“叶老师和虞美人一样漂亮,不如以后就叫叶美人,或者美人老师……”
我只能快走两步躲开这大逆不道的话,听得再多都没有办法免疫。
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留恋地落在我脸上的最后一道目光,那千百次描摹过我的脸庞的眼眸里盛满了盛极而衰的溃败,她每眨一次眼睛就剥脱一层自己的皮,连同对我的爱都被主人生生剥离,如同蛇蜕一般盘踞在角落落满尘土。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大脑清醒,蹒跚地走过满地的泣不成声去拿医药箱,先要给她包扎止血。
医药箱果然在床头的格屉里,纱布,碘伏,棉签一应俱全,我把箱子提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抽屉深处滚动,我伸手去扶——是一支蜡烛。我把它放回原本的位置,指尖碰到了修长带着纵横纹理的皮革,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拉开抽屉,那是条皮鞭,六股皮条纽结缠绕互相束缚,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想象那鞭子落在身上的疼;旁边那支蜡烛已经用了一些,蜡油在烛芯周围凝结成倒挂的钟乳石;还有一个项圈,上面有可调节的搭扣,静静地蜷缩在角落。
茫然的迷雾如同盐水笼罩了我,盐分从细微的伤口渗透进去,疼得我一阵一阵地打颤,她……用过这些东西吗?是对……自己吗?
她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其实能喊出来的,也不算很痛苦。”
不算很痛苦,不算很痛苦。这几个字如同落入山谷的回声,在我的脑海里无休止地震荡、倒放、重复、占据一整个世界,入口是她的一个羽毛般的吻,我的舌头伸进去,含住了满嘴的血。
痛苦还可以喊出来,还可以从身体表情上看出来,说明还没有到达一个人能承受的顶点。
真正的痛苦是喊也喊不出,张开嘴就要把自己的灵魂吐得干干净净,是失去痛感,只能通过折磨皮肉去找回感知和存在。只有这时候的世界是完全真实的,中立完整的,没有任何主观或客观的诱导影响。
我慢慢低下头去,像是面对世界末日的景象,洪水、火山、地震、海啸、核爆炸、宇宙坍塌,泪水从我的眼里凝缩成一滴珍珠,描画着她的模样,它落下去,她坠落在地上,碎得悄无声息。
有多少个夜晚,我把她独自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留在她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迷宫里?
那个时候她会哭吗?
我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浑身的骨头都化成了水,撑不起我长满了毒的血肉。
先止血,对,止血。
她还站在原地,另一只手抓着仍在流血的手臂,血滴在她脚下结成了一小盘湖泊。我避开那片血迹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半蹲着给她止血消毒。
纱布一覆上去就被血浸染了,我加了点力气压着它,失神地想着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过多少次,她的泪水也像那天晚上一样无声奔流吗?
“叶老师好像很担心我。”她的声音轻轻淡淡,把我从缥缈的思索中拽了回来。
我抬头看她,她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眉头放松地舒展着,像是我按压伤口的疼痛不值一提。
我的眼神一定泄露了太多的信息,她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笑得更肆意了些:“不用担心,这不是因为你。”
“而且我也不会死,”她笑意如刀,刺得我心脏生疼,“艺术家总是要有些怪癖的不是吗?”
我低头去给伤口消毒,棉签沾着碘伏轻柔地拂过皮肉,像是为画完的油画上光,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重重伤口,直到肉眼再也看不见这些伤害曾经发生,我仔细地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把她的衣袖放下来。
她想要收回手,但被我拉着手心制止了。
“今天晚上……”将要说出的话如同破碎的玉石割我的喉咙,我的声音有点艰涩,“我留下来,好不好?”
她歪了歪头,神情如同天真幼童,疑惑地问我:“叶老师要留下来做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蔓延着雾气,稀薄却阻隔了我的接近,我抓紧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轻易被风吹散的一缕轻雾:“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她像是被逗笑了:“叶老师,留宿学生家里是不是不合礼数,你忘了?”
我沉默下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字字句句刺伤我,风的心落在雾里,就如同被雾包裹起来,断绝了与自身的联系,必须赤身裸体地见证大雾聚散。
“谢谢叶老师今天帮我包扎,”她终于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您回去休息吧。”
风从我空荡的手心呼啸而过,把手心的纹路磨刻地更深更乱了。
我起身的时候腿有点麻,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找回知觉,她不看我,墙上的挂画比我更吸引她的视线。
我把医药箱收拾好,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皮鞭、蜡烛、项圈,这些刑具也在原处静静地等候主人让它们重见天光。我把它们抱在怀里走回到她面前。
她死死地盯着我把这些东西在沙发前的小台几上按序排列成一行,我重新蹲下来仰视她。
“我留下来,”我再次牵住她,她的手真冷,“你想要我用什么身份陪你都可以。”
我要怎么去形容她的眼神?
清亮的、朦胧的、寂寞的、抗拒的、决绝的、孤注一掷的。
她抿着唇,视线一开始定格在我的眼睛里,而后慢慢偏离,向外是我的眼尾和耳朵,向下是鼻子和嘴唇,那道目光在我的唇边停了很久,像是和我交换一个爱恨交加的吻。
最后她伸出手按在我的喉结上,指尖冰封万里:“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我的声音带起声带的震动传到她手中,她的听觉和触觉同时接收到我放弃反抗的信号。
“咔哒”,项圈被她扣在我脖子上,这种工具一般是用来让人窒息的,调节搭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只选了一个不松不紧,刚好束缚我,但不会让我不舒服的孔位。
我抓紧她的手,甘愿被囚禁的逃犯向典狱长投诚:“那么,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嗯。”她低声说。